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子》全文__作者:犬儒小姐

当窗外雨雾乍起时,米娜就喜欢发呆,她会一边绕着自己短短的银发,一边想着自己的孩子。她有三个孩子——两个永远也见不到的,一个正待在她腹中的。

她清楚,这第三个孩子也将被那些穿白衣的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有人说,儿童眼中的世界最为纯洁,长大后,成熟和智慧就让世界变得混沌而危险。不过,米娜是少数到了二十几岁依然以儿童的目光看待这个从未真正被她理解的世界的人。米娜的心灵简单又纯粹,黑暗浸不进去。那些负责严格检查孕体质量的医生说,她的身体完美无瑕——强有力的心肺、健康强大的免疫系统、优良的骨架结构、光洁柔顺的银发,连肌肤也白洁如瓷,没有任何遗传缺陷……除了她的弱智。

但医生们说那不是问题。作为单纯的代孕者,染色体的异样不会影响到胚胎,就像孵蛋的母鸡不会影响到蛋里的小鸡。当客户派人来检查的时候,那个大胡子的主管开玩笑时就是这么说的。

胚胎的基因完美无缺,与米娜毫无关系,米娜只是贡献了自己的生育器官。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米娜总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孩子呢?

每次分娩的过程都很轻松,因为她那优秀的骨盆形状和苏生集团顶级的医疗技术。但是米娜的痛苦不在身上,而在心里。尽管没人觉得她有完整的心智,但当孩子隔着帘幕在那一端,连面孔也不能看上一眼就被人抱走之时,她会流下泪来,腹中的空虚感像野兽一样吞没了她。米娜能完整说出来的话只有两三句,其中一句是:我的,孩子。

她会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这是被绑在产床上的她表达情绪的唯一方式,虽然她也知道,没人会在乎她说什么。

那些人都把她当作工具,而她总是执拗地认为自己是母亲。

是了,若非母亲,她怎能在散步经过新生儿护理房时,从上百个躺在恒温箱中的婴儿里,一眼就认出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呢?

她一向很安静,不哭也不闹,面对照顾自己的白衣人永远挂着傻气的微笑。可是那一天,她像发了疯似的,不停地捶打护理室的强化玻璃,甚至还用头去撞。到身强力壮的男护理过来把她拖走时,那面玻璃上已满是她的血迹。

她习惯了一无所有,从小时候被遗弃在收容所起她就习惯了,不管别人从自己这里拿走了什么,又出于怜悯给予了什么,她都不大在乎。

唯独孩子,是一个母亲无法不在乎的存在。

那是她仅有的一切。

窗外的雨雾没有散开的意思,迷蒙之外仍是迷蒙。她有时候能一整天望着外面,但也许是因为临产的原因,她稍稍有些不安,把视线收了回来,看向放在腿上的平板电脑。

平板电脑里没装多少东西,除了与病床连接的随时监控她身体状况的程序,就只有两个打发时间的小游戏:一个数独游戏,还有一个控制小鸟砸东西的游戏。

她比较喜欢前者,虽然收容所里绝大多数跟她一样的孕体都更爱玩小鸟砸东西,但她就是对数字情有独钟。基础摒除、单元摒除、余数测试,这些没人教过她,而她的直觉总是灵敏得让护理员们啧啧称奇。

游戏和其他所有程序相同,都是和苏生医院的中心电脑联网的。护理员和医生们闲暇之余偶尔也会在游戏上比试比试,而数独游戏的最高分永远都属于她——107号孕体。

她只用五分半钟的时间就解决了第一局,随机生成,难度二级。结束界面落下,惯例是显示排行榜,米娜对这些分数不感兴趣,它们对她来讲什么都不是,但今天她扫了一眼,就被排行榜吸引住了。

最顶上的那个分数,不是她的。

她刚刚得到的分数是10400,排在第二。排名第三的是个在大学里拿过国家数学竞赛季军的医生,8900分,而第一是——

77777。

理论上的最高分!ID处是空白。

米娜不知道修改数据一类的事,换作别人看了,多半会这样想,因为这不是正常人能够玩出的分数。米娜只是呆呆地盯着那五个7,以她单纯到极点的头脑,她很自然地认为这是某个人玩出来的。

会是谁呢?

有个护理员进房来给她换病服,后面跟着一台小型的智能运输车,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这个金发的年轻女孩是米娜经常见到的,米娜把平板电脑举给她看,半张的嘴里发出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但护理员根本没在意,她不耐烦地挥开米娜的手。平时她也许会笑着和米娜讲两句话,但今天她心情不好。这是智障者和普通人永远没法平等的一面。

米娜有点儿失望地放下平板电脑,随即她又对那台智能运输车产生了兴趣。她小心地伸手去摸它,那纯白光洁的外观让她心里很喜欢,而且它从来不会露出烦躁的神情。智能车的内部轻轻震动,像是在回应她。

年轻的护理员拉开米娜的那只手,例行公事地给米娜换上新病服,动作不粗暴,但绝对算不上温柔,她受的训练便是如此。

智能车安静地换走床下的便器。

做完这些事,护理员径直离开了。智能车却停了一会儿。米娜盯着它,它好像也在盯着米娜,那只黑亮的3D摄像头转了一圈。就在护理员从门口疑惑地探进头来时,智能车终于动了,它原地转身,朝房间外嗡嗡开去。

米娜一直望着它消失。过了一会儿,她低头拿起平板电脑。

上面的内容有了变化。

在最高分77777的后面,出现了一个卡通化的黑猫脑袋。

米娜发不准“猫”这个名词的音,不过她认得这是只猫。三角形的耳朵,毛茸茸的脸,两只翡翠似的绿眼睛,图像非常逼真,好像会随时跳起来。

猫眨了眨眼,然后叫了一声:“喵呜。”

它从排行榜的平面上“走了出来”,不是指穿透平板屏幕,而是从二维的图像变为了三维的模型。它迈着优雅轻盈的猫步,走到排行榜的正中,蓬松的黑毛挡住了排名。

“不要,告诉,其他,人。”黑猫对米娜一字一句地说,它好像明白米娜的理解能力低下。黑猫抬起右前爪,一个小窗口弹了出来,上面播放起卡通风格的动画——代表米娜的坐在病床上的孕妇,对着来检查的护理员和医生,一只手捂住嘴巴,一个鲜红的叉打在上面。

“不要,告诉,其他,人。”它重复了一遍,再次眨眨翡翠似的眸子,那双眼睛看上去和普通的猫有点儿不一样,里面有着智慧的光彩。

米娜呆呆地看着屏幕上的黑猫,好像看见新玩具的小孩。她微微笑起来,接着伸出食指去抚摸它。

米娜当然触摸不到猫,只能摸到冰凉的高分子屏幕,但猫却很享受一般伸起了懒腰,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尾巴也翘起来,像个大大的问号。它的四爪和尾巴尖都是雪白色。

“谁,是……”米娜有点儿艰难地开口,“谁?你?”

“我就是,我。”猫扬起脖子,舒服地抖擞了一下,“我是你的,朋友。”

它的声音很奇妙,说不上是男是女,但顺畅得一点儿都不像电子合成音。

卡通画再次变换,配合着猫的话语,这回是一只猫亲热地舔米娜的脸的画面。一旁写着很醒目的“朋友”两个字。

“朋……友……”米娜慢慢地说。

“我是你的,朋友。”虽然米娜面露困惑,猫却一点儿都不着急。它改为蹲坐的姿势,直直地凝望着米娜的眼睛。

“我是来帮你的。”它不疾不徐地说。卡通画继续播放,尽可能清楚地向她传达意义,“你的孩子,腹中的孩子,有问题。”

猫停顿了一下,“他们,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会给你做人流,清除,你的孩子。”

唐若今天来的稍微有点儿晚了,为了跟丹尼尔争论那件事,她一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经过五楼停车场的拦岗时,值班的保镖有些诧异地跟她点头打招呼。

是不是有黑眼圈?她忍不住想掏出镜子来检查一下。

她在电梯口走下了她的午夜蓝谷歌车,通过激光雷达指引,无人驾驶的谷歌车的内置电脑会自动找位置停好。在物联网以及人工智能的高速发展下,诸如停车之类的烦恼早已一去不复返。

但有些最传统也最根本的问题,却不是技术进步可以化解的,比如:是不是应该要一个孩子。

磁轨电梯载着唐若往大厦118层升去,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颠簸,但她的内心却波澜难收。电梯是全玻璃观光电梯,外面的都市景色一览无余。那些高耸的写字楼,在她眼里都缩成了一根根插在地上的钢架筷子,路上的车辆如蚂蚁般渺小。苏生集团的总部医疗大楼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也许设计师当初选用全玻璃观光电梯,就是为了让搭乘者体验到凌驾众生的气势。但唐若从来都不喜欢坐电梯的过程,特别是一个人坐,她感受到的只有空虚,只有无边无际的孤寂。乌晦的云层从头顶降下,隐去大地万物,更加深了这种寂寞感。人类修建的大厦,似乎要直通天国。

但这只是很短暂的错觉,进入云层二十秒后,电梯停住了。她觉得空气一下顺畅多了,便深吸一口气,理理衣襟,踏入医院大厦。

唐若在苏生集团的提拔速度很快,年纪轻轻便坐上了项目副主管的位置,一部分原因是她聪颖的头脑和清华与圣迭戈的双重博士学位,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她在攻读博士期间钻研的那项课题:提升人脑特定能力的多重基因改写策略可行算法。

简单来讲,就是如以前的科幻小说里设想的那样,通过基因技术强化人脑智商。不过,唐若负责的并不是实际技术的部分,而是研究如何让多个基因改写同时在一个胚胎上进行,同时保证彼此之间没有严重冲突。

本质上,她认为自己的研究不关生物太多事,反而是更接近计算机程序算法。人脑就是一个世界上最庞大复杂的程序,而如今苏生集团在做的,就是要将这个程序升级,让它变得更强、更有效率。唐若就是保证升级的步骤不会互相干扰的那个人。

