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卫五》全文__作者:阿瑟·克拉克

福斯特教授个头矮小,太空服得为他定制。不过,正如我们习见的那样,他的干劲和魄力使其身量上的缺陷补偿有加。我遇见他时,他追求一个梦想已达二十年之久。值得一提的是,他已说服了一个又一个头脑精明的商人、世界理事会的代表和科学基金会的主管为他出资并装备了一艘飞船。不管后事如何,我仍然认为那是他最杰出的成就……

我们离开地球时,“阿诺德·汤因比号”上有七名船员。除开教授和他的主要助手查尔斯·阿什顿,还有通常都会配备的驾驶员-领航员-机械师三人小组,以及两位研究生——比尔·霍金斯和我。我们两人以前从未上过太空,对此行非常兴奋,一点儿也不在乎能否在下学期开学之前返回地球。我们颇怀疑指导教师也有类似想法。他给我俩出具的推荐信是一份模棱两可的杰作。鉴于稍能阅读火星文字的人屈指可数,不妨说句俏皮话,我掐指一算就知道我们揽到了这份差事。

但这一趟去的是木星,不是火星,要求通火星文字这个条件就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好在我们对教授的理论略知一二,有了一些敏锐的猜测。离开地球十天之后,部分猜测被证实了。

教授把我们招去,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们。即使在零重力下,他也能保持尊严,我们呢,顶多能把身边的把手抓住,像海藻似的飘荡。他的目光从比尔转向我,又从我转向比尔。我的印象是——当然也可能有错——他在想:我的努力无愧此行吗?接着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开始用缓慢而有耐心的方式讲话,那是他有事儿要解释时惯用的方式。至少,他对我们讲话时总是采用这种方式。这只是我的看法而已——噢,别介意。

“自打离开地球以来,”他说,“没有多少机会告诉你们此行的目的。你们兴许已经猜到了吧?”

“我想是。”比尔说。

“那好,说说看0”教授眼中放出了异样光彩。我竭力阻止比尔,可你尝试过在自由下落状态下踢人吗?

“您是想为您的地外(地球以外)文化扩散论寻找一些证据——我是说,更多一些证据。”

“为什么要到木星去寻找呢?你有什么看法?”

“噢,说不好。您是希望在某颗卫星上有所发现吧……”

“聪明,比尔,聪明。已知有十五颗卫星,其总面积大约相当于地球的一半。假如有两周时间可用,你会打哪儿开始寻找呢?说给我听听。”

比尔不以为然地望着教授,仿佛疑心他是不是在捉弄自己。

“我对天文学了解不多。”他说,“木星有四颗大的卫星,不是吗?我就从它们开始。”

“听着,有伊奥(木卫一)、欧罗巴(木卫二)、盖尼米得(木卫三)和卡里斯托(木卫四),每一颗都约有非洲那么大。你按字母的顺序说好吗?”

“不,”比尔马上答道,“我想从离木星最近的一颗开始,从里往外说。”

“我不想按你的逻辑顺序浪费时间。”教授叹了一口气。显然,他已迫不及待地要说出自己的打算了,“反正你说得不对。我们根本不去那些大卫星。我们有清晰的卫星照片,还有人对大片地区进行过勘测。它们没有什么考察价值。我们这次要去一个之前没人去过的地方。”

“莫非要去木星?!”我急了。

“噢,还不至于到那一步!不过我们要更加靠近它,超过以往的任何人。”

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

“有一件有趣的事儿你们知不知道——就是在木星的卫星之间飞行差不多跟在行星间飞行同样困难,虽然距离短得多。这是因为木星的引力场特别强,卫星公转得非常快。最靠里的卫星几乎转得和地球一样快,从盖尼米得飞到木卫五所耗的燃料几乎等于从地球飞往金星那么多,尽管只需要一天半的时间。

“而我们要飞的,正是这一段。木卫五直径只有三十公里,估计不会有什么大的意义。况且去某些外层卫星要容易许多,所以至今还没人愿意浪费燃料到那里呢。”

“那我们为啥去浪费?”我急不可耐地问。这事儿听起来挺玄乎,不过,只要到头来有趣且无实际危险,我也不管它玄乎不玄乎。

也许我该承认——虽然我也学乖了,不打算说什么——现在我压根儿就不相信福斯特教授的理论。我当然知道他在自己的领域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人,但对他的某些离奇想法的确存有戒心。毕竟证据是那么少,结论又那么具有革命性,不能不使人怀疑。

也许你们还记得,当第一支火星探险队发现了两个而不是一个古代文明的遗址时,人们是何等惊异。两个文明都高度发达,但都在五百多万年以前灭亡了。原因至今不明。看来不是因为战争,因为两个文明似乎相处融洽。一个种族长得像昆虫,另一个有点儿像爬虫。昆虫类似乎是土著火星人,爬虫类——通常称之为X文明——是后至的。

至少福斯特教授这么看。X文明肯定掌握了太空飞行的秘密,因为其特有的十字形城市的遗迹竟曾在水星上被发现过。福斯特相信,爬虫们曾试图殖民所有较小的行星——地球和金星因为引力太强被放弃了。月球上从未发现过X文明的痕迹,这使教授感到有些失望,虽然他确信这类发现只是个时间问题。

对X文明的基本推测是:它起源于一个较小的行星或卫星,与火星人——太阳系已知的另一智能生物——有过和平接触,又与火星文明同时灭亡了。福斯特教授有着更大胆的想法:他相信X文明是从恒星际空间进入太阳系的。没人支持这个假说,这令他恼火,但也不是非常恼火,因为他是那种作为少数派才兴高采烈的人。

福斯特教授披露他的计划时,从我坐的地方可以透过舷窗看见木星。景色很美:依稀分辨得出几条赤道云带,可以看见三颗贴近木星的小卫星。不知道哪一颗是盖尼米得——我们的第一站。

“假如杰克肯赏个脸儿听我讲,”教授接着说,“那我就告诉你们为什么要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你们知道,去年我花了大量时间在水星的微明带勘察废墟。也许你们读过我在伦敦经济学院宣读的有关论文。你们甚至有可能去过那儿——我记得大厅后面有过骚动。

“我在水星上发现了X文明起源的一个重要线索,当时没有告诉任何人。虽然像霍顿博士那样的傻瓜拿我研究经费的用途取笑时,我憋得难受,可我还是守口如瓶,不想在组织好这次探险前让别人捷足先登。

“在水星上发现的物品中,有一件保存得相当完好的太阳系浅浮雕。这不是第一次发现——你们知道,在真正的火星文明和X文明的艺术品中,天文图案是很常见的。各大行星——包括火星和水星——都由某种专门符号代表。我认为这些图案具有某种历史意义。最令人好奇的是,小小的木卫五——在所有的卫星中最不重要的——似乎最受关注。我相信,木卫五上有某种东西,是解决整个X文明问题的关键。我要去那儿寻找这个东西。”

