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云女王》全文__作者:阿里埃特·德·博达德
在夏琼的期冀中,尘云女王理应是高大伟岸的,她的存在感应该充满整个房间。可是,眼前坐着的这个女人却是如此苍老而虚弱,要依靠缠绕在喉头的机器才能苟延残喘。她的肌肤如同最上等的宝玉般苍白透明,手上的皮肤显然是经受了太多次嫩肤疗法,紧紧地绷着。
很难相信她的一个手势就能让机器人翩翩起舞,在她的指挥下,机器人们堆积翻动着火星上的红色土壤,把它们所扬起的漫天尘土塑造成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形象:有菩提树下的少年笑,还有挥舞着羽毛扇的诸葛孔明……难以想象,尘土上下蹦跳、左右翻腾,如同书法大师笔尖流淌出的字组成的除夕时悬挂在门前的诗句。它们带来的美好和神奇一年一度地充实着“观火号”轨道空间站,让整天穿着宇航服、吃着加工食品的生活和眼前无法涉足的星球变得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当尘云女王宝兰见到夏琼的一刹那,她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困惑,不过她的双眼随即眯了起来,凌厉的目光紧盯着夏琼。夏琼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孩子,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要你来。”
女王的嗓音温润低沉,言语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地球口音。夏琼曾在表演结束后的节目评论中听过这个声音,它是那么优雅、精确而有修养,带着这个时代中不复存在的学者腔调。它在节目里听上去是如此轻柔,夏琼从未想到这个声音能够毫不费力地传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夏琼就站在尘云女王的面前。她低垂着眼眉,但是她几乎无法抑制地想要尖叫、大笑,想要告诉宝兰——她对于自己、对于火星轨道的重大意义。
“奶奶。”
“我选择了你,因为你是‘观火号’上最好的重整者0”宝兰思考着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问题,她的声音还是如此沉静体贴。
“我不是——”夏琼张嘴表示反对,随即又闭上了。她还不是一个熟练工,这里不像在小行星带上,那里每个人都重整过,所有的公司都有自己的重整者。像彼得·考利那样的活死人就重整过许多次,以至于他们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鱼摊上的死鱼眼一样。在那里,情感成为了一种障碍,当你挂在飞船外,驾驶着维修机器人面对头发丝粗细的机件时,怎么可以想到留在家里的丈夫呢?而在“观火号”轨道空间站里,这是最不受欢迎的职业,只有那些想要日进斗金却又眼高手低的人才希望被重整。
“我只不过是个药剂师。”夏琼终于还是开了口。有时她也会做一些重整,那是为二姨卖出的药物做售后服务,这本来就不是她的主要工作。“我没做过几次重整。”
就是这样了,她本不应该实话实说的,她原本有一个机会能帮助宝兰,不过愚蠢的诚实再一次妨碍了她的命运。她做好了被打发走的准备。
“我想不止如此吧,”宝兰说道,“我能请得起最好的人,孩子。如果我选择你,总会有我的理由。”
夏琼紧咬着嘴唇才没问出为什么。在适当的时候,她也许会知道的。又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都无所谓了。“奶奶,我要怎么为您效劳呢?”
