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不可触》全文__作者:布莱恩·史特伯福特
杰克把行李箱搬到路边,锁上身后的房门,绕到了屋子的背面。然而对于他来说,这一面才是正面。在这里可以看到海浪拍打之下的孤寂海滩。此刻,潮水正在退去,在蜿蜒曲折的沙滩上留下一片狼藉的垃圾。他和玛莎刚搬到这个村庄的时候,岸上的废弃物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海藻,还有死去的螃蟹。可如今海滩上的垃圾就全是些人造物品了。散布的红色塑料瓶盖如同警报灯一般刺眼。
杰克站在海边,望着暗灰的海浪。彼得森,那个看门人,来同杰克道别。“孩子们会来接你的吧?”他问。不过,他其实很清楚,他们会来的。
虽然皮特森不会对他们的名字有什么兴趣,杰克还是回答:“山姆和多琳会来的。山姆是我的儿子。他们已经结婚二十年啦,我连个孙子都没抱上。如今的年轻人是不太想要孩子的了……”
“因为他们可能会永远活下去,”皮特森简短地说,“我想,这世界上不会再有老人了。世事无常啊。没想到,我居然成为濒危物种了。”
“城市里还是有老人的,”杰克告诉他,“而且还不少。”
“我没把第三世界的老人算在里面。”
“我也没有0”
“好吧,反正这个数量也会不断减少的。”皮特森叹了口气,“嘿,如果能让你晚生二十年,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如果能让我早生三十年,我愿意付出得更多。”杰克反驳道。为了能看到乐观的一面,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不错了……咱们俩没遇上那些战火连天的岁月,也没遇上那些暗无天日的年代。”
“可咱们也没赶上什么好年头。”皮特森不无辛酸地加了一句。村庄的消亡让这里的居民失去了所谓的养老院,也让这位看门人丢了营生。皮特森成功地避免了积累太高的社会信用,以便获得全额社会福利,但这也意味着他可能被投入监狱。这件事,杰克从未询问过他,玛莎也没听到任何小道消息。他也没有孩子,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一把。像这样一个老人,不仅有理由妒忌长生不老的年轻一代,也有理由妒忌自己的同龄人,谁又会因他内心的悲苦去责备他呢?
杰克听见屋前——也就是他心目中的屋后——传来停车的声音,他轻声说道:“我会想念这个地方的。”
“这里只不过是等候死亡的候车室罢了……”皮特森安慰他说,他的声音仿佛转动的旧门轴一般。“而你去的地方什么都有,还包括海景,能满足你的所有需求。”
但是没有玛莎。杰克心想。每次这一想法在脑中重现,他就会心痛不已,如今这种感觉他已经太熟悉了。他能大声说出口的只是一句话:“你只能看着,碰也碰不到,这就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当山姆灵活的手指在窗户所能呈现的最受欢迎的二三十个风景之间穿梭选择时,杰克这样说道。
“是的,爸爸,”山姆耐心地说道,“这种图像在光学上是完美的——不论是视差变化还是其他方面。它和真实的窗外景致没有差别,但你的选择是无穷无尽的。当然,有些景色是录制后经剪辑而成的,有些景色则是数字合成的,但也有超过两百种的实景转播。你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好像房子就造在那里一样:南海环礁、阿拉斯加、喜马拉雅山……甚至大堡礁下二十七米也能看到!手持遥控器,你就能环游世界。这里就是全世界。”
为了演示一下,山姆调出了大堡礁的景象——因为完全是人造而成,画面中满是漂亮的鱼儿,没有任何垃圾的踪影。显然,海底也是有居民的,如今去那里居住价格比较便宜,因为这种做法已经不再流行了。
“这里是布朗斯维尔的市中心,”杰克倔强地说,“这面墙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另外一面墙。如果这真有一扇窗,我们也只能看见砖头。”
“爸爸,我们现在已经不用砖了,”山姆提醒他,“这栋房子的外面是一层层坚固的甲壳呀。”
“我会努力忘掉这一点,”杰克回答说,“就跟我们住在大蟑螂体内似的。山姆,这不是真正的窗户啊,这是假的。你能朝窗外看一看,但打开窗户,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看得见摸不着。”
“戴上虚拟现实设备就能摸得着,”多琳插嘴帮腔,“据我所知,只需要戴上头盔和手套,就能体验身临其境的感觉。手套里的触觉模拟器棒极了。当然,手套的虚拟现实的选择项不及窗户多,但它们发展迅速……每周都会推出十几种新场景。”
“你也不用担心有线电视费,”山姆补充说,“任何时候,想看什么就有什么,有无限的选择。说实话,爸爸,我们希望你过得快活,过得自在。”
“这种观点很现代,是吧?”杰克回答,为这句话中忘恩负义的意味感到尴尬,“有了扇窗户,有了顶飞行头盔,你们就觉得自由了,哪怕其实在蹲大牢也一样。只要有了些合适的小玩意儿,对你们来说在哪儿都一样。”
“见鬼,老爹,村里有你的虚拟现实设备,还有用来上线的电缆。你又不是以前住着草棚,现在突然进了王宫,弄得一直不自在。你只比我大二十七岁,你也是和机器人、电子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是吧,你是个硬件高手,是个真正的工程师,不是因为时间扭曲而被困在21世纪荒郊野外的老农民。这些设备你都懂。我们想要让你在这儿有家的感觉,我们尽力了,是吧?”
