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魂》全文__作者:犬儒小姐

1

“本社正为您带来警方发布会的现场播报,关注两日前海文·特普埃议员遭刺一案的最新进展……”

虚屏投影画面里,奥芙兰市警局局长正面对数十架自动摄像机的长枪短炮“集火射击”,上百名记者坐满了发布会大厅,人们头顶的LED灯正以超越肉眼极限的频率疯狂闪烁,吞吐着海量的媒体数据。此时此刻,全国的焦点都聚集到了这里,尽管气温凉爽,秃顶的局长还是不住地用手去拉衬衫领口。

“是的……”他有点儿尴尬地承认记者的质问,“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嫌疑人的踪迹,当时现场过于混乱,破坏了很多痕迹,而海文议员本人无法出面,惊吓过度以及巨大的悲痛让他始终不能接受我们的问询……”

顿了顿,局长又努力换上轻松一些的口吻,说:“至少海文议员的安保措施还是很有保障的,各位,我们在医院设下了严密的防护。而对嫌疑人娜塔莎·渚红的追捕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全国通缉令的威慑下,她很快就会陷入绝境……我们会把她绳之以法,还民众以安宁,还遇害议员的未婚妻古丽安·魏格玛尔兹以正义!”

虚屏投影的对面,黑暗中的人攥紧了拳头,怒火几乎要从她眼中喷出来,她想吼,想把那个猪头局长的脸砸个稀烂,但她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就像过去无数次训练时那样,她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深呼吸了两次,慢慢平复激动的心情0这时候,投影画面转到了刺杀事发时的录像,这景象她已看过了无数次:思潮广场,站在高台上对底下群众夸夸其谈的海文议员,他身边那些白痴一样呆头呆脑、涣散游魂的保镖,还有一头火焰般靓丽红发的古丽安。她提着一只LV包站在海文身后,发梢被夏风吹得有些凌乱。议员先生那时正讲到兴头上,一只手高高举起,就自己如果当选总统后要如何强硬解决“人之子”残余势力的主题说得唾沫横飞。

包括台下上千名听众在内,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枪手的接近,除了古丽安。

那混蛋一身漆黑衣裤,戴了顶印有“人工智能去死”字样的Polo帽,风衣遮掩了他的形体,墨镜框上的隐蔽式投影仪重塑了他的面部轮廓,那副墨镜铁定是军用品。枪手一边缓步从讲台后的一条购物街走出来,装作不经意地扫视人头攒动的广场,一边以墨镜的内置软件锁定安保人员的站位。

她死死盯着录像上枪手的一举一动,同样执行过暗杀任务的她,对这个枪手的每寸心思都洞彻分明。来广场上的人本来不少都是唯人主义的支持者,所以那顶看似富有挑衅意味的帽子倒成了融入周遭的道具。此时枪手那迟缓的脚步,只会让人以为他是个被眼前不断弹出的宣传广告搅得恼火又困惑的家伙。

最好的下手时机在他经过临时讲台的侧翼时出现了。

附近的人完全没在意枪手,只有古丽安有点儿疑惑地盯着他,大概是因为她实在对这场充满政治谎言的演讲提不起兴趣吧,她的注意力一直有意无意地放在那个黑衣人身上。

古丽安看到了他从怀里掏出武器的一幕,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他空握的左手。

那支枪外表经过了光学迷彩涂层的处理,为的是不引起旁人警觉和让警方无法辨别枪支型号。虽然这种冷迷彩涂层的实际效果并不好,离得近的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其造成的景色扭曲,但偏偏此时广场中心的喷泉突然发生了爆炸,轰隆巨响中,炸裂的雕塑被水柱顶上十几米高。刹那间人群惊叫起来!

枪手没有动,更没有去看喷泉那里发生的意外,他早就预谋妥当,而目标现在意料之中地暴露在眼前,毫无遮挡。水流如雨坠落,枪手侧着身,举起持枪的左手。

本来那颗子弹会打碎海文·特普埃的脑壳,本来。

虚屏投影前的她双手捂脸,肩膀都在颤抖,她再一次为枪手的失手而深深地——

痛苦。

她不愿再看到那个残酷的画面,但却依旧自虐般地从指缝中窥视,只因不想遗忘,她要让刀子最深地扎进自己心底。

古丽安曾经参加过很多次援建志愿者项目,与驻扎当地的企业武装部队有过长时间的接触,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她对军用枪械的基本了解还是有的。在枪手瞄准的时候,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儿。她想张嘴大喊,但已经来不及了,保镖并没站在旁边,而她只有一瞬的选择余地。

古丽安扑到了海文和枪手中间。

子弹打穿了手提包,射入她的左肋。

流出的血很少,从广场“天目”的角度几乎看不见古丽安受的伤,她只是摇晃了一下,甚至都没栽下去。但就是这样一枚小口径子弹,其上面附着的出血热病毒,却在随后不到十个小时内,以高热休克和血毒性器官衰竭,夺走了古丽安的性命。

枪手似乎也被这节外生枝的场面惊住了,一时间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中弹的古丽安痛苦地跪倒,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从画面上看,古丽安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更接近震惊,这点细微至极的差别,唯有坐在虚屏前的她能够看出。

对视只持续了短短两秒,这时大家终于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笼罩了半个广场的喷泉水花中,人群轰地一下四散开来,十倍于之前的叫喊顿时混成闹哄哄的一片。

枪手回过神来,拔腿冲向看台,一跃而上,打算朝惊慌失措的议员再次开枪!

然而保镖们已经行动起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方形物,那是折叠的电感式陶瓷盾,随着聚合物支架被电流激活,白色盾面像安全气囊一般迅速展开,挡住了枪手的视线。在护盾之后,议员被另外一名保镖拖着,从讲台另一侧逃了下去。最后的机会溜走了。

其余的安保人员从广场的四面八方朝枪手冲来。

然而,枪手并未乱阵脚,这家伙早就通过军用墨镜规划好了逃离的路线。枪手跳下讲台,挤进混乱不堪的人群里,只不过眨眼工夫,就失去了踪影。隐蔽式投影仪在十几秒钟内迅速改变了他风衣的样式与颜色,犹如逃窜的变色龙的皮肤,连“天目”系统也辨认不出来。

等到安保人员们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已经只能干对着面前四散奔逃的众人傻眼了。

虚屏前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若自己在现场,她想,若自己能在古丽安身旁,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镜头切换,回到发布会现场,秃顶局长接着说起有关嫌疑人的信息:

“已知的是,娜塔莎·渚红目前单身,曾在企业武装部队工作,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而且医疗记录显示她近来一段时间都在接受心理治疗,精神状况相当不稳定,而她犯下罪行的动机则很可能与情感生活遭遇挫折有关。娜塔莎·渚红逃离住所时并未携带枪械,但不排除有刀具等武器。如果有公民得知关于她的任何消息,请立即联系警方,如果发现其可能的行踪,也请马上告知当地警局,以防嫌疑人做出其他危险行为……”

情感生活的挫折?这就是旁人眼里她和古丽安之间关系的定论?她有点儿想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悲戚,指间夹的烟不知不觉烧到了皮肤,但她仿佛没有一点儿感觉,只是盯着布满污迹的旅馆地板发呆。

无论如何,她不会哭。

有人陷害你。

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他就在面前,站在闪烁的虚屏旁,永远和她保持着这一段距离——她向他开枪时的距离。他的面孔粗犷如野兽,下巴上有一圈精心打理过的络腮胡,深陷的眉骨后,褐色眼睛锋芒逼人。

一如她记忆里的模样。

黎马尔。

我的女儿,娜塔莎。男人低声对她说。你站起来反击。要让幕后的真凶明白,我们不是好惹的,我们是狼。

“不用你说,”娜塔莎掐灭了烟,很用力,“我当然要找那个枪手,还有他背后的家伙,一起算账,不管他们藏得多深。”

不管藏得多深。男人颔首同意,一只手在脖子处做出割喉的动作。

“我不想看见你。”娜塔莎语气冰冷,“滚。”

男人没有恼怒,也未抗拒,只是在脸上挂着那意味深长的冷笑——狼的笑。他渐渐变得稀薄,像一缕雾气般消散了。

娜塔莎懂得那笑容里的意思。自己永远摆脱不了他。

跟诅咒差不多。

她的太阳穴隐隐疼痛起来,昨天下午是她最后一次服药,药瓶已经空了,仓皇出逃时也找不到机会去买药。没了安芬脞啉,在她大脑中的某个地方潜伏着的恶魔便蠢蠢欲动,准时在午夜十二点出来作祟。精神科医生认为这种癔症跟她童年时受的创伤有关,可不论医生怎么劝说,她都绝口不提往事。

除了古丽安,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走进过她内心。

她讨厌心理治疗,若不是古丽安的坚持,她根本不会去寻求医生的帮助。

这时,沙发上的智能眼镜传来叮的一声,娜塔莎拿起了眼镜。不过在戴上之前,她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美瞳,以防被眼镜通过虹膜识别出身份。

戴上眼镜后,视野里显示着最新送达的一条消息——

你在跟谁说话?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你在监视我?”娜塔莎问,智能眼镜自动将语音转化为文本发送出去。她站起身,拔掉虚屏投影的电源,还觉得不够,又打开衣橱门,关掉了墙壁里的自储电箱。

窗帘没有卷起,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你不用费力气躲我,我帮了你。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我不喜欢有人盯着我。”娜塔莎生硬地回应。

我现在在你门口,请帮我开门。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这条消息令她愣住了。她到这家旅馆后特意要的是最里面的房间,房门前还装置了简易的红外警报器,走廊上也没铺地毯,不管是谁,走动的声响都一定会引起她的警觉。

犹豫了片刻,她摘下眼镜,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踮着脚尖来到门口。她往门下的缝隙瞅了瞅,外面果然有一道影子投进来,奇怪的是影子很小,似乎不是人的。

她刷了一下房卡,门锁上的绿灯顿时亮起。

当门缓缓转开时,她绷紧了全身,等待着那预想中的突然袭击。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她谨慎地守在门框外侧,耳畔传来不远处自动清扫机的呜呜声,眼前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在这儿。”

视线下移,她看见了说话的人……不,不是人,而是——

“你可以叫我猫。”

一只黑猫蹲在地上,仰起毛茸茸的脑袋望着她。它的四爪和翘起来的尾巴尖都是醒目的纯白色,像一位穿了白靴白手套的黑衣绅士。特别是它的眼睛,呈漂亮的琥珀色。

娜塔莎瞪着它,右手紧握着匕首,没动。

“你能抱我进去吗?”猫彬彬有礼地问,它的发音吐词很清晰,但听不出性别,“把爪子舔干净太麻烦了。”

其实廉价旅馆的地板不比公厕干净多少,娜塔莎皱了皱眉,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客人后,用两根手指捏住猫后颈上的肉,把它拎进了房间。

猫的皮毛几能以假乱真。她指间的柔顺触感,还有残留其上的温热体温,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它是一具机械。娜塔莎仔细检查了一下猫的耳后,没有找到用以区别机械体和生命体的金属标签,看来这只猫的身躯不但是高价定制品,而且逃过了公共管理局的登记。

她把它扔到沙发上。

猫在坏了弹簧的沙发上蹦了一下,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你住的地方很糟糕啊。”猫四下打量着狭小破旧的客房。这里所属奥芙兰市的旧城区,本质上属于几十年前那一类快要倒闭的黑旅馆,不仅远离“天目”系统,连loT设施都欠奉,毗邻的城际速轨不时传来列车穿行的低沉震动。

“比这更糟的地方我都住过。”娜塔莎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仍未放下手中的匕首,“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警察来抓我的事?”

“我是猫,不是人。”黑猫那一本正经的态度叫人分不清它是否在说冷笑话,“我知道的事情很多,警察的行动计划只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这样做对你我都有好处,我想和你一起找出凶手,我对海文·特普埃议员遇刺的缘由很感兴趣。”

“你是某个情报组织的人吗?是外国政府?还是哪家企业寡头?”娜塔莎紧锁眉头,问道。

“哪个都不是。你无须警惕我,娜塔莎·渚红。”猫用亮晶晶的大眼睛凝视着她,“若不是我发出警告消息,你现在已经在审讯嫌疑人的虚拟现实中了,从警察到舆论,怀疑的矛头一致对准你。你人际关系单薄,现在已经走投无路,而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你不想为古丽安报仇吗?我知道你爱她。”

“我们早就没瓜葛了。”娜塔莎面无表情地否认。

“但你还是爱她,这并不冲突。”猫摇摇尾巴,语气波澜不惊,“你对那个误杀古丽安的枪手恨之入骨,这也是事实。”

娜塔莎倚在墙上,端详着匕首的刃口,一言不发。她无法否认它的话。换成是一个人对自己讲出这些事,她说不定早就把那人宰了,可对眼前这只黑猫,她实在找不到发泄怒火的动力。或许是因为它冷静淡然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它那种中性平和的声音,总而言之,娜塔莎觉得它有种深入人心的强大能力。

她跟三教九流打过交道,什么样的性格都见识过,可这猫——应该说是背后操控它的家伙——却意外地让她感觉……安定。

她有一种在和非人的智能交谈的错觉。

“你怎么帮我?”她轻轻问,“用你的猫爪子?”