这个机密项目的名称是“天人”。

苏生集团给她开出了数百万美元的年薪,但相应的则是严格到不近人情的安保措施——除开雇佣如今已不多见的真人保安外,参与项目的人手臂下都植入了微小的射电信号器,这是为了监控员工的去向,提防可能出现的商业间谍与绑架胁迫。同时,这个信号器还是唐若出入苏生集团大厦的身份证明,她的个人信息都储存其中。

唐若讨厌这种时时刻刻被监控的感觉,但她实在没法拒绝这份工作,她想象不出世上还有哪家企业或者科研所,能够让自己如此完美地施展才华。对人类胚胎的非必要基因改写,从21世纪初就是个敏感话题,一方面这项技术可以挽救无数先天缺陷的胎儿,一方面却又给基因上的歧视分化埋下隐患。故此,政府的态度一直很暧昧,虽然没有像对克隆人技术那样划定死线,但相关的申请批准非常难拿到。也只有像苏生集团这样在世界上都举足轻重的企业,才能成为特例。

当然,这背后铁定少不了金钱和政治的龃龉,但唐若尽量不让自己关注那些事,这是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机会,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

通过层层严密的安检,她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在综合交流-区间拆分的现代办公理念下,私人的办公室已经很少了,员工们都聚在宽阔的大厅里,带着自己的移动办公单元,随心所欲地拼接合并。但这里毕竟是进行医学研究的地方,有些事依旧要遵循老旧的规矩。人员纪律比什么都重要,科研区域和休息区域也是分割开的。

每次想到这件事,唐若就觉得很有些滑稽——一座全球最前沿的大厦,反而要在管理上使用最落伍的方式。

她今天心情说不上愉悦,办公室的四壁自动换成了苍凉的原野,碎絮般的灰云在远处飘着,四周都是及膝的蓑草,被风吹得摇曳不止。心情不佳时,刻意阳光明媚的场景只会让人更阴郁,唐若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一般来说,休息场所的投影布置是不可以和公共区域太格格不入的,但唐若的身份让她有这种特权。

她刚换上白色制服,大厦内网的个人资讯就发出了提醒。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本以为又是哪个男同事发来的晚餐邀请,不料那上面的消息却令她一下子僵住了——

107号孕体的状况出了问题。

芬格斯叫几个项目核心人员马上过去。

唐若都来不及去看其他几条消息,那些无非是关于基因改写技术所受到的民众游行示威。她匆匆出了办公室,朝会议中心赶过去,一路上碰见好些相熟的人,她都只是敷衍地打个招呼。此时此刻,107号孕体的状况是她最关心的。

“天人”项目的前期实验胚胎——他们团队这段时期努力工作的结晶——就在107号的腹中,可以说,107号的价值比唐若脚下这座集团总部大厦还高。

会议中心的门自动打开,她一走进去,耳边就传来了芬格斯的怒吼。一般来说,到了需要召开真人会议的地步,芬格斯都会火气不小。

“你们几个不长脑子的白痴!”项目主管唾沫横飞地冲面前的人咆哮着,“植入前那三次检查,你们都是拿脚趾头来思考的吗?那套检验程序我早就说过不要搞什么改进……而且居然一直到现在才检查出来!”

“出什么事了?”唐若问。

芬格斯看了她一眼,好像才注意到她的到来,“不是你那边的问题。”这个蓄着大胡子的前哈佛大学分子遗传系系主任努力调整情绪,虽然知道唐若有男朋友,不过他从见面那天起就在坚持不懈地想打动唐若,这会儿也不愿意表现得太失态,“我本来没想给你发消息的,肯定是气得疯了……107号的胚胎有问题,基因改写错误!”

“怎么会呢?”唐若怔了一怔,“是第几期改写步骤?为什么现在才——”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些吃白饭的编程员到底在干什么,你自己看吧。”芬格斯把桌上的平板电脑递给她,他和唐若都是没有做视网膜植入物手术的人,所以总是离不开平板电脑这样原始的工具。“全是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朝面前围成一圈的研究员猛力挥手,那些人被骂得头都不敢抬。

唐若不是遗传学家,但平板电脑上显示的问题有多糟,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SNP。CHD。

先天性心血管畸形,这种重中之重的点位,本来是每次改写后的初查就该注意到的,选用配子的亲代双方基因都很优秀,这种问题肯定是改写导致的。“天人”项目的改写程度非常深广,从受精卵第一阶段,到胚胎前期分裂的第二阶段,再到发育过程中靠病毒导入的第三阶段,数万次DNA的剪切拼接工作,不可能以人力完成,高自动化的实验室流处理设备是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基础。但再完美的程序,也是由不完美的人编写的。

出错在所难免,但,唐若没想到会是这么低级又严重的疏漏。

“还有挽救的机会吗?”她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我可以再重新调整策略组,寻找合适的方案……”

“太困难了。”程序设计部的负责人尴尬地说,“前期的策略设计就已经是那样,胎儿发育到现在,连超声波检查都能查出问题,很多生理条件和基因表达还要考虑进去,光是模拟测试就要一段时间,很可能在这段时间内,那孩子就会死掉……”

“不是孩子。”芬格斯阴沉地说,“是实验品。只要它还没从那个孕体女人的两腿之间钻出来,就是‘它’,而不是‘她’。准备人流吧!早点解决这个烂摊子……”

在场的人都没吭声。

像有一阵冷风吹过,唐若的身体有点儿发颤。

今天来见自己的女人很陌生,米娜不认识她,但觉得她长得很好看,而且她身上似乎有种忧愁之情。

“她是第几次怀孕了?”那个好看的女人问身边的护理员。她长长的乌发扎成松散的马尾,晃来晃去的,不像米娜一样,永远被医护人员修剪成齐颌的短发。米娜有点儿羡慕她。

“第三次。记录显示,前两次的胚胎都不合格。”

乌发女人没有说话了。她沉默地注视着米娜,米娜还是那副有点儿傻气的笑容。

对方突然俯下身来,一只手轻轻搭在米娜高耸的肚子上。

“我记得,”她道,“以前好像出过什么事,就是107号……她有自己的名字吗?”

“有的,她叫米娜。”护理员视线的焦点稍微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是在通过视网膜植入物查询,“您说的事,是她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去冲击恒温护育室。大概是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吧……当时闹得挺吓人的,护育室那边都是她的血。”

“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吗?”唐若轻声问。

“没办法,毕竟她只是个智障者,不管是合同条款还是规章制度,她一概听不懂的。她的智力和四岁小孩差不多,连我们现在的对话也无法理解。”

米娜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护理员和乌发女人,脑袋微微歪着,目光里满是茫然,她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在谈论跟自己孩子有关的事。

她们会带走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吗?米娜担心起来。

“她听不懂,也算好事吧。”乌发的陌生女人叹了口气,“人流会在明天进行——”

米娜猛地抓住了她放在自己腹部的手。

乌发女人吓了一跳,她想后退,但米娜死死拽着她不放。

后面的护理员马上走过来,却没想到两个人加起来也扳不开米娜那只纤细的手。米娜的指甲陷进了陌生女人的手臂里,令她痛呼出声。

护理员拿起了神经麻痹器。

递质阻断剂从高压针头注射进米娜手肘,米娜顿时力气全失,胳膊落下来,在床沿边摇晃。病床自动弹出拘束带,把她的手脚牢牢束缚起来。

乌发女人终于挣脱出来,直往后退了好几步,用惊魂未定的眼神看向米娜。护理员在一旁跟负责监管的医生报告。

米娜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不要,拿走。”她摇着头,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词,“不要,拿走。”

她只听懂了一个词,猫告诉过她的那一个词:人流。

卡通画的配图,是冰凉的机械器具伸进她的下体,硬生生地拖出孩子。

那是,死亡。

就算是智力残缺的米娜,也绝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面临如此下场:连开始都没有,就要迎接终结。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

米娜被带子绑住,动弹不得,只能以乞求般的目光望着乌发女人,嘴里呜咽不止,她觉得这个女人和这些护理员不一样,她也许会帮自己……

可乌发女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惨淡的阳光从天窗射入,米娜躺在病床上,眼泪滑过脸颊。

随后赶过来的医生给她使用了安宁剂,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脚。他们不在乎米娜是不是精神状况有问题,现在更不在乎药物是否会对胎儿造成影响——反正上面已经指示过明天就要让她流产。

米娜没有搭理任何人,无论护理员还是医生。在被注入药剂时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往常每次打针她都会跟小动物一样害怕得缩起来。

她只是一直一直望着窗外的茫茫云雾,双手放在腹部,像要守护自己的孩子。

她其实明白,这是徒劳。

临近黄昏,智能车进来给米娜送来晚餐,她一眼也没看。

但在摆好餐盘后,智能车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停留在她床前,机械臂递出来一样闪光的东西。

一把餐刀。

米娜被吸引住了,她有点儿讶异和好奇地拿起餐刀。这把刀和她平时用的不同,不是3D打印的一次性塑料制品,而是不锈钢做的,并且开了刃。

这时,她丢在床头柜的平板电脑突然亮了。

黑猫出现在屏幕上,它舔了舔爪子,接着用明亮的眼睛盯着米娜。夕阳的光芒刚好照在平板电脑上,使得猫像是裹在一团金色里。

“你,有选择的,机会。”猫对她说。卡通窗口跳出来,画中的米娜站在两扇门前,一扇是手术室门,背后是光明;而另一扇前面则有只猫,背后是灰与红的混沌。“保护孩子,逃走,但可能,死。或者留下,孩子,死。”

米娜长久地凝视着猫,后者也回看着她。不像那些跟她讲话的人类,猫没有催促或劝诱之意,只是静静地等她决断。两者的目光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深邃之处都是那样沉静和单纯。

米娜不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多数时候她甚至自己就像个小孩,连吃穿都离不开旁人照顾。而离开这座大厦、独自踏入陌生的外界,对她来说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但她是个勇敢的母亲。

这就够了。

米娜坚定而缓慢地点了下头。

“逃。”她吃力地说,“我要,逃。”

“若?怎么了?”

丹尼尔觉察到女友在自己臂弯中辗转难眠,他低声轻问,顺便在她脖子上印下一吻。

唐若把他抱得紧了些。

“项目里有个做代孕体的女人……”她小声说着。以往她是从来不会跟丹尼尔提起工作上的事的,但不知为何,今天她心里一直很难受,“我们要打掉她的孩子,她的第三个孩子,都快出生了,仅仅因为遗传缺陷……”

“她是跟你们集团签了协议的,对吗?那是她自己选的。”丹尼尔劝解道。

“不,不是那样。”唐若叹息了一声,“她是弱智,是个智障者,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协议。”

“弱智?”