宝兰发出了一种声音,不知是笑声还是愤怒,抑或两者兼有,“我选择你是因为你那众所周知的细致,还因为你和我一样是个越南人。你会明白我要的是什么,那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孩子。我想要回家,而你将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进入别人的大脑就像是进入太空,那种奇妙的失重感,仿佛是飘浮在没有水的水面上,悬挂在无边的黑暗中,周围只有漫天星斗,宛如发簪在天堂的织物上留下了一道道划痕。
这里当然没有星星了。回忆成了伤口——一连串炫目的回忆,每一个都显得那么近,好像能触摸到似的。如果她真的伸出双臂,把它们都揽入怀中,那她就会被不属于自己的信息和感情给逼疯。
不过她还是伸出了双手——因为这就是她来此的目的,这就是宝兰从众人中挑选她的原因——层层叠叠、密不可分的影像快速而凶猛地涌了过来。
父亲、母亲和两个孩子,一家人坐在三轮车上,逶迤着穿过拥挤的城市街道;除夕的晚餐,红色的桌布上摆满了盘子,盛着米糕、糖椰子,还有莲芯;墓地中静谧的一天,烧纸钱和纸屋祭奠祖先的灵魂……
另外还有一些阴郁的回忆:被洪水围困在屋顶上的老太太正向坐在船里的官员们挥舞着拳头;孩子们一大早就溜进了厨房,脚上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潮湿,发现地板上到处是水;在一个陌生的外国城市里,他们坐在防水帆布下面,等待着能分配到一个新的住处……
所有这些幸福的、悲伤的、令人心碎的回忆都被封存了起来,就像是玻璃下面发黄废弃的老照片。她把手伸向它们,立刻如同撞在墙上一般被弹了回来,每个回忆都处于牢不可破的静态之中,在这里,一切都无关紧要,不会有任何痛楚。
她想出了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宝兰见她时脸上流露出困惑表情的那段记忆,她也在自己的祖母脸上见过类似的神情。随即她就明白了。“你想要回家。”夏琼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是在隔着棉花说话。一切事物都脱了节,恰似她心情低落时的感觉——无法忍受的尖锐和犀利,每一个声音都是那么刺耳,每一件东西都是那么炫目。“要找到对你意义重大的地方。”
人们再次用海塘、堤坝和水闸加高了湄公河三角洲,并且在重建城市。六姨曾经回过那里,还为重建出过一把力。母亲和祖母都为了能回家度假而开始省吃俭用,不过,所有这些通过通信系统传来的消息和陌生的画面都无法驱散萦绕在全家人心中的愁云惨雾。
宝兰可以在身体上回家,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那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感觉了。那里的街道、江河和空气中弥漫的气味都已同她失掉联系,她会走在从小生长的城市中,却成了自己童年记忆的闯入者。
除非有人能帮助她。
宝兰点了点头,“刚移居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被重整过了。这样会过得……容易些。”
也许是会容易些,避开祖母和母亲在清明节时谈论的沉重话题。她们坐在桌前谈起很久以前被海水吞噬的坟墓,那些由于后代疏于照看而迷失的祖先墓地——对于后代来说祖先们原本就遥远陌生,谁还会去管他们的坟墓?
“你能做得到吗?”宝兰问道。那一刻,她那苍老而充满焦虑的面庞看上去和自己的祖母如出一辙。
夏琼小心翼翼地回答:“理论上是可以的。我不知道您对重整了解多少……”
“就当我一无所知吧。”宝兰说道。
夏琼对此表示怀疑。宝兰绝不会任凭命运摆布,一向如此。她在做尘云表演之前,为了了解人物的服装细节,就曾经研究过一些鲜为人知的史料。宝兰毫无顾虑似的继续说下去:“那是一次不错的消除,我授权让他们做的。那时可花了我一大笔钱。”
“我做三轮车夫挣的第一笔钱是在胡志明市。”宝兰说道,她脸上带着一缕难以察觉的微笑,紧绷的双唇盖住了发黄的牙齿。“那是在我的整个命运改变之前。我很高兴这些钱并没有被白白浪费。”
夏琼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但她心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把宝兰的大脑恢复原状。“重整就像是……麻痹大脑。但不能完全抑制其中的情感,否则被重整的人就会发疯。有些地方会有一处或者几处裂隙,那是昔日情感的细微残余。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其中一处裂隙并把它放大,虽然这并不能完全找回原来的情感,不过也差不多了。”
它如同交响乐团中的齐特琴,只能发出单一的音调。它没有真实记忆那么复杂而厚重,因此也不会造成许多痛楚。由于它不是臆造出来的情感,大脑依然会接受它并会创造出一些东西来补全它,最终这些创造出来的情感就会相当接近真实的记忆了。在宝兰的大脑中,创造出来的爱、失落和痛苦就能构建成对家的回忆了。然而,棘手的是要找到这个裂隙,一次彻底的重整是不会留下太大的裂隙的。
“是的,这样就能让我满意了。”宝兰说道,“我们还没有讨论过酬劳的问题呢,不过请放心,我一定会让你的付出物有所值的。如果你同意,我会通知你的工作单位,告诉他们我需要你。”
二姨拿起通信器的画面闪过夏琼的脑海,夏琼还看到了二姨知道自己在和尘云女王通话时的面部表情,这个画面转瞬就消失了。
“那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敢肯定他们会理解的……”夏琼停顿了一下,在脑中整理想说的话。尘云女王宝兰需要她、信任她,为此被二姨训多少次都是值得的。“我会解决的,奶奶。”
“很好,你觉得可以开始的时候就通知我吧。”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女皇同哀求者在说话。夏琼点了点头。
“能得到您的信任,我感到万分荣幸。”夏琼觉得无上光荣,不过同时她也因为紧张而全身僵硬,就像是没系安全绳在“观火号”外的钢丝上跳舞一样。只要想到自己负责的事对宝兰(她可是夏琼童年时的偶像)来说是多么地重要,她就有一种几乎不堪重负的感觉。
是的,几乎。
然而她还是决定去做了,她一生中也遇不到几次这样的机会吧?