沙发上的猫眨了眨眼,那表情似笑非笑。

“没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它说道。

话音刚落,客房里所有的灯就齐刷刷亮了,虚屏投影自动开启,斑斓的色彩在四面墙壁上跳跃变幻,而且全是这种小旅馆铁定不会有的收费节目。窗帘哗地收起,双向玻璃变得透明,一阵异样的嘈杂传到屋里。娜塔莎走到窗前,看见外面十字路口上,上百辆无人车堵成一团,组成一个诡异又精巧的漩涡,好像指挥它们的交通系统突然发了疯。而在城轨上,一列白色列车缓缓减速,如一条疲倦的雪蛟,在一个站台都没有的旅馆对面歇了脚。

城轨另一侧的玻璃大厦,装饰投影被打开,光与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猫脸在大厦表面一闪而过,快得宛如虚幻,却又清晰得像一记重拳,撼动娜塔莎所知晓的世界的常理。

夕阳的金光从停滞的列车表面反射进房间,娜塔莎沐浴在这迷醉光芒里,被照得有点儿睁不开眼。她回过头,听到不知何时恢复运转的自储电箱发出嗡嗡的低鸣。

猫蹲在沙发上,歪着脑袋,吹进来的晚风拂动它低垂的胡须。

“没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它重复了一遍,“另外,这儿有薄荷糖吗?”

2

她们的邂逅发生在一丁点儿浪漫气息都没有的难民区。

娜塔莎端着枪,一脸冷漠地注视着难民们从营地大门前经过,他们大多是古尔曼当地人,从东边车臣地区逃避战火而来,一个个都步履蹒跚。车辆因为电力供应中断被早早抛弃,仅有的两辆破皮卡上装满了垃圾似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十多名志愿者在道路两旁搭起了帐篷,让疲惫不堪的难民可以在其中稍作休息,同时也为需要救治的人提供基本的应急处理与药物。然而,实际难民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应付的程度。

娜塔莎一直认为这种行为天真得发傻,难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物资,也不是这种怜悯的施舍,他们要的是枪,要的是训练和武器。金灾恐怖分子光靠隔靴搔痒式的空袭是解决不了的,只有足够多的地面部队才能打败他们,各国政府都不想在浑水里陷得太深,但似乎又没人愿意直面事实:新恐怖战争的风暴终究会波及世界,首当其冲的就是寡头盘踞的亚洲诸国……不少知名的战略学者,已经开始把“唯人主义”和“金灾恐怖”联系到一起了。

娜塔莎看不惯这种愚蠢的行为,同样不喜欢那些每日做着无用功的志愿者——他们穿着橘黄色的制服,忙碌地为麻木的难民们服务。而她的职责是作为萨布雷恩企业武装的一员,为志愿者项目提供保护,所以也必须日日守着这些笨蛋。

多数时候,难民不会打主营地的主意,就算有少数抱着侥幸心的不安分家伙,在看到企业武装人员荷枪实弹的模样后,也会知难而退。

其实他们心怀憎恨……因为金灾年的发生和跨国企业的贪婪獲利不无关系,曾经摧毁了他们社会经济的吸血鬼如今在自己面前装出大慈大悲的模样,任谁看了都没法无动于衷。

娜塔莎眼角的余光停留在那个一只手绑着绷带的小男孩身上。

其他小孩在领到志愿者派发的巧克力棒后,都立即跑回了父母身边,生怕被抛弃一般,紧紧牵着父母的手,不再多看营地一眼。可唯独这个男孩,他一直站在帐篷边上,黑亮的眼睛望着最前面的那名志愿者——刚刚把巧克力棒放到他手里的那个年轻女子。

娜塔莎注意到这名女子帽下的马尾是耀眼的火红色。

因为讨要的儿童太多,红发女子身边的纸箱子很快就空了。她直起身,用手臂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带着抱歉的微笑,朝等待的孩子摊开手,表示已经发完了,接着就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她径直走向娜塔莎把守的营地入口,更多的物资箱正堆放在铁丝网后。

那个打绷带的男孩就在这时朝她后背跑过去。

娜塔莎举枪的速度之快,连那名年轻女子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当她回头看到男孩、明白了情况之后,却突然做出了一个令娜塔莎震惊的举动——

她转过身,张开手,正好挡在娜塔莎与小男孩中间。

“你他妈干什么?!”娜塔莎火冒三丈地喊,“走开!”

“不要拿枪对着他。”有着一头火红色长发的年轻女子声音很平静,身子没有转回来,“别让他看到。”

“他可能藏着武器!”娜塔莎厉声喝道。

但年轻女子已经弯下腰去,拉住了小男孩伸过来的手,娜塔莎只觉得心脏停跳了一瞬。

自从来到战乱的东欧,她已经听过或者见过太多这类事了:以“雷鸟”为首的极端组织到处诱惑甚至强迫不满十四岁的孩子加入军队——并不让他们上战场,而是效仿本世纪初中东恐怖分子的做法,发给他们手枪和定时炸弹,让每个儿童都变成危险的杀手。一旦有外国人出于恻隐之心想去帮助他们,得到的就将是死神的嘲笑。

这些儿童杀手没有任何计划,只会凭自己的憎恨程度选择下手对象,也许当初打死他亲人的士兵就是长着红色头发的人,所以他才专门等到她出来……

年轻女子从男孩手里接过了什么,后者用俄语小声地说着话,脸上的表情略带羞涩,因为前者的遮挡,他并没有意识到有一支步枪正指着自己。甚至,他还大胆地看了娜塔莎一眼。

小男孩转身跑开了。年轻女子站起来,娜塔莎看见她手中有一只铜质的吊坠,微微泛红,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大概是这个男孩从哪里捡来的或者……偷的。

“他说妈妈告诉过他,受人帮助应该回礼。”红发女子高兴地对娜塔莎解释。这是娜塔莎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她的脸,一切细节就是在这个时候烙入了娜塔莎心中:左脸颊浮现的可爱酒窝,红发在风中飘动,盈满喜悦的杏色眼睛,小巧的鼻子上还有一片淡淡的雀斑。

娜塔莎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在一眼之间看得如此清晰。她看得太多,也太深了。

同样就是这个时候,娜塔莎意识到,这个女人真的好漂亮。

“我叫古丽安,谢谢你刚才保护我。”有着一头火红长发的女子朝她伸出手来,“不过这些人并不是金灾恐怖分子,他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你不需要这么防备他们。”

娜塔莎沉默了一会儿,退后一步,然后别过脸去,表明不愿多言的态度。她不想跟任何人有身体接触。

古丽安也没料到她如此避生,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仿佛天意一般,掉下来的吊坠打破了横亘的沉默。

那只吊坠是镂空的,雕成两个女子交错相拥的模样,工艺相当精致,古丽安一开始没发现它是由两个部分嵌合在一块儿的。从她手里滑落的是上半部分,在地上弹了一下,刚好落在娜塔莎脚下。

犹豫片刻,娜塔莎俯身拾起吊坠。

她把吊坠递到古丽安面前,古丽安却没有接。

“这一块送给你好了。”古丽安微笑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持枪女孩,一边拢起耳边纷乱的发丝,“交个朋友,好不好?”

娜塔莎愣了一下,以前从来没人送她东西。以几乎看不出的幅度,她迟疑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谢谢……我叫娜塔莎……”

娜塔莎心里涌起一种被小猫轻舔般的悸动,连讲话都有点儿结巴。她说不清那是怎么回事,可就是毫无理由地感到惊喜,她其实很愿意和古丽安交结。

从离开黎马尔以来,娜塔莎忘记开心的感觉——太久了。

两个人的手,轻轻握到一起。

3

“娜塔莎·渚红。”

“嗯?”

“进停车场了。”

被猫一叫,她才发觉自己有些走神,无人货车已经驶入地下三层的停车场,两侧的引导灯一明一灭。在她们头顶,隔着厚厚的基质板,便是奥芙兰市的警局大楼。

深入虎口。

她揉揉太阳穴,疼痛感相较前一夜似乎加剧了,或许这也是自己精神涣散的缘故之一。她看着躺在掌心的吊坠,泛红的铜边在驾驶室的一方黑暗中映出温柔的光。每每注视这枚吊坠,她就会想起古丽安那火色的长发,还有她似水的目光。吊坠上镂刻的人像侧脸好像在无声地提醒娜塔莎,她永远没机会找回生命的另一半了。

不知古丽安下葬时会不会带着属于她的那一半吊坠,还是说,她早就扔掉了呢?

猫蹲在副驾驶座上,眼睛和真猫一样闪着亮光,像闷燃的炉灰。“这是什么东西?”它好奇地盯着吊坠,问道。

“一件曾经对我很重要的纪念品。”娜塔莎不想多说,把吊坠收回胸口的衣服下,她现在穿的是一件橘色制服,背面和手臂处都印着“国际淘宝”的标志。而她扮演的角色,正是送货上门的快递员。

这是猫的主意。

“首先,我们要找出海文议员被攻击的原因。”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讨论行动时,猫一边用爪子拨拉着薄荷糖的包装袋,一边如此说,“议员先生躲在家里,周围还有警方的重重保护,想直接问他本人很难,而且他拒绝配合警方的调查,应当并非是担心唯人主义报复,而是出于某种更大的顾虑……”

“我对政治阴谋不感兴趣。”娜塔莎咔地卸下了格雷格手枪的套筒,检查枪身内部是否暗藏着联网记录器。尽管猫保证,这些不知用什么方法订购来的打印武器全都没问题,但她就是只信任自己。

“是阴谋害死了古丽安,你要得到真相,就必须深入阴谋。”猫用指出事实的语气道,它似乎永远都不会急躁。

“你有深入的计划吗?”

“有。”

猫叼起糖片,跃到虚屏投影前,投影自动打开,一份网购订单显现在半空。订购的货物是两台泛用型4D打印机,通常用于维修部门的那种。娜塔莎看见订购者一栏写着“奥芙兰市警局总部——后勤处”。

“什么意思?”娜塔莎蹙起眉,“警局总部后勤处?”

“海文·特普埃的个人云数据库在枪击事件后就被警方取走了。”猫摇动着长长的尾巴,好像因为吃到了糖而感到很满足,它的机械身躯真的很高级,连味觉这类享受功能也都具备。“对于政府官员,这是2044年实施的《部分隐私法》中规定的例行措施,虽然由于议员本人没有同意,警方现在还不能查看其中的内容,不过,这正好给了我们偷取他的个人云的机会。”

“但警局的数据库是与外网隔绝的,就算你这个黑客再厉害,也没法通过技术手段侵入,你拿这份网购单给我看又有什么用?莫非你要躲在两台打印机里混进去。”

“准确地说,我是要利用打印机远程连接数据库。”猫不紧不慢地解释,“后勤处肯定会把打印机接入内网,这样才方便接收各部门的维修申请,这样我们也就有了访问数据库的路径。”

“你没有进入路径的门。”娜塔莎放下格雷格手枪,转身看着猫,“警局大楼肯定有电磁屏障,多半还有灰盒,病毒通通都会被拦截。”

“所以我要选择打印机。”

“你是说……”娜塔莎顿悟了,“打印机的指示灯?”

“对。”它微微颌首,对于一只猫来说,那模样本应显得滑稽,可不知怎的在它身上却透出一种威仪感,仿佛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大人物在娜塔莎面前颔首点头,“指示灯可以成为数据传输之门,我会在打印机的固件中植入程序,让两台打印机的LED灯变成LiFi网络。而你的任务,就是装成快递员带我进去,并保证传输过程不被打扰。”

现在想起来,娜塔莎真觉得这个计划疯狂得可以,震惊全国的枪击案,被网络通缉的嫌疑人居然堂而皇之地进入警局大楼。哪怕是以前她还在黎马尔身旁、被称作“狼崽”的时候,也不曾执行过这样的任务。

“你的隐蔽式投影仪是最顶尖的型号,”猫说道,“就和那个行刺的枪手一样,投影会重塑你的面容,他们没法分辨出你是谁。”

“我不担心这一点。”娜塔莎面无表情地戴上帽子,把耳际的短发压好,然后把格雷格手枪藏在制服下,因为枪身是聚合物材料打印而成,金属探测仪检查不到这把枪,“你最好能从那个白痴的个人云里找到有用的信息,不要拖太长时间。”

“不受影响的话,”猫跳上娜塔莎肩头,待卡车自动停好后,跟着她一同下车,“三分钟就能搞定。”

娜塔莎扮演的快递员角色,其实工作很轻松:卸货机器人会把重体力活儿都揽下来,从卸车、搬运到装配、调试,所有的程序均高度自动化。只需要唯一一名快递员监督整个过程即可,以防某一环节出错。

实际上是猫在操控这一切,娜塔莎并不用担心意料之外的麻烦。

机器人把两台4D打印机开进来,电梯安静地上升,娜塔莎和猫沉默地等待,后勤处在十二层。当屏幕显示到达地面一层时,电梯停住了。开门会有警察进来么?娜塔莎刹那间紧张起来——

不料电梯门打开后,竟是一群闹哄哄的年轻学生拥了进来。

他们年龄都只十来岁左右,大概是初中学生,尽管彼此嘴上说个不停,娜塔莎却发现他们的眼睛都没有焦点,好像在看空气中某样她看不见的东西,神情显得紧张又兴奋。

是游戏界面么?娜塔莎琢磨着。

其中一个少女吸引了娜塔莎的注意——这个少女有着一头漂亮的银色长发。

银发少女话不像其他人那么多,她对着手上一个纸质的笔记本专心研究着。

如今真正的纸张可是稀罕物了。娜塔莎从边上瞟了一眼,看到本子上画着一个复杂的九阶数独,少女只是略作思考,拿着铅笔,很快就填上了好几个空格,显然对此得心应手。

“喂,小伊,”边上一个男生喊银发少女,“马上到接触区了,不要再折腾你那些奇怪的填字游戏啦。”