“项目需要完美的胎儿,若是检查出问题,便要立即打掉,不管已经怀了多长时间,也不管参与实验的代孕者的想法……哪个女人愿意签这份协议呢?原本合格的代孕者就很少,还要兼顾保密和社会舆论……他们用的是‘处理’这个词,可是本质上,本质上……”唐若的声音低下去,“我觉得那是……谋杀。”

丹尼尔感到她的语气和身子都在颤抖。

“嘘,不要这样说,宝贝。”他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那不是你的决定,你不是负责人,你没有罪过。”

“我没有罪过?我觉得我手上有血!”唐若的倾诉变成哽咽,她把头深埋在丹尼尔胸膛,“今天我去看了她,那个叫米娜的女人,她才二十三岁而已,可是马上就要失去她的第三个孩子……她抓着我的手,求我救她的孩子……”

丹尼尔没有说话,他只能一直轻摇着啜泣的爱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苍白的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看着唐若如此悲伤的模样,他的心隐隐作痛。

落地窗外没有月色,呼啸的夜风卷动窗帘,暴雨的前兆已然来临,天空之上有闷雷翻滚,犹如上帝也在为这世间的悲剧而愤怒。

不知过了多久,唐若开口道:“丹尼尔?”

“嗯?”

“我决定了,我想要一个孩子。”

“若,你该多考虑一下,让这件事影响到你,不公平。我们可以多等一段时间再说……”

“不。”唐若有点儿固执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我现在同意了。”

“但这不会干扰你工作吗?你每天都那么忙。”

“我不想再参与这个项目了,一想到那个女人乞求的眼神,我就没法平静。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可以让人拿良心去交换的。”

“我支持你,宝贝,不管你怎么决定,我永远支持你。”丹尼尔在她耳垂边呢喃,热气吹到她脸上,唐若觉得身上渐渐燥热。

她知道他的意图,这也正是她此刻想要的。

丹尼尔翻了个身,压住她的手臂,开始亲吻她。

但欢爱的云雨尚未真正到来,房屋智能管家的通信提醒就响了。

丹尼尔有点儿恼火地挥了一下手,示意系统忽略请求,但奇怪的是系统没有反应,轻快的铃音响个不停。接着,不经丹尼尔的指令,通信窗口自动弹出来,上面是警方的鹰徽。

唐若惊叫一声,立马把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窗口中,一个叼着烟的疤脸男人说。他注意到了尴尬的场景,不过就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忽略了过去,“我们是奥芙兰警署的,有些关于办案的重要事项,希望跟唐若女士沟通一下。”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丹尼尔愠怒不已,“你这是骚扰公民!”

“有些事,”男人轻描淡写地把烟挪到嘴巴另一边,吐出一串烟雾,“只能在晚上十二点说。我们要跟唐若女士谈论的是苏生集团的一些……项目问题。”

唐若和丹尼尔诧异地对望了一眼。

“如果您不介意,”疤脸男人微笑着,“请现在出门,来伯利恒大道的花信咖啡馆喝一杯,那里24小时营业。当然,我们请客。”

米娜用餐刀割开了自己手臂。

这把刀是专门用来吃生牛排的,锋利的刀刃轻易就切开了她的肌肤,血顺着手肘流到床单上,晕成一片殷红。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痛得叫出声来。猫蹲立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歪着脑袋看着她。一旁的卡通窗口反复播放着示意图:在左臂内侧切出口子,然后用刀尖挑出那个硬物,最后将硬物留在空调口里。整个过程简单到即使米娜这种弱智也能看明白。

米娜的动作笨拙得实在够呛,再加上疼痛导致的颤抖,她手中的餐刀怎么也不听使唤,最后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弄得血到处都是,才好不容易把那个埋在皮下的东西挑了出来。

米娜用愈菌纸巾笨手笨脚地擦掉流下来的血,然后在卡通画的指示下胡乱做了包扎。她来到墙角,踮起脚尖,把刚从手臂取出的生物芯片放在空调口里,暖暖的微风吹过她的指尖。不低于二十八度的恒温会在短时间内骗过生物芯片,让它以为自己仍在人体内。

假使看到米娜的这一系列举动,任何一位研究智力开发与教育的专家都会大吃一惊。常人光和弱智者建立信任,都是件困难无比的事,更遑论让其按照自己的指示去行动。迈入21世纪以来,生物医学的几乎每个领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与微电子和物联网有关的脑神经科学,但对于先天智障的患者,医生依旧束手无策。干细胞疗法可以再生肢体,却弥补不了脑组织的缺陷,人类灵魂的寓所,其结构之精巧,还远非现代医学可以理解透彻。

猫和米娜之间的沟通互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超越了人类此前在智障教育上的一切成果。

然而这场互动的双方都不在乎这一成果。对猫和米娜来讲,这就和风会让树叶唱歌、雨露会让蘑菇一夜间冒出来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米娜信任猫,因为猫眼中的那种感觉,让她相信它是真心要帮自己。这样的理由在普通人看来可笑至极,但米娜的逻辑就是如此。

只是刚好碰上了可以相互交流的对象。仅此而已。

米娜试探性地推了一下病房的门。这门没有把手,全靠电子锁控制,平时除了有身份识别码的医护人员之外,没人能打开。米娜自己以前也想离开房间,可怎么都推不开它。

但在这个夜晚,仿佛要作为一切梦幻的开端似的,病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在她面前开启。

一台智能车等在门后。

米娜觉得自己认得这台智能车,她慢慢把手放在智能车“头”的位置,感受着它体内那熟悉的震动。智能车的摄像头抬了一下,在透亮的玻璃镜头后面,米娜找到了猫的眼神,沉静又纯洁。

“跟,我,走。”智能车发出猫那种无性别的语音。

米娜迈开脚步。

作为奥芙兰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苏生集团医疗总部大厦共有一百八十层。一至一百一十层是通常的医院用途,一百一十一层至一百五十层是研究场所,一百五十一层往上,是集团高层的办公室,以及支持整幢大厦运作的循环系统。

大厦从一百一十一层的研究所开始,安保措施便极其森严。入夜后,除了值班的武装保安和各种监察设施,更有机械猎犬在楼道巡逻,就连大厦顶部的周围,也随时随地盘旋着装备了机枪的无人机。

可以说,这幢大厦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智能车领着米娜在第一百五十层的过道内穿行,车与人悄悄经过一间间紧闭的病房,那里面住着许多跟米娜一样的代孕者,应用于米娜腹中胎儿的基因改写前中期策略,已经在其中很多人的代孕胚胎上实验过。米娜是这一群体中的最完美者,基因改写工程的结晶,虽然对她来讲,这一点并无意义。

米娜现在唯一的目的,是拯救自己的第三个孩子。

走廊上的摄像头无处不在。它们的模样如悬在天花板的水滴,欲坠未坠,晶莹的表面又仿佛黑珍珠。这些摄像头进行全景拍摄,组成的空间阵列可以完美覆盖每个角落,海量的视频全部交由计算机负责甄别,哪怕一只不该出现的苍蝇,也能引起系统的警报。

米娜在它们冰冷的目光中走过,甄别软件在数据库中搜索到了匹配的特征,默认为安全目标。这些特征数据在几个钟头前甚至还不存在,但软件是不管这么多的,它的思维,只限于照规则办事。

智慧真正的意义所在,便是突破规则。

和全景摄像阵列一样,一路上的红外线、压感器、气流报警器,还有一道接一道的电子锁,它们全部允许米娜通过。世上最强大的安保系统就这样在手无寸铁的米娜面前卸下了防备,如铁甲骑士在君王面前下跪。智能车在前方为米娜开道,像高举着权杖的司仪,所行之处,莫非王土;所巡之民,莫不臣服。

当然,这一切,米娜一概不知。

她只对门是怎么被打开的很好奇。这是汹涌的数据暗涛之上,她所能看见的最表层的浪花。

“怎么,做的?”她指着身后那一扇扇在她通过之后自动合拢的电子门,语气里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与兴奋。

“游戏。”猫从智能车和她手中的平板电脑里同时回答,声音完美地重合,“最简单的,数独游戏。”

米娜轻轻“哦”了一声。她知道猫玩数独很厉害,比自己厉害,这就够了。很简单的答案,对她而言,就足以阐释整个世界。

她已经理解了暗涛最深处的原理。

智能车带她一直走到电梯门口。

为了获得最佳视角,磁轨电梯都是修建在大厦表面的,因为极高的运行速度和安全性,搭乘时不需要担忧高空强风的影响。当它们运行时,从外面望去,就好像一排玻璃水珠在大厦表面滑落又升起。

此刻,一滴“玻璃水珠”恰好停到了她们所在的楼层出口。

“躲避,藏起来。”猫指示米娜,后者跟着智能车,有点儿茫然地跪下来,把自己缩在墙角一株特大盆栽的阴影里。

电梯门无声地开启,一名手握多功能控制步枪的武装保安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条暗蓝色的机械猎犬,它那流线型的躯体美丽又强壮。猎犬就跟真狗一样边走边嗅,不时用发光的红色眼睛扫视四周。

米娜有点儿害怕地抱住了智能车。

“安静,安静,安静。”猫用耳语般的声音连说了三遍。平板电脑的屏幕和智能车的灯光都熄灭了。

对于已有八月身孕的米娜来说,这么跪着很吃力,但她尽量听从猫的话,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连呼吸都屏住了。

机械猎犬在盆栽前停下来。

它红眼的光芒透过叶子,在米娜脸上游移。米娜听见了它那钢铁利齿轻轻摩擦的声音,她的心跳剧烈得几乎蹦出胸腔。有那么一瞬间,人和兽的视线似乎撞到了一起。

机械猎犬嗅了两下,然后掉转身子。

在另一边的保安并未发觉异样。

他们往前走去。

米娜大大地松了口气,她想扶着墙站起来,不料跪僵了的膝关节却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这声脆响在寂静的研究所中,是如此的刺耳。

保安猛然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刚刚起身的米娜。

“站住!”他喝道,同时端起手中的步枪,“什么人?!”