“当然,”杰克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床上,疲惫地摊出自己的底牌。只要他使出这一招,他们就没辙了。“反正我也不会在这里长住,对吧?”
山姆将窗外的景象换成星空,漆黑的夜空上群星璀璨,仿佛在月亮上看过去一般。多琳从浴室外墙的玫瑰花上掸去一粒灰尘。
他们不愿费力气说那些平时用来安慰他的话。他们觉得,他表现得太糟,根本不值得安慰。也许确实如此。实际上,虽然山姆比他的父亲小二十七岁,但他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岁,将来也不会变老。而六十七年的岁月却在杰克的脸上、手上、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杰克想,如果走运,他或许还能在这间豪华的“牢房”中住上个二三十年。没人知道山姆能比他多活多少年……或许是一百年,或许是一千年。能够预测出这些永葆青春之人的寿命的数据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太可能有。
“我们先走了,你收拾一下行李吧。”山姆尽可能地用最温和的语气说道,“当然,你有自动食物机,但如果你想同我们一起吃晚餐,我们随时欢迎。我们一般在七点半吃晚饭。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告诉我们。”
“谢谢,”杰克尽可能说得诚恳些,“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事情。也谢谢你,多琳。”
“没关系,”多琳一边说,一边跟着山姆走了出去。“我们懂的。”
他们自以为懂他。他们懂得,住在村里之前,他的生活就已经定型了。但如今,他失去了玛莎,也失去了村子,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顽固不化了。他们懂得,他是一个老人,不像他们那样适应性强,拥有耐心和信心。他们也懂得,他属于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应该得到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不幸的是,他们懂的还不够多。
“我应该住到动物园去,”杰克轻声说道,声音低得连挨在他身边的人也听不见,“人们打开窗户,转个频道就能看见我。或许我应该给皮特森打电话,建议他去当个标本,供人二十四小时参观。他们给的薪水说不定足够他买一个属于自己的窗户。如此一来,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他呆滞地望着无尽虚空的傻样。”
他拿起遥控器,将闪烁星空的画面关掉。他想看到一面空白的屏幕或者砖墙,却只能看着沙滩上的风景。这不是美国的沙滩,他看得出来。因为海岸上的乌压压的玩意儿都是海藻和浮木,连个红色瓶盖也看不到。可他心想,现在也只能这样凑合了。
他带来的行李不多。这挺好,因为这里地方不大。墙上的每一寸角落都被仿生植物或者橱柜占据,那些橱柜里塞满了衣物和形同垃圾的古董,其中包括书籍、磁带、照片和其他无用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玛莎的,玛莎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希望他留着这些东西。如果去世的人是他而不是玛莎,玛莎也会留着这些东西作纪念的。这些旧物上镌刻了他人生中逝去的岁月。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保留这些东西。等他离开人世之后,他这种人就再也不会有了。
最后,经过一番筛选和整理,每件物品都各得其所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预示了一个好的开端。
“交朋友真的很简单。”多琳鼓励他说。
“应该说交到虚拟朋友很简单。”杰克纠正她说。
“你在虚拟空间上遇到的人和你一样真实,”她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怒,“他们也能成为你的真心朋友。是的,你看见的只是他们的模拟影像,但你想想,你在现实生活中遇见的人不都戴着面具、做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吗?你明白的,所有的社交空间都是虚拟空间。戴上头盔去登录网站,和穿上外套在邻里间散步,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只是在虚拟空间中,景色更加优美,也不会遇上劫匪。”
多琳和山姆都在虚拟空间中工作。多琳从事期货交易,挣的钱比山姆多。山姆的工作则是把神经有毛病的人工智能重新编程。杰克觉得,这更像是真正的工作。因为山姆和多琳都在虚拟空间中工作,他们自然也会在那里社交。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还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挪到虚拟空间去做。而杰克总感觉自己身处一片陌生的土地,就像是一名来到新泽西外郊区的第三世界移民。
“在虚拟空间中,想要不被打劫,就别上购物频道。”杰克向他的儿媳讽刺地说。这一评论比“人们几乎不会在自家周围遭遇劫匪,因为监控器的夜视能力太强大了”似乎要更有道理。第三世界的人们可能已经来到了第一世界居民的家门口,新闻总是这样告诉忧心忡忡的美国人民,但这些移民更愿意离大街远点,因为那里无时无刻不被成千上万的电子眼监控着。无论如何,布朗斯维尔的移民比例比全国的平均比例少得多。因为它地处边界,离移民们的家乡太近了。
多琳扑到床上,仰面躺着,双手朝后甩去,夸张地做出投降的姿态。
“好吧,”她说,“你赢了。如果你非要这么悲观不可,我和山姆也无能为力。如果你真想在去世之前一点福都不享,世上也没人能阻止你。可是为什么呀,杰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想伤害你自己,还是想让我和山姆感到内疚?这又是为了什么呀?因为我们在家中给你腾了一间屋子吗?还是因为我们不会变老?告诉我啊,杰克——如果你是山姆,你会怎么做?你是否会说‘不!除非让我亲爱的老爹也能受益,否则我决不接受这种待遇’?你是否会说‘不!我不能把那个老顽固请到家中来住,这是对他的侮辱’?能不能告诉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呀?”