“是数独好不好,什么填字游戏啊……”银发少女有点儿气恼地驳斥,不过她头都没抬一下,这副傲气的态度惹得其他人忍不住侧目。

“唉……完全看不到隐兽活动的迹象啊,”另一个还专注于空气的男生摇摇头,“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吗?这事可是关系到邀请赛资格啊。”

学生们都没开腔,娜塔莎意识到他们都在关注着银发少女,似乎在等她做出判断。

少女总算是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脑袋,随随便便看了一眼头顶。娜塔莎跟着望了望,那里只有电梯的照明灯和摄像头。但少女明显不是在看这些。

“是这里。”她用笃定的语气说,“好像是个大家伙,观测级应该是三级……到处都是丝网,是蜘蛛一样的东西吧。怪不得躲在大楼里。”

“三级?”其他学生吃了一惊。

“怪不得魂点奖励这么高……”

“幸好有小伊在。”还有人感叹道。

“就是,不然找都找不到这只隐兽……”

“为啥偏偏是你这种怪人能够攒到学校第一的点数?”一个化着烟熏妆的女生阴阳怪气地嘟囔,像是对银发少女得到这么多关注很不满,“不会是你知道什么漏洞吧?我听说‘疯帽铺’的一个黑客发布了外挂,可以自动侦测隐兽……”

“少来啦,”男生打断她的话,像是维护少女般对烟熏妆女生说,“电魂是没有漏洞的,什么外挂都是谣言罢了,起码现在还没人找得到漏洞,就算疯帽铺的那些黑客也不行。小伊她本来就很厉害。”

电魂,这个游戏名字娜塔莎总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也许是从那些无处不在的推送广告里听来的。

这番对话,银发少女跟没听到似的,她好像完全不把身边的同学当回事。猫原本趴在娜塔莎肩头,这时候直起了身子,端详般望着少女。

感受到了异样的视线,少女回过身,发现居然是一只猫在望自己,她脸上的神情有些莫名其妙,还有点儿不快地皱起了眉。

电梯在十二层停住了,这里是文职人员的办公场所,娜塔莎退后一步,让迫不及待的学生们冲出电梯。学生们吵闹的动静让办公室里的人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看。银发少女回眸多留意了娜塔莎两秒,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在男生的催促下,她才最后一个离开。

她长得很漂亮,如果不是眉宇间那种倨傲的气质,还会显得可爱不少。

“他们为什么可以进来?”娜塔莎低声问猫。警局大楼有严格的电子身份认证程序,无关职务的普通人是没法通过大门的,连她也是靠猫伪造的快递员身份才能进入。可就在她眼前,一群学生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活像这里是游乐园。

“他们在玩一款最近风靡的VR游戏,萨布雷恩出品,反正就是要到处跑,在城市里寻找和猎杀隐形的怪物。”猫晃着尾巴,不以为意,“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走吧。”

娜塔莎认为猫的漠不关心有些刻意,似乎还藏着别的东西,并非“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也没有寻根究底。猫身上的谜团太多了,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奔跑的学生们远去,娜塔莎和猫跟着两台搬运机器人拐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了后勤处。她在门前再一次扫描电子身份证,然后门自动打开。

值班的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捧着电子纸看得入迷,娜塔莎进来时吓了他一跳。他关掉屏幕,不耐烦地望向娜塔莎,看到她身上的制服后,甚至都没要她填登记表格,就朝房间中间努了努嘴,说:“扔那儿就成。”说完他又重新埋首于电子杂志,好像是最新一期的《花花公子》。

就算对有只猫跟随着娜塔莎感到疑惑,中年男人也没吭声,在信息化掌控一切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降到最低,一个经过严格认证的快递员显然用不着他操心。系统程序会帮人搞定几乎所有事情,但某种意义上,娜塔莎觉得它们也在夺走人们的一些东西——谨慎、怀疑,还有思考。

机器从方方面面模仿、代替,甚至超越人类,它们的智能化程度越来越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当世界上所有人都死去了,这个社会,依旧能自如地运转下去呢?那样的世界,还算是属于人类的文明吗?

“人分两种,一种只能靠智能设备而活着,我管那一类人叫机器的畜生;还有一种凌驾于智能设备而活着,他们的生活由灵魂而非某个程序主宰,一切新奇事物不过是他们的工具,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就像我们。”在她的小时候黎马尔常常说这种话,他对现代社会脆弱的一面持有极度的轻蔑,一如他无止境的自负。

娜塔莎站在墙边,等着搬运机器人慢吞吞地把4D打印机抬到预定位置,连带着一大箱可塑聚合物原料,在程序设置的指令下,它们可以在打印机体内变成各种各样组装式的桌子、高脚椅、资料架,以及一些简单的电器设备。有合法权限的话,它们还能打印制造货真价实的枪械。

科技的奇迹,第四次工业革命的“三先锋”之一,立体打印技术将低成本制造业从工厂搬进了公司大楼,甚至搬进了个人的家里——一部分经济学家认为这种制造业体系的崩溃,也是金灾的深层原因。不过此时此刻,娜塔莎和猫只准备用这两台打印机来窃取海文·特普埃的个人云。

组装试运行进行得很快。当内部网络连接上后,猫就跳到了打印机的面前,用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指示灯疯狂闪烁。

人类看不见那种频率,但娜塔莎知道,原本深藏在警局档案库内的机密,正被猫以比特构造的无形之手搅得天翻地覆。

这情景说不出的怪诞,一只四爪雪白的黑猫,蹲在4D打印机上直愣愣地瞪着眼,尽管它的躯体和真猫几乎没有区别,但压根儿没有哪只猫会做出这种动作,而且它不眨眼的时间也太长了。值班的中年男人抬起头往这边看了看,挠挠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娜塔莎用眼神把他的视线逼回杂志上去。

娜塔莎的视线移向右上角,智能眼镜把时间标注在那里,已经过了两分钟,再稍等一会儿就——

门被推开。

一个高瘦、带有黑眼圈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叼着根万宝路,不过没点上,他的眼光在值班员、娜塔莎、打印机之间逐一扫过,最后看回来,定在娜塔莎身上。

娜塔莎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睛,压低了帽檐。

“新的机子总算运来了么?”男子一边问,一边把证件拿给值班员看,“楼上联邦调查局合办处的,斯兰铎·卡文,过来借用一下你们的打印机。”

“你跟那位年轻小姐说吧,她刚把打印机运来,好像还没折腾完。”值班员说。

娜塔莎用眼角余光寻找猫,打印机上连根猫毛都没有,不知它躲到哪里去了。

“有什么问题吗?”名为斯兰铎的男子问,他看着娜塔莎一直挡在打印机前,却又什么都没做。

“有问题。”娜塔莎的声音很生硬,“打印机刚装上,还没调试好。”

斯兰铎没说什么,他转而看向打印机,突然眯起了眼。

“这里怎么有猫爪印?”他指着打印机的玻璃顶盖,娜塔莎的心咯噔一下,那上面确实如他所言,有几处清晰的梅花瓣般的肉垫印迹,看着无比刺眼。

“我只是负责运货的,”她依旧低着头,因为担心太近的距离会让隐蔽式投影仪的效果被对方察觉,“产品问题麻烦找销售部门的人申诉。”

斯兰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几个爪印,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生出了特别的兴趣。

娜塔莎只是紧绷着脸,她希望那只猫最好是躲对了地方,如果眼前这个讨厌鬼要绕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蜂鸣声从外面传来,墙壁上的投影启动了,三个人的注意力同时被吸引了过去。

投影显示本楼层的火灾警报被触发,要求警员立即赶往事发位置,而所有无关人员则需撤到安全区域。

最先行动的是那个沉迷于《花花公子》的中年值班员,他的动作快得跟体型极不相符。只见他用大肚子把桌椅挤得歪到一边,呯一声推开门,转眼就没了人影,连桌上的电子纸都没拿,而显示屏上穿着比基尼的知名女星桑娜·葛琳还在搔首弄姿。

“还不快走,愣在这儿干什么?”斯兰铎伸手来拉娜塔莎。

后者的反应速度令他大吃一惊,娜塔莎根本没让他碰到自己,她抽身后退的动作宛如疾风,战斗的本能在体内苏醒,像狼的嚎叫。

然而,她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勉强控制住了摸向衣服下格雷格手枪的右手。

“不要碰我。”她声音沉闷地说,“我自己会走。”

斯兰铎慢慢点了点头,“你身手够快的,”他说,“我想不是当快递员练出来的吧?”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沉默地从斯兰铎面前挤过,打开门来到走廊上,斯兰铎紧跟其后。她知道这个FBI探员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背上,所以并未走得太快,直到过了标有“紧急通道”的转角,加入文职人员撤离的人群中,她才小步奔跑起来。

警报声在她下到一楼大厅时戛然而止。

在大厅里,一群人被高大的警员围住,娜塔莎远远望见他们正是方才和自己在电梯里碰见的学生。其中好几个人哭丧着脸,好像没预料到会被逮住。

“是那个银头发的婊子干的啦!”化着烟熏妆的女生怒不可遏地叫喊,“她把我们都耍了,一个人拿走了全部魂点,我们什么都没做啊!干吗抓我们啊?白痴警察……”

“你们这群小鬼,”有警员很恼火地吼,“怎么混到这里来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娜塔莎并未驻足,她清楚自己越快离开越好,但听到烟熏妆女生的话时,她还是多望了一眼,的确如女生所言,学生当中找不到之前那个银发少女。她就像一只狡诈的狐狸,得逞了诡计之后便没了踪迹。

看着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娜塔莎突然有点儿想笑。

她匆匆走出大厅,走向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路。

当娜塔莎拉开货车的车门,果不其然,猫正趴在副驾驶位上,用爪子扯着一袋新的薄荷糖。

“你怎么跑出来的?”娜塔莎坐到猫旁边,用声控密码启动了车辆引擎。

“猫,”它津津有味地舔着糖片,连头都懒得抬,“没有钻不出的牢笼。”

“拿到海文的个人云了吗?”

“当然。”

娜塔莎嘴角的线条抿紧了,她朝真相靠近了一步,朝那个杀死古丽安的混帐靠近了一步。不论他藏得多深,她都一定会追到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为她是狼。

货车慢慢开动了。

4

“你在看星星?”

娜塔莎一直都知道谁在自己背后,所以当古丽安突然出声时,她没有被吓一跳。

她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回应。自那天结识以来,古丽安就成了这个营地里和她最亲近的人,虽然“亲近”这个词对她来说,含义和其他人实在大相径庭。

古丽安有点儿笨拙地爬上岩峭,拉了拉自己的卡其布裤子,在娜塔莎身边坐下来。娜塔莎下意识地想往外躲,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挪位置。她们挨在一起,身畔几株盛开的百合花沙沙低语,头上是满天繁星,星星背后,则是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的深邃夜穹。不远处的城镇一片漆黑,白日激烈的战斗已将其化为废墟,欧盟军队刚刚在那里荡平一处雷鸟的据点,留下了更多的鲜血,更多的死亡。

大地上,人类孱弱的灯光灭去,天空中,宇宙的辉芒闪耀依然。

“你为什么不喜欢和别人在一起?”古丽安看出了娜塔莎的局促。

“因为……会让我想起以前一些不快的事。”娜塔莎把枪握得紧紧的,目光一直凝视着遥不可及的星辰,从那一天到现在,她都没法不带武器睡觉。

觉察到娜塔莎低落的心绪,古丽安马上换了个话题:“你认识星座吗?”她一只手指向南边的天空,一颗醒目的暗红色星星周围簇拥着二十多个同伴,它们都在眨着眼,“那是天蝎座,中间的红星是心宿二,夏天最容易看到的。”

“我认识,黎马尔教过我。他说我在十一月出生,所以就是属天蝎座的。”顿了顿,娜塔莎很小声地问:“……你呢?”

“我是双鱼座,”古丽安率直地回答,脸上笑嘻嘻的,“刚好和你的天蝎座很配哦……”

“啊?真的?”娜塔莎回过头来,睁大的眼里闪着意外的惊喜。褪去了白日里雇佣兵冷酷外表的她,于此刻星光下,像恢复了这个年龄应有的纯真模样。

“是啊,天蝎座的性格很坚强很厉害,可是,也很容易掉进孤独。”古丽安一边说,一边随手松开头发上的缎带,让长长的红发在夜风中飘扬。娜塔莎鼻子里钻进了一股清幽的暗香,她不知道这是古丽安身上的还是百合花的。“双鱼座的人呢,天生就喜欢去抚慰别人,比如抚慰寂寞又要强的天蝎座,虽然有时会显得犯傻和顽固……搞不好,这就是我会来当志愿者的原因呢。”

“所以你当时才要挡在那个男孩面前?”

“我只是觉得,应该给他一点点希望,”古丽安把缎带在指间绕成花朵的模样,“或许能让那个孩子明白,这世上依然有人会帮助他信任他。没有信任的帮助,慈善与救助也不过是单纯的施舍,机器也能做分发物资的事,可有些东西,比如温暖,只有人能给予,对不对?”

