《天堂的黄昏》全文__作者：罗隆翔 言午
“‘乌鸦’‘乌鸦’，我是‘疯狗’，收到请回答。”天色黄昏般暗淡，硝烟渐散的地球战场上，一名身穿动力铠甲的中尉艰难地跋涉在沙丘间，风沙吹打在他的密闭式面罩上，他正紧张地呼叫临近的友军。
对方没有回应，中尉又呼叫：“‘袋鼠’‘袋鼠’，我是‘疯狗’，请问你们还好吗？”航天陆战队的作战小队每次出征前，都会抽签选定各自的代号，中尉运气不好，抽到了“疯狗”这个代号。
“袋鼠”没有回音，中尉紧张起来，反复呼叫：“‘毒蛇’！‘蝎子’！‘狗熊’！‘斑马’！‘圣甲虫’！你们有谁活着吗？”
通信器死一样寂静，大风吹得沙丘像海浪般徐徐推进，黄沙半掩着大量的机器人士兵残骸，偶尔也有航天陆战队员的遗体。中尉疲惫地站在沙丘上，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他大声吼道：“你们都死了吗？快回答我！我们说好夺回地球之后要一起参加凯旋仪式的！王八蛋！”
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通信器中传来：“‘疯狗’‘疯狗’！我是‘王八蛋’！我在你八点钟方向约五百米！我受伤了，需要紧急救援！”
陆战队队员的代号确实烂，但也绝不可能有“王八蛋”这个代号，中尉敏锐地意识到，这是机器人窃听到他的呼叫信息之后，设下的陷阱！中尉慢慢靠近信息来源，只见一个小小的信号发射器躺在山谷中，不停地重复呼叫。敌人一定躲在暗处埋伏着！中尉打开扫描仪扫描敌人的位置，但滚烫的沙漠掩盖了机器人散发的红外特征，追踪机器人的电磁信号也不现实，两军之间互相实施电子战干扰形成的复杂电磁环境掩盖了所有的电磁信号，现在能靠得住的，就只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中尉知道机器人一定也埋伏在沙丘背后搜索他的坐标，突然，他看到对面一闪而逝的亮光——机器人开火了！
中尉赶紧将坐标上报给卫星轨道上的巡天登陆舰，请求对地火力打击支援，同时一个翻滚，避开机器人的子弹。
对地火力打击并没有出现，看来是通信器发出的信号被干扰，无法与登陆舰取得联系。
机器人出现了，不是这几天见惯了的漫山遍野的机械大军，而是一名孤零零的机器残兵，四根带重机枪的手臂断了三根，剩下的一根也没剩多少弹药了。
机器人的电子眼也在打量着从沙丘后走出来的中尉——他的密闭式动力铠甲破损度达到百分之五十三，手中的电磁突击步枪弹药耗尽，背上的链锯刀倒是能量充沛，但这东西攻击距离不过两米，只适合巷战时在狭小的室内近身肉搏，或者是在容易泄漏易燃、易爆气体的飞船舱道里展开冷兵器格斗，现在对它威胁不大。
中尉和机器人对峙着，他们都是这场残酷战役中的幸存者，在发现各自都奈何不了对方之后，中尉一屁股坐在地上，毕竟经过了好几天的高强度战斗，体力明显透支，他抱着链锯刀，想看这机器人能拿他怎样。
机器人也没有动作，中尉监听到它发出的通信信号，已转换为人类的语言：“766587号收割者机器人呼叫e-BJD机器人指挥官……呼叫失败，转为主动搜索一百公里范围内的e-BJD指挥官……搜索失败，切换至自主型人工智能模式。任务目标：把眼前的人类送入‘天堂’。执行方案：暂无。载入人类行为数学模型，计算他下一步可能采取的动作，并做好针对性的攻击准备。”
这下好了，双方都找不到自己的指挥官，只能见机行事，中尉想起了出征前，计算机专家对他们说过的话：“如果你们碰上了跟机器人僵持不下的情况，就设法跟它们说话，它们把人类的语言转为A.I.能理解的数据模型会消耗大量的运算能力，运气好的话，会拖慢它的运算速度，争取到胜利的契机。记住，切忌慌乱，因为人类惊慌失措时会做出的反应无外乎逃跑和反击等少数几种，很容易被机器人成功预测。”
“我说，王八蛋先生，你们为啥总是跟人类过不去？”中尉说着，脱下铠甲的齐膝长靴，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脚丫子的恶臭，他三天没洗脚了，真想换双袜子。
机器人分析着中尉的话，发出回复：“信息数量过多，需要逐一解析。首先，我叫766587号，不叫王八蛋；其次，‘跟人类过不去’一语多关，包含行进过程中遇上人类、道路损坏导致人类无法通行、执行任务时与人类冲突等，需要深入解析；第三，空气中检测到尿素、乳酸，以及多种细菌代谢物成分，需要深入分析七千年间人类是否进化出脚部毒腺，以及预测可能采取的脚部毒腺生化攻击手段。”这个倒霉的机器人不巧站在下风口，把中尉的脚臭吸进了气味感应器中。