回忆起来,当时无论是比尔还是我自己,都没怎么被教授的话打动。X文明有可能在木卫五上留下了他们的某些制品。发掘它们是有意义的,但未必像教授设想的那么重要。我们对此缺乏热情,可能让他相当失望。果真如此的话,那也是他自己的错,因为正如后来发现的,他仍有东西瞒着我们。

大约一周后,我们在最大的卫星盖尼米得上着陆。它是唯一设有永久性基地的木星卫星,上面有天文台和大地物理监测站,配备有大约五十名科学家。见到访客,他们相当高兴,但我们并未久留,因为教授急于加满燃料再出发。我们前往木卫五自然引起骚动,但教授不愿说什么,我们则不能说;他对我们盯得很紧。

顺便说一句,盖尼米得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我们在回程见到了更多东西。鉴于我已答应为一家杂志撰文,这里就不多说了(不妨留意一下明年春天的《国家天体制图》杂志)。

从盖尼米得飞抵木卫五,只花了一天半多一点儿的时间。见到木星一小时比一小时胀大,直至仿佛要覆盖整个天空,令人感到不自在。我的天文学知识不多,但还是不能不想到我们正朝着巨大引力场坠下。什么事情都很容易出错。假如燃料用尽,我们将再也无法返回盖尼米得,甚至有可能掉进木星。

一轮巨球及其狂烈的暴风带在前方翻滚,我要是能描写出见到这一景象时的感受就好了。事实上我尝试过,但几位读过手稿的喜好文学的朋友劝我把它删掉了。(他们还有其他一些忠告,但我没当真;要是真信了他们,那就没啥故事可讲了。)

幸运的是,迄今已有大量木星的彩色特写照片发表,你们一定见过一些。你们甚至有可能见过给我们招来麻烦的那一张——这个待会儿再说。

最后,木星停止了膨胀:我们已拐入木卫五的轨道,很快就要追上这颗绕木星旋转的小卫星。我们全都挤在控制室,等着瞧上第一眼——至少能挤进去的人是如此。比尔和我被挤进过道,只好把脑袋探过别人的肩膀。我们的驾驶员金斯利·瑟尔坐在控制台前,像平常一样镇定;机械师埃里克·富尔顿一边咬着上髭沉思,一边观察燃料表;托利·格罗夫斯正利用倒行仪进行复杂的作业。

教授对着潜望镜的目镜,几乎一动不动。他突然一惊,倒抽一口冷气,我们都听见了。停了一会儿,他默示瑟尔,让他站到目镜前。接着瑟尔把目镜让给了富尔顿……到格罗夫斯做出同一动作时,就不那么新鲜了。我们一个个都挤上去瞧了一眼。

其实根本没闹清自己指望看到什么,这也许是我感到失望的原因。太空中悬着一轮小小的凸月,其“黑暗”部分被木星的反光照得微微发亮。看似如此而已。

要是盯着的时间够长,就能看到更多的细部。卫星表面有纵横交错的暗淡线条。突然,我意识到其整体规律:覆盖木卫五的那些线条具有区划地球的经纬线那样的几何精度。我大概也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时比尔把我推开,取而代之。

我记得的下一件事是福斯特教授显得沾沾自喜,我们则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

“当然,”他解释道,“我没有你们那么吃惊。因为除了我在水星上发现的证据,还有其他线索。我有一个朋友在盖尼米得天文台。我让他保密,最近几周他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这个天文台一向不怎么关注卫星——那里的大型仪器都用于探索河外星云,小仪器则全部用来观察木星。所以除了我和我的朋友,人人都会对这个发现感到吃惊。

“这个天文台对木卫五所做过的唯一一件事是测量过它的直径,拍了几张照片。照片质量不怎么样,显示不出我们刚才观察到的特征,要不然,早就会有人来考察了。不过我的朋友劳顿应我请求,用一百厘米口径的反射望远镜观测到了。他还看到了以前就应当识别出的其他东西。木卫五的直径只有三十公里,却比这么大的个头应有的亮度亮得多。当你比较其反射能力——其照反——其——”

“反照率。”

“谢谢,托尼——比较其反照率与其他卫星的反照率时,你会发现它是一个比一般卫星强得多的反射体。事实上,其行为更像是抛光的金属,而不是岩石。”

“这就对了!”我说,“X文明的人一定是用一个外壳包住了木卫五——就像他们在水星上建的穹庐,不过规模更大一些。”

教授怜惜地望着我。

“你还是没有猜到!”他说。

我认为这不太公道。坦白地讲,在同样的情况下,谁能表现得更好一点呢?三个小时以后,我们在一个巨大的金属平原上着陆。从舷窗望去,周围的环境令我感到自己很渺小。一只在贮油罐顶上爬行的蚂蚁或许有同样的感觉——高空赫然耸立的木星也帮不到你。就连教授平日的傲气似乎也被一种敬畏之情掩盖了。

这平原也不是一点儿特色都没有。由巨大的金属板连接而成的宽带纵横其上。这些宽带——或者说由其构成的十字图案——就是我们从太空看到的东西。

大约在四分之一公里远处有座矮山——至少在天然的世界上是座小山。我们途中从太空观察这颗小卫星时已经注意到了它。这是六个类似的突起之一,四个等距分布于赤道,其他两个在两极。显而易见是通向金属壳之下世界的入口。

在无空气、低重力的星球上穿着太空服遛弯儿,想必一些人会觉得很开心。才不是呢!有那么多问题要思考,那么多计算要做,那么多安全措施要遵守,精神上的压力之大根本让人无心赏玩——至少在我是如此。但我得承认,这次爬出气闸舱时我非常兴奋,顾不上这些东西了。

木卫五的重力极弱,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行走。我们像登山者那样把彼此用绳子拴在一起,靠反冲枪的温和喷射推着我们在金属平原上前进。经验丰富的宇航员富尔顿和格罗夫斯在队伍的两端,以便中间的人再轻举妄动也能受到约束。

我们只花了几分钟便抵达了目标:这是座宽阔低矮、周长至少一公里的穹隆。我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巨大的气闸舱,大得足以让一个飞船队进入。除非非常幸运,否则恐怕不得其门而入,因为控制机制一定不再管用;即使管用,我们也不知该怎么操作。很难想象有什么东西比被拒之于门外、不能弄清历史上最伟大的考古发现更撩人心怀了。

绕穹隆走了四分之一圈后,我们在金属壳上发现了一个缺口。它相当小——直径只有大概两米——近乎圆形,我们一时闹不清这是什么东西。这时无线电传来了托尼的嗓音:

