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机器人同居》全文__作者:索何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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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深红色的太阳贴近盖恩β起伏不定的地平线时,戴维·霍恩的气垫滑橇翻过了这座位于繁荣港以东七十英里处的小山丘。距离他的双脚三米远的地方,一丛丛刚进入成熟期的塔拉草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同时将无数细小的孢子释放到空气中。
盖恩β是草的世界,一直蔓延到地平线尽头的蕨类草原(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植物其实与“草”无关)几乎铺满了这颗寒冷、干燥的类地行星的每一寸陆地。尽管在久远的地质时代,这颗行星的陆地表面曾经覆盖着足以让地球落基山脉的红杉林相形见绌的茂密丛林,但时移世易,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时。由于进化史上几次阴差阳错的小小意外,曾在这颗行星上繁荣一时的高等植物目前已经濒临灭绝,一望无际的蕨类草原几乎占据了行星四分之三的陆地面积,只有高原地区还残留着为数不多的种子植物。
当戴维的气垫滑橇驶下山坡时,一群盖恩懒兽恰好从前方经过。为首的雄兽笨拙地扭动着粗壮的脖子,用四只愚钝的黑色小眼睛漠不关心地打量着戴维和他的气垫滑橇,然后当着他的面拉下了一大团稀泥似的粪便。兽群里的其他成员纷纷效仿,很快,戴维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条恶心透顶的泥褐色小河——这些智力与地球上的蝾螈相当的本土生物有着庞大的胃口与糟糕的消化系统,它们几乎将一生都花在了进食和排泄这两件事上。这些素食动物会把路上碰到的一切植被扫荡殆尽,同时在身后留下一条不断延伸的粪便河流。
戴维·霍恩低声咒骂了几句,驾驶滑橇绕过了这群肮脏的动物。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盖恩人,他像其他所有盖恩人一样对这些邋遢的动物缺乏好感。从理论上讲,盖恩懒兽的肉是可以食用的,但尝过它的人往往宁可一辈子不知肉味,也不想再吃第二遍。至于它们的皮,没有任何价值,即使经过鞣制也会很快变得坚硬易碎。由于其低下的智力水平,也使得它们无法被驯化为役畜或是宠物,除了动物园之外,你几乎不可能为一头盖恩懒兽找到任何买家。不过,这些畜生真正可恶的地方还是它们的取食方式:虽然盖恩懒兽只取食地面上的植被,但却习惯于在觅食时用铲状的下门齿把地面刨开,将地下的蕨类植物根茎搅到地面、踩成一摊摊混在粪便堆里的烂泥——其中也包括这颗行星的经济命脉:塔拉块菰。
在盖恩β不到一个世纪的短暂历史中,与塔拉草伴生的塔拉块菰一直都扮演着无法替代的重要角色:早期的勘探者们对这颗偏远的类地行星的评价是“可以维持人类生存,但缺乏经济价值”。或许是由于该行星附近的宇宙空间缺少大质量恒星的缘故,盖恩β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重金属矿资源,只有几处产量不高的银矿。没错,这颗行星的地层中蕴含着数量庞大的煤炭,天然气与石油的储量也不少,但自从可控核聚变技术普及后,化石燃料就已经成为了毫无价值的过时资源。正因如此,在被发现后的许多年里,该行星只有几百名避世隐居的摩门教信徒来这里定居,如果不是一位植物学家偶然发现了塔拉块菰的价值,这颗行星很可能会继续作为一颗名不见经传的B级宜居行星,埋没在殖民委员会的档案堆里。
绕过这座山丘(以及那群邋遢的动物)后,星星点点的瓦蓝色开始出现在戴维的视野中,仿佛有人将撕碎的太阳能薄膜丢在了草地上0作为这颗行星上最常见的植物种群,绝大部分塔拉草的叶片都是阴暗的深褐色或灰绿色——由于盖恩β的太阳只是一颗黯淡的K6型红矮星,这颗行星上的植物不得不让自己的颜色尽量贴近黑色,以便尽可能多地利用稀缺的阳光。但被盖恩人称为“蓝金”的瓦蓝色塔拉草却是个例外:这种塔拉草从羽毛状叶片到茎干和根系全都是闪亮的蓝色,在色调灰暗的草原上就像蓝宝石一样耀眼。不过,在所有的塔拉草中,只有瓦蓝色塔拉草才能与塔拉块菰共生,而这种其貌不扬的与地球上的地衣相当类似的真菌、细菌与苔藓的奇妙混合体,则是塔拉香精——邦联辖下的已知宇宙空间中单价最昂贵的天然香料——的唯一来源。
