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渴者的祈福》全文__作者:维克多·费尔南多·R·奥坎波
维克特·费尔南多·R·奥坎波是一位在新加坡定居的菲律宾作家,他的作品不仅刊登于东南亚的出版物中,也出现在知名的世界性网络杂志上,如《Apex Magazine》《Expanded Horizons》等等。
那天下午,他们将圣·卡洛斯·塞尔詹推出气密舱。凯布拉舱的所有居民都必须观看,连幼童亦不例外。
与代代相传的古老说法相左,在真空中,血液并不会沸腾,躯体也不会爆炸。不出一分钟,你便因缺氧而送命,连嘶喊的机会都没有。
他被人道处决——干净利落,毫无痛苦。
“上帝保护所有爱衪的人,毁灭一切恶人。”古老的全息广播仪发出隆隆话音,传达当天的训诫,语气肃穆庄严。
我和家人目送着本教区的前任牧师飘向无尽的宇宙。真空将他吞噬,其饥渴深不见底,犹如永恒的黑暗。我想闭上眼,却难以移开视线。没人能够移开视线。于是,我们就只好看着他死去,并默默地将他的灵魂托付给格利泽圣母。
叙榜区的人们无法就这样毫无表示地任由他离去。我们躲开无所不在的机械警犬,偷偷摘下手环,放置在各处的地板上。制作手环的材料来自废旧电缆扎和塑料袋,沉沉黑暗中映透出的这几抹色彩被我们拿来循环利用。每一件成品都是秘密陪葬的花环,献给众人敬爱的善者。
仪式过后,母亲紧紧拥着我最年幼的弟弟。这是比诺首次参加放逐仪式,他的不安可以理解。他将脑袋深埋在母亲胸前,默默地抽泣。我们都背过身,好让母亲悄悄安抚他。
比诺越早在心理上接受生活中存在死刑这一现实,对他越有益,其余人也能更加安心。生活本已不易,无需再添加幼童的眼泪。
“你的灵魂如此美丽,姑娘,”一个声音侵入我脑中,“但又如此扭曲,如此悲哀。你好吗?”最后一句问候用的是巴西葡语。
每当我困惑或压抑时,总会听见这种话音,仿佛鲜少用到的肌肉自行舒展活络起来。那是年轻男子的嗓音,强健可靠,属于我喜爱的类型。当然,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人们会说我魂不守舍,对种植的蘑菇太不上心,甚至会说我精神出了问题——那将是对基因库的威胁,我会因此而获得一张被送出气密舱的单程票。许多世代之前,这就成了教廷从血统上消除幽闭症和精神病的方法。
我们住在叙榜区一间十米见方的舱室内,这是一块强制劳役的种植区,位于“平安圣母号”右后侧的引擎附近。我家共八口人,再加上承租的蘑菇种植园,地方有点儿不太够用。但我们都毫无怨言。凯布拉舱的所有人都分配到同样的面积。另外,对《敕令》口出恶言,意味着会被教廷警察“恩迪恩里”私下约谈。参加这种“特别会谈”的人从来都是有去无回,没人敢问原因。
母亲一直说,在这艘飞船上,默默忍受总是比较安全。
自我们的世代飞船离开地球,已经经历了十代人,但教士们仍说,距离目的地连一半路程都没到。我出生于太空,多半亦将死于太空。我心中明白,我将永远见不到新的家园——格利泽581g,从前天秤座中的一颗小型类地行星。我猜测,就算是我的子孙辈,也无法抵达它的重力场。但这远胜于滞留在残破不堪的地球上,痛苦而缓慢地在充满辐射的废墟间死去。
我们一行八人匆匆忙忙赶回住处,沿途经过迷宫般的居民区,狭窄的通道中布满棚屋,到处都拥堵不堪,令人举步维艰。一代代居民留下的地球垃圾如今成了难以舍弃的珍贵遗产,而我们在其中择路而行。宣告夜间宵禁开始的祈祷钟即将敲响,我们必须在机械警犬出巡前赶到家。
当晚,我们的晚餐很简单,蛋白质汤,空气炸锅炸的蘑菇,以及男孩们从垃圾堆里搜罗到的可食塑料。父亲与我们亲吻,道过晚安,然后拉上了隔离他和母亲爱巢的薄帘。食物总是不够人们吃。我们的牧师被捕后,粮食份额再次被削减。父母都说没有胃口,但我知道他们又是饿着肚子上床。
这一天漫长而疲累。我的弟弟妹妹们比平时入睡都快,这包括欧利、伊格蒙、察蓉和塞芭。然而比诺因为太过焦虑,难以入眠。他拽着脆薄的隔帘,轻声请求母亲给他读书。