“那不是人工构造,恐怕是陨石造成的。”

“不可能!”福斯特教授反驳道,“太规则了。”

托尼固执己见。

“除非轻轻擦过,大的陨石总会打出圆洞。瞧瞧这边缘,可以看出发生过某种爆炸。兴许陨石和壳层都蒸发掉了——找不到碎片的。”

“这类事情很可能会发生。”金斯利插嘴道,“这洞在这儿有多久了?五百万年?奇怪的是,没有发现其他陨石坑。”

“也许你说得对。”教授太高兴了,不想争辩,“无论如何,我先进。”

“行。”金斯利说。他是船长,这类事儿他说了算,“我给你二十米长的绳子。我待在洞口,这样可以保持无线电联系。要不,壳层会屏蔽掉你的信号。”

于是福斯特教授第一个进了木卫五,也当之无愧。我们挤在金斯利近旁,听他传达教授进展的消息。

他并未下去多远。外壳之内还有一层壳儿,也许有人已经料到了。两层中间有教授立身之地。在手电光亮所及之处可以见到一排排柱和梁,再就没什么了。

我们折腾了大约二十四小时后才又有进展。我还问过教授,他为什么没想到带点儿炸药来,结果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船上带的东西足够送大伙儿上西天!”他说,“只要有别的办法,我不打算冒险,不想造成破坏。”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我称之为有耐心。在一项已耗去二十年的追求中,再多几天又算啥?

大家放弃最初的种种尝试后,竟然是比尔·霍金斯找到了入口。在靠近这小世界的北极,他发现了一个真正巨大的陨石洞——直径约有一百米,击穿了木卫五的两层外壳。下面又有一层壳儿暴露出来。更巧的是,有一颗较小的陨石落入洞中,击穿了最里面的那一层壳儿。真是只要时间够长,天下无奇不有。洞的大小,只够着宇航服的人一人进入。我们头先进,一次进一人。

悬在巨大无比的穹隆下就像吊在圣彼得大教堂圆顶下的一只蜘蛛,我不认为今生今世还会有更怪异的感觉了。我们只知道自己飘浮其中的空间是巨大的,但说不清究竟有多大,因为缺乏距离感。在这个无空气、无尘土的洞穴中,不用说根本看不到光束。朝壳顶照时,光弧跳跳闪闪着弥散开来,“朝下”照时可以见到暗淡的光斑,但太远了,看不出来是什么。

在这个小世界微弱重力的作用下,我们缓缓下落,直至被安全绳拖住。可以望见头顶上闪烁的小斑点,我们就是从那儿进来的。它远远的,却让人放心。

在周遭的黑暗之中,同伴们的灯光像星星在眨眼,我像停滞的钟摆一样在安全绳的末端晃荡,恍然之间大彻大悟。我忘记了线路都是连通的,情不自禁地大叫出声来:

“教授——我绝不相信这是颗星球!这是一艘飞船!”

我赶紧闭上嘴,觉得自己说了傻话。一阵令人紧张的沉默,接着有了叽叽喳喳声,众人开始争论。福斯特教授的声音插了进来,我感到他既惊又喜。

“你说得很对,杰克。就是这艘飞船把X文明带到了太阳系。”

我听到有人在嘀咕——听声口像是埃里克·富尔顿。

“异想天开!直径三十公里的飞船!”

“你应当长点儿见识。”教授答道,没想到他语气这么温和,“一个文明要想越过恒星际空间——它还能怎么办?他们一定会在太空建造一颗可移动的小行星,这可能要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既然飞船必须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支持一代又一代居民,它就需要有这么大。不知道他们在发现我们的太阳从而结束搜索之前,还访问过多少别的太阳。他们一定有能把自己送到各个行星去的小飞船。当然,他们还得把母船停在空间的某个地方——于是便把它停靠在这里,停在靠近最大行星的近距轨道中,以永保无虞——或者直到再次需要它。这是合乎逻辑的。假如让它围绕太阳旋转,各大行星的引力就会干扰它的轨道,时间一长,它就有可能不知去向。但在这里,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

“告诉我,教授,”有人问,“在出发之前,您是否猜到了这一切?”

“有过期望。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一答案。关于木卫五,始终有某种东西不正常,但似乎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为什么单单这颗小月亮离木星这么近,而其他小卫星都有至少七十倍的距离?从天文学上说,这没有道理。好了,别再闲扯了。我们有活儿干了。”

在我看来,这准是当代最轻描淡写的话了。我们七人面对的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考古发现。几乎有整个世界——一个小世界,一个人造世界,但仍然是一个世界——等着我们去探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来一次快速踏勘:这儿或许有材料供给一代又一代的研究工作者。

第一步是从飞船拉出一根电力线,放下一盏强光探照灯。这可以起到灯塔的作用,防止我们走失,又可以对卫星的内壁进行局部照明(即便是现在,我在内心里仍然很难称木卫五为飞船)。我们把电线往下放了大约一千米,它在低重力下徐徐下落,十分安全。轻微的撞击很容易被我们的弹簧手杖吸收。

我不想在此对木卫五的所有新奇之处再做一番描绘,因为已经有了大量照片、地图和书籍(顺便说一句,我自己的作品将于明年夏天由西奇威克和杰克逊出版社推出)。我们是进入那个奇异金属世界的第一批人,我想说说某些真切的印象。说来惭愧——我知道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记不起碰上第一个带蘑菇状柱头门柱时的感受了。我想这是因为它的奇妙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忘乎所以。但它宏伟的形体烙下的印记如此鲜明,是单看照片绝不可能得到的。这一世界的建造者来自一颗低重力行星,是巨人——比我们人类大约高四倍。我们是在他们的建筑中爬行的侏儒。

第一次活动并未深入外壳之下,所以后来的探险所发现的科学宝物我们几乎没遇见。这也不错:生活区提供的东西就够我们忙活几辈子了。我们探索的这个球体肯定曾为人造阳光所照射。三重外壳既能散出光和热,又能阻止球内的大气漏入太空。木星人(现在已经成了X文明人的俗称,我想我不能避而不用)在其上尽可能精确地复制了不知多少世代之前他们离开的那个世界的生活条件。也许他们也有白天和黑夜,有季节的变换,有雨,有雾。他们离乡背井时甚至带上了一小片海洋。水仍在,形成了一个三公里长的冰湖。我听说现在正在酝酿电解湖水,一旦外壳上的陨石洞儿被堵上就可以实施了,从而再给木卫五提供可呼吸的大气。