与这颗行星的绝大多数居民一样,戴维·霍恩的祖父母是在盖恩β的黄金时代来到这儿的。那时,一名块菰猎手只要努力干上两三年,就能攒够在地球上任何一座城市安享天年的积蓄,运气好的甚至可以在一个月内赚到七位数的信用点!当时的生态学家们估计,这颗行星上的块菰种群足够人们在不降低产量的前提下持续采挖一千年以上。
盖恩β的黄金时代持续了整整半个世纪,最后终结于戴维出生的那一年。在那一年,塔拉块菰的产量达到了历史最高峰,随后就像冲过轨道顶端的过山车一样开始一路下滑。块菰猎手们惊恐地发现,原本与蓝色塔拉草共生的块菰的数量和重量正以惊人的速度逐年下降。在戴维刚戴上二等助理治安官的徽章时,繁荣港的电子杂志还经常刊登某个幸运儿找到重达十多公斤的巨型块菰的消息;而到了他接替老安布罗斯成为巡逻队指挥官兼首席执法官时,整颗行星一年到头也很少有人能发现重量超过一公斤的块菰了。随着块菰产量的急剧下跌,盖恩β的经济陷入了持续衰退,淘金客和投机者们就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样纷纷离开此地,繁荣港的大街小巷全都人去楼空,而最近几个月里发生的灾难……
“长官,”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助理治安官拍了拍戴维的肩膀,把他拉回了现实当中,“两点钟方向,离我们四公里左右。”
“你确定?”戴维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不清楚,不过我估计应该不少于一百,这处营地的规模相当大。”助理治安官放下了望远镜。
“你觉得那里还有能喘气的家伙吗?”
“希望不大。”
“好极了。”随着气垫滑橇逐渐接近目标,戴维不得不承认,凯琳·陈的推测是正确的:这是一个标准的块菰搜索队的野外营地,就建在一座附近有小溪流过的山丘下。营地的外围是一圈用来保护营地不受本地动物袭扰的通电围栏,在两米高的围栏内,十余座刚性充气营房绕着位于营地中央的香精加工厂和风力发电站围成了一个圈,活像是一大堆灰色的乐高积木。每支块菰搜索队都会在他们的活动区域内建立一座这样的营地,因为塔拉块菰在被挖掘出来后无法长时间保存,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完成初步加工。在盖恩β辽阔的草原上,分布着数以百计的这种营地,每一处都像是一座忙碌、喧闹的小型城镇。
但这里只有一片反常的死寂。
除了几处被火烧过的痕迹之外,营地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居民们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就会返回这里。但戴维知道,营地里的人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们就在这里,在营地大门旁的岗楼上,在他们的宿舍中,在食堂、医务室、储藏室和车库里。很显然,如同庞贝城不幸的居民们一样,这里的人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面对死亡的:在厨房里,炖着肉汁浓汤的电炉仍然开启着,里面的浓缩肉汁和脱水蔬菜已经被炖成了焦黑的半流体烂泥;机械师倒在车库的门口,身边还摆着整箱工具;一些人躺在宿舍的折叠床上变成了尸体,还有一个人死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所有死者的面貌都惨不忍睹——他们的皮肤软塌塌地包裹在骨架上,肌肉组织就像放了一星期的死鱼肉一样松散溃烂,气味刺鼻的黄色脓汁不断从脱落的表皮层下渗出,看上去就像一尊尊融化了一半的蜡像。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在风力发电站门外,戴维看到了四具挤在一块儿的尸体,两台用乙炔罐和金属喷管制成的简易火焰喷射器扔在一旁。在死者周围散落着数以百计被烧焦的昆虫残骸,其中大多数已经被烤成了漆黑的碳化小球,只有少部分虫子的尸体还算完整。
“这个月的第九次了……”助理治安官弯下腰,用镊子将几只死虫子夹进了随身携带的证物袋里。这些足有成人拇指长的昆虫看上去就像是蜉蝣与蜻蜓的杂交生物,但却有着蚊子一样细长的尖锐针状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亡总人数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一千。我们现在怎么办,头儿?”