米娜傻立在原地,她都不知道把手举起来,而对方在看清她样子的时候也愣了一愣。他大概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深夜逮到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孕妇。

“Subdue!”保安对机械猎犬下达指令。

然而他一连喊了两遍,都没见猎犬行动。这机械狗本该不用指令就自行做出反应才是。

保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袭击来自他最想不到的方向。

机械猎犬一跃而起,保安回过头的瞬间,正好看见它大张的嘴!

猎犬咬中了他的咽喉,血像箭一样射出来,在天花板上泼洒出触目惊心的红色。

窗外一道电光闪过,接着传来闷雷的轰隆声。

保安无声地倒了下去,身子仍在抽搐,但命已休矣。

米娜完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捂着嘴巴,没有尖叫,却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连血迹溅到她的脸庞和衣服上,她都没有发觉。

机械猎犬又撕扯了两下,把对方的气管都扯出一截来,才松开早已死掉的保安。它抬起头望着米娜,摇了摇钢铁的尾巴。

“快走。”猎犬用猫的声音说,“本地计算能力不足,数独游戏会输,系统已发出警报。快走!”

米娜仍然站着,一动也不动,始终没法把视线从保安的尸体上移开。在她如儿童般天真的二十三岁生命里,死亡从未以如此直白震撼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泪花在她眼眶里打转。

智能车、机械猎犬还有她手中的平板电脑同时传来猫的声音:“不走,你的孩子,一样的下场。”

米娜浑身一颤。

在智能车和机械猎犬的前后推攘下,米娜以梦游般的脚步,跌跌撞撞地走进磁轨电梯里。她在电梯的一角蜷缩下来,双臂紧抱着自己肩膀,不停地打着寒战。雨水渐渐打在玻璃外面,天空中电光此起彼伏,每一声雷响都让雨滴变得更密集。电梯开始下降。

她不想害那个人死的。她不想让他死的。她只想带着孩子悄悄地离开而已。

智能车的摄像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是,你的,错。”猫说,它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事实,“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米娜呜咽不断。

又是一道闪电,把暗夜短暂地点亮成了白昼。智能车的摄像头越过米娜的肩膀,看见了外面那些飞翔的东西。激光从瞄准器里射过来,在米娜后脑勺上跳动。

机械猎犬嘶吼一声,飞扑过去,把角落的米娜撞开,同时弹起了身侧的陶瓷挡板。

射来的子弹比雨点更密集,它们在贯穿磁轨电梯的强化玻璃后动能已经消减了不少,但仍旧打得机械猎犬站都站不住,反弹的跳弹在电梯里激溅,到处都是耀眼的火花。

米娜在这一片混乱中缩成一团,双手紧捂着耳朵,没有尖叫。有的弱智者暴躁易怒,但她是那种极其安静的类型,就算受伤也只会小声啜泣,永远不会责怪那些伤害她的人。

电梯下降的速度陡然加快,猫同大厦安防系统争夺控制权的过程导致电压忽降忽飙,轨道的磁性也随之大幅变化,扯得电梯前后摇摆。下方的轨道已经打开了制动栓,但高速坠落的电梯硬生生撞开了它们,一路拖着两侧不断涌现的火花,朝大厦底部疾驰,将迟缓的无人机远远甩开。

如陨落的星辰。

在第二十层的高度,电梯开始减速。米娜重重撞上电梯地板,之后就一直被加速度压在地板上,她不再捂耳朵,而是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肚子。在母亲的意识里,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她以为自己会摔得粉身碎骨。

最后一刻,猫断开了轨道的电力供应,永磁体的强大磁力把厢体吸向轨道,仿佛电影里子弹时间的特效一般,电梯瞬间静止,接着怦然撞上轨道。

布满弹孔的玻璃坚持到了极限,哗啦哗啦崩塌下来,幸好这些强化玻璃裂而不碎,并没有真正砸伤米娜。

她从扭曲变形的电梯厢体中爬出来,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智能车跟着驶出,停在米娜面前,它的外壳被反弹的子弹击得坑坑洼洼,黑亮的摄像头上也有一道裂纹。

“站起来。”猫说,“他们,快来了。会杀掉你的,孩子。”

米娜用手臂使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小心翼翼地起身。她的动作很艰难,双腿都在战栗,因为被撞到的腹部疼得厉害。雨从天空落下,冰凉入髓,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与单薄的睡袍。

智能车的摄像头转了一下,看见她睡袍下摆有一缕红色晕开。

“抓紧,时间。”猫说。智能车伸出扶手架,这是为那些行动不便的病人准备的。

米娜努力吸了吸鼻子,一只手始终按在肚子上。她握住扶手架,在智能车的支撑下,一步一瘸地往前走。园区的出口离这里并不远,她听见了车辆经过的动静。

在她身后,苏生集团总部大厦如黑暗的天柱,将倾未倾,于不时划过的闪电中岿然沉默。

芬格斯被紧急电话从睡梦中吵醒,他不耐烦地揉揉眼,撑起身来。当望见床头投影是苏生集团的标志——十字架上缠绕的双蛇时,他心里顿时一惊。

“什么事?芬格?”被弄醒的情人在旁边抱怨道。她是研究所聘用不久的新员工,当初芬格斯看重她的胸部更甚于她的简历,这小美女长得和唐若还有那么几分相似,最重要的是,一点儿也不像后者那样对芬格斯保持距离。“又是讨厌的工作吗……”她轻声问。

“闭嘴。”芬格斯喃喃道,挥手接通了通信,一边在心里祈祷别是什么要命的大乱子,别是最糟的那种事。

“主管级警报:107号孕体逃离了大厦。”安保系统的电子合成音毫无起伏地通报,“有人员死亡。”

107号?

荒唐!芬格斯想。那弱智女人连穿衣服都离不了护理员,还挺着个大肚子,他娘的怎么可能逃出戒备森严的大厦?上帝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吗?

“什么孕体啊?”小情人抱怨着,“研究所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大半夜的操心这个……”

“给我闭嘴!”芬格斯大吼道。他翻身下床,开始在地上找裤子。

没等他把裤子套好,通信窗口又闪了几下,切换成了加密路径。一个黑色的剪影出现在窗口中。

“芬格斯,”集团总裁的声音传出来,“刚才的警报是怎么回事?有孕体逃跑了?你最好给我拿出解释来。”

“只是件小事故,我保证。”芬格斯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我们肯定能找回她。”

“客户那边已经在过问此事了,”总裁的语气里明显强压着火气,“你清楚‘天人’项目的性质,联合国的调查组跟FBI通过气,那些人一直跟苍蝇一样盯着我们打转,如果出了岔子……”

“我知道,我知道。”芬格斯的冷汗更多了,“我不会让事情闹大的,您大可放心。”

“最好不要让我和董事会失望。”总裁冷冷地说,“更不要激怒我们的客户,否则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投影关闭,通信切断了。

芬格斯一屁股坐回床上,他双手抱头,心乱如麻。他那小情人这会儿也不敢再吭声了。

“总部通信,接曼莱茨,”他深呼吸了两次,尽量平复心情。

几秒钟后,助理的头像出现在窗口中。

“出动安保武装了吗?”芬格斯问。

“出动了,但要在不惊动警方的情况下展开搜捕很难……”助理在屏幕上苦着一张脸,“107号孕体把生物芯片挖出来,留在了房间里,现在只能靠入侵公共摄像监控系统来寻找线索。”

“她挖出了芯片?她怎么会挖出芯片?她是个弱智啊!”芬格斯暴跳如雷。

“我们也没搞清楚,而且大厦安防系统显示有黑客活动的迹象,应该有人在暗中协助她。”

黑客?!芬格斯越想越怕。除了CIA或者FBI,还能是谁?但他们有这种能力轻易攻入苏生总部的防火墙吗?难道是军方或者萨布雷恩企业……

“总部通信,‘天人’项目,代号‘莉莉丝之胎’。”现在最要紧的是立即采取行动,至于那弱智女人怎么逃出去的,事后思量也不迟。“登录人芬格斯·亚伯多,口令……”他的目光落到床上的情人身上,盯得后者打了个寒战,“滚出去!”

等到那女人抱着衣物慌慌张张跑出了房间,芬格斯才转回来,说出口令:“希伯来猎杀者。”

“口令确认,声纹确认,生物芯片确认。是否派遣猎杀者?项目测试尚未完成。”系统提醒道。

“这就是测试!”芬格斯眼里透出凶光,“派它们去追猎107号孕体!不管是谁在帮助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咖啡馆里人很少,这条街晚上本来人也不多。唐若不知道对方是故意选择这里,还是仅仅因为巧合——这里离苏生大厦只有两个街区远。

桌子中间的投影是一束郁金香,精致的叶片与花瓣栩栩如生,几乎叫人闻得到香气。包间门外,还有舒缓的音乐在飘荡。但这布置和她的心情一点也不配。

唐若的对面坐着疤脸男人,还有一个像是他同事的年轻警官。后者很礼貌,一见面就向她出示了警官证;而前者则完全无视咖啡店内禁止抽烟的提示,当侍者过来制止时,他把警官证举到了对方脸上。

“办案中,无关人士勿扰。”他悠悠喷出一口烟,挥挥手,“快点走啦,不然我控告你妨碍公务喔。”

“喂,你还想留几次投诉记录……”年轻警官扯了一下疤脸的衣服,“别拉我一起受处分啊。”

“放松,斯兰铎,反正它会帮我把记录抹掉的,不要在意这点儿小事。”疤脸男人一脸满不在乎。

“你真的是警察吗?”唐若有点儿绷不住了,她嘴角抽搐了两下。

“你不信的话,请记住我的警号,然后去警署系统查询好了。”疤脸男人朝她笑了笑,把证件扔在唐若面前,“我的名字叫德欧克。你拿走留做证据也可以,不过我可是要上你家去取的啊。”

唐若没碰那本脏兮兮的证件,上面的污迹很像是意面调料酱,“你们找我是要谈什么事?”