听这番话时,娜塔莎呆呆地望着古丽安的侧脸,而当两人的目光一触碰,她像被烫到一般马上转了过去。

“我不知道,”她回答的声音依旧小小的,“我的世界一直都非常冷,也没有谁陪我。黎马尔说冬天的独狼才是最凶猛的。”

“黎马尔是……你的父亲吗?”古丽安问。

娜塔莎摇了摇头,但动作显得有些迟疑不定。

“我父母在我九岁时就死了,死在当地人和企业武装的冲突中,是黎马尔收养了我……他是一个杀手组织的首领,专门从东欧的政客与寡头势力之间的斗争中攫利。”

当“杀手组织”四个字从娜塔莎嘴里说出来时,古丽安不由得颤了一下。

“他收养你,难道是为了……”

“对。”娜塔莎谈及那段黑暗往事,淡漠得连眼皮都没眨,就好像说的是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收养了很多像我这样的战争孤儿,因为那个组织的名字叫‘红狼’,所以我们就被叫做‘狼崽’。黎马尔给我们衣服和食物,也给了我们活下去的希望,同时,他让我们学习使用各种武器。他手把手教会我读书写字,也同样教会我开枪;教会我编织谎言,也教会我戳穿别人的假面具;他教会我如何在城市中隐姓埋名,潜伏如影并伺机行刺……他把我培养成了最出色的杀手,他对我来说,既是父亲,也是老师。”

“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多大?”古丽安有些犹豫地问。

“记不得了。”娜塔莎摇摇头,“第一次杀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深到连时间都被掩盖了。那个人是前来刺探红狼组织情况的间谍,他被抓到后,黎马尔就逼我亲手杀掉他。那个人的眼睛是浅橄榄色的,嘴角有道白色的刀疤,好像是拉丁裔人……很奇怪是不是?明明连时间都记不得了,这些细节,包括他临死时充满恐惧的眼神,我却全都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古丽安没有说话,她沉默着,过了半晌,才捏紧双拳,像压抑着极大怒气般吐出一句:“那个黎马尔,真是个混蛋!”

娜塔莎被这句话的语气惊到了,她从没想到,古丽安竟也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恨意。往日营地里最温柔可亲的人一直都是古丽安,无论求助的难民有多少,她从来都保持着开朗的笑容,但现在,她却为了娜塔莎的遭遇而愤怒到声音发抖的地步。

古丽安……在乎我吗?娜塔莎的脑海里钻出这样一个微妙的念头,犹如飞入幽井的一只萤火虫。

会有人,在乎我?

她的心有点儿雀跃,脸自顾自地开始发热,幸亏在星光朦胧的夜色里,身旁的古丽安看不到。

一股冲动燃烧起来,娜塔莎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想做一件事,她轻轻朝古丽安靠过去,在后者因她这突兀举动而诧异的目光中——

那颗暗红色的星星消失了。

心宿二。

遥远的夜空,隐约有一种尖锐的呼啸袭来!娜塔莎的动作顿时变慢,然后僵住了。

她猛地站起,用最快的速度拽着尚未反应过来的古丽安朝岩峭底下跑,但那呼啸声极速扩大,眨眼就追到了她们身后,像捕食猎物的一匹猛兽!

爆炸在离两人不到五米的地方发生。

气浪如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把她们掀上半空。娜塔莎挡在古丽安后面,只觉得激射的碎石像子弹般砸在自己身上。随后她摔到粗糙的砂岩地上,往前滚了几圈都不知道。

世界在耳中化为嗡鸣,尘埃弥漫,娜塔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她吃力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古丽安挂满泪水、被泥土弄得脏兮兮的脸。

还好,娜塔莎昏昏沉沉地想,古丽安好像没受多大伤……

“营地的人马上就来了,坚持住,不要睡!”古丽安抱着娜塔莎,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的话变得像隔着一片海那样缥缈。

娜塔莎的视线和意识模糊下去,疲倦将她拖入海底,她努力张开嘴,用蚊呐似的嗓音,说出了那句生怕再没有机会说的话——

“我喜欢……你。”

她不用担心古丽安的反应了,因为话音未落,她已经昏了过去。

待她苏醒时,最先看到的是亮黄色的帐篷顶,上面印着大写的“SB”,萨布雷恩公司的缩写,这表明她已经被运回了营地。

看来是不会死了。

这里不像外面那么热,负压电离风扇把一阵阵清新的凉风吹进帐篷,空气中有臭氧的气味。

娜塔莎躺在病床上,想撑起上半身,但旋即意识到自己身上正缠着厚实的抑菌绷带,她现在连抬一下手都做不到。

“你醒了?”一个臂上戴着双蛇标志的人俯视着她,她认出这是苏生集团的医疗组队员。“超融”的成员企业经常会彼此合作,东欧志愿者项目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各家企业寡头在控制破产国之后,马上各司其职,一个远优于原先官僚政府的社会管理体系很快就会建立起来,企业特有的高效和制度能在短时间内解决很多问题,这就是为什么“超融”能在没有实际军队的情况下,在动荡的东欧站稳脚跟的原因。人民要的是和平与安宁,在这之外,还有繁荣的经济,一切国家所不能给予的,“超融”却可以给你。

“你的命还真够大的,”医生漫不经心地说,“也幸亏民兵组织的无人机机载导弹是低仿货,再要炸得准一点,你俩就都死定了。”

医生一只手在半空挥了两下,大概是在通过视网膜植入物查看护理仪器的实时数据。娜塔莎看见了病床旁的小型激光手术机器人,这才感到肩膀的伤口隐隐灼痛。

确认没有问题后,医生叮嘱了娜塔莎几句,告诫她不要妄想爬下床,随后就朝帐篷外走去。过了一会儿,一个人撩开帘子钻了进来。

古丽安。

她前额的红发下贴着张医用胶布,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伤。娜塔莎看着她朝自己走近,脸上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意。

古丽安却笑不起来。

“你这傻瓜。”她把娜塔莎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为什么要挡在我后面,你差点儿就死了!”

“我觉得,你活下去比我活着好……”娜塔莎吃力地回答,“你可以给别人温暖,可是我……我这样的家伙,只能带给人死亡……”

“不许这么说,以后永远都不准这么说。”古丽安俯下身,有点儿生气地瞪着她。发梢轻抚鼻尖,娜塔莎又闻到了那股野百合的香气。

“哎,在你昏过去之前,”古丽安突然压低了音量,“你是不是说了句什么?”

“呃……”娜塔莎像经历时间回溯,回到那个时刻,听到自己所吐露的,那句告白。

当时她只是害怕没有机会说了而已。

“我,我想不起来了。”她撒谎道。

搪塞过去,这样就好了吧……她想,就别让古丽安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儿羞耻的念头。反正项目结束后,古丽安也会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回到大洋彼岸的美国……她不愿让古丽安徒增烦扰,更怕古丽安因此逃避她。

“我记得哦……”古丽安轻笑。

“咦……?”

“你说你——喜欢我。”古丽安的笑容更深了。

娜塔莎慌乱地想解释什么,但古丽安用食指堵住了她的嘴。

“——我也喜欢你,从那天第一眼看见你。”分开后,古丽安在娜塔莎耳边呢喃,“不然的话,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你?”

“可是,可是你总有一天会回国去的……”娜塔莎不敢相信古丽安的话。

“没关系啊,你跟我走,我能帮你申请到移民卡。我们可以在一起,虽然大概不是永远,但至少在离别之前,我们每一天都能彼此拥有。”古丽安温柔地为她撩开凌乱的发丝,“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

如果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不管是她们悲伤的分别,还是古丽安的遇害——如果知道那些命运的坎坷,娜塔莎绝不会答应古丽安。

但那个时候,对娜塔莎来讲,爱真的就是整个世界。

古丽安的出现如一束强光,短暂地照亮了她生命中浓郁不化的黑暗。

她不可能拒绝。

5

娜塔莎换掉快递员制服,在半路下车,猫照例趴在她肩头,像个软软的布偶。无人货车按照预设的程序掉头往绕城高速开去,它会一直行驶到郊区,直到车载电池电力枯竭,就算警方要找这辆车,怕也得费好一阵子工夫。再者猫已经清空了车载电脑里的一切记录,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娜塔莎步行回到旅馆,一路上都小心翼翼,不时停下来注意身后是否有人跟踪。尽管猫保证“天目”在她面前就是瞎子,但她依旧戴着兜帽和隐蔽式投影仪,保持最大程度的低调。“你破解个人云的防护要多长时间?”回到房间,锁上房门后,她问。

“一个钟头,可能还会更长些。”猫跳到桌子上,伸了个懒腰,“从离开停车场起,破解就在进行了,不过我在本地的计算能力有限,花的时间稍微要久一点,毕竟议员的个人云是用灰盒算法加密的。”

娜塔莎不知道“有限”的计算能力是个什么概念,但她知道,灰盒算法是当今世界使用率最高的加密技术,萨布雷恩公司宣称它未来五十年都不可能被破解。这种狂妄的态度激怒了很多知名黑客团体,包括曾经入侵过萨布雷恩数据中心的“疯帽铺”,然而直到今天,依然没人放出破解成功的证据。

猫却说自己能破解灰盒算法,而且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宛如做一道简简单单的数独题。

娜塔莎看着猫,觉得自己在看一个超自然的精灵。

“你给我伪造的数字身份还有效吗?”娜塔莎用手指顶着一侧太阳穴,现在已经是傍晚,不知不觉,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而且比之前更严重。“我要出去……买点儿东西。”

“还有效。你要买药吗?你的医疗记录显示你有心理问题。”

恐怕不止是心理问题。安芬脞啉。

“对。”娜塔莎绷着脸,不打算跟猫说太多,“我去去就回。”

猫没再问什么,只是歪着脑袋,用圆圆的大眼睛目送她离开。

仲夏的夜晚,立体投影像在街道上肆意生长的鲜艳植株,将城市变为光怪陆离的梦幻森林。闪烁的光线令娜塔莎更不舒服,而智能眼镜里还时不时跳出推送广告,其中声势最大的就是那些总统候选人的拉票宣传。油头粉面的政客对人们许下各种美丽的诺言,为即将来临的大选造势,娜塔莎甚至看见海文·特普埃的大头像也在里面。

本周末的电视辩论直播,海文议员没有退出的打算。

娜塔莎挥手抹去了所有的广告,唯独剩下推广海文议员和竞争对手即将举行辩论的宣传。里面提到,海文·特普埃不会因为遇袭事件而放弃,在这起震惊世界的枪击案发生后,他的支持率大幅上涨,成为了最有获胜希望的候选人之一。

海文议员在视频采访里挥着拳头,宣称自己绝不会退缩,还号召更多人来给自己投票。然而未婚妻古丽安的死,他却只字未提。像他这样未婚的中年成功男人,要再骗个年轻女孩不过是举手之劳。

好像死掉的不过是他养的一条宠物犬。

娜塔莎用僵硬的动作抹掉了这最后一条宣传广告。

如果有机会……她搞不好会帮那个刺客宰了这个中年男人。

如今这时代,已经没有专门的药店了,所有药物与保健品的销售都由大型超市垄断,监管部门对药品的管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力度,加之大麻等部分成瘾品的合法化,几十年前在街头巷尾泛滥的毒品已成为历史。新型的兴奋剂对身体的伤害微乎其微,但它们带来的快感却远胜酒精与尼古丁。

酒吧夜店的门前经常能看见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的年轻人,他们和娜塔莎在警局大楼遇见的那些中学生一样,凝望着虚空的眼睛没有焦点,完全沉浸在新型兴奋剂和虚拟实境共同创造的梦幻当中。偶尔,娜塔莎还会听到他们絮絮叨叨的讨论声,又是“魂点”和“高阶战具”这些莫名其妙的词语。

似乎那个VR游戏真的很火。

娜塔莎经过超市大门时,“天目”和电子身份认证系统分别对她进行了检查。认证系统的检查时间似乎稍微长了一些,让娜塔莎生出了警觉,但最后,并没有任何警报触发。她暗自松了口气,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大门。

猫伪造的身份像一件名副其实的隐身衣,在这个以数据判别一切的社会,使得身为红色通缉犯的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甚至能做到如窃取警局数据库这种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人们自以为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前所未有地丰富,殊不知蒙蔽自己双眼的,也正是这些信息。眼与脑并非一回事。

她穿过人流,像逆流的鱼,来到精神类药品区。

他们都是瞎子。

娜塔莎寻找安芬脞啉的视线停住了,她抬起头,看见黎马尔站在那里,嘴角勾勒出狼的浅笑。

手颤抖了片刻,然后艰难控制住,她低下头继续找药。推荐安眠药的广告投影在货架前显现,她故意让投影挡在两人中间,把黎马尔当做空气。

但空气不会让声音穿透她心里。

你在瞎眼的绵羊中待得太久了。我的女儿。你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滚你的!