“很明显,”戴维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答道,“是找人帮忙的时候了。”
2
“你们的咖啡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仪容优雅的生态学家微微颔首,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她的声音柔婉清脆,令人联想起木琴轻快的乐声,“我曾经去过许多地方,但还是头一次尝到口味如此独特的咖啡。请问这是香精的缘故吗?”
“呃……啊,没错。”戴维连忙点头,同时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他旁边的首席生物学家道格拉斯·哈洛维——这个蠢货已经像个白痴一样盯着对面的女子傻笑整整一分钟了!“我们在您刚才喝的速溶咖啡里加入了几毫克塔拉香精,这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善咖啡的口感——当然,大多数人更喜欢把塔拉香精加进红酒里,但作为执法人员,我们不能饮用含有酒精的饮料。当然如果您需要……”
“没关系,这是很好的习惯。在人类发明的所有毒药中,被酒精杀死的人比其他毒药的牺牲者的总和还要多。”殖民委员会特派员、生态灾难问题专家杨璎朝着戴维露出一个微笑。这位殖民委员会调查组的领队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要小十岁——尤其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不过,我还是无法赞同您刚才的言论,首席治安官阁下。”她语气平和地说道,“与处理一般的自然灾害或者武装冲突不同,针对生态灾难的防治必须建立在充分而准确的调查与分析的基础上。因为急于求成而盲目采取的应对措施通常会导致远比灾难本身更严重的后果——在旧纪元里长期困扰澳大利亚人的蔗蟾蜍就是错误应对生态灾难导致恶果的典型例子……”
“行了,谢谢您,博士。”繁荣港行政委员会副主席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三世打断了她的话。尽管从理论上来讲,行政委员会副主席只是个荣誉职位,但从没有人怀疑过克里斯托夫三世作为这颗行星真正的实权人物的地位——作为盖恩公司的第三代总裁,乔舒亚·克里斯托夫的企业为这颗行星提供了百分之九十的就业岗位和几乎全部的财政收入。在一个世纪前,正是他的祖父,当时还是一名矿产勘测者兼业余植物学家的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一世,发现了从塔拉块菰里提炼香精的方法,并用掘到的第一桶金在盖恩β的赤道高原上建立了繁荣港——这颗行星上第一座也是迄今为止仅有的一座可供穿梭机起降的标准航天港。“我无意质疑您和您的同事们的专业素质。但为了让你们尽快对本地发生的一切有一个直观的了解,我在你们抵达繁荣港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些相关的影像资料,能现在为您播放吗?”
“悉听尊便。”杨璎点了点头。
乔舒亚·克里斯托夫用指节敲了敲桌角的触摸屏,位于圆形会议桌中央的三维投影仪立即开始放映录像。这段影片的质量相当糟糕,也没有配音,但戴维还是能判断出拍摄地点应该是盖恩β北半球的某个丘陵地带——因为画面上能看到当地特有的阔叶丛生灌木。在遍布草甸的低矮山丘之间,一群人正像蚂蚁般忙碌地将一包包充气材料从气垫艇和越野车上卸下来,并用火焰喷射器清除地面上的杂草与灌木。
“这是今年3月初——也就是采集季节刚开始时——进入新盖尔高原的一支块菰搜索队,当时他们打算在红水湖东岸建立营地。”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介绍道,“拍摄这段视频的是营区外围的安全摄像机——由于块菰产量逐年下降,近年来,块菰搜索队相互间的盗窃行为变得越来越频繁,本地的野生动物与人类发生冲突的频率也有增无减。”
这支块菰搜索队显然经验颇为丰富,只花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已经驾轻就熟地搭起了通电围栏,开始搭建风力发电站和充气式营房。但是,正当人们准备从越野车上卸下发电机组时,一个人突然伸手指向空中大声叫喊起来。一些人的表情看上去迷惑不解,但更多的人则陷入了恐慌。他们慌乱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像一群受惊的野鸭般惊叫着四散奔逃。