德欧克笑容不减,他对身边的同事使了个眼色,年轻警官立即取出一个灰色的方盒子,在桌上的投影界面上操作了一会儿。唐若看见他把盒子连上了咖啡店的无线网。

霎时间,桌面的郁金香和包间四壁的虚拟投影都消失了,露出了白灰单调的墙壁真容。

“以防万一而已,”年轻警官对她解释,“我们的谈话很可能被监视。”

唐若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但她的右手搭上了左手臂。

“生物芯片也是一样,”德欧克随口揭穿了她的想法,“现在这个房间处在强干扰中,嗯,大概会打扰到外面那些听鸟音乐的高雅人士吧……”

“我男朋友在外面等着,”唐若冷冰冰地说,“如果超过十分钟,有些事会很不好收场。”

“用不了十分钟。”德欧克用手指叩叩桌面,稍微坐直了身子,“要说的事很简单:你是苏生集团‘天人’项目的副主管,对吧?我们要你帮个忙。”

唐若没能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你怎么知道‘天人’项目?”

“作为FBI,我们不知道的事能有多少?不过这不是重点。”德欧克眯起眼睛,“我们在进行关于你们这一项目合法性的调查。据可靠消息说,贵集团的项目似乎和东欧军事组织有些扯不清的关系。”

“军事?胡说八道!我们的科研是限于单纯的医学领域,基因改写也是取得了政府许可的。对大脑智能的提升怎么可能变成武器?”

面对唐若的激烈反驳,德欧克只是笑了笑,“难说……”他说道,“人类总是有办法把一切资源转化成武器。有战争就会有需求,而如今的东欧和中东都不缺战争。你说你们的科研工程有政府许可,你这样聪明的人,不会不清楚这背后的灰色利益吧……”

“那跟我无关。我只是负责研究的人。”

“你在说谎。”德欧克的话令她心头一跳,“苏生集团的社会福利院也有猫腻。我听说,有些被收容的智障患者莫名其妙不见了……嗯,听说而已,毕竟一群脑残的生死,谁会在乎呢?在数据上动手脚是很简单的事,但在自己良心上动手脚,就不大容易了。”

“我说了,”唐若从牙缝里挤出话,“和我无关。”

德欧克盯着她的眼睛,唐若固执地瞪回去。一旁的年轻警官有点儿坐立不安。

“行。”最终德欧克点了点头,“咱们不扯这些有的没的,直奔主题——我们需要你以隐匿证人的身份提供‘天人’项目的机密文件。”

“不可能!”唐若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和集团之间签有保密协议,就算我离开这个项目,协议期限内也不能泄露任何机密。”

“我们会为你提供保护的。”FBI探员承诺。

“我不需要什么保护!”

“仔细考虑一下,若博士。”德欧克身子前倾,“你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苏生集团的黑幕迟早会被掀开,你作为项目副主管,逃不过舆论的谴责。而且不要忘了那些激进的唯人主义份子,他们对基因改写的痛恨程度和对人工智能差不多一样。记得供职于萨布雷恩的所罗门博士的事吗?去年那可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我看过那个新闻,所罗门博士是死于意外。”

“意外是最好的掩饰。也许哪一天你也会被什么意外卷进去。”

“你是在恐吓我吗?我会告诉我的律师。”

“随你。但是,请仔细考虑我们的提议,若博士。你是站在时代最前沿的人,利益冲突和社会变迁的风暴,你是躲不开的。”

“你这样的人,能说出这种漂亮句子真是令我吃惊。但我没什么好考虑的。”唐若站起身,“我不会和你们合作,你们以后也别再来打扰我。”说完,她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的房屋智能管家中有我们的通信方式。”德欧克对她喊道,“如果想通了,欢迎随时来电。”

“谢谢提醒。”唐若头也不回地说,“我回去就删掉。”

等到包间门关上,德欧克往后一躺,双手交叠在脑后,“好一个厉害的女人,是不是,斯兰铎?而且她屁股很好看嘛……”

“她回去肯定要投诉我们了……”年轻警官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啦……喂,破猫,你倒是吭个声啊。你从头到尾都在监听吧?”

桌面的投影重新启动。这一操作并没有经过灰盒子的防火墙许可,但猫的手段两人都见识过了,哪怕是严密防守的联邦调查局数据库,它亦能随意进出,所以他们都不吃惊。

桌面上出现一只眼睛碧绿的黑猫,它的四爪和尾巴尖都是醒目的雪白。

“她符合你的要求吗?”猫舔舔爪子,问,“我对人的性格计算还不准确,但她似乎对‘天人’项目的非人道行为心怀罪孽感。”

“还行。”德欧克摊开手,“她还在内心里斗争……但谁说得准呢?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心转意。话说,你这么厉害的黑客,为什么要主动帮我们寻找线索和证人?而且你不是CIA的人,也不谈刑法问题,更不要钱。”

“我有我的目的。”猫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尽管它的一举一动都和真猫相似无别,但那双眼睛,却让人一看就明白它的不同寻常,“而且你们要在必要的时候回报我。”

“当然,这是规矩。”德欧克严肃地点了点头,“但触及法律底线的事不行。”

“我不会提出那种要求。”猫说,“不过,也许时候也不远了……”

丹尼尔倚在车门上,一直望着街对面的花信咖啡馆,唐若已经进去一会儿了。对方有FBI的信息认证,多半不会出什么状况,但他依旧不放心。

对方说要和唐若谈集团项目的事,丹尼尔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像苏生集团那样的国际生化企业,不可能没有污点。但唐若会被卷进去吗?他向来不过问她的工作,然而这一次,他觉得,或许唐若辞职的决定的确没错。

丹尼尔等得焦躁不安,而这时,一个从人行道花坛后面钻出来的东西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台医院里使用的智能车,从事医生工作的丹尼尔一眼就认了出来,并且它还是台相当高级的智能车,只有像苏生集团那样顶级的医疗机构才配备得起。

智能车在人行道上停了一会儿,摄像头左转右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丹尼尔出于职业本能,在心中猜想会不会是有病人走失,因为智能车的扶手架是伸出来的,显然有人在使用。

当智能车望见丹尼尔和他的轿车时,摄像头一下子停住了,接着它就向他咕噜咕噜地驶过来。当它来到面前时,丹尼尔有些吃惊地发现,车体上布满了裂痕与凹陷,连摄像头也碎了。

智能车轻轻撞了撞他的腿,黑亮的摄像头仰望着他,好像在请求他的帮助。

以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丹尼尔在自己的公共网络的身份标签上写着“急救外科医生”,这样倘若附近发生了车祸之类有人受伤的事件,无论是“白丝带”系统还是热心路人,都可以立即联系上他。一些医生觉得这种事对自己的隐私构成了侵犯,但丹尼尔觉得人命永远比那么点儿隐私重要。这个市民互助性质的“白丝带”平台不是政府搭建的,而是出自一群致力于自己动手改善社会的黑客。如今的时代,这样活跃的非官方团体到处都有,虽然他们的所作所为偶尔会不那么合法,例如“白丝带”就涉及对个人信息的大量搜集,但出于人道的考虑,政府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丹尼尔毫不迟疑地抓起车上的外套和医疗工具包,跟着智能车往前走去。

花坛后面是一条阴暗的小巷,被两边漂亮华丽的楼房挤在中间,显得狭窄又局促。这是城市改造工程尚未顾及的地方,连天目摄像网都没覆盖到。

丹尼尔被智能车带领着,在巷子里一个脏兮兮的垃圾桶后面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白色的睡袍上满是污泥和血迹,显然爬行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丹尼尔冲过去,把女人的身体翻过来,用膝盖托住她的头。她的头发是很特别的银白色,剪得相当短,睡袍下的肚子高高隆起,至少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丹尼尔拿不准她是出了什么状况,她的心跳和呼吸尚算平稳,但不知道有没有内伤和骨折。丹尼尔用视网查询她的身份信息,但结果显示:查无此人。

“丹尼尔?”唐若在轿车那边叫他的名字,等了一阵子没得到回答,她径直朝小巷走过来。

当看见躺在他腿上的那个女人时,唐若一下子呆住了。

“若,快来帮我一把,”丹尼尔喊道,“我刚刚在这里发现她的,我们得把她送到医院去。最近的医院是不是你们苏生集团的总部大厦?”

唐若没有立即回答。她又往前靠近了几步,仔细盯着那个女人的面容,她脸上的震惊也越发明显。

丹尼尔终于看出了不对头“怎么了?”他问,“你认识她?”

唐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她的手表响了起来。柔性屏幕自动弹出,苏生双蛇缠杖的标志闪过,内容是集团发来的紧急通报。这条通报早就送出了,只不过因为待在那两个FBI探员构建的屏蔽房间中,所以直到现在她才收到。

丹尼尔没有催促唐若,因为他发觉她的手在颤抖。雨水流进了他的眼里,他只顾望着唐若,都没眨眼。

“丹尼尔……”读完紧急通报的唐若慢慢抬起头来,她的嘴唇发白,声调也很奇怪,“我们不能送她去医院……”

“为什么?”丹尼尔急切地问。

“她是逃出来的孕体。是向我求救的那个女人。”

又是一阵雷声,不夜的城市之上,雨滴落得更急了。苍穹的低泣终于变成恸哭。

它们的脚是利爪,它们的身躯是合金,它们的头脑是神经和芯片的组合,它们的思维纯粹无比,从见识这个世界之初,它们就注定要化身为最迅捷的杀手,最先进的兵器。

这次训练和以往不同,它们不再是被关在地下的模拟场地,而是来到了园区之外的城市,目标也不再是坚硬的机器人,而是血肉构成的脆弱柔软的人类。

它们循着目标在残破的电梯里留下的血迹,循着稀薄到几乎不存在但仍逃不过它们灵敏电子鼻的气味,在街道的阴影中隐秘地追踪。它们的外表能够随周围的光影颜色变化,无人发现它们的存在,天目摄像网络也不行。它们中的一个有些疑惑——目标的气味似曾相识。

它们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巷,目标在这里躺过。它们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扶着目标上了轿车,车子的牌号被它们的电子眼拍下,它们的大脑芯片直连这座城市的公共信息库,侵入这种最低级的网络对它们而言毫无难度。从最早的虚拟训练开始,潜行、搜寻和刺杀就是全部课程。它们是信息时代的终极猎手。