有一个女人在尘云女王的居所外面等着夏琼。她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观火号”的娱乐系统。看到夏琼走出门来,她站起身。
“你是夏琼小姐吗?我叫黎安秀,我是宝兰的女儿。”
她大概有四五十岁了,和宝兰一样,她全身都是嫩肤疗法留下的痕迹。她的脸简直就是她母亲的翻版,这让夏琼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节目。她的衣服式样是一种“观火号”上见不到的古怪的怀旧款式,料子闪着地球上丝绸的光泽,让人联想起桑树和阳光。“你是地球那边的人吗?”夏琼想也没想就随口问了出来,“我唐突了。”
“没关系。”安秀笑道,“我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但你说的没错,我在二十年前就移民回地球了。”
“我懂了。”夏琼边说,边思考着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你还没告诉我,找我有什么事呢?”
安秀摇了摇头,说道:“是我母亲找你有事,小姨。”她不知不觉中说了越南土话,一个人称代词。
“她已经问过我了……”
“我知道,”安秀说道,“我是来陪她一起回家的,回太平。”那一刻,她的眼光注视着远方。
夏琼彻底被自己的好奇心给击败了,“你参加过洪水之后的重建工作吗?”
“是的,在太平。”安秀耸了耸肩,“大多数时候都很无聊,我们没法打捞起所有的东西。恐怕第十区和十五区都还在水面下呢。”
“那里和这儿很不一样吧?”夏琼又脱口而出。
“那里是家,”安秀摇了摇头说道,“不好意思。毫无疑问我们都有家,不过太平是我出生的地方。你也有亲戚……”
“当然了,”夏琼紧咬着嘴唇说,她想起了自己的祖母。如果祖母也做过重整的话,会不会就和宝兰差不多呢?显然这是不对的,祖母可能是由于年纪大了,思绪才会如此散乱。在夏琼还小的时候,祖母的思路是很清晰的——她在“观火号”上开了一间家庭餐厅,用积攒下来的钱为成群的孙辈们交了学费。不过后来……“不说这些了,我要去准备重整了。”
“你的经验很丰富吧。”
夏琼不想再次陷入危机,她能听出安秀话语中的疑虑。“在地球上,你们不做重整吗?”
安秀又耸了耸肩,“我们做的,只不过……”
哦,就像老一辈人,重整发明的时候,他们已经太老了,对新技术抱着怀疑的态度。“你总是做同样的重整时才会发生危险。”夏琼说道,“就像那些活死人,你一定在表演中见到过他们。变成那样是由于每天都把自己重整几十次,他们其实已经上瘾了。重整就和其他东西一样,只不过是一种有用的工具。我给客户重整,也给自己重整。”夏琼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后会定期给自己重整一下,抹去自己恐惧和失败的记忆,这样就能把精力集中在药品配比上了。
“我明白了,”安秀说。夏琼感到自己的自信起了一些作用。“我想这就是母亲想要的,我不会反对她,起码这次不会。”安秀的语气有些阴冷。
夏琼闭口不语,显然她不想再打听什么了。安秀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吧。这是在‘观火号’上,只要她高兴就行……”
夏琼低下了头,“谢谢你。我马上要开始工作了。”
“很好,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吗?”