一片黑褐色的浓雾——这是戴维能想到的唯一能够用来形容这种东西的词——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像一块黑色天鹅绒一样包裹住了那些仍然呆立在原地的人,片刻之后,那些拔腿逃跑的人也落入了黑雾的致命拥抱之中。两名穿着战术背心、戴着黑色贝雷帽的雇佣警卫举枪拼命朝那团择人而噬的黑雾开火,但他们射出的可以轻易穿透几英尺厚钢板的9毫米钛合金刺钉弹对这团有生命的雾气却毫无用处。戴维看到一个人冲出了黑雾的包围,飞快地跳上了一辆四轮越野车。但这个人还没来得及发动引擎,一小团触手似的黑雾已经追上他,将他变成了一个在驾驶座上拼命挣扎的模糊形体……
尽管已经不止一次看过这段录像,但当黑雾最终散去时,戴维仍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受害者暴露的皮肤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像泡胀的棉花块一样肿胀,皮下组织溶解后产生的黏稠脓水从遍布周身的伤口缓缓流出。
没有一个人成功逃脱,也没有一个人在遭到攻击后能幸免于难,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超过五十个活人变成了一堆面目难辨的尸体。这是一场冷酷的、毫无怜悯的屠杀。
“你们刚才看到的是有记录的第一次袭击。在与这支块菰搜索队失去联络两天后,巡逻队发现了袭击现场。”戴维解释道,“我们在现场找到了一些袭击人类的昆虫的尸体。根据首席生物学家的鉴定,这些昆虫是蓝针蜂——一种具有强烈攻击性的食肉昆虫。它们的捕食对象是本地中小型陆生脊椎动物,一旦发现猎物,这些昆虫就会用螫针向猎物体内注射高浓度生物酶,溶解猎物的结缔组织和脂肪,然后用大颚将半溶解的肌肉组织切割下来,再用蜡质包裹成可以长期储存的肉汁罐头。”
“听起来有点儿像地球上的某些蜘蛛。”杨璎评论道。
“但它们过去很少攻击人类,更不会将人类当成猎物。因为人类的肉与本地生物……嗯……不尽相同。在所有袭击事件中,受害者都只是被杀死,而没有被食用的痕迹。”戴维接着说道,“在正常情况下,蓝针蜂的社会结构类似于地球上的大黄蜂,它们通常由两百个到两千个个体组成一个群落,各个群落之间不相往来,更不会共同行动。”他耸了耸肩,“但所有证据都明白无误地表明,在一系列攻击事件中,发起袭击的蓝针蜂数量绝不止两百或者两千,而是二十万甚至两百万,也许更多。这显然不正常。”
“任何生态灾难都不会‘正常’——除非‘不正常’的是人类自己。”生态学家点了点头,“那么,你们采取过什么应对措施吗?”
“应对措施?当然有。”克里斯托夫三世敲了敲触摸屏,开始播放第二段录像:这次的摄像地点位于一条小溪边,一群块菰猎手正在用溪水清洗一堆刚刚挖掘出的块菰。突然,一大群蓝针蜂犹如火山喷发般从一座土丘顶端涌出,嗡鸣着扑向这些人。与前一段录像中的受害者们惊慌失措的表现不同,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穿上放在身边的深灰色连体防化服,用类似灭火器的东西向逼近的蜂群喷出一团团淡黄色药剂。事实证明,这种防御措施确实有用:在接触到药剂的瞬间,几百只、也许是上千只蓝针蜂纷纷毙命,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蜂群开始混乱地后撤,活像一道迎头撞上礁石的浪花。
“在最初的袭击事件后,我们开始向所有块菰搜索队发放杀虫剂和便携式防化服,并在蓝针蜂活动的地区投放毒饵。”克里斯托夫三世解释道,“在接下来的几星期里,死亡人数有所减少,但那些见鬼的虫子很快就找到了对付这些防御措施的办法。”
录像还在继续播放着。在第一次攻击被击退后,蓝针蜂群很快就重新集结起来,在空中挤成了一个密集的黑色球体,再度朝着块菰猎手们冲去。见此情形,戴维不由得感到几分诧异——在密度如此之大的情况下,这些该死的昆虫竟然还能扇动它们的翅膀!人群又一次朝着蜂群喷出杀虫剂,但这一次,只有为数不多的蓝针蜂从空中掉落,黑压压的蜂群迅速突破了防线……
“在这次发生于4月底的袭击中,二十二名遇袭者中只有两人幸免于难。”戴维·霍恩语气沉重地说道,“我们原本以为,高分子塑料制成的防化服足以抵挡蓝针蜂的袭击,但事实证明我们错了——在对袭击现场进行调查后,我们发现了这些虫子对付防化服的办法:它们先在防化服表面分泌消化酶,然后咬开自己的腹部,让原本储藏在免疫系统内的另一种生物酶流出来。当两种不同的生物酶混合时,会在瞬间内产生近千度的高温。”
“这么说,你们的人其实是在防化服里被活活烤熟送命的?”
