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全文__作者:钟少艾
《少年守则》第一条:不要好奇
我叫世修,爸妈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的意思。我出生前,他们去寺庙祈福时,偶然想到了这个与佛法有关的名字。因此,尽管周围无数孩子都叫“X修”,我还是觉得很自豪,因为我的名字有特别的含义。
一个周末,爸妈很早就出门了。等我起床时,桌上像往常一样留着字条:“乖乖在家写作业,饭菜在冰箱里。”
我愣了一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是的,爸妈没有三令五申不让我看电视。以前他们总说小孩看电视眼睛会坏掉,这次却忘了提醒。
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看电视了?略作思考,我溜进爸妈的卧室,黑漆漆的大屏幕正反射着光线。我打开开关,屏幕亮了。
我只在上小学前看过电视。久违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窗口:请输入密码。
电视被锁起来了0我试着输入我的生日。密码错误。
爸妈的生日组合?这回对了。
弹出的画面上,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记者正站在一栋建筑前,笑盈盈地介绍着什么。打出的标题是:“未成年人统测今日开始”。
未成年人统测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我也是未成年人,既然是统测,难道我不该参加吗?但是没有任何人通知我,同学中也没人提过这个。
女记者滔滔不绝:“今天进行的是第三次未成年人统测,考试已经开始,我们可以看到统测局门前挤满了等候的家长。祝愿各位都能考出理想成绩。”
我换了几个频道,全是类似消息。为什么这件事这么隆重?
我不喜欢自己看不懂的事情,所以立刻把电视关了。随它是什么吧,走出爸妈的卧室,我就对“未成年人统测”没了兴趣。
《少年守则》第二条:禁止提问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我走在放学路上,一个女生突然上前,有些迟疑地打量着我,“你好,你……是世界吗?”
我吃惊地说:“你认错人了吧?”
女生抱歉地笑了笑,“啊,对不起……”还没等她说完,后面就气势汹汹冲上来一个中年女人,揪着她的耳朵吼道:“阿眠!叫你不要随便喊人!怎么不听?!”
“妈!”阿眠大呼,“疼疼疼疼疼!”
女人松开她,对已经吓呆的我道歉:“对不起啊,她看到你,就想起了一个跟你特别像的朋友。”
“是一模一样!除了眼睛,她的眼睛颜色比你的深。”阿眠补充道。
“——但是她很早就搬走了,我们认错了。”她妈妈连忙解释。
“没关系。”我有点儿明白了,也笑着回应。
阿眠似乎挺高兴,她留了电话,让我有空找她玩。她们走开时,我依稀听见她妈妈说些什么:“巡警……抓你……”而阿眠在抗议:“没关系,她不会……的!”
回家路上,我疑惑不解。朋友,多么古老的字眼,现在谁还需要朋友?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完成,有那么多娱乐活动解闷,朋友有什么用?而且阿眠的母亲怎么可以这么粗暴?我的父母以及我同学的父母从没对孩子大呼小叫过,更别说揪耳朵了。我们跟爸妈之间从来都是非常平静的。
我经过我家一楼窗前时,爸妈似乎在讲话。我拿钥匙开门进去后,却发现家里一片安静。爸爸正在沙发上看报纸。
“爸,今天我遇到了奇怪的事情。”我说。
爸爸抬起头来,“怎么了?”
“有人说我长得像一个叫‘世界’的人。”我耸耸肩。
爸爸一惊,“世界?你怎么说的?”
我把我的回答说了。爸爸眯起眼睛听,然后没有表情地说:“她们一定是搞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但你把对方名字和电话给我吧,我去解释一下才有礼貌。”
我点点头,照做了。
《少年守则》第三条:服从命令
两周之后,我突然想起阿眠,于是趁爸妈不在家,用在线电话打给了她。接通之后,我小声问:“你好,是阿眠吗?”
“啊……你打错了吧,我不叫阿眠。”话筒那头是一个温柔的女生。我想起阿眠对她母亲大喊大叫说疼的模样,看来我真的打错了。
“对不起,我打错了。”我讪讪道。刚准备挂断,另一边有个女人叫了起来:“谁的电话啊,眠修?”
眠修?!