我心中其实略有些盼望他去打扰父母,以免他们再造出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对于我家狭小的空间,八口人真的太多了。若是再添一名手足,欧利将被迫睡到走廊的棚屋中去,或者是伊格蒙去,他虽然年龄略小,但长得更高。
父亲说,塞尔詹教士被处决,是因为他向主教——亦即我们的“恩泽恩里”——提议限制家庭人口。凯布拉舱早已过度拥挤,许多人患有各种类型的营养不良症,比如我的父亲和弟弟们都有夜盲症。事实上,一旦舱室的灯光熄灭,我们这一区的男性就都失去了视觉。女性则完全不受影响。我猜这是另一种控制手段。
在一次情绪激昂的布道中,我们的牧师因每天都有太多儿童死去而义愤填膺。“为何不让他们保有健康与活力,”他诘问道,“反而不断制造、抛弃与替换?”
尽管他日日恳求,并数次试图觐见主教,但一切全都毫无改观。大统舱里的生死问题在教廷中的优先级别太低。只有机械警犬每天照常搜集起一摞尸体,在一天的起始,将那些尸体与前一日的垃圾一起推出气密舱。
某一天,我们的老教士终于忍无可忍。他开始解释一个危险激进的概念,我们的语言中甚至没有对应的词语。他的布道中提到某种未满足的欲望,人们纷纷恐惧地捂住双耳,教会乐队开始大声演奏,而我也不想再听。无论他说的是什么,无论他的道义有多正当——这似乎都太过荒谬。《敕令》规定,婚姻关系纯粹是为了延续后嗣。这是我们神圣的职责,亦是我们的飞船赖以生存的准则。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让我在股间套上由带刺的铁丝编成的悔悟带。持续的痛感是为了提醒我遵从律法,提醒我个人的职责,直到教廷为我指定一名经过基因筛检的丈夫。
那次布道导致他被判死刑。我们的教区牧师宣扬异端邪说,这是对最高教廷的骇人威胁。
众所周知,世代飞船需要一个“最小可延续人口”,以维持基因的多样性,并避免近亲繁殖的罪孽。凯布拉舱中到处都有宣传海报,时时予以提醒。不过这个数字究竟是多少,却无人知晓。如同本舱域的其他一切事务,关于这一问题,人们绝口不提。没有人可以提。
唯一确定的数字是,每个家庭至少要维持八口人。无论何时,这都是最低要求。我一直在琢磨,究竟有多少人踏上了前往格利泽星的单程旅途。不同舱域的居民不允许混合,不过父亲说以前并非如此。我们只知道,也许有数百万人居住在上层舱域,就像纳米塑料墙后面的蟑螂一样不停地繁衍。或许正因为如此,虽然蘑菇收成不错,我们的口粮却在逐年减少。
我将比诺拽到自己的睡铺边,取出家中唯一的书本——那是一册古老的识字本,原属于我们的曾祖父。它没有封面,许多书页也早已缺失。为填补丢失的文字,母亲在剩余的空白背页里填入自创的童谣。尽管这书破旧不堪,内容亦不知所云,母亲还是用它教会了我们大多数人识字。
“给我全部读一遍吧,艾尔莎姐姐,”比诺一边恳求,一边张开双臂,想拥抱我的肩膀,“行行好……”
“不行,”我坚决地说,“已经太晚了。我只读带图画的部分。”
“但我看不见啊,”他抗议道,“全都模模糊糊的。”
“真可惜。”我恼怒地低语道。这一天对我来说也相当漫长。
A是天启Apocalypse,天空永远坠落塌陷。
C是星际灯塔Celestial Beacon,光辉永不熄灭。
D是死亡Death,她的丈夫是消失的地球。
E是食人族Eaters,泥地里爬出的生番。
G是格利泽Gliese,主教带领羊群前往新家。
N是新城域New Cities,死者被下载至其中,沉沉昏睡。
“你忘记R了。”比诺补充道。
“什么R?”我问道,“我说过,只读有图画的部分。”
“R是岩石Rock。”他一边说,一边侧耳倾听屋里的空气循环声。跟其他夜盲症儿童一样,他的听觉出奇得敏锐。随着成长,这种天赋将逐渐消失,但此刻他几乎就像是拥有超能力。他头也不抬地指向养殖蘑菇的架子,“父亲把那一页藏在了种蘑菇的木块后面。我昨晚听见他取出来的。”
弟弟说得没错,书里少了一页。“R是读书人Read-ers。”我记起来,那是指古代崇拜图书馆的异教徒。