“可以这么说吧。”克里斯托夫叹了口气,“更糟糕的是,这些虫子现在已经学会了躲开我们散布在草原上的毒饵。我们曾经多次派出驾驶装甲车的巡逻队对蓝针蜂的活动区域进行清剿,但它们居然懂得主动避开清剿队!按理说,昆虫不应该有这样的智力才对。”
“所以,在所有防御手段都失效之后,你们不得不停止采集作业。”杨璎总结道,“没有块菰,就没有香精。而失去了塔拉香精,你们结构单一的经济体系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这倒还不至于。”戴维说道,“繁荣港的香精储量足够继续维持至少一个月的出口,而且在巡逻队员的武装护卫下,一部分块菰搜索队还在相对安全的繁荣港近郊继续作业。但我们人手有限,而且伤亡数量还在不断攀升——要知道,那些该死的虫子能够每天几十上百万地繁殖,而我手下的巡逻队员可做不到这一点。照目前的情况看,我们还能撑上两到三个月,顶多四个月。”
“四个月……”杨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段时间可不算太长。”
“但肯定还来得及,对不对?”克里斯托夫急切地问道,“肯定还有挽回的办法!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你们是专业人士,你们是生态学家,你们肯定知道!是不是?你们肯定能保证——”
“您的观察能力实在是令人钦佩。没错,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是在正规教育机构里接受过专业训练的生态学家,克里斯托夫先生,”杨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不会给您任何保证——至少现在不行。”
“什么?”
“因为每个科学工作者都知道一个常识:在经由实践检验前,一切都是无法确定的。”生态学家优雅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和我的同事们马上就会开始工作。祝您好运,总裁先生。”
3
戴维抽掉系住网兜的尼龙绳,把兜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进盥洗室的水池里,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软毛刷清洗附在它们表面上的泥土。如果一个从未来过盖恩β的人看到戴维正在清洗的东西,他多半不会意识到这些土豆似的小玩意儿就是大名鼎鼎的塔拉块菰——支撑这颗行星经济运转的活体黄金。
“块菰,块菰,还是块菰……”戴维一边刷着块菰,一边低声抱怨道。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挖掘清洗块菰,并把这些软乎乎的小玩意儿切成薄片,就是他和另外十多名被指派给调查组担任助手的执法人员的全部工作。每天早晨,杨璎本人,或者是她带来的那个调查组里的其他人(通常是矮胖的菲丽丝·霍华德)会给他一份写着经纬度坐标的清单,而他们的任务就是到这些地方挖掘塔拉块菰——无论大小——并把它们带回繁荣港,在洗干净后送到实验室。那原本是繁荣港首席生物学家的实验室,但他在调查组开始工作后就被扫地出门了。现在,那家伙只能整天待在酒吧里,靠读言情小说打发时间。
除了块菰,调查组几乎对盖恩β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没错,他们在抵达繁荣港的头两天确实到野外去过一次,弄回了几只蓝针蜂的成虫和蛹。但在那之后,这些人就再没离开过实验室一步,既不出门见客,也不向任何人透露工作的进展状况,甚至连登门拜访的议员和行政官也吃了闭门羹。
由于调查组这种冷淡的不合作态度,作为调查组与繁荣港当局间的联络官的戴维(他迄今为止还从没能成功地让这两帮人正儿八经地联络过一次),被迫承受了来自议会和官僚机构的全部压力。在这个星期里,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一位议员前来拜访戴维,礼貌地“提醒”他要尽可能地“催促”调查组早一点拿出应对措施。因此,当门铃声从身后传来时,戴维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进来吧,门没锁。”戴维无聊地打了个呵欠,甚至懒得回头看上一眼——他知道那个上门造访的家伙待会儿要谈什么,也明白自己根本就无话可谈:无论是单刀直入的询问,还是侧翼迂回的旁敲侧击,他都没法从杨璎那里得到半点关于研究工作进度的消息,这位生态学家用冷冰冰的礼貌作为盾牌,把他的所有问题都挡了回去,“关于调查组的事——”
“长官?”不是那些该死的议员的声音,这个声音年轻得多——而且听上去还有些熟悉。
“噢,抱歉,我还以为又是那帮家伙呢。”戴维连忙转过身去——来人是他的部下之一,一名最近刚转正的执法官,“你来干什么?”