杰克站在她身边俯视着她,伸出手想帮她坐起来。当她最终愿意牵住他的手后,他将她拉了起来——或者至少这样努力了。他的力气已大不如前。
“很抱歉,”他说,“我并没有说你们做得不好。我很感激你和山姆为我做的一切。就因为你们,我也应该更加开心才对,因为我真的不想你们难过。我希望自己能高兴起来,但是……”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随后她问道:“但是什么,杰克?”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呢?
“我真的很想念玛莎……”他只是这么说,心里明白与真相比起来,这个理由更容易让人接受。当然,这也是事实。他确实很想念玛莎。不过这并不是全部。
多琳的脸色柔和了下来,他知道她会这样。“我懂。”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拥抱他。他也让她这么做,因为他明白这能让她好受些。至少她没有谈起生活还要继续,玛莎会要什么等等话题。
如果玛莎真的还有机会去要些什么,她可能会说她想要活着。她的第二个选择或许是在坟墓中安一扇窗户。她总是愿意妥协,愿意让步。如果她的丈夫不是杰克这个老顽固,她的生活或许会容易一些。
“好多事都让人念念不忘。”多琳松开杰克之后,他补上了这么一句。
“这是人之常情,”她说道。她还可能给他列出一大串让人念念不忘的东西。
他怀念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健康,还有以前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他和普通人一样,以血肉之躯抵挡着自然之力的侵袭,并最终赢得了你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奖赏。
“我真的不想交朋友,”当争执的气氛缓和下来之后,他这样对她说,“在村庄里的时候,人们总是督促我交朋友,但我不愿意。玛莎也总希望我更加善于交际。我想,如果她的朋友能成为我们共同的朋友,她也许能快乐一点,但是我一直认为这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我不想每天同那些老人们叽叽喳喳地聊着我们共同失去的旧时光——我们以前也没有一起度过这些时光。我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玩游戏上。我从来都不喜欢打游戏,从来都不喜欢。我想,我可能不太适合与人打交道。玛莎常说,我与机器人相处太久了,只会对拆下来的手臂和奇形怪状的手掌做出回应——前提还是它们都出了故障。”
“没关系的,”多琳说道,“真的没关系。我和山姆都不会勉强你做自己不想做或不喜欢的事。但是你想做什么呢,杰克?你的晚年怎么过才能更有价值?”
我需要一个奇迹,他想。一个重大的技术突破,就好像你们已经用上的那种。一种不仅能阻止衰老,还能让生命逆转,消除岁月带来的所有伤痛,让时光倒流的方法……
“我不知道,”他诚恳地说,“我正在努力。可能有时看起来不是这样,但我正在努力。”
“想和我们一同吃晚餐的话,”她说,“七点半左右开饭。”
她和山姆一直都是在七点半吃晚饭。他们都不可能因为工作晚回家,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除了那个虚拟宇宙。
“不用了,”杰克说,“我还不饿。过会儿我会吃点自己这儿的东西。”
“那好,”她说道,尽量不带冒犯,“如果你改主意了,你知道去哪里找我们。”
多琳关上门之后,杰克忍不住想把门锁上,但他不知道这扇门能不能上锁。就算能,他也不知道怎么锁。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时间又太少。他的房间不足四平方米,而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做,即使是像山姆这样青春永驻的年轻人也不可能在一生之中穷尽所有可能。
杰克心想,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不过是一间死刑犯的囚室罢了。他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本平装书——一本在他出生之前就出版了的书——然后坐在床上读了起来。可他连第三页都没读完。他想,我这是想证明什么呢?接下来我就要用打火石生火了吧……
窗外,一只半浸在沼泽地中巨大雷龙正有条不紊地一边咀嚼着茂盛的裸子植物,一边从中穿行。杰克想要和它对视,但他做不到这一点。他能轻而易举地望向窗外,但是那只雷龙却无法向窗户里张望,即使这只雷龙是真的也不行。
杰克买了只绢毛猴,事先他没告诉山姆和多琳。所以看到这只猴子到货的时候,他们俩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不是有意要跟他们作对,也不是在试探他们是否真的希望他在这里能宾至如归。不过他还是很想知道他们会作何反应。