我正想再问,电话已经挂了。
那个女人的声音,从音色到音量都很像是阿眠的妈妈。但是,眠修是谁?她为什么不认识阿眠?为什么她的名字里也有“修”字呢?这个字就算很有味道,也不至于这么巧合吧。
就像闪电劈开混沌天空般,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第一次审视起自己的名字。世修,几世修来的福气。就算父母在我出生前去过寺庙,以后也该常去感谢吧?可据我所知,父母根本不信佛。
要是我不信教,会给孩子起一个相关的名字吗?
如果这个名字不像表面那么简单,那么它的本意是什么呢?班上那么多“X修”,允修、天修、逸修、含修……不管什么字,都能放在这个字前面,也不管叫起来顺不顺口。
我没问过他们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也从没人问过我。大家心里一定在想“为什么这个人也叫阿修啊”,可是没人会真正去问人家。
我想起爸爸说要给阿眠家打电话,可两周后,阿眠不见了,出现了眠修。
同样,曾经有个叫世界的人,她搬家了,却出现了我,世修。
阿眠的妈妈提起过巡警。是的,所有的父母都再三叮嘱过孩子要听话,晚上十点后实行宵禁,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巡警带走。
我打了个冷战。阿眠和世界,她们被巡警带走了吗?
这世界上有多少个叫“修”的孩子啊,光我们班就有十多个。这个“修”字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同时,我还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
如果我的存在是为了掩盖世界被带走的事实,那也没必要把我的名字改得这么标识鲜明,这样大家不都发现了吗?而且,我不认识世界的朋友,被人一问就露馅了,根本不能起到替代品的作用。
这么一想,我又安心下来。阿眠认错人了,我是爸妈的女儿,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大概只是打错电话了。
我这么想着,放心了许多,让自己不再理会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
《少年守则》第四条:二十二点后宵禁
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一个有点冷的夜里,我突然醒了。像受到什么召唤一般,我走向窗边,赫然发现路灯下站着一个正面对着我的少女。她走上前来。我惊讶地发现我们除了眼睛外一模一样——她的眼神就像两把刀。
世界。我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名字,就像我们认识许久。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我压低声音问她。
她满不在乎地笑着,走近一步,我们之间只隔了不到二十厘米。她神态疲倦,长叹一口气,“世修,我本来想讨厌你的,但你有什么错呢?你一无所知,比我更可怜。”
我一句也没听懂,“那么我该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是世界,对不对?”
世界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这时我想起已经过了十点,便连忙说,“宵禁开始了,你快回家吧。”
她笑了出来,“你真傻。宵禁只针对你,不针对我。我们说会儿话吧。你知道你为什么叫世修吗?”
“这个名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的意思。”
她冷笑,“真能瞎扯。世修当然不是这意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吗?”
“……双胞胎吗?”
“双胞胎现象在五十年前就不存在了。”
哦,对。我想起来,为控制人口,当局早就强制一家只能要一个孩子。
“我再问你,阿眠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愣住了。世界隔着纱窗,路灯的橙色灯光和月光混合映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似笑非笑的表情。
“世修,是‘世界的修改版’的意思。”
“什么?”
“我们俩长得一样,是因为你就是照着我的样子做的。你眼睛的颜色比我的浅,是因为爸妈想要修改他们不满意的地方——不管是外貌上的还是性格上的。”
我愣愣地“啊”了一声。
“阿眠因为被爸爸举报,在中心待着呢。眠修是个4.0版,和你一样,来替代阿眠的。”
她在说什么?我头有点疼了。
世界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我所知的是,环境恶化,人口膨胀,地球没有多余的资源来养活废物。科学家大约从二十年前就开始研制修改版。你是第四批,也是实际投放的第一批。你们是完美的,用来代替所有不够完美的孩子。五年前,你替代了我。”
“你知道‘未成年人统测’吗?”世界问我。我顿住。几个月前唯一一次看电视时看到的消息回响起来:“今天进行的是第三次未成年人统测……”
“所有未成年的人类每两年测试一次,未达指标的就会被送进教育中心,同时用修改版替换。反正除了没有关于朋友的记忆外,你们与本体一模一样,也植入了‘从小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的记忆,乖巧聪明,父母还有什么不满意呢?他们不仅能体会到抚养完美小孩的乐趣,还又省心又有面子。爸妈不让你看电视看报纸吧?那是给人类看的。你们被设置成严格服从和从不好奇,所以不会得知真相。”世界一脸讥笑,“被所有人瞒骗的感觉如何?”