“执行公务,长官。”对方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根据戴维的经验,这通常不会意味着什么好事,“这里有一份由繁荣港首席行政官查理·纳克签署的书面文件,我奉命将它交由首席执法官亲启。”
“亲启?”戴维看着显然已经被打开过的信封,无奈地摇了摇头——尽管从理论上讲,在没有权限的情况下私自拆阅公文属于泄密行为,但在繁荣港这个只有不到一万居民的小地方,很少有什么真正需要保密的东西。因此大多数时候,“保密”只是个嘴上说说的词儿。“里头都说了些啥?”戴维问道。
“没啥,就是叫你去大楼一趟。”执法官耸耸肩。在繁荣港居民的词典里,“大楼”指的是政府、议会和法院的所在地,由于人员不多,盖恩β的所有公共权力机构都挤在一座方方正正的四层混凝土小楼里,各自占据了一层空间。“四楼。”执法官补充道。
四楼。戴维又一次摇了摇头——那里是整颗行星上唯一一座法院的所在地。法院在这种时候叫他去干什么?当然,肯定不是要他去受审或者作证,否则他的邮箱应该在几小时前就收到传票了。“就这些?”
“没错,就这些。”对方点了点头,“哦,对了,他们还让我顺便给你带个话:他们希望你在去大楼之前记得穿上制服,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带上武器。”
“带上武器?为什么?”
“以防万一。”
位于“大楼”第四层的繁荣港地方法院是个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当然,除非心知肚明自己马上就能从某人的账户里搞到一大堆信用点,否则很少有人会在走进法院时感到心旷神怡。但繁荣港地方法院简直就是专门为了破坏来访者的心情而建造的——因为某种现在已经没人能记得的原因,法院的地板铺着暗绿色的瓷砖,墙壁被涂成了瓦蓝色,而天花板却刷着桃红色的油漆,法院的一百六十张椅子永远散发着充满历史气息的汗馊味儿,天花板上那些年高德劭的吊灯有一大半经常无故旷工,另一半也好不到哪儿去。
当戴维穿过法院大门时,他惊讶地发现,繁荣港内几乎全部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经先他一步来到了这里:全部二十三位议员、一大群高等级行政官、块菰工会的代表、两位法官和三位助理法官,外加一大群坐在外围正低声议论着什么的旁听观众。首席行政官查理·纳克先生则正襟危坐在人群之前。当然,列席的还有从不缺席任何公共活动的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三世。
正与这个人数庞大的本地头面人物团队对峙的——“对峙”是戴维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词——是一支小得不成比例的队伍:瘦小的杨璎博士和调查组的三名组员正坐在原本为被告保留的座位上。只不过,现在的情形看上去倒更像是这个女人在审判面前的这一大群人。“有谁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戴维问道。
“请不要误会,首席执法官先生。”满头白发的首席行政官抬起一只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在戴维看来,此公的威严程度大概介于稻草人和塑料模特之间,走路的姿势活像是得了关节炎的鸭子,但却总是渴望在每个场合体现自己的权威。“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并非为了控诉或者审判任何人,而仅仅是在不得已之下采取的非常手段。”
“好一个非常手段。”坐在对面的杨璎冷笑了一声。
“正如您所知道的,作为盖恩β的合法政府和代议机关,我们有权了解殖民委员会派来的调查组的工作进度和最新的研究成果,以便及时调整……呃……应对措施。但不幸的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与调查组的沟通……很不顺畅,”老查理继续说道,“在议员和工会代表们的强烈要求之下,我们不得不……”
“无缘无故地用该死的传票把我们传唤到这个鬼地方来?”杨璎的助手菲丽丝打断了他的话,“毫无意义地耽搁我们的工作?”