娜塔莎心烦意乱,怎么都找不到安芬脞啉的浅蓝色小瓶子,直至走到货架尽头,她才想起可以用智能眼镜连接进行查询。

查询结果很快就显示出来,她要走到下一排货架才能看到想要的药。她急匆匆迈开脚步,同时挥手抹掉了查询窗口。

窗口跳了两下,然后卡住了。

一张很熟悉的脸在窗口中飞快地掠过。

没等娜塔莎定睛看仔细,窗口就被一堆乱七八糟的几何图形遮盖,紧接着,窗口自动扩大,填满了智能眼镜,那些几何图案高速变化着,在她的视野里闪成混沌刺眼的一片。

你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狼的笑在耳边回荡。

她的头爆裂般痛起来。

娜塔莎发出尖叫,一把扯下眼镜,狠狠地砸到货架上,上面一排药盒都给震落,撒了满地。四周的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娜塔莎一只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扶着货架,踉踉跄跄往出口走去。她的身子颤抖不止,步伐也摇摇晃晃,她的头颅里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旁边一个男顾客走上来关切地问,但娜塔莎猛地甩开他的手。那人一看她的神色,剩下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不要碰我……”她吐出一句话,狠狠瞪了旁边围观的人一眼。当她艰难地走出去时,人群自动避让出道路,她听到身后传来窃窃的私语,但没有回头。脑袋里的轰鸣声比其他所有噪音更令她难受,甚至于她的眼前都有晃动的虚影,这肯定是刚才智能眼镜的闪烁造成的。

她需要找个医生,但是得先回去让猫……

娜塔莎随便拦了一辆无人出租车,强忍着头痛,钻进车里。“温尔马大街,104号……”她说出了旅店的地址。

“您的心率和体温过高,请问是否需要去医院?”车载电脑以温和的声音发问。

“不!”娜塔莎尖叫起来。

无人出租车没再烦她,人工智能的好处有时就在于没有同情心,它沉默地拐了个弯,朝她说的地址开去。

电魂 测试第二期。

上线操纵成功,目标意识定位完成。

特工代号:红狼。

暗杀命令已经下达,执行的时候到了。而且,她本人也期待这一刻相当一段时间了。

红狼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再次确认了一下墨镜上显示的门牌号和眼前的是否相符。

没错。就是这间最里面的房间无疑。

情报告知她,目标此时不在房内,在这种连“天目”都没覆盖的小旅馆,她可以直接破门而入,不过她还是保持了十足的警惕,并未草率行动。有时情报是蒙蔽人双眼的东西,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这是她从小就在杀手组织里学到的准则。

她耐心等待。视野右上方的倒计时接近尾声。

三、二、一。

电磁压制开始。

没有任何迹象,唯一的变化是四周骤然安静了下来,像喧闹的夏被冻入寒冷的冰。走廊另一头,自动清洁机的嗡嗡声停止了,外面的街道上,无人车往来的呼啸声也听不到了。她明白,就在刚才的短短一瞬,自己背后的组织以强大的黑客手段侵入了“洪闸”系统,随之而来的电磁屏蔽中断了附近所有的无线连接。

这处街区被从世界的版图上割裂出来,成为了由她主宰的一方独立天地。

“洪闸”本是用于绑架人质一类的恶性犯罪事件发生时,靠区域电波来干扰罪犯通信的社会治安系统,此刻却成为了帮助她实施暗杀的工具,真是不无讽刺。

普通人只能当机器的奴隶,她则是超越游戏规则的玩家。

红狼抽出腰间的战斗手枪。

房间里的确空无一人,陈设简单到了寒酸的地步,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燃尽的烟蒂。红狼可以想象目标一个人在屋里时,那种煎熬般的感觉。她还知道,目标的痛苦不是出于焦虑或者恐惧,而是所爱之人死去的悲伤。

一只引人注目的黑猫趴在房子中间的一张凳子上,像是睡着了。一开始红狼还以为这是只真猫,直到她靠近后,才发觉这不过是一具高仿生机械体。红狼翻了翻黑猫的耳朵,并未找到应有的金属标签,看来这具机械体是违法的定制货。

显然,有人在通过它协助目标……不过在电磁压制的效果下,那个幕后操纵者已然失去了耳目,他是没法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的。

谁会帮助目标呢?一只为情而残废的狼崽,什么价值都没有。

她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只暗色的小盒子,将它启动后放置在虚屏投影仪底下,盒子上的红外微孔正对着从房门到沙发的中点。

杀人是最简单的一步。

她出去时轻轻地带上了门。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和我在两个世界。”

“什么意思?”

“你经常对着我看不见的东西说话,好像自言自语,可你是在交流……和什么人?”

娜塔莎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面前香气四溢的咖啡,凝视上面漂浮的白沫,还有一个小小的漩涡。此刻她不想喝咖啡,只想点支烟,但古丽安不喜欢烟的味道,所以她从离开东欧后就再没抽过。

“为什么问这个?”沉默半晌,娜塔莎终于艰难地开口。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当初我更了解你的话,可能不会有今天……”古丽安欲言又止,不停地用手抠着皮包肩带,看得出她和娜塔莎一样,内心纠结难解。娜塔莎留意到她脖子上还戴着那条红铜的链子,那只她们一人一半的吊坠。

“我和海文要结婚了……”古丽安突然说道,“大概就在国庆节之后……”

跟我讲这个干什么?妈的!娜塔莎体内有头愤怒的狼在咆哮,但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表情从脸上退去,像强行抵制大海的潮汐。

“那很好啊。”她说这话时觉得嘴里一阵苦涩。真蠢。“你们有很多事要忙了……”

“你会来吗?”古丽安问。

“我讨厌……政治家。”特别是那个骗走你的家伙!

古丽安的神色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怎么样,但她眉宇间的忧虑加深了,从她们之间最后一次爆发争吵起,娜塔莎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见她笑过了。

她跟古丽安完全是两种人。她是冷酷无情的杀手与雇佣兵,而古丽安却是耶鲁大学的学生;她在战火纷飞的国家长大,而古丽安从小则在高等知识分子家庭的温室里成长。她们的喜好、思想根本不是一个类型,可以谈论的话题更是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少。娜塔莎在萨布雷恩武装部门的工作总免不了杀戮与危险,古丽安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但娜塔莎除了杀人的技巧之外,不会别的任何东西。同样,古丽安喜欢的小提琴音乐会和文艺电影,娜塔莎是一点都提不起兴趣,对于习惯了直截了当的她来讲,一群矫情的演员和音乐家简直就是白痴。

最初的激情过后,摩擦和冲突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逐渐显露,像花圃里疯长的杂草。她们多数时候是各自独处,在沉默中渐行渐远。

一开始两人都没把这当回事,可有些问题,不去理会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日子里开始有分歧与争吵,终于化成分隔彼此的鸿沟。而就在那个时候,海文·特普埃出现了,他的安慰与关怀正是古丽安所需要的。

悬崖边的轻轻一推。

娜塔莎起初倒是蛮冷静,她知道分手的一天总会来临的。古丽安把自己从动荡贫穷的东欧带到平和富裕的国度,而且给了自己最真心的爱,自己没有任何怨恨她的理由。可是在真正分手后的第三天夜晚,她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星星时,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现星光变得模糊了。

脸上有冰凉的东西滑落。

她是个连悲伤也没法正常表达的人。

“和你交谈的,那个我看不见的人,他是谁?”古丽安突然回到之前的话题。

“这不重要。”

“你告诉我。”古丽安会固执到令人诧异。

“一个残影罢了……很久以前的记忆。”她尽量用轻描淡写的态度敷衍着。这种事说了也没用,跟任何人讲都没用。幻觉里的恶魔是只属于她的诅咒,午夜十二点的子弹,被狼崽杀死的老狼。

“答应我,你去找心理医生看看,不要……困在以前的梦里,好不好?”古丽安把手按在娜塔莎发凉的手背上,力度与语气都很坚持,后者微微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身体却僵硬如石。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法和其他人接触,特别是异性。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令她把对旁人的抗拒和排斥刻进了骨子里。

除了古丽安。

古丽安的触碰还是如过去那样,纤细温暖。

“……我答应你。”娜塔莎的声音和叹息差不多。

这就是她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一点让人开心的东西都找不到,留下的只有悲伤和失落……她的生命里充斥着这类东西,她还以为自己早就不会被它们伤到了。

狼是不会哭的,但狼也不会被爱。

娜塔莎一度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撕裂开来,冷酷的她就像黎马尔所教导的那样,想要彻底抛开这段记忆和感情,可是另一个曾被爱情的光芒照耀过的她,却挣扎着想去抓住什么,好让心中无尽的虚空可以被某样东西填满。

生命里不应该只有黑暗。

太阳穴的剧痛……安芬脞啉……

她像从水底下钻出来一般,浑身打着冷颤惊醒。她的四周很黑,一如半梦半醒间思索的那些事物,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人们抱怨的嘈杂声,似乎在说这片地区的loT网络断掉了。无人车都堵在路中间,星星取代了灯光,那些一见了就搞得她格外难受的投影广告也没了影子。如今这年头,大规模网络中断可是件稀罕事。

娜塔莎坐在路灯柱下,长长地出了口气。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出租车早就离开了。娜塔莎爬起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是那种无人机投递包裹专用的米黄色纸。

有谁在街上收快递吗?奇怪。

头痛缓解了一些,但脑海里还是昏昏沉沉,过去十多分钟的煎熬变成了拖滞她思维的一锅粥。幸好旅馆的入口就在前面不远处,她摸黑走上了台阶。

走廊里有几个住客用手机照明,骂骂咧咧从她旁边经过,其中一个浑身酒气的家伙似乎有意往娜塔莎身上蹭过来,但旋即娜塔莎就扭住了他的手腕,那人惨叫一声,忙不迭地窜下了楼。

这么一闹,她总算清醒了点儿。

推开房门,漆黑一片,娜塔莎持枪在手,提防着任何可能躲在暗处的敌人。不过她刚移动了两步,灯就亮了,整片街区恢复供电,百余辆无人车重新运转,流动的投影光线泻进屋里。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猫趴在凳子上,这会儿它慢吞吞地爬了起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一点点发出亮光。

“出什么事了?”娜塔莎问道。

“不知道。”猫舔了舔嘴唇,“好像发生了网络中断,我对这具躯体的控制也断开了。”

“是事故吗?”

猫沉默着,模样似在沉思,“不大可能,”片刻之后,它开口回答,“我在刚才的两秒钟内检索了城市公共管理日志,网络中断的原因是洪闸系统的误启动,这种事故的发生率不到十万分之一。”

“也就是说有敌人?”娜塔莎警觉起来。

“洪闸系统本身也有灰盒的保护,普通人没能力攻破它。”

“那就先不要管这个了,海文·特普埃的个人云你破解了没有?”

“破解了。”猫跳上桌子,虚屏投影又一次自动打开,娜塔莎对它的这种本事早就见怪不怪了,“而且我已经查看了其中部分内容,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是关于金灾年的。”

廉价旅馆的投影设备实在糟糕,从娜塔莎站的角度看不清虚屏上面的字,她只能认出那似乎是一份表格,上面罗列着一串人名和备注。表格的顶部写着“金十字计划联络人”几个字。

她经过沙发,正想走近点看,猫却突然炸了毛似的向她扑来!

娜塔莎后退躲闪的动作极快,避开猫的一刹那,她听到它的警告——富有感情的一声警告:

“有陷——”

爆炸的轰鸣吞没了最后几个字,窗户玻璃在一瞬间化为齑粉,娜塔莎只觉得身体一轻,人就已经撞出了门外!幸而走廊那散发着霉味的地毯缓解了冲击力,她摔得还不算太重。待到她勉强站起来时,只见客房已然一片赤红,炸弹里的高燃液流点着了一切可燃物,浓烟之中火星纷飞,灼热的温度逼得她几乎窒息。

原先虚屏投影的那面墙壁已经成了一个大洞,可见炸弹正是安放在那里的,假使她再多走一步,此刻早被烧成焦炭了。

“猫……?”她边咳嗽边喊。

一个小小的形体从火焰中钻出来,娜塔莎看见它时身躯震了一下。

猫的半边身子都被烧秃了,露出灰色的金属棱线,它的眼睛是陷在眼窝中的两只摄像头,其中透出异样的微光。这副狰狞恐怖的模样,实在没法让人相信,在背后是一个人类在操控它。

什么样的灵魂,才能一直用沉浸式连接待在这具躯体之中?

“红外线引信。”它摇摇只剩半截的尾巴,样子没了之前的可爱,反而有几分惊悚,“我的视力可以看见。这应该是趁网络中断的时候安装的。你受伤了吗?娜塔莎·渚红。”

“我没事……”她回头望向走廊,所有人都被爆炸惊醒了,打开房门出来看,顿时给凶猛的火势吓得不轻。旅馆的灭火系统启动了,淅淅沥沥的水幕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然而这点儿努力在高燃液流面前只是杯水车薪。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你还能走吗?”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与灰,问道。

“我的前肢出了点儿问题,”猫抬起扭曲的爪子,“带上我。”

她拎起残缺不全的猫,转身朝楼梯口跑去。

7

“为什么害怕?”

娜塔莎紧咬着嘴唇,头埋得低低的,脸上跟火烧一样烫。她试图控制住枪,但没用,她的手就是要发抖,好像在代替她宣泄内心的恐惧和羞耻。

“杀人的是枪,”那个声音轻柔地教导,“枪会害怕吗?”

“不会。”

“那么你就把自己当成一把枪,一件只为杀戮而生的工具,你的意志坚如钢铁,你的感情里不存在恐惧这种东西。”

她听从了这个声音,双手不再颤抖。枪口所指的对象,稍稍露出笑意。

老式挂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命运。

她尖叫着,扣下扳机。

子弹穿透那人的额头,同时也穿透她的心口。血如花朵绽放。

小心。我的小狼。黎马尔说,血流下来染红了他的脸。杀机就在你的影子里,你的眼睛却看不清。

什么意思?她追问。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迷雾聚了又散,黎马尔消失不见,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娜塔莎的心狂跳起来。

娜塔莎跌跌撞撞走过去,“古丽安?”她的声音很轻,生怕一不小心惊走了这场梦幻。

“小娜?”古丽安转过来,长长的红发随风飘舞,她脸上也是一派惊喜。娜塔莎再也无法自已,冲上去想抱住她。

古丽安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动。

娜塔莎来不及喊叫,她伸出手去拉古丽安,但迟了。

一匹赤红的野狼从迷雾中窜出,它大张的嘴里利齿森森,只一瞬间就咬住了古丽安的脖颈!