一个种族的资产五百万年来第一次遭到侵犯。我们见到的创造物越多就越喜爱他们。即便他们是来自另一个太阳系的巨人,仍然与我们有许多共同之处。两者因时间上的一点儿差异(就宇宙的尺度而言)而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我认为,我们比历史上的任何考古学家都幸运。空间的真空状态使每一样东西都不致腐败变质,而且——不出人们所料——木星人着手殖民太阳系时并没有把巨大飞船上的全部宝贝都带走。在木卫五内部,一切似乎都原封未动,仍像飞船漫长飞行结束时的样子。旅行者们把它们保存下来,也许是为了怀念他们失去的家园,也许是认为某一天他们可能还得利用这些东西。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一切都是其制造者离开时的样子。这有时令人毛骨悚然。在比尔的帮助下拍摄某个巨大的壁雕时,单那块地方的悠远绵长便使我难以平静。我会神经兮兮地四下张望,担心有巨影儿蹑手蹑脚从拱式门洞走出,继续他们一时中断的工作。

第四天,我们发现了艺术馆。这是唯一正确的称呼,错不了。当在南半球踏勘的格罗夫斯和瑟尔报告这一发现时,我们决定全力以赴。俗谓民族艺术展现民族之魂,也许我们能在这儿找到了解X文明的钥匙。

即使是按巨人种族的标准,这座建筑也是宏伟的。像木卫五上所有其他建筑一样,它是用金属建造的,但一点也不给人以冷冰冰或呆板的感觉。其尖顶拔升至距小世界中心一半的高度,从远处看——在细部显露之前——不啻为一座歌特式大教堂。为这种偶然相似所惑,某些后来撰文的人称之为神殿;但我们从没发现过可以称之为木星人宗教的痕迹。称之为“艺术殿堂”更贴切,且已深入人心,没有人能再改了。

据估计,在此单个建筑内有一两千万件陈列品——是一个可能比人类悠久得多的种族在其全部历史中积累的收获。正是在这儿,我发现了一个环形的小房间。乍一看,它似乎不过是六条辐射式通道的交会处。我当时在独自活动(这恐怕是违背了教授的吩咐),正打自以为是捷径的路线回到同伴中间。黑暗的墙壁静静从我身旁飘过,因为我的灯光对着天花板,那上面有刻写的文字。我忙于寻找熟悉的符号群,一时没留意房间的地板。随后我就见到了那尊雕像,于是拿光照了又照。

初见一件伟大艺术品时所受的震撼恐怕不会更强了。这雕像的主题更使人心醉神迷。我是得知木星人模样的天下第一人,因为这件技艺高超老到的雕刻,显然是以生活为原型的。

爬行动物似的细长脑袋直对着我,无神的眼睛直瞪着我。两只手合抱在胸前,仿佛乐天知命;另两只手握着一个器械,其作用至今不明。长而有力的尾巴——也许像袋鼠的尾巴是用来平衡身体的——伸展在地,更像在休息或养神。

它的脸面或身子都不像人。比方说,它没有鼻孔——脖子上仅有鳃状的开口。但该形象使我深受感动——艺术家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跨越了时间和文化的障碍,“不像人,但有人性”是福斯特教授的评语。有许多东西我们不可能与这一世界的建造者共享,但真正重要的一切却会感到相通。

正如可以从一条狗或一匹马异样却熟悉的脸上读出情绪一样,我似乎也能体悟这个面对我的生物的感情。这儿有智慧和威严——如同贝利尼在其名作《莱昂纳多·洛雷丹总督肖像画》中表现出的那种镇定和自信力。这儿也有忧伤——一个种族改天换地却又徒劳无功的忧伤。

我们仍不明白,为何在木星人的诸多艺术作品中,表现他们自身的仅有这尊雕像。很难设想在这样先进的种族中会有这类禁忌……也许破译了刻在房间内墙壁上的文字以后才能知道答案。

但雕像的意图我已心中有数。它放在这儿是为了跨越时间,向某天步其创造者的后尘站在这儿的任何生物致敬。这也许是他们把它做得比生活中的原型小得多的原因。在那时,他们一定猜到了未来属于地球或金星,也就是比他们矮小的人。他们明白,身量也能像时间一样成为障碍。

几分钟以后我就与同伴们打道回船,急于把发现告诉教授。他不得时时抓空儿休息,虽然我不相信任何人自登上木卫五以来平均每天能睡四个小时以上。我们钻出球壳儿,又一次站到了星斗下。在这个金属大平原上,木星的金色光芒一片璀璨。

“喂喂!”我听到比尔在无线电中招呼,“教授把船移开了。”

“胡扯,”我回嘴道,“船仍在原地。”

我一扭头,看出了比尔说错话的原因:有客人来了。

又一艘飞船降落到了两三公里开外的地方。就我非行家的眼光来看,来者可能也是干我们这行的。我们匆匆穿过气闸舱,发现教授虽然有点儿睡眼惺忪,却已经在待客了。三位客人中有一位浅黑皮肤的迷人女郎,使我们有些惊讶。

“这是伦道夫·梅斯,”福斯特教授有点儿疲惫地说,“科学作家。我想你们一定听说过了。这是——”他把头转向梅斯,“抱歉……”

“唐纳德·霍普金斯,我的驾驶员;玛丽安娜·米切尔,我的秘书。”

教授在“秘书”一词之前略有停顿,但已足够引起微光在我心头一闪。我没抬眉动眼,但捕捉到了比尔的一瞥,其含义倒是不言而喻:假如你在想我之所想,我为你害臊。

梅斯高个儿,憔悴,头发稀少,表面上待人谦和——一个交际广泛者的保护色。

“你们一定倍感惊诧,我也是。”他惺惺作态地说,“绝没料到有人会先我而至;也没料到会发现这一切。”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阿什顿问,竭力装出不是太怀疑的口气。

“刚才我对教授解释过了。玛丽安娜,把文件夹递给我好吗?谢谢。”

他抽出一叠精美的天文画给大伙传看。是从卫星观看行星——不用说,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这种东西你们以前都看过,”梅斯继续道,“但有一点不同。这些画作有近一百年之久了。是画家切斯利·博恩斯蒂尔作的,发表在1944年的《生活》杂志上——不用说,远在太空飞行开始之前。现在的情况是,《生活》杂志委托我在太阳系里走一圈,看看这些想象图在多大程度上与现实相匹。这些画作与我的摄影作品将同时在百年纪念专刊上发表。主意不错,是吧?”