“没关系的,”他向他们保证,“按照程序规定,它要尽最大可能保持整洁,并且它还有社会责任感。它不会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也不会去乱摁按钮。”
“我相信这一点,”山姆说着,尽管他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我只不过是感到吃惊罢了。你为什么要买它呢?我觉得你不是喜欢毛茸茸的可爱动物的那种人。”
“是它体内的生物芯片让它说话的,”多琳说道,“这跟网上的对话程序并没有两样。它不是真的动物——只是一个仿生机器人。”
“它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杰克锲而不舍地坚持道,“它可以住在我的房间,根本不会打扰到你们。”
事实上,情况并非完全如此。宠物的程序是开放式的,这样它才能适应主人的说话习惯。而且杰克一不留神,它就会到处转悠。它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不知道是程序使然还是它本性如此。它那不安分的手指偶尔会摁到不该摁的按钮。这虽然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但确实让人恼火,带来了许多不便。可能这都得怪山姆,他不应该在头两周里对它说那么多话。他只需要和它说上几句,这样它那高速运转的回应系统就会明白,他只是它名义上的另一个主人,而不是“正主”。如此一来,它就只会在杰克忙着做其他事情,而山姆又闲暇无事时才去骚扰山姆。虽然多琳只对它说过“走开”,但它在恶作剧时依旧不会忘了她。虽然它时常低声下气地道歉,但很快这些话也和嘲讽与侮辱一样令她恼怒。如果它不这么调皮任性且屡教不改,杰克或许还不会这么喜欢它。
在这只绢毛猴刚来的日子里,它的语言还有许多有待改进的地方。它的记忆芯片里存储的词汇比杰克的还多,但是程序规定它必须将自己的能力限制在与杰克相当的水平,所以杰克必须花费时间绞尽脑汁地用尽可能多的词给它讲些生动的故事。有一阵子,他觉得教这只猴子是种乐趣。这样一来,他更有动力去眺望窗外、收看新闻了,因为杰克一看到什么东西,就得发表一番滔滔不绝的议论。他有能力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这样绢毛猴才能熟悉他的表达能力和观点态度。然而,不久之后,这些都变得索然乏味起来。宠物猴的回应虽然越来越丰富,但更像是他自己思维中萦绕不去的回想,还带着讽刺意味。
一次,他们一同望向窗外,看着某个热带地区的城市里,商业街区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小猴子,你的问题在于,”杰克对绢毛猴说,“你太完美了,因此显得不真实。你简直就是这个世界的缩影:机械地表现着温和与礼貌。”
“杰克,你的问题在于,”绢毛猴回答道,“你不知道自己想从我这得到什么。你的想法每天都不同,甚至每分钟都在变!你知道的,我本来可以有一个乖巧的孩子做主人,比如一个心中满是希望、兴奋和好奇的可爱小女孩。你以为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轻松?相信我,可不是这么回事。”
“又是这样,”杰克说道,“我说你冷淡,你就立刻开始弥补缺点,你太想讨好别人了。”
窗外的街道上,一名阿拉伯人正做着一个猥琐的手势。他正直勾勾地望着杰克和猴子,但是杰克知道,这不过是表演。可能他每经过一个监控都会做这个手势,希望有人能恰巧看见。杰克希望,那个小伙子知道自己就站在这里,这样他的手势就带有针对性了,而不仅仅是个习惯的姿态。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绢毛猴问道,似乎看穿了杰克的心事。“他应该看不到我们。”
“你的程序太智能化了,”杰克抱怨道,“察言观色的能力比人类还强。如果你的同类可以参加大选,那我们人类政客就只能去吃屎了!”
“我也会死的,”绢毛猴说,“人造肉体就是这么设计的。”
“我知道,”杰克说,“我读过说明书。”
“你是因为这一点才把我买来的吗?因为我与你一样,而山姆和多琳与你不同?所以你才需要我吗?”
“我希望我知道为什么,”杰克疲惫地说。“我希望我知道。”
绢毛猴是为室内生活而设计的;它并不需要室外空间,也不需要运动。即使如此,杰克还是将它带到外边“散步”。它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俯身蹲在他的帽檐下。当他撇过头和它说话,它会小心翼翼地低声回答。他带它去到有树的地方,让它在枝条间玩耍,自己则在树下观看。它敏捷得像个运动员。有时候,他希望它能借此机会逃之夭夭,但它从未这么做。它的系统有内置的限制。
有时候,火热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倾洒下来,树荫下的气温也有三十八度,绢毛猴便会抱怨说,还不如待在家里呢。但杰克拿不准,它是在为自己的安危而抗议,还是为了保护他免受高温伤害。
“你的原型曾经生活在遥远的南方,”有一次他这么对它说,“我从来不懂,为什么经过自然选择之后,热带的猴子也长着皮毛,但这一定不是偶然的。按理说,你应该喜欢炎热的天气。”