我跨过熟睡的弟弟妹妹们,来到养殖场的墙边,在比诺所指的架子前跪下。我小心翼翼地移开一块块培养床,直到发现父亲所藏的物品——用识字书中撕下的那一页包裹着。
我将它取出,展开纸页。里面是一块石头护身符——一小块来自地球的岩石,不知当初是哪个笨蛋将它偷偷带上了船。那上面有用激光刻蚀的“全能之手”,象征着上帝的手掌。跟护身符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叠纸页,我看了看,全都是来自塞尔詹教士的密函。每一封都提到食物短缺,措辞一次比一次尖锐。
“这绝不仅仅是法律不公的问题,”他写道,“人们在恐惧的驱使下选择稳定,放弃自由。需要有人推他们一把。”
最后一张字条令我心惊。父亲请求叙榜区的人们参与明天的大规模活动。父亲最近经常晚归。我怀疑自从上周食物配给减半之后,他就在策划某种行动。单单这个礼拜,他就有两次冒险违反祈祷钟宵禁。
当我将所有物品重新包起来时,发现父亲在那张从识字书里撕下的纸页背面写了点东西。字迹极其匆忙潦草,仿佛是为了记下迅速淡忘的梦境:
在一座无限巨大的图书馆里……抱歉,祖上是“读书人”……现在跟几百万只猴子一起待在一间红屋里。懒骨头!脑袋给的超控密码。Translux Baboon?Translucia Baboon???
= Bene legere saecla vincere——善阅者致远。
带上欧利和伊格蒙。
我的名字被划掉了,至少这一点我能看明白。不管父亲在策划什么,他都没把我算在份内。这不公平。我最年长。真见鬼,我有权为自己的未来抗争。我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他如何阻止,我都要加入。
“艾尔莎,我还是肚子饿。”比诺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不予理会,只是将包裹放回父亲藏匿的位置。我走回去时,递给他一块油腻腻的特百惠,“我只有这个了。”
“咦,好像很旧啊,”他一边说,一边扮了个鬼脸,“我讨厌可食塑料。”
“对不起,宝贝。没有了,我就剩这个了。”说着,我亲吻他以示晚安,“只要闭上眼就好。闭上眼,试着入睡。”
比诺依偎在我身边,哭泣着进入梦乡。
第二天,凯布拉舱爆发了骚乱。
一切始于平静的祈祷集会。父亲带着我最年长的两个弟弟——欧利和伊格蒙,来到叙榜区狭小的礼拜堂里,参加教区牧师的悼念仪式。
我跟父亲争辩,恳求他带我同去,但他态度坚决,就像他衣袋里藏的石块那样毫不心软。
他们离开后,我缠着母亲请求她准许,“求求你,跟我一起去吧,妈。要是熄了灯他们怎么办?他们会被机械警犬抓走的。我们不能不管。”
“你知道你爸禁止你去。好了,好了……算了吧。”她夹杂着伊博语说道。
“为什么?”我质疑她,“你总是告诉我要有主见。我们必须去。”
“记住《敕令》中所说:你们为人妻的,需极力奉从丈夫,忠贞顺服。”
我前所未有地大发脾气。
我朝母亲嘶喊,指责她的每一个过错,指责她对我造成的每一次伤害。我声称她是糟糕的妻子和母亲,居然如此疏忽草率,任由他们面对险境。
“我知道那护身符。”最后,我一边说,一边痛苦而羞愧地哭泣,“我看过所有密函。主教故意让凯布拉舱挨饿。”
“那你就该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母亲故作冷峻地说,但我明白那是她缺乏信心时的面具。“你聪明、年轻、健康,艾尔莎。你将成为伟大的母亲,甚至当上‘神女’。我知道你脑中会听见话语声。你是我们家最珍贵的资产,也是我们的最佳保障。”
“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捂住耳朵尖叫道。
“这种事你瞒不住父母。绝不要再对我无礼。”
“对不起,妈,但欧利和伊格蒙……”我哭着说,热泪如滚珠般从我双颊淌下,“这不公平!他们还不过只是小男孩而已!”