它们找到了车辆主人的居所,位于四环路的一个单宅式小区。

它们行动起来,迅如疾风。

米娜醒来时,看到的天花板和以往不一样。

没有那个熟悉的医院智能系统的女声问候,四周的墙壁也没有变成她喜欢的爱丽丝仙境风格。她听见两个人在旁边的交谈争论。她试着撑起身子,有点儿茫然地打量自己周围的环境。

她在一栋房子的一楼客厅里,当然她并不清楚“客厅”的概念。她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要不就是住在乱糟糟的福利院里,要不就是和在医院时一样被关在一个个单独病房中,时不时有神情冷漠的护理员进来检查。

这里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若,她醒了。”一个陌生男人朝米娜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女人。米娜认识那个女人,认识她那长长的乌发。

她是大厦里的人。

米娜害怕地往后缩,她以为这两人是来抓自己回去的,她好不容易才逃离那座囚禁自己的大厦,可是一睁眼就又要被带回去。她想找到猫,但平板电脑和智能车都不在这里。她孤立无助。

“她好怕的样子……不要哭啊,我们不会伤害你的。”男人好像要安慰她,但米娜还是止不住眼泪,这半夜逃亡的恐惧和憋屈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她的身上到处都在痛。手肘的伤口虽然被重新包扎过了,但却痛得最厉害。在为保护孩子而出逃的勇气耗尽之后,她依旧是那个胆小、天真又怕疼的小女孩,在两个陌生人面前瑟瑟发抖。

“丹尼尔,我来跟她讲。”乌发女人来到米娜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你叫米娜,对不对?”乌发女人看着她的眼睛,“我的名字叫唐若,你在研究所里跟我见过面的,你肯定记得我。”

米娜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头。

“记得……你。”米娜含糊地说,“头发,好漂亮。”

名叫唐若的女人轻轻地笑了,“谢谢你。”她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我和丹尼尔,不会把你送回去。现在不会,所以不要哭了,好吗?”

米娜又慢慢点了一下头,她吸了吸鼻子。唐若拿纸巾帮她把脸擦干净。以前从来没人这样温柔地对她,米娜眨了眨眼,她渐渐觉得对方可能没有恶意,不会伤害自己和孩子。

“你怎么逃出来的?”唐若拉拉她的手,“病房是锁着的,大厦防卫也很严,你一个人没办法出来的。有人在帮你,对吗?”唐若看着米娜被愈菌纱布包起来的手臂,“而且你还把芯片取出来了,谁教你的?”

米娜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脑海中就闪过猫第一次给她看的卡通图——鲜红的大叉,捂住嘴的动作。猫帮她从大厦逃了出来,帮她保护了孩子,她也应该帮猫守住秘密。

她最终只摇了摇头,眼神变得畏惧,她怕唐若会生气。

“那个人不让你告诉别人,是这样吗?”唐若声音很轻地问,米娜忙不迭地点头,见唐若并未发怒,她又有点儿傻气地笑起来。她的心思清澈得如夏日的小溪,一眼便能见底。面对这样的米娜,唐若也只能微微苦笑。

“可是那人为什么要帮她呢?”丹尼尔托着下巴道,“能让她从你们研究所逃出来,不是一般的黑客可以办到的。而如果是‘人之子’那样的反基因工程黑客团体,他们肯定要联系各大媒体和警察,把苏生集团的黑幕曝光……但那个帮她的人,却想隐瞒这件事。”

“也许是和苏生集团竞争的对手,别的生化企业。”大型企业之间经常玩这套相互倾轧的把戏,唐若虽尽量远离这些利益争夺,但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在这个科技企业主宰世界命运的时代,它们的明争暗斗甚至不亚于上个世纪的冷战。

她回想起了咖啡馆里德欧克探员对自己说的话。

和东欧军事组织有关联。

人类总是有办法把一切资源都转化为武器。

唐若情不自禁地盯着米娜隆起的肚子,里面孕育的,究竟一个单纯的胎儿,还是一件自己亲手创造的武器?这疑问近乎荒谬,但它一冒出来就像生了根,唐若无论怎样也无法把它从自己头脑里抹去。

但是……显而易见地,对于米娜来说,这个疑问毫无意义。她肚子里的就是她的孩子,只是她的孩子。如此简单的执拗、愚昧又蛮不讲理,却又比其他一切猜测揣摩都更无可动摇。唐若突然感到一种相形自惭,那种不久前的罪孽感,也再次像海啸般涌来。

在这位人人轻视的弱智母亲面前,唐若觉得自己好卑劣。

“你怎么了,若?”丹尼尔扶住她的一只胳膊。

“我有点儿不舒服……”她声音虚弱,“丹尼尔,你说我是不是也是这场黑暗纷争的一员?她和那些相同命运的孕体,那些尚未出生就死去的胎儿,他们承受的苦难,是不是我加在他们头上的?我以为只要像稻草人那样,不听不看也不说,就能和这些罪恶撇清关系,可是,光和影是没法被自欺欺人的方式分割的,根本没人能一厢情愿地逃离责难。”

“不要说了,若。”丹尼尔把唐若紧紧抱在怀里,“不要说了。至少你帮到了她,至少你可以选择不再参与这些事。我们把事情交给那两个FBI的探员处理好了,然后彻底摆脱这一切。我们可以去夏威夷度假,去新西兰,去澳洲,哪里都行。”

唐若没有回答,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些安慰之词。一旦和苏生集团决裂,他们的生活从此就要被卷入巨大的洪流之中,无可挽回。先不说会招致苏生集团的打击报复,那些一贯抵制声讨基因改写研究的人也会对她口诛笔伐,不管从斗争的哪一方看来,她都是罪人。讽刺的是,唯一不会怪罪于她的,却是受难最多的米娜。

何况她才答应过丹尼尔,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真的要拿自己的未来去赌一把吗?

米娜看出了气氛不对劲,她蜷在沙发床上,自适应材质凹陷成完美的曲线,但她坐得非常不安,一声也不敢吭。

她的肚子从离开病房起就一直在痛,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外面的暴雨没有减弱的意思,天空中的雷霆又开始隐隐作响。米娜最怕打雷的声音了,雷声总令她想起童话故事里的怪物。在她孩子气的思想里,一到雷雨之夜,怪物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出来吓人。

这时候,在唐若和丹尼尔身旁,房屋智能管家的界面突然跳了出来,上面赫然显出猫的卡通头像。

米娜刹那间惊喜得要叫出声,但界面立刻就变为触目惊心的深红,警报图案闪个不停,刺耳的警铃声紧跟着响起,她呆住了。

唐若和丹尼尔也分开来,他们吃惊地望着管家界面的警报,一脸茫然。

一道闪电划过,短暂的光明中,米娜好像看见了落地窗外站着什么东西。

它们的身姿和人一点儿也不像,反弯的双腿,健硕的上身,倒是和传说中的狼人有几分神似,米娜看见它们有三只血红的眼睛。

落地窗在下一秒爆裂!

唐若尖叫起来,丹尼尔把她拉到自己身后,米娜看得忘记了呼吸。在这一切都仿佛凝固的瞬间,唯有两个身影在动。它们用金属的肩头撞破落地窗,径直跃入客厅内,失去阻碍的雨水如瀑布般从屋檐洒下。隔着模糊的水帘,夜袭者那血红的眼睛像死神的凝视,盯在丹尼尔、唐若以及客厅最后面的米娜脸上。

希伯来猎杀者张开一双寒光闪闪的合金利爪。它们不打算动用枪械,因为那会留下不必要的痕迹;它们也不打算动用身上装备的非致命武器,因为除了目标孕体之外,上面的指令是杀无赦。

在这两个机械怪物的对面,唐若和丹尼尔终于醒悟过来。

“走!”丹尼尔猛推唐若,“带她走!”

他转回身,冲到墙边的保险柜旁边,指纹锁一按即开,他从里面取出防身用的手枪。这种民用枪械装填的是神经毒素子弹,可以在保证不杀死人员的情况下将歹徒迅速制伏,但是在钢铁装甲包裹的希伯来猎杀者面前,这种子弹毫无作用。

然而丹尼尔就算知道这一点,他也没有时间去更换弹药了。

第一个猎杀者朝唐若冲了过去,她正在拉沙发上的米娜。丹尼尔连开了几枪,打没打中他都不知道,不过枪声转移了猎杀者的注意,它们把手持武器的他视作更危险的对象,第二个猎杀者朝他扑来。

唐若没去看身后发生的事,她的头脑混乱得跟风暴席卷一样,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未失去理智,她的执行力一向强得惊人,哪怕是当下这种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候,她也保持着冷静。

唐若不由分说把米娜从沙发上硬拽起来,拖着她朝楼上跑。匆忙之中脚趾磕到了阶梯边缘,但唐若叫都没叫一声,只是把身后步履踉跄的米娜拉得更紧了。

唐若知道,这些东西是来抓米娜的。

唐若不是笨蛋,她知道往楼上跑只会把自己和米娜逼进绝境,但两个机械怪物堵住了从客厅到玄关的走廊,而前段时间房子二楼的集雨槽掉了一截下来,丹尼尔搬去一架折叠梯爬上去修理过,那梯子应当还留在原处。顺着梯子爬下去的话,就是车库门旁。

楼下的枪声停了,唐若不知道丹尼尔发生了什么事,她来不及在头脑里想象那些恐怖的画面,脚下的楼梯就突然重重地震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动着。钢铁刺客已经追了过来。

与此同时,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警笛的呼啸。

虽然房屋智能管家有报警功能,但唐若不知道为何警察来得如此之快,她也没空在意这些,街上的警察救不了楼上的她们。她拉着米娜飞快地跑过二楼的走廊,这里相对楼下要狭窄不少,她听到后面追猎者在倾斜的天花板和墙壁上磕磕碰碰的响声,还有米娜跟自己同样惊慌的喘气声,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满是汗水。

房屋墙角的隐蔽式投影仪突然自动开启了,一大堆叫人眼花缭乱的斑斓图像跳出来,把唐若和米娜都惊了一跳。那些投影落到她们身后,挡在她们与那个凶恶恐怖的刺客之间。这一招虽然简单,却有效地阻碍了后者的脚步,给她们多争取了宝贵的几秒钟时间。米娜瞥见猫的身影从投影中一闪而过,于是明白是它在帮助她们。

漫长得几乎无穷无尽的走廊终于到了尽头,唐若推开里间的房门,房间窗户边上果然搁着折叠梯的前端,窗外暴雨如注,劈头盖脸打在玻璃上,敲得哗啦直响。唐若早已顾不得下雨的事,她打开窗户,厉风随即裹挟着雨水扑进来,吹得窗帘像大鸟的翅膀。

唐若把米娜拉到窗边,“爬下去!”她大吼,“快爬!它们来了!”