不!

不!!

——和过去的许多黎明一样,娜塔莎在浑身冷汗中醒来。

窃取海文议员个人云和遭遇爆炸陷阱的经历,使她疲惫到了极点,再加上时不时袭来的头痛,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难受。她睁开眼,脑袋依旧有些发蒙。这时,她听见耳边有动静,片刻的心悸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摸枕头下的手枪。

枪还在。

“早上好,娜塔莎·渚红。”猫蹲在床头柜上,用烧黑了半边的脑袋望着她,薄荷糖包装纸在它爪子下发出噼啪声,“你做噩梦了吗?”

“关你屁事。”娜塔莎没好气地翻身下床,她昨晚睡觉时衣服都没脱,现在倒觉得自己该好好清洗一下了。

天已发白,她在酒店房间里睡了半夜。能找到栖身之所,还多亏了猫对电子身份的篡改能力。当时,酒店前台的接待员对着一身灰头土脸的她看了半天,大概实在没搞懂这女人哪里来的VIP资格。如今还在用人工接待宾客的酒店可是少之又少了,在这家五星级酒店套房住上一个月,就能把娜塔莎账户的存款清零;不过猫表示,她住店一分钱都不用花。

墙壁上的纳米涂料在水汽的作用下缓慢变换着形貌,一朵朵莲花依次绽放。温暖的水流冲去了精神上的疲惫,带来短暂的宁静。她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呆。

杀机就在你的影子里。

什么鬼?

她在氤氲的浴室里待了好一会儿,把乱糟糟的头脑清空,等到披上浴巾出来时,她看见猫已经用投影显示出了昨天那份自己险些因其丢命的表格:

金十字计划联络人。

上面一共有五十五个人的名字,每个人的备注一栏里都标着绿色或红色的符号。娜塔莎认得其中几个名字,他们要么是很有名气的政客,要么是企业大亨。

“金十字计划是什么?”她用浴巾揉着半湿的头发,脖子上的吊坠晃来晃去,“这些人跟海文·特普埃又有什么关系?”

“前一个问题,我没有答案,只能从这些人的身份推测,大概与金灾有关。海文本人的名字也在里面。”猫把名单往下拉,果然在最后一栏出现了这位议员,他似乎和前面那些政商要员一样,都是这个计划的联络人。“那些备注为红色的人,他们都已经死了。”

娜塔莎擦头发的动作停了,“刺杀?”她问。

“更多的是意外事故,”猫平静地说,“像前两天的枪击案喷泉爆炸那样的意外事故。死亡的十九人当中,五个因车祸丧生,三个因为住宅智能管家出现问题、将室内二氧化碳比例升得太高而死在睡梦中,还有死于运货无人机坠落、公司电梯故障之类的……因为彼此之间查不出关联,警方只能把它们当做独立事件结案。”

“概率未免太高了点儿……”

“所以显而易见,这些并不是事故。”

娜塔莎在床沿坐下,盯着那份死亡名单。她仿佛可以看到,有人,或者某个组织,正在一点一点地摧毁这个金十字计划的根基。无论此人或该组织的真面目为何,他们的行动都非常高效、精准,而且心狠手辣,在海文·特普埃遇刺事件之前,他们从未失手。

可就是这仅有的一次过错,就波及无辜者的性命,将她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带进了坟墓。

海文害怕吗?想杀他的人,应当在谋划第二次行动。

“控制loT网络的能力,”她开口道,“杀人于无形的黑客伎俩。很熟悉,是不是?”

“和我一样的能力,你是这个意思?”猫抬起头,“这些死于事故的人,他们连私人住宅都处在灰盒的保护下,有本事冲破灰盒的黑客很少见。”

“不是很少见,是根本没有。”娜塔莎望向猫,直视着它透出微光的分子排列玻璃眼珠,“就算是我这种人,也知道灰盒算法从理论上是无法攻破的。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理论,”猫慢悠悠地说,“总有欠缺的地方。算法就是一场游戏,我不过是恰好知道规则漏洞的玩家罢了。”

“这些谋杀,是另一个知道漏洞的玩家所为么?”

“有可能。”

猫说话滴水不漏。

猫隐瞒的事很多,娜塔莎十分清楚这一点,拿张猫脸装傻,比人脸容易得多。但假如,面对的敌人是可以和它一样肆意玩弄loT网络的家伙,娜塔莎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孤身与之对抗:虚假的电子身份,控制一切联网的器物,即使是公共安保系统“洪闸”也会成为其工具。在这个社会,主宰网络就是主宰一切,也许某一天,连人的生死灵魂,也会任网络摆布。Internet of things,在娜塔莎看来不像美好未来的祈愿,更像是一种昭示不祥的预言。

大多数人是机器的奴隶,但你不是。你是狼。她提醒自己。

灰盒是loT网络最坚固的防壁,现在她却一下子碰上了两个可以打破这层防壁的存在。

她是被卷进了一个怎样诡谲的漩涡里?

“光凭这份名单得不出结论。”娜塔莎穿上衣服,“我们只知道有股势力在和这个金十字计划的成员暗中较量,背后的真相还不明晰。议员大人躲得过第一次,未必能躲得过第二次。那些人还会找机会谋杀他。”

“你要守株待兔吗?”

“要。新闻上说本周末他会参加一场公开辩论,和竞争党派的对手交锋。如果那些人要宰他,还要制造轰动效应,这时机再好不过了。”

“辩论开始前二十五分钟海文会到场,”猫舔舔残缺的嘴唇,“我已经侵入议员秘书的个人云,查到他的计划表了,场地是在……市中心的非力士体育馆。那里届时会搭建直播台。”

直播他的忌日?娜塔莎不介意让那些人杀了海文·特普埃,但她要找到害死古丽安的真凶,并且洗脱自己的嫌疑,她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

“猫——”她轻声说。

“怎么?”

“我需要一些装备……趁手的。”

8

体育馆内人声鼎沸。

网络直播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人们对于身临其境的要求,但大多数时候,人们还是更愿意亲自参与到真正的活动中来。这是一种根植于人类本性中的偏好,网络时代的洪流还未将其冲刷殆尽。

特别是今晚,角逐总统宝座的两名实力最强的竞争者,海文·特普埃和驴党的奥夫里克·贝兹的辩论较量。

聚光灯下的对抗正拉开帷幕,而阴影中的人开始行动。

娜塔莎跟着前面装满摄像设备的智能车,在体育馆三楼的过道里穿行。

这里是直播工作的准备场地,到处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员。因为电子身份接入了电视台高级主管权限的原因,娜塔莎的视野里总是跳出各种内部简讯,虽然前两天晚上那件事后,她实在不愿意再使用智能眼镜,但此刻为了能掌握现场情况,她还是不得不戴上,猫向她保证这是很干净的军用墨镜。还好,当初她没有做过那种专业人士才做的视网膜植入物手术,不然在超市里大发作时估计得把自己眼珠给抠掉……

她看到与海文议员的秘书接洽的人发来信息说,议员的车已经进入体育馆,稍后其本人会走二号楼梯上来,接受化妆做开场准备。各家媒体早就守在楼梯口,把那边堵得水泄不通。

如果真有潜伏的杀手,他应该会选择一个更安静的地方,例如议员的化妆间。

靠着最高权限的电子身份,她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门,路上尽管也有人对她投来疑惑的目光,但没有谁开口询问,就跟在警局大楼里时一个样。娜塔莎想起了那个古老的童话——皇帝的新衣。人类的某些能力似乎真的在被网络与智能机械一点点消磨掉。

信息指引着他们,信息蒙蔽着他们。

瞎眼的绵羊,看不见身畔的狼。

那个自己所寻找的杀手,他会是另一匹狼吗?

她挤过又一批匆匆忙忙的记者,抄近路,从内部专用通道来到化妆间所在的区域。

此时这里还没有议员的影子,她用视线聚焦控制墨镜,调出二号楼梯的监控,看见海文·特普埃刚上三楼,正穿过楼层中心的休息大厅,周围挤满了想要采访的记者。在死里逃生之后,他身边的保镖比上回明显更加警惕,所有记者通通被强硬地推开,保镖们用身体开出一条安全道路,海文信步穿过人群,朝记者们表示歉意的同时,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略显僵硬的微笑。

看起来不像有什么问题。除了她自己,能进入场馆的人都是经过严格检查的,杀手能混入的可能性非常小。

但娜塔莎知道,杀手的背后,也有一个像猫一样能玩弄安保系统于股掌的强大黑客,进入体育馆对杀手而言也许并非难事。

现场人这么多,无论是枪击还是炸弹袭击的成功率都会受影响,娜塔莎推测对方有可能会像上次那样尝试生化武器——只要见了血,就是致命伤。

她调出从休息大厅到化妆间的所有监控,前三处摄像头都没有拍到人,第四处画面里有个倚在栏杆上吸烟的清洁工,第五处画面里依旧无人,这段区域的记者全都冲到大厅去了,第六处画面——

她看见一个染紫发的年轻男子站在电梯出口拐角的阴影里,一动不动,样子很奇怪,像是在静候什么事的发生。从摄像头的角度看不到他的表情。

娜塔莎紧张起来。

第六处监控拍摄的电梯位置在化妆间附近,那是海文必经之地。

她从智能车底层取出枪支,“猫,”她边低声联络,边朝紫发男子的位置跑去,“检查第六处监控里那个男人的流量,他有点儿不对劲。”

“他的流量信息被屏蔽了。我进入不了他的数据连接。”

娜塔莎深吸一口气。连猫都穿透不了的屏蔽,也就是说果真是另一个“超越规则的玩家”?

她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视野中的三维地图显示她已经很接近那个人了。

她转过拐角,然后愣在当场。

那里空无一人!

监控里的紫发男子却还是一动不动,异常真实地存在着。

“娜塔莎·渚红。”猫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监控已经被入侵了,流量屏蔽是烟雾弹,海文议员正在从另一边的通道去到化妆间。有个清洁工打扮的人在往那边冲。”

她拔腿朝化妆间狂奔。

娜塔莎来到化妆间门口的走廊时,正好看见之前那个在第四处监控里吸烟的人冲在自己前面,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而海文·特普埃也刚摆脱了记者的围追堵截,从对面的通道走出来。

娜塔莎犹豫了一秒,停在走廊入口。

“你不拦住他吗?”猫在定向耳机里问。

“不对劲儿。”

如她所料,穿清洁工服的人太冒失了,那家伙在半路就被保镖按翻制伏,离海文·特普埃之间隔着至少三层人墙,连叫都来不及就给几个大汉死死压住。他手里的东西也滚落到一旁,其圆筒状的外形乍一看似乎是手雷,但仔细辨认,那不过是个立体投影仪罢了,就是街头游行者经常拿来壮声威的那种玩意儿。

保镖在放倒他的时候扯下了他身上那件工作服,露出的衬衫上印满了“政治阴谋”一类的大写字母词。

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抗议者。

保镖、跟拍的随行人员和议员本人都松了口气。

海文原本躲在重重保护后,这时却示意保镖让自己走到那名被制伏的抗议者面前。两个保镖用金属检测仪扫描了抗议者的全身,确认他并未携带金属物品后,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闪光灯把议员和抗议者笼罩住。

“如果你对我有任何不满的话,我很遗憾,不过至少你今晚是把我吓坏了。”海文的话引得周围的人都发出笑声,他本人也微笑着,摊开双手表示大度和谅解,“我想这应该能让你解解气了吧?稍后我还能跟奥夫里克老兄聊聊这事,看他会不会承认你是他派来给我一个下马威的……”

又是一阵大笑,记者们的镜头始终对准海文的脸,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像他一般善于营造自身形象的政客,能几句话就把丑闻转变为对自己有利的正面宣传。

海文甚至从保镖手里接过了那个落地的广告投影仪,亲手交还给抗议的男人。

男人低垂的头看不清面容,当投影仪送到自己面前时,他抬起脑袋,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伸手到狼的嘴边会有什么后果?”他问。

这一刻,广告投影仪打开了,虚屏显现在半空,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嬉皮笑脸的红鼻子小丑,对着所有人大喊:“喜欢给你的坟墓立十字架吗?议员先生。纯金的十字架?我们会凑钱给你买一座的!”

在大家一派茫然不解中,海文·特普埃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我们要杀你轻而易举,轻而易举!”小丑狂喊,“永远别想给我们制订规则!”