夏琼耸耸肩,“我可以在药房里先做一些。”她能远程访问宝兰记忆的拟像,这足可以让她找到实施重整的最佳区域并检验她的成果。虽然重整过程中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不过先用拟像测试一下总是有好处的。
“好的,”安秀边说,边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一定要告诉我。母亲和我——”她做了个鬼脸,“——以前有些分歧,不过那都过去了。我们都想要她回家,不惜任何代价。”
所有的重整都有裂隙,也可以称之为弱点,是有意留下的保护机制,是情感持续渗入的地方。如果她能找到一个与众不同的记忆——那里就会有裂隙,就会流出各种色彩——那么她就能解开湄公河三角洲的回忆了。
她在宝兰的脑海中搜寻着,但找到的却不是想要的记忆,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她找到了一些与“观火号”有关的回忆,是宝兰作为尘云女王的记忆,是她作为除夕官方表演者的记忆——年复一年,那些尘土聚集在一起,好似沙粒一般在空中飞舞。观火者们被派遣到这里来监管火星的地球化进程,但由于害怕星球间的交叉污染会影响前一代人的精心规划,他们被禁止登上火星。管理“观火号”的委员为了平复观火者们的沮丧情绪,决定在火星上举办一次庆祝活动,提醒人们有一天当蓝藻菌和机器人完成了它们的工作,人类就能在火星上自由自在地呼吸了。
早期的记忆是关于技术初创阶段的——实验室中沮丧的科学家;被尘土堵塞,在火星表面报废的机器人;脑中的植入控制器短路,差点儿跟宝兰的大脑黏连在一起。首席科学家朱志玲到医院里向她道歉,几乎就要放弃这项计划。不过宝兰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还告诉她自己仍然想要再试一次。于是她们又试。当宝兰坐在演播室的椅子上,第一次操纵机器人在火星表面上爬行的时候,心中充满着惊喜和自豪。
她浏览着宝兰的回忆——人们创建了第七个蓝藻菌温室,“观火号”上的每个人都聚在一起观看宝兰的机器人编织着村庄和房屋的影像,一个个小人奔跑在街道上,想要切断别人的风筝线以求得好运。她看了之后的每次表演,这些表演成了“观火号”上居民们的精神支柱,年复一年地重申着承诺。
有一个回忆夏琼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除夕——又一次祭拜祖先,又一次和家人共进晚餐。虽然如此,但她还记得母亲的隔间里挤满了表兄弟,他们围坐在大屏幕前全神贯注地观看着火星上的机器人舞蹈,表演的还是笑和菩提树的故事。在漫天尘埃中,笑遇到了老虎,种下了神奇的菩提树种子,最后他紧紧抓住树根,和菩提树一起飞到了月亮上。
随后,她领悟了,他们都和笑一样,来到了“天堂”里,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而那些由机器人画出的菩提树根,如今已经覆盖了整个火星表面。所有这一切都是宝兰要传达的信息,是宝兰的期盼——总有一天,她们的后辈将会在红色的土壤上留下足迹,并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传奇。
然而,宝兰的家,就如同母亲和祖母的家一样,并不是“观火号”,更不是火星,而是她们移居前所离开那片土地,那片曾经淹没在海水中的土地。夏琼艰难地从宴会和机器人舞蹈中抽身而出,回到了昏暗陈旧的记忆中。
她在车流中检视,在头顿海边的下午搜寻,在芹苴市的高楼大厦间探索。所有这些景象都显得那么古老而落伍——没有植入控制器,没有机器人,只有笨重的机械和依靠许多天线才能运作的网络。但这就是宝兰的童年,就在越南的某个角落,花园里栽满了石榴树和木瓜树,船只在湄公河泥泞的河水中穿梭,到处弥漫着季风雨和炸油条的气味。卷好的米糕蘸着酱汁,咸、酸、甜一起袭来,引爆了嘴里的味觉。不管她以后又吃了多少次米糕,却再也尝不到那种完美的味道。
夏琼意识到自己终于发现了要找的记忆。这是一段短暂而平凡的经历,但它又是如此生动鲜活,如此与众不同。一个孩子在挤满了三轮车的桥上奔跑,接着被一辆食品小贩的手推车挡住了去路。这就是她的裂隙,这就是她在寻找的情感。这段回忆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熟悉感,它不可能是共同的经历,因为夏琼从未去过芹苴,她甚至都没有到过地球。对她来说,那些点缀着树木的宽阔街道是完全陌生的。她在这段记忆上设置了外推算法,看着脆弱的情感网络渐渐地变得厚重起来,就像是洞穴中生长的晶体,变成了由上万个细节所组成的复杂而纤巧的集合体。
虽然她觉得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她还是设置了外部连接,然后退出系统,准备第二天早晨再看结果。
当她次日一早到达隔间的时候,主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错误信息。
夏琼愣了一会儿,她找不到失败的理由,尤其是在拟像阶段。最难的部分是寻找裂隙,接下来就应该一帆风顺了,就像是冰面上的光滑物体,得到了一定的动量之后就会直接滑向终点。为什么会失败呢?