我得承认,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这将使事情变得相当复杂,不知教授是如何看的。米切尔小姐矜持地站在一角,我又朝她送过秋波,期望会有回报。

要是在其他情况下碰上另一个探险队,无论如何我们都会高兴的。但这一次有优先权要考虑。梅斯肯定会尽快返回地球,原先的使命会被放弃,所有胶卷都会在此时此地用光。很难看出如何能阻止他,甚至是不是要阻止也拿不准。一切能得到的宣传和支持我们都需要,但我们乐于按自己的时间安排,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去做。我不知道教授机敏老练到何种程度,担心情会况不妙。

开始时交往顺利。教授想出了一个妙招,把我们每个人与梅斯小组的人一一配对,这样我们既是向导,又是监督。勘察小组人数倍增也大大加快了工作进度。在当时那种条件下,任何人单独活动都不安全,我们因此大受掣肘。

在梅斯的人员抵达的第二天,教授扼要向我们讲了他的对策。

“希望大家相安无事。”他不无焦虑地说,“就我而言,他们可以去他们想去的地方,拍摄他们想拍摄的东西,只要不带走任何东西,只要不在我们之前携带记录返回地球就行。”

“我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阿什顿提出了异议。

“噢,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我已对木卫五的所有权做了备案。昨天晚上电传到了盖尼米得,现在应该到了海牙。”

“可没人能把一个天体据为己有。早在二十世纪,这个问题就已经在月球的案例中解决了。”

教授苦笑了一下。

“请记住,我不是要兼并一个天体。我是对被救船舶上的财物提出所有权,是以‘世界科学组织’的名义提出的。假如梅斯将任何东西带出木卫五,那就是偷窃。明天我把情况跟他谈谈,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把木卫五视作被救船舶显然有点儿离奇,可以想象回地球后会有一番法律上的争议。就眼前而论,教授的举措应该能给我们一些保障,或许还能打消梅斯搜集“纪念品”的念头——我们对此抱有希望。

有大量组织工作要做。我争取到了与玛丽安娜搭配,数次进入木卫五内。梅斯看来并不在乎——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在乎呢?太空服就是古往今来最完美无缺的少女监护人了。该死的东西!

很自然,一有机会我就把她带到了艺术馆,让她看了我的发现。我拿灯照着雕像,她一动不动看了老半天。

“真棒。”她终于开口道,“想想看,它在这片黑暗中待了几百万年之久!你应当给它起个名字。”

“我给起好了。我称它‘大使’。”

“为什么?”

“噢,我认为它有点儿像使节,有点儿像带给我们问候的使节,你同意吗?制作它的人知道,终有一天会有人来这里,找到这个地方。”

“我想你说得对。‘大使’——对,你这么说,聪明。它有点儿高贵气质,又有点儿悲伤之情。你不觉得吗?”

我看出来了,玛丽安娜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她评议我的观点的方式,她对我指给她看的每一样东西显出的兴趣,都很不寻常。最使她着迷的是“大使”,我们反复来了好几次,总也看不够。

“你知道吗,杰克,”她说(我想这是在第二天,在梅斯也看过雕像之后),“你们一定要把那尊雕像带回地球。想想看会引起多大轰动。”

我叹了一口气。

“教授肯定会愿意的,但它太重了,恐怕超过一吨。我们费不起燃料。只好留待以后了。”

她满脸困惑。

“这儿的东西没啥重量呀。”她不以为然。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解释道,“重量和惯量(惯性)——这是两种很不相同的东西。先说惯量——哦,别管它了。反正我们带不回去。船长瑟尔对我们说过了,带不走的。”

“多可惜。”玛丽安娜说。

这次谈话我已抛诸脑后,直到临行前一晚。我们收拾装备,忙活了一天,累得够呛(当然,好些装备被留下来了以备未来之需)。我们的胶卷都用光了。正如查利·阿什顿所言,就是遇上一位活的木星人也没法记录了。我想,我们都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放松放松,整理整理印象,并从与异类文化相撞的激情中解脱出来。

梅斯的飞船“亨利·卢斯号”也快准备好了。我们将同时离开。教授对这一安排很中意,因为他不放心把梅斯单独留在木卫五。

一切都已就绪。可核查记录时,我突然发现六卷已曝光的胶卷丢了。它们是“艺术殿堂”里一全套铭文的照片。想了一会儿,我记起来,它们是由我看管的,被我非常小心地放到了殿堂的壁架上,打算随后取走。

离起飞还有好长时间,教授和阿什顿正在补觉,似乎没什么理由不可以溜回去把丢失的东西取回。如果把胶卷扔下,我肯定会被训斥。因为我清楚记得存放的位置,只需要离开三十分钟,于是我就去了。事前我交代了比尔,以防万一。

探照灯当然已经不在了,木卫五壳内的黑暗有点儿令人窒息。我把便携式照明灯放在入口处,任其自由下落,让它指示我何时该停下来。十分钟以后,我拿到了丢失的胶卷,松了一口气。

向“大使”做最后告别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或许要再过很多年后才能再见到他,那个神秘而又泰然自若的形象早已令我神魂颠倒。

麻烦的是,为之神魂颠倒的不只是我。小房间是空的,雕像已不翼而飞。

我想我可以溜回去,什么也不说,省得磨破嘴皮子。但我怒不可遏,顾不上那些了。一回去我就把教授弄醒,告诉他出事了。

他坐在床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梅斯先生和他的伙伴臭骂了几句,我就不在这儿重复内容了。

“我不明白的是,”瑟尔说,“他们是怎么把它弄出来的——如果东西真在他们手上,我们应当觉察到的。”

“隐藏之处有的是。他们可以等到四周没人时再把东西从船里取出……可即便是在眼前这点儿引力下也要费很大的劲儿。”埃里克·福尔顿用惊讶的口气说。

“没工夫检讨了,”教授恼怒地说,“我们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想办法。他们不可能提前起飞,因为我们刚过与盖尼米得相望的位置。是这样吧,金斯利?”

瑟尔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必须转到木星的另一侧才能进入转移轨道——至少是相当经济的轨道。”

“好的。这给了我们喘息的时间。好呀,谁有主意?”

回顾整个事件,我每每感到我们的处理——怎么说呢——有点儿出格,多少有点儿不文明。几个月之前,我们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儿。我们正在气头上,有点儿神经质,远离人类又使得一切都显得异样。既然这儿没有规矩,我们就得自己立……

“不能做点儿什么阻止他们起飞吗?比方说,可不可以破坏他们的火箭?”比尔问道。

瑟尔一点儿也不喜欢这念头。

“一定不要采取过火的行动。”他说,“再说了,霍普金斯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假要是损坏他的飞船,他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何况损坏了某种东西还有修不好的危险。”

“那就把他们的燃料统统都放掉。”格罗夫斯直截了当地说。

“就这么干!舷窗里没有灯光,他们大概都入睡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接上管子抽。”

“这主意好,”我说,“但我们相距足有两公里。我们有多长的管线?有一百米吗?”