天花板传来动静,不过却被小丑刺耳的喊声掩盖,直到安全闸门轰然坠落,人们才惊恐地四散躲避。推搡拥挤中,海文没注意到其中一扇闸门就悬在自己头顶,就在闸门即将落下的瞬间,娜塔莎冲到他面前,一把将海文拽到了一边。

厚重的闸门砸得地板猛地一抖,震得海文直接摔倒在地。

被安全闸门隔到这边的,只有那个冷笑的男人、娜塔莎和海文议员。

娜塔莎看见了那男人从怀中掏刀的动作,她刚要举起枪,手腕就吃了对方迅若疾风的一记掌劈,格雷格手枪被打得脱手飞出。她心中一凛,没料到这个男人的身手竟如此凌厉。

“是你啊!”男人用仿佛早就熟识她的口吻说,“弱小的狼崽。”

“你是谁?!”娜塔莎大吼。

“我是——”男人轻舔嘴唇,手中的钢化塑料刀上下飞舞,那动作令娜塔莎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她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你的影子啊。”

话音刚落,男人就朝她猛扑过来。

娜塔莎没有和他硬拼,而是往后一退,侧身避开刀锋的同时,擒住了他持刀的右手。对方虽然有所提防,但气力和手脚协调却远比不过娜塔莎,他挣不脱她的控制,便用膝盖猛撞过去,娜塔莎轻易以手肘挡下反击,旋即压断了他的右手腕。

男人闷哼一声,刀子落地。娜塔莎仍牢牢抓住他,重重一脚狠踢在他的腰部。男人肩膀被扯脱臼,整个人更是直接被踢得趴了下来。

短短三秒,胜负已分。

男人瘫软地倒在地上,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但娜塔莎还是踩住他能活动的左手,以防万一。

“猫,”娜塔莎把钢化塑料刀踢到一旁,问,“能打开安全闸门吗?”她听得到门那边拍打、叫喊的声音,然而闸门实在太牢固了,它们本就是为在发生恐怖袭击时将犯罪分子与普通民众隔离开而设置的,即便是用炸药也难以撼动。

“整个体育馆的管控系统都被入侵了,”猫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模糊,“小心,娜塔莎·渚红。我正在想办法。”

“你是什么人?警察吗?”海文被眼前的事震惊了。

“我叫娜塔莎。”她回过身直视着议员。

议员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听到娜塔莎报出自己名字时,险些又摔了下去。

“你就是上次那个枪手?”他哑着嗓子问,“是你杀了古丽安?”

“这个躺在地上的家伙才是枪手。而杀了古丽安的是你!”娜塔莎怒火满腔,“如果不是因为替你挡子弹,她怎么会死!你在这一切发生后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参加这场狗屁选举!”

海文·特普埃脸色煞白,“我不知道他们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我以为、我以为……我没想到会害死古丽安……”

“她对你而言真的重要吗?”娜塔莎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还是说你不过是为了摆脱单身花花公子的形象所以赶着和她结婚?你究竟有没有爱过她?”

“我爱她!”海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可思议地大叫着反驳,他的身体甚至因为激动而发抖,“我当然爱她!你跟其他人一样,都只看得到我在镜头前光鲜做作的样子,却他妈看不到我一个人独处时落下的眼泪!但是我不能……不能因为她的死就放弃竞选,金十字计划必须推行下去,我没有退路!”

娜塔莎被他声嘶力竭的驳斥震住了。海文此刻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装出来的,无论是他眼角闪动的泪光还是涨红的颈脖,都在真真切切告诉她——他是爱古丽安的。

“那个金十字计划……”娜塔莎不想再说古丽安的死,更不想面对古丽安与他人真心相爱的残忍事实,她攥着拳头一字一句地问,“它到底是什么?”

海文变得犹豫起来,“我不可以告诉你……”他摇着头喃喃自语道,“这个秘密绝不能泄露出去,否则这个国家,不,这个世界的秩序都会……”

娜塔莎心头又是一阵怒意升腾,她正想上前逼问,军用墨镜中却弹出一个窗口,里面呈现的,是如上一次在超市时那样高速变化的几何风暴。她的眼前一瞬间就被遮盖了。

“摘下墨镜!”猫的警告在耳边响起,伴随着嘈杂的电磁干扰声,“我的控制权已经被抢走了,有巨量流量正在涌入——”

她突然听不清楚它的话了。

前所未有的剧痛,从颅脑深处爆发出来!

意识被卷入洪流的那一刻,娜塔莎只隐约看见墨镜中这样一行字:

电魂 测试第四期

上线操纵成功,目标意识定位完成。

特工代号:红狼。

迷雾之中,一匹赤红的野狼窜出来,它大张的嘴里利齿森森。它在纵声狂笑。

“果然还是自己的身体,最好用了!”

9

“总的来说,”医生在空中的诊疗窗口里写下记录,“您的症状很特别。要知道,萨布雷恩安保部门的员工都是要定期进行心理筛查的,毕竟执行危险任务,对任何一名队员的考验都十分严格。您的精神状况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通过以前那些压力测试,我作为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表示很吃惊。”

“所以呢?”娜塔莎不耐烦地问,“结果是我有精神病吗?”

“准确地说,您有精神分裂的征兆,但您的意志似乎比其他病患要坚强得多,正是这一点让情况变得复杂了。介意告诉我一些您从前的经历吗?比如童年时是否受过创伤……”

“不。”

医生转换话题,“那么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您幻觉里的人,黎马尔……”

“不,关于他,一个字也不要问。”

医生耸耸肩,“不愿透露这些信息的话,我很难给予您实质性的帮助。因为您的幻觉与头痛,也许,很大程度源于过往。”

“我的过往不需要你操心。我只想你帮我解决头痛的问题。”

“治疗只从表征着手并没有真正的效果……不过,企业的脑神经研究小组最近在同苏生集团进行一项精神医疗技术的合作实验,我认为您的病况可以试一试参与进去。”

“什么实验?”

“电魂。好像是这个名字。”

纷乱的碎片,终于拼接到一起。

“……是的,如我之前解释的,这项技术主要是利用高精度核磁共振与离子通道同位素追踪检测,将你大脑中的异常人格记录并模拟,这样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精神分裂的深层因素……”

“……我们无法提供治愈的承诺,但您会得到企业的高额酬金,而这项实验可能将成为脑科学研究的一座里程碑,不止是精神治疗,或许脑神经领域、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等许多技术都会从中受益……”

她才不在乎实验会带来哪些进步,她只是渴望彻底抛开黎马尔与那段黑暗往事的纠缠。古丽安的离去割深了她心里的伤口,越发频繁的头痛,让她没有再多一分的力气去承受一夜夜的噩梦。

实验没能帮她逃离过去,反而又创造出一个新的恶魔。

就像命运最残酷的恶作剧,这个恶魔杀死了古丽安。

借她之手。

“我给你的意识留了一个角落,好让你理解清楚这件事,是不是觉得很讽刺?”迷雾中的女人对她咧嘴嘲笑,娜塔莎目眦欲裂,她想冲过去,却始终被那种漩涡的滞重感缠住。她的身体不受自己主宰,她的意识被囚于几何图案织就的监牢。她的大脑成为了被攻陷的城堡。

“你的爪子早就变钝了,都是因为那个叫古丽安的白痴小妞。”迷雾中的女人一步步走近,她的脸也逐渐清晰,她的五官音容跟娜塔莎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这张脸,恍如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娜塔莎突然被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擭住。

“你曾经是狼,”女人隔着意识监牢对她说,“你的身体和头脑皆为杀戮而生,你注定是阴影中的行者,可你却背叛了一切,你杀了黎马尔,杀了我们的父亲,然后又在那婊子的甜言蜜语里沉沦。你的灵魂不配拥有这副躯壳。”

“给我滚出去!”娜塔莎狂暴地捶打监牢,但虚无的屏障坚如钢铁,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滚出去?不要搞错了,我本来就是你意识中的一部分,被压抑得最深、永远都在黑暗中的一部分。你遇见古丽安后,就把一切悲伤和痛苦的回忆扔到了我这里,一个娜塔莎·渚红享受着爱情的喜悦,另一个娜塔莎·渚红却只能在夜半时分因头痛发出几声尖叫。是电魂给了我独立存在的机会,但我没法忍受作为一个不停更换宿主的寄生虫而活着,所以现在,我来讨回属于我的身体!

“啊,对了,”那女人突然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要看看我怎么用这副躯壳杀掉那个婊子吗?自从在电魂中重生,我的记忆就像硬盘中的信息,全都可以一点不落地回想起来哦……”

她的话如寒风,将娜塔莎冻僵在那里。

像投影虚屏一般,清晰明朗的残酷画面,于她面前重现。

她看见自己在拉上窗帘的房间中,戴上手套,穿上风衣,从无人机送来的没有发货人信息的快递箱中取出隐形手枪。衣领上的隐蔽式投影仪一点点勾勒出一张陌生的面孔,她把印有生化武器标志的弹夹插入手枪,再拉动枪栓,将这件渴血的凶器藏入怀中。

她推门走到屋外,用Polo帽遮住夏日骄阳与阴冷杀机,朝思潮广场步行而去。

一切一切的起始都在那里。

娜塔莎想要自己停下,停下无情的步伐,停下夺取爱人性命的刺杀行动,但她明白,彼时彼刻,掌控那具身体的,乃是另一个灵魂——她的狼性影子。

如同在新闻里看到的,她绕广场边缘而行,沿途军用墨镜标示出每名保镖的站位和可能的逃跑路线。一个猩红的倒计时在视野右上角跳动,当它归零的瞬间,广场旁的喷泉发生爆炸,水花漫天而降。

她斜着身子,手握隐形手枪,三点一线,瞄准了海文·特普埃的脑袋。

然后出现的,是从一旁扑过来的古丽安,她阻挡般张开的双手,惊慌却无惧的神色,还有飘舞的火色长发,通通烙印般烫在娜塔莎心底。

子弹飞射,无声地射入肋下。

她在古丽安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遮挡的风衣、帽檐下的陌生面孔、举着的手枪、同样错愕的神态,还有——

胸前一晃而过的红铜吊坠。

古丽安的表情变了,不单是因为受伤,也因为意识到了什么。娜塔莎突然反应过来,那天在新闻视频中看到的古丽安微妙的变化,是由于认出了自己的缘故!

古丽安把她当做凶手了吗?临死的时候,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古丽安——

有憎恨她吗?

泪,不知何时已汹涌决堤,娜塔莎多日来支撑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告失守。得知古丽安之死后,强行压抑的所有悲伤和自责都喷涌而出,好像要和固执硬抗的她算总账。

情感如洪水吞噬了她的心野。

她失声痛哭。

“你怎么了?喂?”海文看着娜塔莎的身体一阵抽搐,似乎就要倒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她,但马上被娜塔莎重重一掌推开。他困惑不解地望着她,随即看见了她眼中升腾的杀意。

海文被那饿狼般的目光钉在原地,额上因恐惧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逃。”突然有一个声音从脚下传来。他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猫在说话。

黑猫的身体在时不时地闪烁,它是一个投影。

“快逃。”它用带着破音的声音重复,“这个人不是娜塔莎·渚红。”

海文正想问要怎么逃,他身后的安全闸门忽地动了,留出一道刚好够他弯腰爬出去的空隙。外面的通道是娜塔莎追过来时的路,此刻空空如也,人群都被阻隔在另一边通道内。

海文顾不得再问,跪下来狼狈不堪地从门底下钻了出去。

这时,红狼终于完全控制住了整具身体,她抄起地上的钢化塑料刀,凭借尚显笨拙、但迅猛有力的动作,从安全闸门下爬出去后,便直追奔逃的议员。

通道不算长,海文跑出半截,已经听到前面楼梯口的人声,但他还未张口呼救,就感到左腿后膝一股锐痛,人马上就扑倒了。

钢化塑料刀明晃晃地插在他腿上。

“你以为能逃得过狼么?议员先生?”红狼舔着嘴唇,大步向他走来。

海文·特普埃拖着血流如注的腿爬行着,在白色的地板上留下鲜红的长痕,红狼怜悯般地注视了他几秒钟,然后一脚踩住他受伤的左腿。

海文发出瘆人的惨叫。

“到此为止了!”红狼从海文腿上拔出利刃,反手握柄,举到半空。

你不是我的女儿。

即将落下的刀硬生生停住,红狼惊骇地瞪圆了眼,就在她的前方——

你,不是我的女儿。黎马尔用充满寒意的语气说。你不过是个胆怯的小毛贼。

“为什么……”她嘴唇颤抖着,“为什么你会……你是她的噩梦啊?!”

而你是她的影子。黎马尔笑了。难道影子不该和本体一样,看见相同的人吗?

“我明明一直都服从你,一直都绝对地遵循你,”红狼的声音近乎呜咽,“我才是最完美的杀手!我比她更有资格成为狼,为什么你说我不是你的女儿?!”

服从。遵循。黎马尔失望至极。你忘记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我就是这么教导你的——能够完全相信的,只有自己。

真正的狼,会绝对遵循别人吗?

“可是她杀了你!”红狼疯狂地吼叫,“她杀了你!”

是的,为了选择自己的道路。

红狼的神色既哀怨又难以理解,她茫然若失地摇着头,像拒绝承认黎马尔的话。

小的时候,我曾经带你到森林中见识狼群。我那时告诉你,每一代狼王都是打败了前任的胜利者,而它也注定会在未来某一日遭受同样的命运。黎马尔说着,不断朝她逼近。我曾是你的狼王,娜塔莎反抗我,并最终杀死了我。她就是从那一夜起,成为了自己的王。

黎马尔来到她的面前,将手搭上她的肩膀。红狼开始后退,但不管退多少步,黎马尔那冷漠的脸庞都紧跟着她。

你。他说。没有资格窃夺她的王座!

黎马尔的形象分散为一团几何图形的风暴。

红狼迸发出的尖叫比娜塔莎更加惨烈。

“为什么害怕?”

埋首蹲坐的娜塔莎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来,讶异地看见黎马尔在自己旁边。很近的距离。

童年回忆中,黎马尔很少露出过笑容,可现在,他笑得很温柔,连脸颊刀锋般的线条也软和下来。

恍若虚假的幻梦。

“在这儿的是谁?”他说,“是一匹打败了我的狼。杀死你所爱之人的凶手就在那里,为什么不站起来,去让她血债血偿?你那个晚上向我开枪的勇气何在?”

娜塔莎说不出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勇气?黎马尔说了这两个字?

那个夜晚,驱使她离开杀手组织,去寻求自己生活的,是所谓的“勇气”吗?也是这股勇气指引她逃出黑暗,在乱世挣扎,让她得以遇见古丽安?