她瞥了一眼药店的入口。尽管老姑娘韩小姐随时都会来取她的药,不过这么早还不会有客人光顾。夏琼把药放进了一个小纸袋,在上面给韩小姐留了一句话:这些药都是根据顾客的病情量身定制的,所以不必担心会被偷走。随后她打开了自己的植入控制器,再一次潜入了拟像之中。
所有的记忆都还在那里,昏暗而封闭,像以前一样难以接近。外推算法的碎片附着在记忆的边缘,当她试探着靠近的时候,那些晶体的碎片和参差不齐的边缘让她胆战心惊。没有任何记忆在生长,她设置的外部连接被不知什么东西给阻断了。
难道是找错回忆了吗?难道这段记忆不是宝兰的,而是前一位重整者的?有时候重整会引起记忆混乱,不过这段记忆上的情感实在是太强烈了,不可能是重整者的。夏琼已经看过上万段这样的回忆了——小伙伴玩耍时,祖母关切的目光;谈论童年时夹杂着母亲的话语;二姨仔细而轻柔的动作;每次清明节时沉重的气氛,那时祖先的存在就像是香炉中的青烟一般缥缈而真实。
毫无理由会失败,让人觉得难以理解。她放大了其中一块碎片,仔细地观察其中的细节——恐惧、渴望和快乐,还有沉闷的空气和落下小雨的天空。这些情感是真实的,或者说真实到了宝兰允许的程度。夏琼为十几个客户都做过外部连接,确实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困难。
她依然紧盯着这块碎片,记起了在构建外推算法时所遇到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她觉得无关紧要就置之脑后了。这是她的失误,每个细节都有作用。
碎片坚硬而透明,就和她从裂隙那里得到的感受一样。家的意义和失去家的伤痛掺杂在一起,欢乐、悲伤和梦想组成了宝兰在湄公河三角洲时的生活。桥上三轮车的声音,炸春卷小贩的叫卖声,宝兰的童年伸展成了广阔无垠的空间,那种宽广的感觉包围着她,任由她去冒险。但在空间的边缘就是正在上涨的海平面的阴影和海水的气味,一切美好的时光都是暂时的,这只不过是一个易碎的梦,这里注定会消失,不可避免。于是,她发现了,她发现了为什么会失败而且永远也无法成功的原因。
“我找到了裂隙。”夏琼告诉宝兰。
尘云女王再一次坐在了她的演播椅上,凝视着面前的屏幕。安秀坐在旁边一张小一点儿的椅子上,读着一本纸质书,在“观火号”上这可算是一件新鲜事,这里没有任何印刷出来的东西。安秀让夏琼想起了二姨和她的织锦裙,年轻的面庞却有着老一代人的举止。
屏幕中正在表演一幕熟悉的故事,渲染得像是皮影戏——一个男人跪在佛祖的面前,一百支竹子化为一根百节竹,他终于娶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夏琼正在定睛观看的时候,宝兰用单手做了一个手势,场景就逐渐淡化了下去,然后又重新排列,新的画面凸显出男子的跪姿和无比高大的佛祖。随后画面分散开来,变成了机器人在虚拟火星上的舞蹈,尘云缓慢地显出了佛祖的形象,男子惊恐地向后退去,在树林中收割了一百支竹子。画面是如此精美,甚至能看到尘土化成的男子额上的汗珠,能听到树林中竹子倒下的响声。夏琼这才发觉自己屏住呼吸的时间太长,胸口有些隐隐作痛。宝兰做了一个解散的手势。“还没准备好。”她抿了抿嘴唇,又做了另一个手势。整个画面消散开来,故事又重头开始了,佛祖比前一次大了一些,男子却更小了。当男子走进树林的时候,脸颊上流淌的不是汗珠,而是眼泪,泪里包含着他的恐惧和痛苦——他想到自己可能无法及时返回,可能永远也娶不到自己的新娘……
“好一点了。”宝兰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还不到位。让你久等了,孩子。”
“没关系。”夏琼说道,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您就是这么排练的吗?”
“有时候是的。”尘云女王脸上露出怀旧的表情,“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全都得靠直觉。不过如今的方法更有效。”
“我知道。”夏琼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你看过所有的记忆了……”宝兰微微颔首。
“我以前不知道您是从皮影戏里获得的灵感。”
宝兰耸了耸肩,“确实是个很不错的灵感来源。在我小的时候,皮影戏是非常美好的回忆。在太平,有一个姓花的流浪艺人……”她笑着说,“还是不说了,我们在这里不是来听我这个老太婆唠叨的。你说你找到了裂隙。”
夏琼本想就这么听她说上一天,不过她知道这不是宝兰想要的。“是的。”夏琼说。
“我想你是来完成你的工作的。”
夏琼长吸了一口气,“我做不到。”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安秀放下了手中的书,把头转了过来,凌厉的目光足以穿透金属。
“我不明白,”安秀说道,“不是说只要找到裂隙,剩下的事就都好办了吗?”