大伙继续策划,没人理我提出的问题。五分钟以后,技术人员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只要有人穿上太空服去干就行。

加入教授的探险队时,我从没料到某一天自己会成为旧日冒险故事中头顶重物的非洲脚夫,特别是顶着六分之一艘飞船(福斯特教授个头儿矮,起不了多大作用)。此时燃料箱已半空,飞船在小小引力下重约二百公斤。我们挤在下面一顶,船就起来了——当然,非常慢,因为其惯量并未改变。我们开始前进。

这一段路费了相当时间,并不像设想的那么容易。两艘飞船终于靠在一起了,没有引起注意,“亨利·卢斯号”里的每个人都在熟睡,正如他们有充分理由料想我们也是如此。

瑟尔和福尔顿把燃料管出气闸舱,悄悄接到另一艘飞船上,我虽然还在喘粗气,却像个学童似的觉得整个冒险挺让人开心的。

站在一旁观看时,格罗夫斯对我解释道:“这个计划的妙处在于他们没法阻止我们,除非出舱卸我们的管线。燃料五分钟内即可抽光,他们惊醒和钻入太空服少说得用这一半的时间。”

一阵恐惧袭上我的心头。

“要是他们发动火箭试图逃走咋办?”

“所有人都得完蛋。不会的,他们得出舱看个究竟。啊,油泵开动了。”

管线在压力下像水龙带般鼓了起来,我知道燃料正灌入我们的飞船,“亨利·卢斯号”上的灯光随时会亮起,受惊的船员会飞奔而出。

虚惊一场。他们一定睡得太死,没有感到泵的震动。燃料抽完后什么也没发生,我们站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瑟尔和福尔顿小心翼翼卸开管线,放回了气闸舱。

“怎么着?”我们问教授。

他考虑了一分钟。

“回船。”他说。

当我们脱掉太空服聚集在控制室时,教授坐到无线电前,使劲儿按动了“紧急”信号。在自动接收器报警后,我们熟睡的邻居一两秒钟内就会醒来。

电视屏幕亮了。伦道夫·梅斯面色惊惶。

“喂,福斯特,”他吆喝道,“什么事儿?”

“这边没啥,”教授不动声色地答道,“不过你们丢了点儿重要东西。看看你们的燃料表。”

屏幕上一片空白,有一阵扬声器里又是叽里咕噜声又是叫声。随后梅斯回来了,一忽儿面色恼怒,一忽儿面带惊恐。

“怎么回事儿?”他气冲冲质问,“你知道不知道?”

教授先让他冒一阵火才开口。

“我想你最好过来一趟,把事情说个明白,”他说,“也没几步路。”

梅斯迟疑地瞪了他一眼才回嘴道:“去就去!”

屏幕跟着一片空白。

“他得爬下船了!”比尔喜滋滋地说,“现在他还有什么办法!”

“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福尔顿警告道,“假如存心斗气,他可以安之若素,电告盖尼米得派艘燃料船过来。”

“那对他有什么好处?浪费好几天时间,花上一大笔钱。”

“说的是,但他可以把雕像留在手里——假如真想要的话。到控告我们之后就可以把钱收回来了。”

气闸舱的灯亮了,梅斯噔噔走了进来。看样子,他一门儿心思想和解,过来时一定有了主意。

“得了,得了。”他和蔼地说,“这么胡来有什么意思?”

“你心里清楚。”教授冷冰冰地回嘴道,“我有言在先,不能从木卫五上带走任何东西。你们偷走了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现在来论论理。那东西属于谁?你不能声称这颗星球上的每样东西都是你的个人的财产。”

“这不是颗星球——这是条船,船舶救助法适用。”

“坦白地讲,这种说法大可商榷。你不认为应该等律师团裁定吗?”

教授态度冷淡但有礼貌。我看得出,气氛非常紧张,随时有人可能爆发。

“梅斯先生,听我说。”他强压着怒火,平静地说,“你拿走的是我们在这儿的最重要的发现。我只当你是稀里糊涂做了这件事儿,不理解一个像我这样的考古学家的观点。把雕像还回来,我们把燃油泵回去,二话不说。”

梅斯一边摩挲下巴,一边思索。

“实在看不出你们为什么小题大做,不就是一尊雕像嘛……所有别的东西不是还都在这儿吗?”

就在这当口,教授犯了一个他平生少有的错误。

“你这么说就好像一个人从卢浮宫偷走了《蒙娜·丽莎》却争辩说没有人会感到心疼,因为其他画作都在。那尊雕像独一无二,地球上的艺术品无可比拟。这就是我决心要回的理由。”

讨价还价时绝不要让人家看出你真正眼馋的东西。我见到梅斯的眼中有贪婪之色,不禁暗自叫苦:“糟了!难对付了。”我记起了福尔顿所说的让盖尼米得派燃料船的话。

“给我半个小时时间考虑。”梅斯说着走向气闸舱。

“很好,”教授生硬地答道,“半个小时,不能再长。”

我必须说,梅斯脑子真好使。五分钟内,我们就见到他的通信天线开始旋转,直至锁定盖尼米得。我们自然尝试偷听,但他用了干扰器。搞新闻的人当然是抱团的。

几分钟以后回电来了,也被加了干扰信号。等待事态进展时我们做了简短讨论。教授已经铁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意识到自己失算了,所以决心拼个你死我活。

我发现梅斯有点儿心虚,因为回来时为了壮声势,他的飞船船长唐纳德·霍普金斯也跟了过来,脸色相当难看。

“教授,我已安排妥当。”他自鸣得意地说,“时间是长了点儿,但迫不得已时,没有你行好我也能走。不过我得承认,要是能达成协议的话,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你听我说:还我燃料,我把搜集到的其他……呃……纪念品奉还。但《蒙娜·丽莎》我要留着,哪怕等到下周三或周四才能回盖尼米得也在所不惜。”

教授连声骂了好几句,用的是所谓太空咒语,说真的,与普通咒骂也没多大的不同。发泄一通之后,他就变得面慈心狠了。

“我亲爱的梅斯先生,”他说,“你是个十足的混蛋,对付你这样的人我就没有什么内疚可言了。文的不行来武的,法律将为我做主。”

梅斯略显慌张,但并不惊讶。我们已占据门口的重要位置。

“别做戏好不好,”梅斯傲慢地说,“这是二十一世纪,不是1800年的‘西大荒’。”

“是1880年。”比尔说。他喜欢较真儿。

“我提醒你,”教授继续道,“你已被拘留,由我们决定怎么处置。瑟尔先生,把他带到B舱。”