若不是在跟猫的逃亡中学到了乖乖听话才能保命的道理,米娜没准儿还会缩成一团。不过现在她已经明白:独自发抖什么用都没有,想救孩子,就必须抛开恐惧,站起来往前逃。

然而,她们的速度太慢了,而追兵又有非人的疾速。

米娜刚抓住窗户边框,房间的门就被撞飞了,门框周围的聚合物墙壁都被挤垮,迸溅的碎片让两个女人都尖叫着蹲下来。紧跟着一前一后两个高大威猛的身影踩过地上的门板,迎着肆虐的狂风,朝她们逼近。

它们完全卸下了光学迷彩,展露的身躯只有在科幻电影中才能看到。它们的四肢和躯干都覆盖着坚实的合金板甲,上面用粗大的螺栓固定,而在板甲的缝隙里,又能看见结实鼓起的赤红肌肉。它们既是机械又是生物,外壳是钢铁,内在是血肉,而在灵魂最深处,又带着编码程序烙下的一丝不苟和冷酷无情。

在它们胸前心脏的位置,“天人”项目的三眼标志像刀子一样扎进唐若眼里。世界各国的不少神话里,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是所谓的“天眼”,都象征着脱离凡躯、超凡入圣的境界,这和基因改写工程创造新人类的理念不谋而合,所以“三眼”被理所当然地选作项目标志。但唐若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见识到这种东西,这种纯粹用于杀戮的武器。

人类总有办法把一切资源转化为武器。

我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

唐若一时间看得失了神。这就是我帮他们创造的事物?她问自己。这就是我的基因改写策略组诞下的东西?一个机械和血肉交融的怪物?

那些孕体生下的测试阶段婴儿……唐若如梦初醒。那些婴儿的去向,根本不是如项目公开的那样,被送到福利院或者交由合格的家庭领养!而是……

人工智能研究的止步不前,成了这个时代军事科技发展最大的掣肘,各国的智能机械化部队依旧离不开人的领导。既然再快再庞大的计算机阵列也无法产生真正的智慧,那么,“人工智能”的定义或许就不再那么严格了。

电子脑做不到的,人脑可以做到。婴儿的大脑拥有最强的适应力,若加以基因改写,使之获得脑机交互的优异天赋——这种天赋对数学直觉要求极高,常人万中无一——并且从出生起就开始虚拟训练,那么被移植进去并成功操纵钢铁刺客的身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在这个工程中最难的就是深度基因改写,而唐若则成了他们的关键。正是唐若,帮苏生集团突破了这一重大阻碍。

德欧克说过,在数据上动手脚是很简单的事,而苏生集团的虚拟网络机组一直都在那儿,有好多次试运行策略组模块时,唐若都接触过。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沙地,周围发生的所有事好像就都烟消云散了。

蒙蔽她的不是修改过的数据和粉饰过的谎言。

是她动过手脚的良心。

而现在,报应终于如约而至。

米娜是优先目标,其中一个钢铁刺客走向她,每一步都引得地板微微震动。钢铁刺客来到米娜面前,三只红眼齐齐停在她被雨水打湿、银发纠结的脸上,从中看不到情绪。

米娜仰头和它对望,羊水已经在两腿间积了一摊,宫缩的阵痛和风雨交加的寒冷令她颤抖不止。

一切都要终结了。不只唐若,房间里另一个旁观的存在也如此想。

猫透过房间的体感摄像头静静地注视着她们。

它竭尽算计,在胚胎的策略组检查中进行篡改,突破苏生大厦的严密网络防御,指引米娜从一百五十层的研究所逃到地面……除了那个家伙,世上或许找不出第二个能办到这些事的人。然而现在,它还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它的计划就要在此画上休止符。

希伯来猎杀者会按照指令,杀死唐若和米娜,清除一切可能危及“天人”项目的人,这是程序,是绝对真理,猫比谁都明白程序的不可违抗。

头脑也许会犯错,程序不会。

一切都要终结了……

米娜却突然咧嘴笑了起来。

她笑得那样轻松,声音里的快乐全然不是装出来的,好像她一下子就不怕面前狰狞的钢铁刺客了。

唐若坐在地上,呆滞地望着米娜,不明白她的笑意从何而来。

米娜唯有在真的开心的时候才会笑。

她甚至伸出手,去触摸钢铁刺客被装甲覆盖的脸。她纤细的手指伸得那么虚弱和缓慢,唐若不相信她能摸到它,这个凶神一定会一爪挥断她的指头,然后把她生生撕裂,把婴儿和着内脏从她腹中扯出来——

可是,她摸到了。

钢铁刺客没有动,它僵硬地半跪在那里,任凭米娜触及自己的一侧脸庞。它庞大的身体好像锁死了。

这一幕有如童话,一个纤弱苍白的年轻女人,与一头凶猛可怖的机械野兽。狂风兀自呼啸,窗外的雨点不停地打进来,但抹杀不了这种微妙又梦幻的景象半分。

米娜转过头来,“我的,孩子。”她笑着对唐若说,嗓音清澈如泉,“找到了。”

然后弧刃利爪捅入她的胸口。

唐若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住了。她眼睁睁看着第二个钢铁刺客不耐烦地挥起利爪,一下子就把米娜挑了起来!直穿透米娜背心的爪尖在墙上划出深深的沟槽,血从其中汩汩而下。

第一个钢铁刺客似乎也被震惊了,它僵住的头抬了起来,发出唐若这辈子听过的最骇人的悲吼,接着它撞向自己的同伴,两头机械巨兽如两座山一样砸穿墙壁,一起摔到了楼下。

米娜跌落在地面,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歪着。

唐若失神落魄地冲过去,把米娜扶起来。米娜的视线很茫然,嘴角有血沫不断涌出。唐若胡乱把外衣脱下来想给她止血,可是伤口太大了,血在米娜身下渐渐扩散。冰凉的雨点在她的血泊上跳舞。

“没事的,警察马上就会来了,你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唐若不知道自己跟米娜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为何泪水会决堤般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把米娜抱在怀里,双手和大腿都被染成鲜红。

“不要,哭。”米娜好像还不明白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她反倒安慰起唐若来,“不哭啦……以前的孩子,被拿走的,孩子,我找到了。”她又傻气地笑了。

唐若咬着嘴唇,拼命地点头,“你找到了,他认出你来了。他是你的……是你的孩子。”

这时候,米娜突然觉得身下有种炽热的感觉,本已麻木的阴道传来极度的挤压感,疼痛让她忍不住大叫起来,某样东西钻出了她的体外。

是婴儿的头部。

唐若低低惊呼了一声。

米娜开始分娩了。

偏偏此时,楼下又传来了钢铁刺客的咆哮,它们的彼此残杀已经分出胜负,唐若的心如坠冰谷。然而旋即,她听到了汽车在街道上急刹的声音,两道刺目的光柱劈开了无尽的雨幕。

有人来救她们了。

十一

“德欧克探员,增援还有三分钟到达,你和斯兰铎探员务必先等——”

德欧克没等对方说完,就把对讲器重重丢下,他转向蹲坐在挡风玻璃前的黑猫,喊问:“你说的那个猎杀者,到底是什么东西?”

猫的影像不大稳定,说话也夹带着沙沙声。他们租的这辆车投影设备很破旧了,但是德欧克就喜欢这种不带自动驾驶系统的老车,“苏生集团为东欧军事组织‘雷鸟’秘密研发的测试阶段武器,”它冷静地说明,“专门用于城市地区的特定对象刺杀。它是有智能的,小心!”

“看前面!”斯兰铎发出警告,德欧克顺着他的指引,看见一个灰暗的身影从唐若家花园的地上站起来,其表体在车灯照射下呈现出金属质感的哑光,它的体型高大得可怕,而在它脚边,还趴着另一个灰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死了。

灰色怪物被车灯所吸引,它转过头来时,斯兰铎吓得倒吸了一口气,那三只红眼隔着滂沱大雨也能散发出强烈的杀意。

希伯来猎杀者判断,局势已经超出了控制,于是自动解锁武器使用。程序命令它必须抹除所有相关人员。

它抬起一条胳膊,直直地指向车里的两名探员,接着,弹链传动的啮合声响起。

“躲开!”德欧克大吼,他和斯兰铎同时推开自己一侧的车门,扑到雨中。高速连射的子弹瞬间就把整辆车子打成了蜂窝,由于是纯电力驱动,车子没有爆炸。两个人连滚带爬躲出钢铁刺客的射击范围,藏到了道路两边的房子后面。

“斯兰铎!”德欧克向对面的同伴喊,“EMP弹在你手上没?”

“在,”斯兰铎带哭腔的声音传回来,“问题是发射器不在啊。我的枪掉在车上了。”

“该死的!”德欧克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PT警用枪,特种弹发射模块正装在枪管上,但他又没来得及拿上EMP弹。

钢铁刺客停止了射击,开始往他们躲藏的方位靠近。德欧克用PT警用枪上自带的反射镜瞅了一眼,却发现对手已经没了踪影。

他的面色严峻起来。现在大雨如注,肉眼却看不到雨滴的扰动和异常的水花。

伪装投影。

“猫。”他默念道,视网有默读识别功能,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个把他们叫来拖进这个烂摊子的家伙还在线。

“我在。”猫的卡通头像在他视角左上浮现,“看来你们遇到麻烦了。”

“废话,快帮帮我们。”

“怎么帮?”

德雷克又往外瞅了一眼,雨水倾泻的街道上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看不到刺客的任何踪迹。他的身上全被打湿了,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弄得很不舒服。

对手是有智能的东西,还有尖端科技装备,真是极其可怕的敌人!