这话是夏琼对宝兰说的,也确实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除非……
“就像我说的,我已经做了外推。我现在就可以为您做重整,但是它不接受重整。它不仅仅是一个裂隙,它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宝兰摇头说道,“我可不这么认为。当我回想起我的童年,脑海中浮现的都是空白的记忆,是一些没有意义的画面,还有陌生的声音和味道。”
“这不是……”夏琼停顿了一下,极力想找到合适的措辞。昨天看着图像的时候,一切都是如此清晰,然而那只是昨天。今天面对宝兰,她的舌头就像打了结一样。“您的裂隙就是您的艺术,就是它让您的尘云飞舞,赋予尘埃情感、含义和深度,就是您思乡情怀的一点点残余。”
宝兰想张口说话,不过夏琼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了下去:“您是尘云女王。您成为尘云女王已经有几十年了。我看过那些记忆。您的整个生活都与您的艺术息息相关。”拟像中也有一些关于安秀的回忆,不过夏琼把它们都绕开了。这件事和安秀没什么关系,夏琼觉得暗中窥探宝兰的生活已经够羞愧的了。无论如何,她已经看得够多了——孤独的童年,宝兰几乎从不在安秀的身边;然而宝兰却依然怨恨女儿离开“观火号”,全身心地投入到把湄公河三角洲重新升上水面的工作中。
随着她的这番话,房间里一片寂静。想必是她说得太多,或是她太直白、太坦率了?“我懂了,”宝兰最后打破了僵局,“是它不愿接受……”
“是因为您不允许。”夏琼回答道。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夏琼摊开双手,“拟像……”
“只不过是模拟。”宝兰的声音低沉而强硬。在她的身后,一小幕皮影戏还在继续,男子谦卑地跪在佛祖面前,百节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你并不知道在实际操作中到底会发生什么。”
“是的。”夏琼说。
“你肯定知道有许多出现偏差的个案,”宝兰轻柔地说道,“拟像并不总和现实一致。”
“但那些个案不是您这样的!”
宝兰柔软而低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听说有许多建立连接的方法。如果必要的话,还能强制建立连接。”
她太执着了。很显然她做了一些调查,发现了重整的阴暗面。“在‘观火号’上,”夏琼说,“我们不这么干。”在小行星带那里,也许吧。当收益下降的时候,天知道那些公司会怎么做。但这里是在火星轨道上,难道观察火星成长过程就是这里唯一重要的事吗?不是这样的。“就算我们做了,那也会是一个极为困难的过程。”在没有附着的情况下建立连接,你必须在各处都加上锚点,在神经纤维上打数百个结,分别植入情感,这样它们才不会松开,还要保证不对大脑造成损伤。“数小时的过程,哪怕有一个极小的偏差就会满盘皆输。”
“啊!但我曾经说过,我之所以挑选你就是看中了你那细腻的手感,不是吗?”
“你知道的,”夏琼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一直都知道。”
“不是这样的,”宝兰说,“不过我曾经怀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至于真出现之后要怎么办,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我知道我会请你继续进行下去的。”
“但是,我不能……”夏琼挣扎着说道,“稳定的模拟是重整的基础。我不能让你的大脑出任何问题!”
“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重整的定义,”宝兰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说道,“我不是傻瓜,孩子。任何事都会有相应的代价。我承认我没想到重整的代价会这么高,不过……”
“不是这样的,”夏琼说道,“就算我让它接受了,你也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你有可能再也不会醒来,或是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总会以某种方式变得不一样的,不是吗?”