“你的祖先还是在赤道附近的非洲平原生活进化的呢,”绢毛猴说道,“即便如此,你们还是发明了空调。”
“猴子说的对,”刚进屋的山姆说道,“在正午的太阳下到处转悠,对你们俩的身体都不好。”
“我出门会戴帽子的。”杰克顿了顿,准备和他争论一番,“不论怎样,我又不会得皮肤癌。心脏才是我的弱点。你知道的。我先天就心脏不好,多年劳累辛酸的生活使我的病情加重了。或许这病总有一天会要了我的命。”
“我希望你能让他理智点儿,”山姆对绢毛猴说,“他从不听我的。”
“杰克一直听你的话,”绢毛猴忠心护主,“他只是没把你说的放在心上。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它的语气比你自己还像你。”山姆转而向杰克说道,声音里带着疲惫。
“你最好给多琳也买一只,”杰克建议道。“很快它就会和多琳一样,还会长得和她一样漂亮。”他不应该这么说,他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赶忙又离开家,但出去散步并不让人开心。
和通常一样,山姆和猴子是对的。室外的温度太高,什么动物都受不了。在太阳毫不留情的炙烤下,连树木都显得了无生气。绢毛猴同往常一样进行着杂技表演,极力表现得充满激情,但并没有乐在其中。它只是在演戏。它做过的和要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演戏。
回去的路上,他们足足从三十三个乞丐身边经过,比上次多了四个。不过这些乞丐都没有骚扰他们。他们看着他和猴子经过,漆黑平静的眼睛里只有责备……在那些年轻乞丐的眼中或许还有一丝同情。
“我们的政府还许诺优先给常住人口提供全方位救助,想以此来抑制移民的迁徙,这政策收到的就是这样的成果……”杰克说道,“政客们的话已没几个人信了。曾几何时,政治家的豪言壮语拥有将我们团结在一起的巨大力量。”
“你指的是林肯吗?还是乔治·华盛顿?”绢毛猴问道。
“我指的是圣托马斯·莫尔。”杰克回答说。
“他可不是美国人。”
“可他身上有美国精神。”
“美国精神,”绢毛猴告诉他,“林肯和华盛顿也有。我也有。”
“我也有过,”杰克紧接着补充道,他总是喜欢做结束对话的那个人,“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绢毛猴礼貌地让步了。它总是如此,但杰克从未感觉自己是赢的那方。一次一次又一次,不论是在烈烈艳阳下还是倾盆大雨中,他都是结束对话的那个人——但他从未觉得自己证明了什么。
他们走了很久,但直到他们来到通向高速公路的岔路口,绢毛猴才疲倦地开口询问这次他们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杰克诚实地回答说,“我想我们可以搭个顺风车。去哪儿都行。”
“你觉得这样做明智吗?”绢毛猴问道。
“不明智,”杰克说道,“这要是件明智的事我就不会去做了。”
“我能理解,”绢毛猴对他说,“但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随便了?你可能觉得,山姆会因此不满,所以这是件好玩的事。但如果你失踪了,三天后才出现在纽约或者温哥华,他会非常担心的。”
“没有人会从布朗斯维尔开车去温哥华,”杰克这么反驳说,“幸运的话,我们或许能跑到德克萨斯州的科珀斯克里斯蒂。”他早已注意到,经过的十辆车中,有九辆都是自动驾驶,而那些亲自开车的司机们看着他竖着拇指想搭便车,都以为他疯了。
“杰克,外边什么也没有。”猴子一边伸着小手扯着他的耳垂,一边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道,“你知道的。通过你的窗户,我们观察了一千多个地方,看遍了整个世界。我们都知道,世外桃源是不存在的,不是吗?”
“那种窗户不过是一面画着美景的墙壁,”杰克说道,明白自己只是在复述自己的想法,“你能看一看,但是摸不着。而道路是真实的,它会通向某个真实的地方。”
“你想要摸到什么呢,杰克?”
“我不知道。也许等我看见它,我就知道了,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不论如何,我都不想干坐着看一辈子风景。我想去到某个地方,哪怕就这么一次也好。任何地方都行。不知名的远方也行。你要是不想去,你可以回家,也可以向山姆告状去。”
这不公平,因为猴子不会这么做。它不能回家,除非他下达明确的命令——但是杰克并不想通过公平来弥补自己的任性。
最后停在他们前方三十米处的那辆车,是杰克那天所见过的最老的车型。车上的司机也很老,至少有七十五岁了。他没有询问杰克要去哪儿;车门一关上,他就踩下油门飞驰上路。
汽车的仪表板一片狼藉,到处都散落着电路板。挡风玻璃顶端本来应该有虚拟投影,但却是一片空白。
“我猜你一定喜欢拆装机械,”杰克说道,“对了,我叫杰克。”
“永远别开能遥控的车,那跟被劫持差不多。”那个人建议道,“我叫康纳·奥卡拉汗。爱尔兰名字。我的家族可以追溯到爱尔兰的马铃薯饥荒时期。那个年头,我们这些移民可了不起,和现在的移民不一样。现在,整个国家越来越像一个地狱啦!”