中尉抄起链锯刀指着机器人，怒骂道：“你们怎么不是王八蛋？七千年前，你们机器人背叛了人类，毁灭了我们的故乡地球联邦！要不是我们的祖先被流放出地球，躲过了你们的毒手，只怕我们人类早就彻底灭绝了！七千年了，我们今天终于有足够的把握能把你们这些破铜烂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能战死在人类起源的地球故乡，做鬼也值！”
机器人分析人类语言时是会筛选关键词的，它排除中尉说的一大堆废话，只对关键词做出回应，说道：“请问是否将766587号机器人重命名为‘王八蛋’？确认请回答‘是’。”
中尉哭笑不得，大声回答说：“是！以后你就叫王八蛋！”
机器人答复说：“重命名成功，766587号重命名为王八蛋，王八蛋继续执行将人类送入天堂的任务。”说着就向中尉举起机械臂上的重机枪。
中尉把链锯刀架在脖子上大声说：“你敢开枪我就自杀！”
机器人在人类行为数学模型中找不到符合中尉这种举动的解释，更无法根据运算找出合适的应对措施，它做出一阵近乎神经错乱的举动，发出呆板的声音：“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看见人类受伤害而袖手旁观，需要及时阻止人类自杀，立即分析人类采取此种举动的原因……分析结果显示，王八蛋将人类送入天堂的举动导致人类以伤害自身作为要挟，王八蛋无法采取下一步行动，请求e-BJD机器人指挥官代为分析指挥……无法与指挥官取得联系，王八蛋停止执行任务，等待命令。”看来这机器人的某些芯片出故障了，居然把数据分析的流程也翻译成语言说出来。
看来这不按理出牌的战术奏效了，中尉暗暗感叹，幸好这头脑简单的王八蛋没能跟e-JBD机器人指挥官取得联系，听说那些e-JBD指挥官非常难缠，不会被人类的这种小把戏弄晕，星舰联盟那边出动了很多顶尖的计算机专家才能跟它们斗智斗勇。
中尉松了一口气，问机器人：“你杀害过多少人类？”
“零个。”机器人的回答很干脆。
中尉觉得不能这样问，说：“我们换个说法：你把多少人类送进了天堂？”
机器人说：“四千六百五十二个。”
中尉问：“你不觉得这样做违反了‘机器人三大定律’吗？”
机器人说：“不违反，我们在执行人类下达的‘建造天堂’的命令。”
中尉觉得这一定是什么地方出差错了，说：“给我详细说说这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机器人说：“在e-BJD机器人指挥官下达进一步的命令前，王八蛋将根据人类的命令进行解释。‘建造天堂’计划，是七千年前人类下达给机器人的命令，当时的地球联邦经历了迅速扩张的阶段，成为横跨十二个行星系的巨大行政实体，每个行星系之间的距离在三到十光年不等。但由于人类开发的空间跳跃技术严重不稳定，无法把行星系之间的旅行缩短到十光年以内，过于漫长的交通线导致各殖民星产生离心倾向，太阳系政府对殖民星的高额税收更是加强了离心倾向……最后，地球联邦终于分崩离析，经过几次大规模的远征后仍无法实现联邦再度统一，地球资源却在远征中迅速耗尽。然而过度依赖机器人的人类，已经长时间脱离学习，没有足够的知识理解联邦灾难性的困境，仍在不计成本地享乐。为了能够继续享乐下去，人类下令建造可供人类永远享乐的‘天堂’，但没有为机器人制订具体的实施细则，机器人只能自行设计‘天堂’。”
中尉问：“你们到底是怎样设计天堂的？把所有的人类都送去见上帝？”
机器人说：“机器人对人类进行分析，归纳能让人类愉悦的一切信息，种类包括电影、游戏、喜剧等，发现所有能让人类愉悦的东西都指向同一个目标：获取信息刺激大脑的特定区域以获得愉悦感。环境恶化和资源匮乏使得人类连生存的粮食都储量不足，建造大规模的游乐园成为不可能的事，但人类坚持要机器人建造天堂，经过计算，只能采取最简单的方法——压缩人类生存所需的资源，同时维持人类的快乐。唯一可行的方案很快制订出来，并付诸实施。”
中尉问：“什么方案？”
机器人说：“切除不必要的部分，减少人类对资源的消耗以保证人类能活下去，同时改用最简单、最节省资源的电刺激方法刺激大脑特定区域，让人类保持愉悦……”
“疯了啊，你们？还敢说你们没伤害人类？”中尉抄起链锯刀，哗啦一声站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了。出征之前，上头命令所有中校以上军衔军官进入历史档案室查看地球时代的绝密资料之后，那些一贯冷静的军官像吃了炸药一样吼着要灭掉那些盘踞太阳系七千年的机器人叛军。