梅斯扭扭捏捏,神经质地一笑。

“说真的,教授,这太孩子气了!你不能随意拘留人。”他向“亨利·卢斯号”的船长瞟了一眼,想要求助。

唐纳德·霍普金斯装模作样地掸了掸制服上的尘土。

“我不想卷入无谓的争吵。”他圆滑地说。

梅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泄了气。我们塞给他一大堆书报,把他关了起来。

教授随即面向霍普金斯。他正眼馋地盯着我们的燃料表呢。

“船长,”他客客气气地说,“可否认为你不愿卷入你的东家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保持中立。我的任务是把飞船开到这里然后开回去。你们的是非你们自己解决。”

“谢谢。我想我们已相互谅解。你回船去解释一下情况也许最好。几分钟以后我们再呼叫你。”

霍普金斯船长无精打采地朝舱门走去。离开前望了一眼瑟尔。

“哦,对了,金斯利,”他拉长声调说,“想没想过整他一下?到时候务必叫我——我有锦囊妙计。”他说完就回去了,把人质留给了我们。

教授本来打算做笔交易,却没料到玛丽安娜有多么难缠。

“伦道夫挺好的,”她说,“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他在你们船上就像在我们船上一样舒服,你们能把他怎样?什么时候把他关够了,告诉我一声。”

事情似乎进入了死胡同。前半段我们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我们抓了梅斯,却一点用处都没有。

教授背对我们站着,愁眉苦脸地凝视窗外。木星看似支在地平线上的巨大球体,几乎覆盖了天空。

“得让她相信我们不是闹着玩的。”他说着,突然转向我。

“你认为她是喜欢上这个无赖了?”

“噢——我不觉得意外。对,我相信是这么回事儿。”

教授显得忧心忡忡。接着他对瑟尔说:“到我房间里来,我想说个事儿。”

他们去了好长时间。回来时显得胸有成竹,叫人难以捉摸。教授拿着一张纸,上面划拉着一堆算式。他走到无线电前,呼叫“亨利·卢斯号”。

“喂喂,”玛丽安娜应声作答,显然一直在等着,“决定罢手了吗?我都腻味死了。”

教授沉下脸望着她。

“米切尔小姐,”他答道,“显而易见,你没有把我们当回事儿。我要给你点儿颜色看看。我要把你的东家放在一个地方,他只会急得哀求救命。”

“真的吗?”玛丽安娜不痛不痒地答道——不过,我感到她的嗓音里多少还是有点儿恐慌。

“我不认为你懂什么天体力学。”教授直截了当地说,“不懂吧?糟糕,不过你们的驾驶员可以证实我说的每一句话。行不行,霍普金斯?”

“说吧。”从扬声器里传来干巴巴的一声。

“那就听好,米切尔小姐。我想提醒你,我们在这颗卫星上离奇的——实际上是岌岌可危的——状况。只要朝窗外望上一眼,就能明白我们离木星是多么近。几乎用不着提醒你,木星的引力场是最强的,比其他行星强得多。你听明白了吗?”

“说下去。”玛丽安娜答道,底气不再那么十足了。

“很好。我们的这个小世界绕木星一周差不多正好是十二个小时。有一个著名的定理说,一个物体如果从它的公转轨道上落入其引力中心,它的下落时间为零点一七七个公转周期。换句话说,任何物体从这儿落到木星,大约会在两小时零七分钟后抵达木星中心。相信霍普金斯船长能证实这一点。”

停顿了好长时间。随后听到霍普金斯讲:“得啦,我当然没法确认精确数字,但应该是正确的。无论如何,差不多吧。”

“好的。”教授继续说,“你一定意识到了,”他边说边咯咯一笑,“落到木星中心只是理论上的说法而已。真有什么东西从这儿落下,抵达木星上层大气所需的时间要短得多。听我这么说是不是还觉得腻味?”

“不。”玛丽安娜答道,听起来蔫了。

“听了真叫人高兴。无论如何,瑟尔船长已经给我计算好了,是一小时零三十五分——左右不过几分钟之差。不能保证完全精确,哈哈!

“你无疑注意到了,我们的这颗卫星的引力场极弱,逃逸速度只有每秒十米左右,任何东西以此速度扔出便会一去不返。对吗,霍普金斯先生?”

“完全对。”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打算带梅斯先生去遛弯儿,让他正好站在木星之下,从太空服上收走他的反作用力枪,然后——哈哈——把他发射出去。一旦你交出赃物,我们就用飞船去营救他。听了我说的话,相信你能明白时间最为要紧。一小时三十五分钟相当短,不是吗?”

“教授!”我急得叫起来,“您怎么能这么干?!”

“住嘴!”他吼道,“怎么样,米切尔小姐?”

玛丽安娜瞪着他,既恐惧,又怀疑。

“虚张声势!”她叫起来,“我不相信您会干出这种事儿!您的船员不会让您这么干的!”

教授叹了一口气。

“真糟糕,”他说,“瑟尔船长——格罗夫斯先生——带犯人,按指示行动。”

“是,教授。”瑟尔庄重地答道。

梅斯面带怯色,但看起来仍很固执。

“你们现在要干什么?”太空服还给他时,他问。

瑟尔从枪套里拔出他的反作用力枪,“穿上好了,”他说,“我们出去遛弯。”

我醒悟到了教授的意图。这只是一场讹诈:他不会真的把梅斯扔向木星;无论如何,瑟尔和格罗夫斯也不会这么做的。玛丽安娜一定会看穿这场把戏,到时候,我们只会被当作傻瓜蛋。

梅斯跑不了,没有了反作用力枪,他走投无路。监管他的人朝地平线——也就是朝木星出发了,他们拽着他的胳膊推着他走,就像在推一个系留气球。

朝另一艘船看去,可以发现玛丽安娜正从观察窗口盯着已经出发的三个人。福斯特教授也注意到了。

“米切尔小姐,但愿你明白我的人押解的不是一件空太空服。你拿上望远镜跟踪他们好吗?一会儿他们就可以走到地平线,当梅斯先生开始……嗯……上升时,你就能看见。”

扬声器里静悄悄的。令人提心吊胆的时间显得特别长。是玛丽安娜在静观教授的能耐吗?

我拿上望远镜,扫视近得可笑的地平线以外的天空。突然,我发现在木星的巨大黄色幕布上有了一个小亮点。我赶紧聚焦,分辨出了三个人影在升空。我观察到他们分开了:两个人用他们的枪减速,开始回落。另一个人则无助地继续朝令人生畏的木星上升。

我扭头面对教授,既惊恐,又怀疑。

“你还真这么干了!”我叫起来,“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吓唬吓唬她!”