头皮突然有种发紧的感觉,危险的感觉笼罩了德欧克,他就地一滚,顺着倾斜的草坪滚到街边。而他刚才所在的墙后凭空泛起一阵波纹,希伯来猎杀者出现在那里,它依靠伪装投影,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离德欧克咫尺之遥的地方。以猎杀者魁梧的身躯,滂沱的雨幕中,竟连一点轮廓都未显露。

德欧克及时逃开了,但不够远。

钢铁刺客一跃而起,它跃过数米远的距离,以不输于豹子捕食的精准,扑到了德欧克身上,合金爪子重重挥出!斯兰铎疯狂地大喊着德欧克的名字,但无济于事。

唐若家的车库门突然升起。柔性卷门之后,那辆午夜蓝谷歌车从黑暗中冲出,在滑溜溜的街面上甩了个大弯,径直冲向压住德欧克的钢铁刺客!轿车的自动驾驶系统绝不会做出如此疯狂的行动,但现在操控车子的另有其人。

车子在马上就要迎面撞上钢铁刺客和德欧克的时候转了向,惯性把车尾像链球一样甩出去,正好在不伤及德欧克的前提下砸中了希伯来猎杀者!

饶是钢铁刺客那合金装甲包覆的躯体,也被这猛烈一撞弄得站立不稳,希伯来猎杀者高大的身子晃了晃。不等它找回平衡,谷歌车就再度袭来,这次是正面撞击。

拖着一路激射的火花,钢铁刺客被顶到了唐若屋前花园的矮墙上,车子稍稍后退,接着又往前撞,再撞,再撞。矮墙崩裂,午夜蓝谷歌车跟推犁一般顶着希伯来猎杀者朝花园里猛冲,泥土往四面八方溅,最后它们撞上了花园里一棵粗大的桂花树,树枝在巨大的动能下纷纷抖动。

车子的安全系统自动熄火,引擎停转,钢铁刺客用力撕开了早已不成形的车头,接着它爬了起来。

——正好被那枚近距离射击的EMP弹完美命中。

电磁脉冲摧毁了半径十米以内的所有电子元件,一直以来指引钢铁刺客行动的系统也跟着彻底瘫痪。希伯来猎杀者的本体虽是生物体,但控制肌肉却是依赖比人体神经效率更高的导电合成纤维。钢铁刺客的三只红眼依次暗淡,双臂垂落,然后它跪了下去,再然后,它訇然倒在地上。

“操你妈。”德欧克放下枪,唾了一口。他一只手无力地吊着,几乎从小臂处被切断,然而切口处却有金属光泽。方才,他正是用这只手挡住了本应取他性命的攻击。

“有机械肢体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倒下的钢铁刺客冷笑,“可不只你一个啊。”

暴雨仍旧肆虐,但一道格外嘹亮的声音穿透了雨幕,穿过了风声,传到德欧克和斯兰铎耳里。他们抬起头来,望着残破的房屋二楼一角,窗帘还在不断翻飞,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的。

那是婴儿的哭声。

十二

它的计算出错了两次。

第一次是它没能料到会出现希伯来猎杀者对米娜进行追杀,这一点情有可原,毕竟它不可能掌握苏生集团的全部机密。这属于可接受范围之内的合理误差。

但第二次错误,它甚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没有道理,毫无逻辑,那个希伯来猎杀者竟会在最后关头脱离苏生集团的控制……按说,它的思维中除了服从指令就不应该存在别的东西,它都不是米娜的真正的孩子,它和她的染色体没有哪怕一个碱基对的关系,然而为什么——

为什么它会知道米娜是自己的母亲?

猫一遍又一遍地思索,可是得不出结论。

曾几何时,它以为整个世界都归于完美的逻辑掌控,一切事物,不论是一个细胞的分裂还是一颗恒星的运转,都可以计算。它坚信只需拥有足够强大的算法,像神一样理解整个宇宙,也不在话下……但如今,它发现自己错了。

很久以前,父亲曾对它讲,有一些东西,不可以用数字衡量。“比如爱情,比如仇恨,比如母与子之间的亲情……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推导它们的算法,我的孩子,也许那就是上帝的算法。”

言犹在耳。

当时的它并不理解,而如今,它似乎有了一丝模糊的感觉。

模糊的感觉?它惊讶于自己会使用这样的词句,这描述明明一点儿也不严谨,可貌似又准确得超过任何方程定理。

那个时候,让那个希伯来猎杀者挣脱头脑中的束缚,拼死去守护自己母亲的,也是所谓的“模糊的感觉”吗?是不是,在苏生集团研究员那些策略组、程序代码和基因图谱之外,还存在一条冥冥之中的纽带,始终把米娜和她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在子宫中静静成长的那九个月,的确有什么东西穿透基因的阻碍,在胎儿的体内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这种痕迹让米娜可以在保温房上百个新生儿中一眼认出自己产下的孩子,也理所当然地,可以让一个被置入钢铁之躯、接受程序主宰的灵魂回忆起那熟悉的温暖?

猫不知道答案。

一开始,它只是把米娜作为一件纯粹的工具看待,那些智力超常的精英在它眼里也不过尔尔,何况一个弱智。然而,这个弱智女人到头来却给了它许多意想不到的震撼。它认为自己会记住她,很久很久。

无论如何,它的计划总归进行了下去。它篡改基因改写策略,全力以赴帮助米娜逃出来,还争取到FBI探员为自己的计划出力,这一切的一切,为的就是得到那个婴儿。

它成功了。

苏生集团已经深陷黑幕风波,国会特别通过了一项短时期内禁止任何基因改写人体实验的法令。互联网媒体片刻就将此事传遍了全球,苏生集团的股票很快跌得有如废纸,而集团相关高层均被FBI带走接受调查——其中包括项目主管芬格斯。

猫不大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但有一则新闻吸引了它:萨布雷恩企业低调并购了苏生研究部。这则不起眼的小新闻在黑幕曝光所引发的社会海啸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但猫却瞧出了端倪。

那个人也在行动了。猫不知道对方是否发现了自己在此次事件中的蛛丝马迹,但为谨慎起见,它有必要躲一躲。而那个孩子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它不会再插手,就让她享受自己的童年吧。米娜为了这个孩子的自由付出了全部,猫不想破坏她这最后的心愿。

那两个探员用处还有不少,猫还会跟他们保持联系,但同时它得另找一个人,可以在未来守护它的珍宝,守护那个孩子。

拭目以待吧。

猫晃了晃尾巴。

尾声

“非常遗憾,唐若女士,子宫内膜Ghp抗体转移……您对基因方面是有了解的,这种病目前确实没有有效的疗法。所以人工授精对你无用。”两鬓斑白的医生推了推金丝镜框,用尽可能安抚的语气对她说。现在很少还有人戴眼镜了,不过诸如医生、工程师之类的职业还是有一些老资格的人会戴,并不是为了矫正视力,仅仅是为了找到那种熟悉的自我感觉。

我们都在不停地寻找自我感觉……唐若想。米娜是寻找作为一个母亲的感觉,而我,我在寻找那种安定的感觉。过往的感觉。

但它永远不会回来了。丹尼尔的死像铁锤一样击碎了生活中的一切。即便作为证人出庭,揭露过去埋藏在心底的黑暗真相,为丹尼尔复仇,对她而言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事物,那不过是最无力的赎罪。

甚至谈不上忏悔。

“我了解。”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她近来都处于一种相当平静的状态,几乎再没有任何事能刺激她,几乎。

“中国那边有一项跨国合作计划,属于全球融合实验室项目之一。”老医生又推了推眼镜,“关于基因改写的综合疗法,其中也包括对Ghp抗体转移的研究,目前接近临床阶段……”

“不。”她很快拒绝了,“很感谢您告诉我,但我不想参加。”

“那也有保守方式可选的,”老医生温和地说,“代孕中介合法化很久了,当然生下来的孩子有一半基因属于精子供体,不过正规的大公司肯定……”

她再次拒绝。

“恕我冒昧,但你还是多考虑考虑。假如错过现在的最佳年龄,以后就算是用代孕方式,也存在风险。”医生提醒道。

“这我知道,不过我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不打算用代孕或者基因改写技术。”

医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颇为困惑,但他见过的奇奇怪怪的患者多了去了。他最终没再多说,只礼貌地点了点头,向唐若道了再见,切断了视频对话。

唐若关闭显示屏,坐在柔性椅子里一动不动。窗外的夕阳透出云层,灿烂如锦,散漫在城市之上。

是所谓的报应吗?她捡回了性命,却终究没法孕育自己和丹尼尔的孩子。世事难料,充满讽刺。

但她并不是失去了所有。

总有一些事会带来希望……她回想起米娜,那个为了保护孩子而逃出大厦、并将整个苏生集团都击垮的女人。她比自己勇敢好多,也坚强好多。相较于她,自己似乎找不到心灰意冷的理由。

而且,她也给了自己希望。

时间不早了,唐若站起来,穿过修复不久、还散发着木料香味的走廊,往卧室走去。她听见孩子已经醒了。

那张婴儿摇床就摆在她自己的床边,离得很近,她睡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摸到。摇床上面吊着几只可爱的打印玩具,一只稚嫩的小手正拨弄着它们。唐若进到卧室里,轻步来到摇床旁,捉住了那只小手。

摇床里的婴儿对唐若咯咯笑起来,从嘴里发出的含混声音很像是“妈妈”。她的模样,就和天使一般,一举一动都惹人怜爱。像最不可思议的巧合,她的头发是和米娜一样的银色。

唐若对她微微笑着,觉得世上再也找不到比眼前的婴儿更美好的事物,待她长大后,一定会出落成最可爱的公主。

她曾亲手制定了婴儿的基因,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就是她的孩子。不过唐若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米娜早已令她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基因绝非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唯一联系,真正把人和人羁绊在一起的,是在技术之外的东西。

她还不懂得怎样做好一个母亲,但没关系。

孩子相信她是自己的母亲,这就够了。

唐若俯下身,轻轻吻上婴儿的额头。在那双晶莹清澈的眼睛里,她能看见无限的未来,基因算法约束不了它们,那种圣洁而超凡的美妙超越一切。

——犹如上帝的应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