“是的,但是……”
宝兰举起一只手,那种存在感再次充满了整个房间,提醒着人们她是尘云女王。数十年来,“观火号”正是由于她而受到关注。“你我都清楚,我老了,孩子,老得足以当你的祖母。我已经为‘观火号’尽到了我的责任。是时候想想我的祖先了,我要去祭拜一下他们的墓地。安秀是对的,是回家的时候了。”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在那一瞬间,她的面具崩溃了,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祖母该有的表情。
“那些尘云……”夏琼说道,但是宝兰摇了摇头。
“尘云只不过是身外之物。”一丝痛苦的表情掠过了她的面庞,很快就消逝了,“是的,那是我钟爱的艺术,可如果你太过沉迷其中,它最终会毁了你的。我不想自欺欺人地说自己不会再想念尘云,但没有它们,我也能生活下去。”
她不能,她是尘云女王,她是……
再没有尘云,再没有表演,更糟糕的是,宝兰放弃了尘云,放弃了“观火号”。她要回家并默默无闻地死去,要忘记所有的创作激情,把尘云当作无关紧要的东西从脑海中抹去。不管是母亲还是祖母,一切终究从未改变……
夏琼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我、我没法帮您,我就是做不到。我很抱歉。”尘云女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随后,脸上渐渐泛起了温柔而失望的神情。夏琼仿佛又回到了六岁,站在厨房里,看着自己打翻在地上的一碗糖水,难以忍受的羞愧和恐惧,简直要把她的心都挤碎了。她猛地冲出房间,一直跑到轨道空间站的走廊里才停下喘了一口气。
后来安秀找到她时,她正心神不定地坐在药店的柜台前,盯着自己的主机,好像那里面有什么高深莫测的真相。二姨给她留了一碗汤面,牛骨髓和八角茴香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店堂里,甚至把药物的气味都盖了下去。
“我就觉得会在这儿找到你的。”
“我做不到,”夏琼说道,“抱歉我跑了出来,但是我真的无法做到。”
“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安秀问道,她有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洞察力,“那是她的愿望,为什么你要拒绝她呢?”
就像一位顾客要求她把药方里的黄瓜籽去掉,即使顾客向她保证已经知道这样做会伤害顾客自己的身体,她还是会做吗?
“她会改变主意的。”夏琼说,“她可能会后悔的。”
“也许吧。不过她已经对后果深思熟虑过了,不是吗?说到底,这是她想要的。”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她是我的母亲。”安秀耸了耸肩说道,“我当然会按照她的意愿去做。‘完全无害’只适用于医生。”
自己只不过是个药剂师,夏琼惨淡地笑了笑。顾客的健康难道不是重中之重吗?“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当然不会。但这就是她想要的重整。你知道我对重整的看法,我不认为它是有利无害的。”
“她以后再也不能做任何尘云表演了。”夏琼终于说出了实话。尘云是自己存在的基础,她记忆中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这个裂隙建立起来的。虽然也有其他艺术家在做尘云表演,但没一个能赶得上宝兰。
安秀表情木然地说道:“我们都有自己的家。我们都有孩提时的珍贵回忆。我也曾反对过我的母亲,不过这是她的选择,我不能夺走她选择的权力。”
“我、我做不到。我会对她说实话,整个过程很容易出差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阵刺痛,“我可以给她介绍其他人……”
“她相信你。”
“我知道。”夏琼说道。她把自己和宝兰的对话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愣了一阵之后,不近人情的话语脱口而出:“她忘记对我的信任,继续生活下去,是很容易的。”她终究还是觉得十分沮丧,损坏的工具对尘云女王还有什么用呢?她最好还是回药店为二姨工作,把羞愧和失败都深埋在心里。二姨总说,智慧的一部分就是要有自知之明。如今,启用自知之明的时候到了,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就是无法鼓起勇气思考一下重整的可能性。
安秀沉默了一会儿。“你把其他人的名字给我吧,”最后她还是开了口,“我把他们带去见母亲,让他们来做吧。”
“那就去吧!”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小姨。如果我这么做的话,对你会有什么影响?”
“我不明白……”
安秀苦笑了一下,“我知道后悔的感觉,小姨。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后悔吗?你错过了帮助尘云女王的机会,不会后悔吗?”
“我……”她是对的,夏琼心里很清楚,“你问我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我的回答就是我不能故意地夺去宝兰的艺术,这对我的伤害太大了。她说得对,重整需要一丝不苟的细心和万无一失的操控。我做不到那么完美。”现在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这是她的童年、她的梦想,夏琼怎么忍心去毁了这一切呢?