“正是如此,所以男孩没那么重要。”她冷冷地答道,“你长大了,所以我不骗你。教廷故意让凯布拉舱挨饿,以此作为教训。许多人将会死去,但假如想存活,就需要留条后路。如今我们的食物储备将尽,连明天的份额都没了。蘑菇已经全部吃完,新种植的一批还无法食用。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主教蘑菇,你也知道,那是有毒的。”
“但这不公平!”我大声嘶喊,“我最年长!应该由我跟父亲一起去!”
我不顾反对,冲向门口,但母亲早已上了锁。门外一阵刺耳的铃声宣布实行紧急宵禁。所有电源都被切断,凯布拉舱一片漆黑,仿佛陷入幽暗广阔的海洋。
“我也很抱歉,艾尔莎。”她轻轻说道,仿佛早已预料到黑暗的降临。母亲站起身,准备拉上隔帘。“汤没了,可食塑料也没了,但我在桌板上留下了三个蘑菇。用空气炸锅炸炸,你们几个分着吃吧。我不饿,不用给我留。我……我得睡一会儿,万一你父……趁你父亲回来之前。”
薄薄的幕帘后面,母亲默默地哭泣。
一小时后,她终于睡着了。由于断电,三个最小的孩子无所事事,最终也在无聊压抑中昏睡过去。我家门外,一支伊博笛孤独地吹奏着“毒枭过里多”民谣,气氛阴霾,仿佛一首挽歌。
我来到母亲的工作台前,抓起一瓶由她特制的蘑菇粉。她找到一种以粉末形式存贮裸盖菇和斑褶菇,并保留其致幻效力的方法。把这东西售卖给教廷以外的人是违法的。父亲告诉我,它们被当作圣物,仅提供给具有心灵感应能力的特殊神职人员。事实上,将其用作其他任何用途,都将被处以极刑。然而有时候,它能为我们赚取额外的食物,因此母亲依然坚持做着这种危险交易。
她曾教过我,把这种粉末与鲁米诺以及另外一些化学药品相混合,便能产生一小时左右的荧光,犹如一瓶经过提炼的星光。我偷偷取走足够分量,刚好可以一路照亮走廊。
“你父亲能听见我们,就跟你一样。”我脑中的声音说道,“我给了他密码。要小心,姑娘。有可能的话,就来找我。”
“见鬼,我一定吸入了母亲做的致幻剂。”我一边想,一边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声音赶走。时间紧迫,我不可以在无聊的事情上分心。
察蓉是剩下的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因此我让她负责家中事务。我们俩静悄悄地移开一扇未封死的舱盖,那里面是维修管道。它藏在我们的大型养殖架后面。我曾见过欧利在夜间从这道密门溜出去,那是他与女朋友私会的唯一方法——至少是在婚前。
管道里满是粪便和有机垃圾的气味。我尽可能快地爬了出去,以免被呛到。就在出口里边一点,我看到欧利的救援包挂在一颗钉子上。包里有割绳器和一把备用土枪,还有他和父亲用偷来的电子器件制成的激光枪。这就是我弟弟一直以来用以对付机械警犬的武器。我默默地祈祷感恩,然后将它们插到皮带里。
凯布拉舱出奇地寂静。到处都有暴力的痕迹:各种毁坏的物品,一摊摊鲜血,衣服的碎片。我知道爆发了骚乱,但走廊里空无一人。
我在叙榜区内的遮光板、壁龛以及废弃棚屋间移动,悄无声息,犹如一只飞翔的鹰。最后,我探察到了动静。
礼拜堂外的小广场上,一群人跪在地上,虽然惊恐,但并未向恩迪恩里的怪兽屈服。许多叛乱者受伤流血,教堂门口堆垒着一具具残破的肢体。