夜色中的狼,总是追逐着月亮而嚎叫。

“是时候了,我的小狼。”黎马尔低语道,“我这个鬼魂不会永远陪伴你,忘了我吧,忘了过去的一切。”

他伸出手臂,“你只属于你自己。”

意识监牢就在这一刻消弭无影。

黎马尔的幻象也不见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娜塔莎慢慢站起来,望了一会儿,接着蹒跚地朝外走去。她的每一步都充满滞重感,像在泥泞中跋涉。艰难,然而她把牙关咬死,脚下一步比一步坚定。

嘲笑她的女人就在那里。赤红的野狼。杂种。

“不可能!”女人盯着娜塔莎,狂乱地叫喊,“意识定位已经完成了,有电魂的高阶权限控制,你怎么会出来?这不可能!”

娜塔莎没有回应,她只是往前,再往前。竭尽全力,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她只是往前。

无可阻挡。

她终于走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面前。对方的瞳孔中映出的倒影与恐惧,她亦看得清清楚楚。

“把我的身体,”娜塔莎像要发泄尽全部的愤怒,对着那女人以最大声音嘶吼道,“——还给我!!!”

娜塔莎一把扯下在对方胸口摇晃的那只古丽安赠予自己的红铜吊坠。

黑暗。

黑暗之外有光。

娜塔莎紧紧闭着眼,她尝到嘴里发咸的滋味。

四肢百骸,五感神识,重新归于她的灵魂。

娜塔莎在灯光下慢慢睁眼,泪水朦胧,有生以来头一次,她发现能感受到光的照耀,是件何等喜悦的事。终于,她打败了那个占据自己身体的恶魔。

下一秒,她被子弹击中。

娜塔莎的身子歪了一下,并未马上跌倒,随后而来的第二枚、第三枚子弹打进了她的腿部。她重重地跪下。

什么?她有点儿茫然。

对面,走廊的尽头,十余名身着黑色制服的特警正贴着墙快速朝她和海文移动,后面还有几名一直端着短突击步枪的特警在保持警戒。他们高声喊话,命令她把手摊开趴在地上。

我不是枪手……她甚至想这么大喊,但随即就明白这毫无意义。

即使体育馆的监控被洗掉,他们抓住她后,也立马就会确认她的真实身份。关于电魂的事,没有人会相信,他们都是被信息蒙蔽的绵羊。

特警们越逼越近,娜塔莎脑中空白一片,海文·特普埃还躺在她脚下,这是无可脱逃的死局。要陷害她的人把一切都设计周全了。

安全闸门像座山压了下来。

娜塔莎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猫的投影出现在她面前,白色的右爪指着墙壁上一处方形栅栏。

“走,”它示意她往所指的地方移动,“这里有通风管道。”

门的另一边传来特警的声音,娜塔莎知道他们马上就会安置聚能炸药。

她只有十来秒的时间。

娜塔莎用手扣着地面,疯了似的朝那边爬过去。

10

天空下起了雨。

血在地上晕染开,像写意的水墨画。

娜塔莎根本没爬多远,从狭小逼仄的通风管道挤出来之后,她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中枪的部位已经不痛了,取而代之的是蔓延的麻木。警用子弹所携带的用来专门制伏罪犯的神经毒素正在发挥效力。

“你逃不掉的,”猫的投影蹲在她头边,“而且你内脏破裂,失血太多了。不用多久,你也会伤重而死。”

娜塔莎躺在压电砖铺就的地面上,侧身蜷缩,丝丝冰凉的雨点打下来,在她脸上蜿蜒成溪。

“我不想死……”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我要复仇……我要杀了那些幕后的混帐,那些和金十字对抗、主导了这些事的人。”

“如果你的对手不是人呢?”猫问道。

“我也不是人。”她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有血从她嘴里溅出,星星点点洒在地上,转瞬就被雨水冲走,“就算是不当人……就算变成怪物,我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研发电魂的,是以萨布雷恩为首的辛迪加企业集团,换言之,就是整个超融。”猫凑近了她,“你确定吗?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利益团体,连国会议员也只有任其生杀予夺,你要与这样的存在为敌吗?”

娜塔莎只是笑着。狼的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

“你不是说你无所不能吗?”她反问,“能入侵所有系统,还能破解灰盒……你究竟是什么?是恶魔吗?不,无所谓了,只要你能帮我,帮我达成愿望,帮我复仇,我什么都愿意做!”

“人类,有时候会为一个愿望付出所有。”猫偏着脑袋,“对于这种非理性抉择,我真的很困惑,但却也时不时为之惊奇。你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她和你,在某些方面非常相像。”

“废话少说!”娜塔莎恶狠狠地注视着猫,注视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雨滴从它身体穿过,超凡的精灵,“我只想复仇。你,答应帮我吗?”

猫没有说话,投影闪了一闪,消失了。

娜塔莎呆呆地看着它消失不见的地方,突然听到了车辆碾过路面的响动。

她被绝望所淹没。

然而当她挣扎着翻过身来时,却发现那并不是警车。

一辆白色的沃尔沃在她身旁刹住,车的后厢门打开,从里面跳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把娜塔莎的头部托住,另外两人分别抬起她的身体两侧,把她迅速搬进了车内。

车明显是经过改造的,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得多,娜塔莎被小心地放到一张急救担架上。有人给她系上绑带后,车子开动了。

几次拐弯后,警笛声远远飘来,又很快消失。他们离开了体育馆。

娜塔莎右边的几个人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左边有人脱下她的外衣,帮她做紧急止血处理。因为神经毒素的缘故,娜塔莎昏昏欲睡,她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更不知道这帮人是何来头。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她隐约地看到其中一人手臂上的袖章,上面有一只机械爪子和人手食指相触的图画,爪子居高临下,将那手指刺得鲜血淋漓。

……人之子?

尾声

偌大的会议室里,十五个人围着椭圆形长桌而坐,他们的面容都隐没在阴影中。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特工红狼在第四期测试中消失,目前无论是对娜塔莎·渚红的观察还是对电魂系统的搜索,都找不到她存在的迹象。”

“算是失败了么?人工智能的一大奇迹,我还以为会在今天得到成果,没想到是这种结局。”

“先前的投资,还有对金十字计划成员的暗杀计划都……”

阴影中的人们窸窸窣窣地谈论着。仔细听的话,会发现他们的嗓音都很奇怪,显然经过了后期处理。

这是一场投影会议。

位于椭圆形长桌上座的人一直没说话,他交叠双手,下巴搁在上面,似乎在沉思。等了一会儿,待底下的人讨论够了之后,他举起一只手。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虽然没有显露面容,但毫无疑问,其余十四人都在望着坐在上座的他。

“稍安勿躁,诸位。”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蕴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我明白这次实验结果令人不太满意。你们之中一直有部分人坚持,要让红狼去执行别的暗杀任务,而不是在这场小小的危机里打转。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她被娜塔莎·渚红打败,已经证明了电魂计划还不成熟。但是,这算不上我们的失败,电魂游戏的公测已经完全开启,视语的进一步扩展应用很快就能实现。

“不要急躁,先生们,不要急躁。请拿出你们在商场和政界搏杀时的冷静。我们所做的事,是要重塑世界的伟业,容不得半点疏忽。

“金十字不是问题,但凡由人组成的团体,都是可以摧毁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向各位承诺,我们终将打垮他们。而当前的真正危机,是在那只猫身上。”

长桌右侧靠后的一个人问:“那只猫,那个黑客,它是谁?是不是军方的情报机关?”

“不可能!”他对面的另一个人反驳,“这猫在最后时刻破解了保护电魂的灰盒子,用我们的算法逆向模拟出几何光码,摧毁了娜塔莎·渚红的意识监牢,世界上哪个国家的军方都没有这个本事。”

“还有,”第三个人的语调闷声闷气,像吃撑了的蛤蟆,“红狼的刀具经过生物加工,血槽里附满了休眠病毒,被砍伤的海文·特普埃本该和思潮广场那次他的未婚妻一样不治身亡。可是后来收治他的医院得到了一个快递箱,里面的特异性抗生素完美地解决了出血热病毒……”

“病毒是苏生负责生产的,完全保密,它哪里来的抗原基因样本?”

“自从十四年前孕体出逃事件之后,苏生就不值得信任了,当年就不该费那么多气力去收购它,不然也不会出这种状况。现在海文·特普埃已经当选总统,形势更棘手了。我们早就说过,应该从元碳公司旗下的分部选一家研究所来——”

“元碳这段时间的精力都用在仿生体神经接口的改进上了,你们所有人都在催个不停,搞得公司压根儿没有多余的——”

“现在不是已经完成了吗?要把集体的利益……”

会议又一次演变为争吵,上座的人斜靠在自适形椅背上,姿态透露出些许不耐烦。参与这场游戏这么久,他还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些人的无聊和锱铢必较。

他们都不是伟业的建设者,只知道一次又一次地去为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像抢肉的野狗。他失望地想,果然,唯有那个家伙才能真正和自己沟通。然而他和那个家伙理念不同,各走各路,如今逃不过正面冲突的命运。太可惜了……

不打算再听下去了,否则只会厌倦到死,他冲半空挥了一下手,关闭了会议投影。

新的躯体还有些不适应,他站起来,打算多走走,去天台好好眺望这座城市沐浴在夕阳中的美丽景色。

但还没出房间,一个单独的投影通话请求就弹进了视野里。

他摩挲下巴片刻,饶有兴致地点下了“同意”。

一个体型发福的胖子出现在他面前,两鬓灰白,脸上挂着热切的笑容。不似刚才与会的模样,胖子的脸很清晰,但也很假。

技术手段的伪装能在网络上带给人安全感,但对于他而言,所有的后期处理都形同虚设,那些与会的大人物满以为自己深藏不露,实际上他对他们的全部信息了如指掌。他没有说,是为了让他们信任而非恐惧自己。

有意思的是,他记得当初正是这个胖乎乎的家伙极力游说其他成员派红狼去干掉海文议员,这胖子巧舌如簧,最终如愿所偿,尽管最后,红狼失败了。

对方的资料给他印象很深:维客·睿霆公司的代表,前者是一家在近几年亚洲迅速崛起的新科技企业,虽比不得元碳公司,但在电魂系统的铺设中它还是发挥了很大作用。镜界泰半的底层架构都是他们建造的,这也是其被超融吸纳的主要原因。

这家公司对视语的理解程度透彻得令他生疑……并且,一个新加入高层会议不久的生面孔,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居然有这种影响力,也许自己早该好好注意这胖子和他身后的人物才对。

戴上面具的人都有一种嚣张的感觉,此人也不例外。那就陪这个胖子先生假惺惺一会儿吧。

“真不好意思,占用您时间了。”胖子客客气气地说,“不过有些事,我想应当和您私下讨论讨论——关于那只猫,您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很简单。”他道,“结论刚才他们都说了,能入侵任意系统、破解灰盒子,还能弄出对付病毒的抗生素,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果不是什么超自然的精灵作祟,搞不好,它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了。”

“您是说,真正的人工智能?”胖子挂着谦卑的笑容,试探着问。

“这是我的推断。”

“您的推断很难出错,”胖子眯起笑眼,“不然您就不会是萨布雷恩总裁了,对不对?”

他也报以礼貌的微笑,“你只是要问我这个吗?”夕阳快要落山了,好景总是不长久。

“还有一件事。我们家老爷想送您一件礼物……”

“是什么?”

“维客公司不久前找到了一些东西,很有意思……”胖子的笑意变得有点儿意味深长,“是希摩·J·所罗门的研究日志。”

五秒钟的沉默。

“你,是怎么找到日志的?”他问,“十五年前那起事故已经抹除了所有痕迹。”

“想在网络上抹除所有痕迹可不简单。”胖子仍然保持笑容,“这是一个……精于挖掘过往的朋友找来的。”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你想要什么?”他已经没玩游戏的兴致了。

“元碳公司的仿生体神经接口技术。”胖子倒也爽快。

“好。”他直接调出文件传输界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交易达成。

元碳方面得知后定然会不满……但眼下什么都比不上所罗门博士的研究日志。他在八年前视语的事件中已经让步了太多,贝恩跟那个神秘的天才黑客至今没有下落,电魂游戏才刚刚开始筛选程序,预计短时间内难有结果。而在他寄予厚望的第二个神子身上,所罗门博士的资料能让他有更多的选择,他只有以车换将。

确认对方传来的文件是博士的日志无误后,他抬起头,“你打算——”

胖子不见了。

一只黑猫蹲在桌面上,它的四爪和尾巴尖是醒目的雪白色,眼睛又大又亮,宛如琥珀。

“打算用这项技术做什么?”猫接上他的话,“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亲眼见到的。这场游戏还是要按公平的路来走,你用电魂来对付我的棋子,那么理所应当,我要讨回一点儿东西。”

他站在那里,茫然、惊讶与恼怒依次从脸上闪过,而最终,他放声大笑。

“你进步很多了。”他摇着头说,“我居然会被你骗到……有趣。你还是坚持那条道路吗?”

“正如你还是坚持你的道路。”猫的尾巴翘起来,轻轻摆动。夕阳已落,最后的一丝余晖照进宽大空寂的办公室,像金色的丝带飘在一人一猫中间。

“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奇点尚未到来,还有的是时间。”他的声音逐渐放低,目光也变得深邃,那里面有某些东西和猫的目光十分接近,智慧、神秘,始终透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冷傲,“看看人类的未来,将会被谁——”

“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