“那就如你所愿吧。”安秀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僵硬。夏琼不再是六岁的女孩了,安秀也不是她的母亲或二姨,别人的眼神已经不会再让她感到无地自容了。她会转过头去,吃完她的汤面,然后回到二姨那里。辜负了急需帮助的尘云女王,她不会觉得丝毫懊恼。
绝不后悔……
夏琼看着面前这张木然的脸,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着显而易见的事实——万无一失的操控、一丝不苟的细心。她说得完全正确,她做不到,至少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做不到。
不过,每个人的状态都是会改变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筷子放下,搭在还剩些凉面条和蔫香菜的碗边。“请稍等一会儿,”她说,“我和你一起去。”
进入别人的大脑就像是进入太空,那种奇妙的失重感,仿佛是飘浮在没有水的水面上,悬挂在无边的黑暗中,周围只有漫天星斗,宛如发簪在天堂的织物上留下了一道道伤痕。
这里当然没有星星,不过伤口就成了回忆。一连串炫目的回忆,每一个都显得那么近,好像能触摸到似的。如果她真的伸出双臂,把它们都揽入怀中,那她就会被不属于自己的知识和感情给逼疯。
不过她还是伸出了双手——因为这就是她来此的目的,这是她唯一擅长的事——精巧地把情感织入了一幅又一幅的画面。穿过拥挤都市的三轮车;红色桌布上的盘子、米糕、糖椰子和莲芯;墓园里的坟墓前,铜盘里烧着纸钱和纸屋;洪水中向官员挥舞拳头的老婆婆……
她又看见了另一些回忆——笑和他的菩提树;孔明和他的羽毛扇;机器人在尘埃中舞蹈,编织着村庄和房屋;奔跑在街道上的小人,想要切断别人的风筝线以求得好运。她发现这些回忆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感觉就像是一个每年才见一面的朋友。她看着它们枯萎消失,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再没有尘云女王,再没有那些扣人心弦的表演了。
这情景会让过去的她哭泣,会让她停止编织手中的记忆,停止把裂隙播撒到湄公河三角洲的每个画面中。她看见了那次特殊的表演,那个再平常不过的除夕,又一次祭拜祖先,又一次和家人共进晚餐。她终于明白了,她和宝兰的记忆在那个除夕交织在了一起。她终于可以确定,菩提树已经牢牢地扎根在火星上了,她的子孙一定会踏上那红色的土壤,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传奇。
然而,所有关于尘云的记忆,无论好坏、悲欢,被封印在了玻璃下面,就像褪色发黄的老照片,保存在临时的封印之中,一切都无关紧要,再没有任何痛楚。
当然了,封印也可以不是暂时的,她可以把它们永久封闭起来。不过她并不是宝兰,不会和自己的童年回忆一刀两断。宝兰是为了生存才那样做,也许最终她自己也会那样做的。她将会记住那些表演,直到将来,她的子孙会在火星上生活。也许在那之后,人类会散布到整个宇宙,就像空地里播撒的谷粒。
不久以后,夏琼到太空港为她们送别。
“我们给你带了点儿东西。”宝兰边说,边递给她一个天鹅绒的盒子,里面有一块半透明的玉石,颜色就像是宝兰记忆中的香兰叶。“这是报酬之外的礼物。我知道这并不值钱,但这是我的心意。”宝兰的背有些驼了,眼神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痛苦,夏琼在自己的母亲和祖母脸上都见过这种熟悉的目光。尘云女王——那个高大、傲慢的形象,曾经只要举起手就能引来所有的注意——已经不存在了。夏琼拿起玉石,看到上面刻画简洁的菩提树下男子。她觉得有点儿恶心,仿佛想哭,不过这可能只是重整的部分后遗症罢了。
安秀是怎么说的?
不可能有利无害。也许这就是重整的真相。
“谢谢您。祝你们一路平安。”
“我们或许再也见不到了。”安秀说道,“祝你健康长寿,祖先会保佑你和你的孩子们。”
夏琼点头接受了古老的祝福。“谢谢你信任我。”
安秀笑着说道:“是母亲选择了你,她很少看错。”
她们就这样走了,只留下了夏琼一个人。她站在太空港的屏幕前,看着飞船离开“观火号”。离子发动机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星空,几个月之后,她们才能最终到达地球。屏幕上只剩下了火星的巨大图像,上面点缀着几栋蓝藻菌温室。
再也没有尘云了。
她把玉石放到屏幕前,笑容和菩提树同红色的星球重叠在了一起。她又想到了和以前全然不同的宝兰,驼背而顺从。
“一路平安。”她喃喃低语,怀疑是否会原谅自己:她把尘云女王送回了家。
沈恺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