龇牙咧嘴的机械警犬包围了幸存者。全副武装的遥感机械恶狠狠地低声咆哮着,同时,它们也在替主人清点活人和尸体,以及一切相关的威胁评估数据。
我一看见那些狼形机械,便赶紧躲到其视线之外,并用衬衫裹住提灯。它们虽然吓人,但我被它们那诡异的美丽所吸引。在全息广播仪的微光之下,它们的液态护甲泛出紫红、朱砂与青铜色光芒。在我的想象中,这大概就是太阳的颜色,我从未见过那颗许久以前被我们抛弃的母星,它的葬衣或许正是这般模样。
父亲和两个弟弟在人群最前面。欧利的一条腿在淌血,衣服也被撕烂。伊格蒙的脸上满是瘀青。他们跪倒在地,但父亲看上去依然不屈不挠。他的脊背挺立如竿,他的头颅仍旧高傲倔强。
“我们的孩子在挨饿,”我听见他说,“我们只是请求恢复食物份额。”
“你要专心仰赖主教,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全息广播仪大声宣告,语气威严而空洞,“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他,他必指引你的路。”
“食物都没了!”另一人抗议道,“你们收走了所有蘑菇,然后削减口粮。我们吃什么?”
不满的低语声在叛乱者中间此起彼伏地散播开来。接着,有人出乎意料地唱起了歌。不一会儿,整个人群都加入了轻声吟唱:
“平和,安宁。饥渴慕义者有福音,因为他们必得饱足。平和,安宁。饥渴慕义者有福音,因为他们必得饱足。”
歌声如同魔法,从叛乱人群传播至叙榜区幽暗的走廊里。每一户家庭似乎都加入了颂唱,那歌声犹如筑起一道不倒的耶利哥墙。
“叛逆是一种瘟疫。”全息广播宣称。它的屏幕突然亮起,一幅幅画面中闪过我们为葬礼制作的手环。图像迅速地循环播放,以至于人群中有人开始呕吐。“儿女不打不成器,”广播仪拖长声调说道,“而勤勉者不疏于管教。”
机械警犬突然都举起了枪。“全心信任主教,沉默中自有平和。你们的声音必须被消除。奉神圣教廷以及蒙主无上荣光的恩泽恩迪主教授权,你们将全部被放逐。”
叛乱者和整个区域都陷入一片死寂。全息广播里的语声命令所有人排成一列,向气密舱前进。
黑暗中,有人朝机械警犬投掷石块。随后,一块块石头接连飞出。我听见全息广播仪崩裂成千百块碎片。我们的人发起突袭,凭借各种临时凑集的武器对抗那群怪兽。男孩们充当起斥候,在黑暗中成为成年人的眼睛,告诉他们应朝何处攻击。他们协同合作,以土制手枪射击液态护甲,致其短路,又以铁管击碎其薄弱之处。冷冰冰的硅血破天荒头一遭洒落到地面上。
但战斗仅持续了片刻工夫。没多久,便有更多机械警犬加入冲突。成群结队的机器恶魔凶神恶煞地自阴影中冒出来,把人们撕成碎片。电离枪的嘶嘶声几乎无所不在,将头颅自顶冠劈至牙齿,将手臂彻底割离臼窝。广场中爆发出一阵阵炸裂声,父子兄弟声声嘶喊,仿佛对死亡难以置信。
屠杀无情地持续着。我必须想办法——想办法帮他们。
我用欧利的土枪击碎了附近一扇维修舱门的密封圈。这条管道比先前那条要大得多。我一路跑进去,直到看见一块老式的电脑控制屏。我听过许多故事,人们试图通过这种屏幕侵入飞船的大脑,但从来没人成功(或许反而会触发入侵警戒,继而被处以极刑)。我根本不知该怎么办,但我别无选择,唯有孤注一掷。
密码框出现后,我记起父亲在识字本纸页上写的字,于是键入“Translux Baboon”。错误信息屏弹了出来:401未授权错误。我还剩两次尝试机会,然后“403禁止访问”便会出现,并触发警报。