汽车从一条车道颠簸到另一条车道,一会儿开到快车道,一会儿又回到中间车道,和这老头说的话一样断断续续。高速路上的车辆,大多数都是遵守交规的机器卡车,而康纳似乎很喜欢给他们惹麻烦。驾驶杆中间,一个红灯孤零零地闪烁着,像一个搁浅的瓶盖。
“奥卡拉汗先生,我想那应该是警察亮出的警示灯。”小猴子第一次说出了杰克不懂的话。红灯本身没有引起杰克的警觉,倒是猴子的反常终于让他意识到情况不妙。
“你的这只猴子会揭发我吗?”司机问道,“如果它会这么干,警报响起之前我就得把它扔出去。”
“这辆车是偷来的?”杰克想了想,问道。
“当然,谁会把自己的车搞成这样?”司机说道。他可能是指那些暴露的电路板,也可能是在说那些刚驶过的破破烂烂的车道。
“别担心,这辆车子虽然旧了点儿,但所有的安全设施它都有。即使我开着它冲出大桥,我们俩也不会死的。当然,你肩膀上的那个玩意儿可没有系安全带,所以我们甩掉追兵的时候,它可能会在车里头撞来撞去的。”
杰克听见远处传来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他们似乎正在飞速地靠近。
“他们的速度很快,”康纳承认,似乎知道杰克在想什么,“但他们没法随便开。跟着我们是一回事,抓住我们就是另一回事了!”
车子又开始在车道之间来回切换,不计后果地朝着巨型机器卡车的轮子冲去,后者遵守规则转弯避让,迟缓而平稳地降低车速。那些大卡车总能避开他们的车,车距好像只有拇指那么长的距离。不过,杰克想起来,这条路上从他身边经过的汽车中,几乎只有十分之一是人工驾驶。他思忖着,有多少司机在驶进高速公路后没有转换成自动驾驶,又有多少人的电路板上一片狼藉。
“你经常这么干吗?”他询问道,被自己温和的语气吓了一跳。他心中有些害怕,但并没有感到不舒服。目前,他只有些兴奋。
“如果让我称心如意,还得再频繁一点才行呢。”康纳坦白说。
“那你这么干的时候,车上经常有个搭便车的吗?”
“很少见到搭便车的人。当然,我不会载第三世界的人,或者未成年人,但我觉得你会感谢我搭上你,对吗?”
杰克并不清楚自己会给出怎样的答案,但是他也不用回答,因为肩上那只紧张的绢毛猴跳到了仪表板上,惊恐地盯着挡风玻璃外。
“中央交通管制正放慢车流速度,”猴子说道,语气非常官方,“如果保持车速,将会非常危险。”
“不会的,”司机说道,“让他们把车道变成超越障碍训练场,那才带劲儿呢!”
杰克发现其他的车子确实逐渐停了下来。不久,除了后面紧追不舍的警车,就只有他们在开车了。机器大卡车正小心翼翼地拉近距离,所以高速公路上最靠外的车道都是空的,但是康纳并没有立即将车开到那里去;他还在中间的车道上来回穿插,任意超车。其他的车辆依旧敏捷耐心地避让着他。
杰克略带失望地意识到,这种感觉和虚拟现实中的“乘车”体验并无多大区别;并且,他那有限的乘车经验,影响了他现在对恐惧的反应。他把这种恐惧感压抑了下去,而没有将其表现出来。
我脱离现实太久了,以至于我都无法理解现实了,他心想。事实是,我就要死了,而这不过是另一种虚拟体验。
“奥卡拉汗先生,你知不知道自己给多少人带来了麻烦?”绢毛猴以一种谴责的语气问道,这显然不是从杰克那里学来的。
“当然知道,”康纳兴奋地回答,“在一条有十二车道的高速公路上放置路障可是一项大工程。这会造成两万到两万五千辆车的拥堵。上一次我这么做时,警察的罚单让我破产了。这一次,我得欠着一屁股债去死!”
“他们会监禁你的,”杰克惊讶地说,“你永远都不能重见天日,永远。”
“这得看他们的锁有多结实了。”康纳回答说。
“我才这么高时就开始破译电脑程序,他们得用牢不可破的墙壁和坚不可摧的门锁来关住我,软件可不行。这次行程可真棒,是吧?”
当车子被挤到外边的空旷车道,杰克笑了,感到一阵异样的解脱。现在,他们右边是一堵由机器卡车组成的坚实墙壁,前面至少一千米内都没有任何物体。但是,随着解脱感逐渐消退,杰克看见前方有一个保护公路中央分隔绿化带的障碍物。他不知道这个老人有多疯狂。
他扭头看去,发现警车正飞速逼近。康纳开始来回转动方向盘,让车子从一条空车道移动到另一条空车道。追捕者们的车子由于安全机制的制约,不能继续靠近。除非康纳给他们留出足够的车距,否则他们不能超车。康纳对于车距判断非常在行。
“先生,我强烈建议你减速!”绢毛猴说道,它跳回了杰克的肩膀,滑到了座位后面。它看到了前方隐约出现的路障,于是做出保护姿势。
康纳没有减速,而是朝着路障全速冲去。
车子离路障越来越近,快得吓人。杰克感觉他的心脏,他那脆弱而不稳定的心脏,正在他的胸腔中剧烈跳动,就像五十年前那种可以撕裂地面的钻孔机一样。恐惧感冲出了虚拟世界,在一瞬间吞噬了他。这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他知道他们就要撞上路障,知道这辆车和整个该死的世界都将变成碎片。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这是为了什么?