我不知如何回答。“但是,总有人会知道什么并说出来的……”
世界摇头,“记得阿眠吗?未成年人都被叮嘱不要多说,如果他们说了什么,就会要被送到教育中心去。”她深吸一口气,“教育中心与学校不同,提供的不是基本教育,而是以把每个孩子培养成某方面的顶尖人才为目标。在教育中心里,也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各方面的测试,若最终测试不达标,就要被回收了。”
我感到一阵寒风。
“地球养不起没用的人,每个活着的人都必须是某方面的精英,发挥最大的作用。这就是现状。以前本来想禁止无用者生孩子,但这不好界定,还引起了平民的骚乱。所以他们想出了这么个法子。”世界笑了,“而修改版会代替本体活下去,发挥自己的作用。如果孩子在教育中心测试达标,就可以回家了。那时,被回收的就是你们了。”
“什么意思?”我傻乎乎地问。
世界嗤笑一声,“就是死啊。”
“这不可能!”我瞪大眼睛,脑袋里突突地跳着,“我是爸妈的女儿啊!”
“你是他们的女儿?!”世界提高声音笑道,“世修,你真以为你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啊?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孩子叫‘修’吗?因为他们都是修改版!你们是A.I.,是机器!程序造就了你们所有优点、给你们植入了四条少年守则,你们才能成为‘人’!懂吗?”
原来如此……世界的修改版,从样貌到性格都更完善的女儿。4.0版本的世界。
我颤抖着看她,“那……你是要回来了吗?”
世界叹了口气,“我达标了,但我不想回来,我逃出了中心。”她抬头看天,“每个人都是完美的精英,以血的代价激烈竞争,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亲情,多么不真实的世界啊!”
世界回头冷冷地看着我,“我告诉你这么多,只是不忍心你死。你逃吧。”
我迷迷糊糊,总算听懂了“逃”的意思。她转身离去,背影孤绝坚定。
世界已经离开一会儿了,我坐在黑暗里,一直试图理解她的话。
地球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让孩子来承受这一切?
爸妈没有让我离开,我不辞而别是不对的……我应该听爸妈的话,做一个好孩子……不,都这个时候了,我还在被程序控制吗?我要跳出这个程序……但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头痛欲裂,后脑发热,逃跑的念头游离不定。
最后我战战兢兢地想,就不听话这么一回吧!
然而正当我准备起身,黑暗的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妈妈向什么人低声说:“就是这里。”
一束手电光线猛然亮起,直射在我的床上。空空的床铺使他们一愣。随即光线移动,照到了我。我眯起眼睛。
“世修?”爸爸惊慌地问,“你……你怎么在那里?”
手电收了回去,有人打开日光灯。我看见惊呆的爸妈身边有一辆圆形的小车,闪着红灯,编号为5123。那是……巡警吗?
“世修……我……”妈妈语塞。
巡警用电子合成音说话了:“世修,你的父母已经提交了回收申请。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我问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事实?让我们自以为是人类,有什么意义?”
巡警回答我:“为了避免社会混乱。”
“世界说修改版都是精英,可是我没有任何地方特别出众啊。”
“现在还不到时候,如果本体确认不能培养为人才,你才有成为精英的机会。”巡警冷冷地说,“将来也许不再需要修改版,也许会有更多的功能,都由人类决定。好了,提问时间结束了。”
爸妈犹犹豫豫地走出房间,关了门。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将来某一天,修改版到底会有什么作用?我想不到。因为我没有人类那么强的想象力,也没有好奇心。我只是个替代本体的A.I.罢了。
“回收开始。”巡警开过来,伸出一把枪一样的东西,抵住我的额头。
“记忆消除。”
我淹没在记忆的海洋里。这些记忆,哪些是世界的,哪些是我的?
“少年守则:不要好奇,禁止提问,服从命令,二十二点宵禁后禁止外出。”
“出厂设置:人工智能研究所,V4.0,NO.115093。性别:女。年龄:10岁。本体:世界。替换原因:顽劣、不服管教……”
“回收完成!”空寂的深夜,只有这一句电子合成音游荡在房间里。在飘到窗外之前,它就完全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