“Translucia Baboon”同样无效。汗珠从我的头皮里渗出,仿佛泄漏的循环新生水管道。过道里没有通风系统,我的薄衬衫很快便被汗水浸透,仿佛黏痰一般附着在后腰上。
一扇厚重的门突然降落,封堵住我来时的入口。这下我无处可逃了。我还有一次机会,然后系统便会派机械警犬前来对付我。
401未授权错误……401未授权错误……
我深吸一口气,向格利泽圣母祈祷。我键入脑中想到的第一句话——Bene legere saecla vincere。善阅者致远:“读书人”异教的核心教旨。
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密码竟然起了作用。那句话仿佛魔咒,解除了防御系统,并赋予我接入飞船实时神经网络的全部权限。
“父亲是怎么知道的?”我心中有诸多疑惑。
一个巨大的浮动窗从我头顶跳了出来,给人以无尽空间的错觉。那上面显示出“平安圣母号”的地图。我们的飞船是个中空的球体,直径一百六十公里,分隔成数百个可自给自足的区间。船上呈现出有生命迹象的地方仅有不到四分之一——三个统舱区:贝洛霍利桑、凯布拉、帕格比劳,以及引擎附近的少数舱室。头等舱有七座城市幸存:波士顿、加拉加斯、迈尼拉德、特诺奇提特兰、恩里、巴黎和里约。罗马圣厅已完全废弃,仅剩一座修道院——经过生物改造的圣职人员,所谓的“神女”,就住在那里,与普通人相隔离。
电脑中枢告诉我,主教、教廷以及船上大多数人很久以前便已死去。它没说死亡的时间、原因和方式。系统似乎处于自动运行状态,严格遵从着一个死人的指令,把他的话奉为法律,并依靠残酷无情的机器施行管治。
我看见叙榜区的地图上,生命信号在逐一熄灭。
我疯狂地切换屏幕,企图阻止机械警犬,或至少恢复供电。但所有必要的图标都暗掉了。无论我做什么,都没有效果。每拖延片刻,就有更多人死去。
挫折之下,我恼怒地敲打维护终端。“格利泽圣母,帮帮我。”我在记忆深处搜寻,挖掘哪怕一点一滴有用的信息。不经意间,我向脑中的那个声音求助:“我需要救我的家人,拜托了。”
“你只有遇到麻烦才会联络我。为什么?”那声音在我脑中低语,“让我来帮你。我能控制飞船,但只有你可以提供物理接触。我需要进入你的意识。”
“动手吧。”我轻声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哪儿,赶紧动手吧!”
“真遗憾,真遗憾,姑娘……但的确别无他法。”
我感觉到一股暖意毫无预警地渗入大脑,就好像我的意识和灵魂包裹着另一个人的意识和灵魂。陌生的思维与情绪互相冲撞纠缠,仿佛新结识的情人。突然间,我们犹如受到共同的召唤,抵达不可思议的时空,以便见证寰宇中无尽纷繁的扰乱。在赤裸的火焰中,我们的灵魂互相融合,亲密无间,那种深刻与激情,言语竟无法形容。他是如此、如此地接近,我嘴里都能尝到他的味道。
意识融合结束后,我双腿绵软,几乎无法站立。但我清楚地知道需要怎样做。
我打开新窗口,运行一段长久以来处于休眠状态的代码,那是“读书人”异教徒早在若干世代之前就已植入的病毒。操作步骤在我脑中清晰无比,然而我真的搞不懂自己从何得知。在我的头脑中,我的声音甚至都不像是自己的。
有趣,有趣……这是哪种语言?如此……令人愉悦?