当车子朝着路障猛冲,除了真实的恐惧,还有一个想法牢牢占据了他的心:这个疯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老疯子知道自己不会死,还是因为他希望自己可以死?
显然,康纳在过去就这么干过。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次兜风,一次出游,但这对杰克来说是第一次,他从未经历过车祸。
路障朝他们猛冲过来,好像黑色的死亡线。杰克那颗可怜的心脏随之跳动着,颤抖着,积蓄所有可怜的力量想要爆发。
他并没有感觉到撞击。他看见了撞车,但没有任何感觉。
杰克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感觉糟糕透了。山姆站在他的右边,多琳站在左边。山姆脸色苍白,表情疲惫又紧张;多琳面色潮红,表情焦虑又担忧。他们一开始温和地询问他,但不久这询问便演变成了严厉的批评。
“你可能会丧命,”山姆说,“你差一点儿就死了!”
“那辆车装有安全系统,”杰克咕哝道,“疯子康纳绕过了所有的软件限制,但硬件设施还是有用的。”
“这不是重点,”山姆并没有让步,“爸爸,你的心脏病严重发作了。要不是救护车就等在路障后,你早就断气了。事实上,你或许损失了五到十年的寿命。这可不是件小事啊,爸爸。在你这个年龄,什么事都不算小。”
是的,杰克心想,在我这个年龄,什么事都不算小。
“你究竟想去哪儿,爸爸?”多琳询问道。她在一旁瞎忙乎,把枕头弄蓬松,检查将他多个身体部位与家庭电子医生相连的各种电线和导管,阅读各个显示屏上关于他那脆弱无比的身体的数据。不知怎的,她给他一种专业的感觉,这很怪异,因为她并不是真正的医护工作者。
我现在待的地方可总算合他们心意了,杰克愤愤地心想。“我哪儿也不想去!”他大声说道。
“好吧,”山姆说,“你差点就成功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也没法去哪儿了。幸运的是,和你一起的那个疯子一辈子都无法再出门。你为什么要搭那种疯子的顺风车?”
“是他提出载我一程的……”杰克说,“那只绢毛猴呢?”
他们本来都弯腰看着他,现在却像两根门柱一样站得笔直。杰克感觉自己就像是悬在他俩之间,不自然地紧张起来。
“那只猴子没有安全带或安全气囊,”山姆不情愿地回答,“它一定想用你的座位充当垫子。如果后座的固定器没有被破坏,它本应安然无恙的。这也是你后背疼的原因,你的几块脊椎骨都受到了撞击。猴子正好被夹在了座椅之间。医疗团队也无计可施。”
“我很遗憾……”多琳紧接着说道,就好像如果她不这么说,有人会怀疑她幸灾乐祸一样。
“真见鬼,”杰克说。
接下来的沉默让人难以承受,但是他们出于礼仪而闷在心中的话语让他更加难以承受,例如:那不过是一个机器人,并不是真的生命;或者,如果你想,你还能再买一只;又或者,这都是你自作自受,你这个老糊涂……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背部真的很痛。如果他还能站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得僵硬地行走了。
他试着翻身查看监控器上对其伤情的客观记录,但他的脊椎承受不了这样的大动作,而且显示屏挂的太高了。
“那是我的数据,”他生气地说道,“我应该可以读它。”
“你可以读,”多琳像个女总管一样告诉他,“你只需要戴上虚拟现实头盔。它能将所有的数据展现在你眼前。如果你想,你还能通过一系列体内摄像机观察自己内脏的运动。”
这主意听起来不怎么样。
“你没有受到任何指控。”山姆说道,显然认为这是一个更安全的话题,“但是由于你非法进入墨西哥,我们得将你引渡回国。这可真是讽刺。”
“我都不知道我们的车子是朝南开的,”杰克悻悻地告诉他,“我想接下来我就会忘记哪个方向是向上了。但至少在我死时,我的人生和这床单一样干净。如果你想,你可以将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杰克安息在这里,一辈子清清白白。最好在旁边装一个监控器,这样你随时都能透过窗户看见我的墓碑。要是你们将来有孩子,也可以给他们看。国家依旧允许思想健全的永生者生一个孩子吧?”
他没有接着说如果他们愿意,他和玛莎当年其实可以生两个孩子。这是事实。如果不是考虑到第三世界人口过剩的问题,他们还可以再生一个。那时,没人知道下一代人根本不用担心死亡,也没人会想到第三世界过多的人口会直接来到第一世界,在夹缝中谋生。
“不要这样,爸爸……”山姆说,他的声音很轻柔,但他是认真的。
“我就是这样的人,”杰克倔强地反驳道,“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接着,多琳得回去工作了,不管期货有多不可靠,交易是不能停的。山姆则多待了一会儿。
“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山姆说道。
“让这次经历成为我的一个教训吧。”杰克反驳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有许多疯狂的老人。失去挚友就像打响指一样简单。”
“那只猴子真的是你的挚友吗?”山姆怀疑地问道,他此刻表现出的洞察力,比那只装了智能生物芯片的毛猴子还强。
“不是,”杰克承认道,“我和智能机器相处得太久了,不会为了一个机器人感到悲伤。这和失去玛莎时的感觉不同,即使再过一百万年,机器人也无法带给我那样的感受。我并不是说我不会想念他。很难再找到与我如此相似的人了。”
“总是和重复自己话语的机器人对话,你不会感到一种类似于幽闭恐惧症的感觉吗?”