“我不怀疑米切尔小姐也是这么想的。”教授泰然自若地说——话筒那边正有人听着呢,“用不着提醒你情况是多么紧急吧?我已经说过一两次,从我们的轨道上下落到木星表面的时间是九十五分钟。当然,哪怕耽误一半时间,那就会太晚……”

他故意停顿,让这话有足够的时间发挥效果。对方没有回答。

“现在我关掉接收机,”他继续说,“也不用再斗嘴皮子了。等你把那尊雕像——以及梅斯先生无意间提到的其他东西——交出来再谈。再见。”

这是令人非常难受的十分钟。我已经看不见梅斯了,开始琢磨是否先把教授制服再去追他,以免闹出一宗谋杀案。但能开飞船的正是实施犯罪的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亨利·卢斯号”的气闸舱缓缓打开了。跟着出现了两个身着太空服的身影,祸根儿正飘浮在他们中间。

“无条件投降了。”教授喃喃道,长长舒了一口气,“给我送上船来。”他在无线电上吩咐,“我为你们开气闸舱。”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我焦虑地看着钟:已经过去十五分钟。气闸舱内传出叮叮咣咣声,内门开启,霍普金斯船长走了进来。玛丽安娜跟在其后,她要是带上一柄染着血污的斧子就活像克吕泰墨斯特拉了。我尽量回避她的目光,但教授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他走入气闸舱,核收了他的财产,搓着手回来。

“好啦,解决啦。”他兴高采烈地说,“现在坐下来喝一杯,忘掉一切不愉快,好不好?”

我愤怒地指着钟。

“您疯了吗?!”我大叫,“他已经朝木星坠落一半了!”

福斯特教授不以为然地望着我。

“耐心点儿,”他说,“缺乏耐心是年轻人的通病。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急于行动。”

玛丽安娜第一次开口了,看来,她真的吓坏了。

“您答应过的。”她悄声说。

教授突然软下来。开过小小玩笑之后,他不想延长痛苦。

“现在可以告诉你,米切尔小姐——还有你,杰克——梅斯并没有危险,跟我们一样安全。我们可以去把他接回来,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您的意思是,您对我说谎了?”

“当然没有。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是你自己造次,下了个错误结论。当我说一个物体会用九十五分钟的时间朝木星坠落时,我省掉了——我得承认,并非偶然——一个相当重要的修饰语。我应当加上‘一个相对于木星静止的物体’。你的朋友梅斯先生享有本卫星的轨道速度,现在仍然具有这一速度。不大,每秒二十六公里,米切尔小姐。

“啊,是的,我们把他抛出了木卫五,抛向了木星。但我们给予他的速度是微不足道的。他几乎仍然在同一轨道上运行。至多——我已经让瑟尔船长计算过了——飘浮大约一百公里。转一圈——十二个小时——之后,他会正好回到出发的地方,用不着我们劳神费心。”

好长时间没人吭气。玛丽安娜受了愚弄,从脸色可以看出,她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沮丧和恼怒。她瞪着船长霍普金斯。

“你一定打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为什么不告诉我?”

霍普金斯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你又没问我。”教授说。

大约一小时后,我们把梅斯拽了下来。他不过在二十公里上空,通过其太空服上的闪光很快就能被找到。他的无线电被掐断了,当时我还闹不明白原因。他是个聪明人,肯定能知道自己并没有危险。要是无线电可以通话,他就有可能呼叫他的飞船,揭露我们的虚张声势——假如他想这么做的话。换我处在相同的状况,即使知道自己安全无虞也会高高兴兴、息事宁人——一个人悬在高空一定孤独得可怕。

火箭噗噗喷射,我们飘至梅斯身旁,把他拖进了飞船。令人震惊的是,梅斯并没如我所料的火冒三丈。这也许是因为回到我们舒适的小船舱就如同得到了解放,也许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是在一场公平的较量中失败了,无从抱怨。我确实认为是后者。

没有什么多可说的了,只是教授在离开木卫五之前又对他耍了一个花招。他的荷载大大减少,燃料已绰绰有余。扣下他们多余的燃料后,我们就可以把“大使”带回盖尼米得了。哦,是的,教授还给他们开了借油的支票。一切依法行事,无懈可击。

还有一桩后事挺逗,得跟你说一说。新展厅在大英博物馆揭幕的第二天,我去看了“大使”,部分原因是想体验一下其震撼力在另一个环境下是否同样强大。(立此存照:没有——虽然仍相当大;布卢姆斯伯里在我心中的地位也不会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有大批观众在展厅转悠,梅斯和玛丽安娜也在其中。

我们在霍尔本餐厅共进了午餐,非常愉快。对于梅斯,我只想说,他没有怨恨。但我仍然为玛丽安娜难过。

老实讲,实在搞不懂她相中了他哪一点。

(本篇译自阿瑟·C·克拉克的短篇集《面向未来》)

译后记

现在回到克拉克1983年谈“太空谬误”的讲演。他回忆说,他读过的一部科幻作品中有个人物一跳,弹出了火卫一,有掉入下方火星的危险。克拉克指出,火卫一(直径约为十五英里)是个太大的天体,人类不可能单靠使劲跳跃就能逃离。人类无疑可以跳离某些较小的行星。就普通岩石构成的小行星而言,限制性直径约为四英里。这样体育竞赛有新花样可玩了。不过,观看星际跳高赛也许就像观看板球赛一样乏味,要用老长时间才能分辨出缓缓上升的运动员中哪些达到了逃逸速度,哪些会掉下来。假如有人成功跳离火卫一——哪怕是直接朝火星跳——也绝无可能落向火星,因为他仍然具有卫星的轨道速度,每小时约达五千英里。他的一跳,充其量也不过是在此时速上加上他的肌肉所能提供的寥寥数英里时速而已。他的速度向量实质上并无变化,他仍然是火星的卫星,运行轨道与火卫一的轨道略有差异。至多不过退离火卫一几英里——等上三小时五十分(半圈时间)两个轨道一交会,他又会回到小卫星上来。

以上思路便是《木卫五》的缘起,写于1951年,后来收入《面向未来》(Reach for Tomorrow)一书。作者在《序言》中说:“《木卫五》《技术错误》和《内火》三篇都是‘纯科幻’。情节基础都是某个鲜为人知的(我希望也是娓娓动听和可以理解的)科学事实,人情世故在其次。某些批评家认为这类作品乏善可陈……安格斯·威尔逊先生称:‘以一点幻想或故事装点的技术知识煞尾的科幻,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好不好何谓耶?假如写得恰如其分,没有知识的卖弄或者像课本那样说教,至少有悬念迭出的娱乐价值在。也许称不上艺术,但无疑可以写得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克拉克还说,他当年做了二三十页的轨道计算,“今天我未必写得出《木卫五》……”从《木卫五》和作者对它的“辩护”,可以窥见早期“硬科幻”的某些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