我很快就让机械警犬停止了行动,并恢复了凯布拉舱的供电。我打开所有被恩迪恩里关闭的大小舱门。大家现在可以自由进入全部舱域和过道。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食物,各处的密室里存储着许许多多食物。另有至少二十座可正常运转的蛋白质工厂,而目前,整艘飞船只用到其中两座。在最高层——主教和教廷曾经居住的地方——有一座硕大的花园,包含了将近一公顷自动维护的蔬果园。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凯布拉舱的所有人分享这一发现。见鬼!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差点忘记暴动的事。
等等,“见鬼”这个词用的是巴西葡语?我愣了一下。我从何时开始学会用巴西葡语咒骂?
这个谜得等到下次再来解。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头的任务,调出叙榜礼拜堂附近的所有安保摄像头。我需要察看父亲和弟弟是否还活着。
许多过道里都在起火,损毁了监控摄像头。仍能正常运作的摄像头也被浓重的烟雾遮挡住视野。我启动紧急后备系统,疏散污浊的空气。
等到烟尘散尽,我看到广场上静静躺着许多尸体,其中不少是我自幼认识的朋友与邻居。我在礼拜堂门口看到了父亲和伊格蒙。他俩都负了伤,但仍活着。父亲正替欧利处理伤口,欧利无力地躺在他身边,鲜血直流。
我高声尖叫。深深的恐惧在我胃里积聚起来。
“他还活着,”脑中的声音说道,“还活着,但伤势严重。他需要骨钉。你得找到我,把我带去他那里。从你的位置往上两层,有一处医疗设施。去那儿找我。请快一点!”
一个新窗口如同幽灵一般飘浮在我上方,指示我该怎样走。
“谢谢。”我一边说,一边顺着维修通道往回跑,“你是谁?”
“我叫伊斯麦,姑娘。”他回答说,“我身份低微,只是个侍奉神女的见习修士。”
“为什么我能在脑中听到你?”
“我的后颈项中寄生着一个外星生物。我们称其为‘卡甫纳’,有时也叫‘阿巴卡济’,两者都包含‘菠萝’和‘深陷困境’的意思。他们能让人类拥有心灵感应。”他答道,“你父亲是我在自己的舱域外找到的第一个人。”
“我父亲?”
“对,这就是我能找到他的原因。我们……互相连通……你和我。我的孢子找到了你。它们给了你父亲飞船的密码,但机械警犬发现了我们,它们来抓我。我很幸运,你恰好联络了我的‘卡甫纳’。”
“什么?”我问道,“我从来没有。”
“这会儿你就正在联络。”他低语道。突然,我的后脑勺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既像棉花,又像肉团。我伸手去摸后颈背,但什么都没有。然而我仍能感觉到它,并能通过意识对其揉搓挤压。它再次与我交流,新的影像与情绪蜂拥而至。
“这怎么……可能?”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怎么……怎么知道是否能信任你?”
“你已经看到我最深层的自我,看到了我的灵魂,姑娘,”他低语道,“你已经彻底了解我。”
“为什么是我?”
“天下有许多事不需要逻辑,我们……我和我的‘卡甫纳’都爱上了你那美丽的心灵。”
我能体会到他语气中突然显现的腼腆。我的脑中出现了一个陌生的葡语词汇——“爱恋”,我的灵魂仿佛遭受暧昧的电激,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欲望。我取出欧利的割绳器,摘除了身上的悔悟带。它象征着我的桎梏——不,我们的桎梏,因为我们未能将自己的未来交由自己掌握。
维修通道此刻已灯火通明。我丢下提灯,朝着伊斯麦指点的方向奋力奔跑。我要飞奔前去拯救我的弟弟。我要飞奔前去拯救我们的飞船。我要飞奔前去追寻那燃烧在灵魂深处的渴望——它就像太空和死亡一样深邃,又如同群星一般无穷无尽,而群星是我们真正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