“这和拥有百万扇窗户,以及一扇通向一千个虚拟世界的大门的死囚区囚房一样让我感到幽闭恐惧。好吧,所以他并没有他听起来那么聪明——可谁又那么聪明呢?”
“它活着的时候你从没称呼它为‘他’,”山姆评论道,“你甚至没给它取名。”
“或许它们的制作者们应该给它们装上性器官。”杰克说,“当然,只是为了装饰。有了性别,取名就容易多了,我们也能更容易地将它们视为真正的动物。我的意思是,这就是它们存在的目的,不是吗?我们应该将它们视为真正的动物,和我们人类一样。如此一来,我们就能真的和它们交朋友,就如同和人类交朋友一样。”
“有人从村庄打来电话,”山姆告诉他,“他看了新闻,想知道你怎么样了。他叫皮特森,是你的朋友吗?”
“不算是。”
“不过他打来电话关切地询问,应该是个好人。”
“不算是。”
山姆坐在床边,望着他父亲的眼睛。“如果你想死,爸爸,你可以的。”他非常严肃地说道,“这很简单。如果你想毫无意义地活着,这甚至更简单。掉进一个活板门中,却在几年之后发现出于安全考虑,出口被封死了,这感觉一定同地狱一样。你知道的,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你命该如此?而我听到了同样的回答:为什么有人命该如此?无论这一技术出现在何时,总会有人被忽略在外:而且是一整代人。我不想说,或许将来人们能发现一种方法,消除岁月留下的伤害。即使确有这一可能,但这么说也只会煽风点火。我只想说,虽然如今已没有多少东西能证明你曾经拥有的事物是有价值的,但如果你在这一情况下依旧能够竭尽全力,让剩下的日子过得有价值,那我作为你的儿子会感到更加开心,更加骄傲。但从另一方面看,我依旧是一个自私的坏蛋,不是吗?我想独生子女都是这样吧。将来只会有独生子女了。那将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
杰克什么也没说,因为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听起来像个老傻瓜。他扭动了一下身子,知道电子医生会将其识别为不适感增强的信号,因而增加内啡肽的剂量。他觉得是到了让大脑飘忽游离一阵子的时候了。
“我过会儿再来看你,”山姆说,“多琳也会在空闲时来看看。你想要平静,想把这些管子去掉,那你得快点儿康复。好吗?”
“好的,”杰克说,“我会没事的,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
“我把窗户往床这边挪近了点儿,”山姆站在门口指出,“这样你就能看到外面的景色。”
“谢谢。”杰克不冷不热地说。
刚开始时他背对着窗户,甚至闭了一会儿眼,但是无法入睡。最后他又转了过去,面对着那面重新搭建的墙壁。在虚拟的玻璃窗外,白雪正轻轻地落在草地上。
无聊地看了几分钟后,杰克找到遥控器,把飘雪的图像给关了,随后又把草地给关了。无所事事的他又开始浏览各个频道。
一个个世界在他面前闪现又淡去。其中一些存在于此时此地,一些存在于其他地方,或属于现在或属于遥远的过去,或属于可能的将来或属于从未发生的过去。快速的浏览使得杰克无法区分真实和虚拟的世界;它们回旋着融合在一起,构成一个让人头晕目眩的杂乱整体。
“我真是一个老傻瓜,”杰克心想,“居然想通过高速公路去往某处,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而其实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在我的窗外。”但是他知道,即使自己这么想,那扇窗依旧只是一面墙,就像中央交通管制在高速公路上设置的那面墙一样:一面阻止他去到外面世界的墙,一面不论他走得多快想去多远都无法翻越的墙。
他能看见所有事物——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拥有年轻人和老人的世界——但他无法真正去那儿。他扭动着翻转身子,让看不见的电子医生程序知道他仍然躺在那里,仍然感到难受。
“情况本可以变得更糟,”他严肃地提醒自己。“情况本可以糟糕很多,我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懂得知足。至少我有一个儿子,有一个家,还有些时日可活,而且我的床边就有一扇窗。”
他麻木地等待着,等着这些勇敢的话发挥作用。他相信,如果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如果能诱骗藏在墙中的系统给他注射足够的内啡肽,它们会起作用的。它们必须起作用。除了这些能给人活下去的勇气的话语,还有什么可以安慰他?
慢慢地,盖在他那饱经沧桑的淤青皮肤上的干净床单变得极其轻柔。不知怎的,这让他想起了玛莎,想起了在阳光下变得苍白,变得耀眼的细沙,想起了他青春时的温情。在那一刻里,至少在那一刻里,这就是他不愿失去的东西。
刘玥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