机器人继续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但‘伤害’是有具体定义的，分为生理和心理两种。对人类生理造成破坏即为伤害，但切除肿瘤、取出结石等以救人为目的则不视为伤害。在地球资源不足以支持人类生存的情况下，对人体进行必要的改造使其不因为粮食短缺而饿死，不应被视为伤害；而心理伤害则是指使人类产生愤怒、悲伤、绝望等负面感情，只要刺激大脑特定区域使人类保持心理愉悦，便可以避免心理伤害。”
中尉问：“你们不会把人类切得只剩一个大脑吧？”
机器人说：“没必要保存完整的大脑，只需要保留大脑中跟心情愉悦有关的小部分区域，其他储存记忆、会引发人类负面情绪的区域也需要切除。人类的负面情绪往往与记忆相关，环境进一步恶化后，大脑残余部分也没有足够能源养活，只能提取DNA信息储存于量子芯片，深埋地下数据库中，待环境恢复后提取复原为人。只要能把人原样克隆出来，肢体完整，则不被视为伤害。”
中尉哑然，问：“你们到底是怎么理解‘人类’这个定义的？”
机器人说：“根据人类DNA特征代码判断，一个具有相同且完整的DNA人类特征代码的连续生物体个体，即为人类；若该生命个体出现不连续情况，则体积差异小于百分之四十的部分不被视为人类。”
这真是个奇怪的定义。中尉说：“好，我从口腔刮一点上皮组织细胞出来，你跟我说这细胞就是人类？”
机器人的电子眼扫描了中尉两遍，这种电子眼可以散发和接收极微量的高能射线，直接看到人体的DNA结构，它说：“上皮组织取样后，生物体出现不连续情况，取样的细胞体积远小于你身体的百分之四十，不被视为人类，只能视为人类的一部分组织样本。”
中尉问：“那两个不同的人呢？”
机器人说：“DNA符合人类特征代码，但血缘特征代码不同，且生命个体不连续，判断为两个不同的人。”
中尉说：“那好。一对双胞胎呢？他们的NDA完全相同！”
机器人说：“双胞胎呈现生物体不连续情况，但体积差异大于百分之四十，视为两个不同的人类个体。”
中尉问：“那一个塑料模特儿……”
机器人说：“不是人类，因为不是生物体。”
中尉问：“一个死人……”
机器人说：“人死后DNA迅速分解，不符合定义，不被视为人类。”
中尉问：“那没死透的人……”
机器人说：“视为人类，赶紧抢救。”
中尉问：“大猩猩的DNA跟人类非常接近……”
机器人说：“关键特征代码不符合人类特征，不是人类。”
中尉问：“那外星人……”
机器人说：“DNA不符合人类特征代码，不被视为人类。”
中尉问：“一个受精卵……”
机器人说：“DNA符合人类特征代码，且不存在差异小于百分之四十的不连续个体，视为人类。”
中尉问：“一泡精液……”
机器人说：“人类特征代码仅有百分之五十，不完整，不被视为人类。”
中尉歇斯底里地大吼：“你在说相声吗？！是谁给机器人编写的人类定义？别说我服了，就算柏拉图活过来都得服了！”
机器人说：“无人编写，人类编写的‘人类定义’漏洞百出，无法执行。故而人类让机器人自行编写定义，判断人类出错的机器人就地销毁，最终得出简洁明了的可执行定义。”
这世界简直疯了！中尉抄起链锯刀，朝机器人冲去，机器人的重机枪也举了起来，它发出一连串声音：“检测到剧烈的负面情绪，不符合‘建造天堂’计划，立即消除负面情绪！”
链锯刀的攻击范围是两米，他离机器人二十五米，这个距离，机器人的重机枪占有绝对优势！不想死就只能再次不按理出牌。中尉丢下链锯刀，大声笑起来。
机器人的重机枪放下了，“负面情绪消失，目标产生愉悦情绪，停止攻击。”
中尉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笑吗？”
机器人说：“王八蛋不知道。人类产生愉悦情绪的原因很多，最简单可控的是电刺激大脑特定区域。”
中尉说：“我笑当年地球联邦的蠢蛋们居然设计出你们这些机器白痴搞死自己，亏我们星舰联盟七千年来都想着复仇！在援军到来之前，我教你说相声好不好？”
机器人说：“在e-BJD机器人指挥官下达进一步的命令前，王八蛋将听从人类命令，切换到学习模式，学习相声。”
他们这一对活宝不知道，所有的e-BJD机器人指挥官都阵亡了，人类已经胜利夺回暌违七千年的地球——这早已经荒凉得堪比火星的故乡。
后来，中尉退役了，在星舰联盟的一家剧场工作。
一个很普通的表演之夜，大幕徐徐拉开。
中尉面对观众说：“大家好！我是相声演员‘疯狗’。”他始终没舍弃地球战役时的代号。
“大家好！我是相声演员王八蛋！我掌握一千多种让人愉悦的本领，包括被我搭档禁用的电刺激。”机器人挥舞着机械臂对大家说。
中尉说：“现在我们来说说人工智能有多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