“菲丽丝·霍华德博士,我们尊重您和您的同事自由安排作息时间的权利,但我必须向您说明一点:繁荣港法院向你们发出传票的做法完全是合法的。”阿兰·格兰特法官用他一贯四平八稳、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说道,“根据本地法律,在得到议会特许之后,法院有权在不告知理由的情况下传唤本行星上的任何人——具有外交豁免权的除外。而据我所知,你们的身份并非外交人员。”
“不错,”杨璎说道,“我们确实不是外交人员,而且你们的议会看起来也同意了你们的做法——否则诸位尊敬的议员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对吧?”
“我们这么做只是出于对本地公民福祉的关心。”一名圆圆胖胖的矮个子议员说道,“持续恶化的生态危机已经对人们的生活造成了严重的困扰。”
“是啊,这都得感谢盖恩公司。”杨璎点头道,“我曾经去过许多自然条件远不如盖恩β行星优越的外太阳系殖民地,但那些地方的经济多样性和自给能力都远远超过贵行星——正是因为盖恩公司过度依赖香精出口、忽视其他产业的发展,才造就了你们极度单一且缺乏抗风险能力的经济体系。几乎你们的全部工业品和百分之九十五的食品都必须依赖进口,即便是在那些自然条件最糟糕的类地行星上,甚至是旧纪元那些专门为宗主国提供原材料的殖民地里,这种情况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必须承认,您的话完全正确。本公司过去……不完善的发展策略确实对目前的糟糕状况负有一定的责任,”克里斯托夫三世合拢了充满贵族气质的修长十指,轻轻摇了摇头,“但现在并不是探讨本地经济问题成因的时候。毕竟,在小偷已经进屋之后,再研究门锁出了什么问题是毫无意义的。我们需要的是摆脱目前的困境——或者至少阻止这种困境继续恶化——的办法。”
“继续恶化?”杨璎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恐怕我无法赞同您的观点,总裁先生。根据我手头的统计资料,贵行星在过去三个月内因为蓝针蜂袭击造成的人员伤亡数量一直在持续下降——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在四月份、也就是袭击事件的最高峰,被蓝针蜂杀死的人数为一千零一十二人,其后三个月的死亡人数分别为七百零五人、四百三十人和一百九十九人,平均每个月都比上一个月下降了接近百分之五十。”
“那是因为我们五分之四的块菰搜索队已经不再前往野外了!”克里斯托夫三世道,“没有搜索队就没有块菰,没有块菰盖恩公司就没有香精、没有收入、没有——”
“我对贵公司目前的财政困境深表同情,但我似乎没看出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杨璎耸耸肩,“当然,如果盖恩β的居民因为香精产业的瘫痪而无法进口必需的食品和日用品的话,我可以向殖民委员会提交一份对贵行星进行人道主义援助的申请……”
“我们不需要什么该死的人道主义援助,我们需要让香精产业重新运作起来!”克里斯托夫吼道,“我现在只需要一个答案,博士!你们到底有没有办法阻止那些该死的虫子继续攻击人类?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如果您仅仅要求阻止蓝针蜂对人类的攻击的话,答案是肯定的。”杨璎答道,“事实上,在研究工作开始一星期后,我就已经确信。只要能够得到合适的运输工具与制药设备,我们完全有把握在短时间内结束类似的攻击事件。”
惊讶的表情出现在了克里斯托夫三世那张狐狸似的瘦脸上。很显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你的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我们只是知道该怎么让你所谓的那些‘该死的虫子’停止杀人,”菲丽丝·霍华德说道,“这和知道该怎么结束发生在盖恩β的生态危机可不是一码事。”
“这当然是一码事!”有人——或许是某个工会代表——喊道,“只要那些该死的虫子不再攻击人类,这场你们所谓的‘生态危机’自然就结束了。不是吗?既然你们知道阻止它们的办法,那就应该告诉我们才对。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每一天平均要亏损多少?!”
“我对你们的亏损和盈利毫无兴趣,”杨璎冷冷地说道,“我必须严肃地提醒在座的各位:生态学是一切自然科学中最复杂、变数最多、最难以捉摸的,你们可以将复杂的生态系统本身看作是一个自洽的、永远处于演化过程中的数学体系。在这个数学体系中,每一个变量的每一次变化都绝不可能是孤立的,在彻底弄清楚变化发生的原因之前,盲目修改方程是彻头彻尾的愚蠢举动。我希望各位能够再给我们一两个月的时间,这样至少能尽可能降低风险……”
“我们愿意冒这个险。”首席行政官说道。
“或者准确点说,是可敬的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三世愿意冒这个险吧?”杨璎说道,“当然,对克里斯托夫先生而言,盖恩β远不如他的公司重要。只要能让盖恩公司扭亏为盈,哪怕我决定把这颗星球的表面烧成玻璃,然后再往这里倾倒一亿吨放射性垃圾,他多半也会举双手赞成。”
“所以说,你们不打算把对付那些虫子的办法告诉我们了?”克里斯托夫问道。
“现在不行,”杨璎点了点头,“但……”
“很好,”查理·纳克突然将目光转向了戴维,“首席执法官,我命令你逮捕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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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戴维愣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听错了,“逮捕谁?”
“我命令你逮捕杨璎博士和她的所有同事。”查理·纳克重复道,同时很威严地将一份文件用力拍在了桌面上——如果他没有因为疼痛而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这个动作倒确实很能体现他作为首席行政官的权威,“这是本地法院签发的逮捕证。”
“开什么玩笑?”菲丽丝·霍华德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逮捕我们?!你们这帮人渣、骗子!你们凭什么?”
“没错,我不能执行这道命令,”戴维点了点头,“除非能告诉我他们的具体罪名。”
“他们的罪名,”首席行政官用拖长了的声调说道,“是非法勘探——根据繁荣港议会于2410年通过的法律,盖恩β不接受私人勘探员,任何勘探、采集、加工本地野生植物和矿产资源的行为都必须持有政府颁发的许可证才能进行,所以……”
“强盗!”菲丽丝尖叫道,“骗人的东西!”
“好啦,亲爱的,别这么激动。”杨璎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的同事坐下,“我们并没有非法勘探或者采集任何东西,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是吗?”首席行政官反问道,“那么,您是打算否认你们曾经授意协助你们开展调查活动的本地执法人员为你们非法采集塔拉块菰这一事实了,是吧?”
“我不否认。”杨璎迅速答道,同时用冰冷得仿佛足以冻住一颗恒星的目光扫了对方一眼。后者轻轻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后背靠紧了椅背,“但据我所知,我们的这种行为似乎并不构成犯罪。”
“哦?愿闻其详。”
“先生,如果您曾经在任何一所正规的法学院进行过学习的话,那您就应该知道,在未取得独立国家地位的外太阳系殖民地,一些由殖民委员会授权的组织或者机构尽管不具有外交人员的豁免权,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必须完全接受当地法律体系的约束。”杨璎不慌不忙地说道,“比方说,根据2403年修订的《生态危机应对与检疫措施条约》,我和我的同事们有权在不知会贵行星本地政府或者立法机构的情况下自由采集和研究与生态危机相关的生物种群。如果您怀疑的话……”
“不必了,我相信您不会说谎。”首席行政官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事实上,我特地研究过该条约的2403年修正案,并且发现了一条很……有趣的注释。”
“哦?”
“那是一条关于‘相关生物种群’定义的注释。根据这条注释,两类物种可以直接被认定为‘相关生物种群’——造成生态危机的物种本身和那些与它们在亲缘或者生态系统中有直接联系的生物。很显然,塔拉块菰与造成本行星生态危机的蓝针蜂并不存在这样的联系。除此之外,事发地的生物学家也有权认定某个不符合以上限定的物种属于‘相关生物种群’。我相信——”
“我不认为塔拉块菰和蓝针蜂有任何关系。”法院大门又一次被推开,自从调查组抵达后就处于半失业状态的殖民地首席生物学家冲了进来,“我现在宣布,塔拉块菰不属于《生态危机应对与检疫措施条约》所规定的‘相关物种’。因此,对塔拉块菰的采集与研究活动是非法的!”
“我想也是。”杨璎冷冷地说道。
查理·纳克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那么,戴维·霍恩先生,您还有什么正当理由拒绝执行命令吗?”
“没有了。”戴维无奈地叹了口气,“长官。”
“好吧,我们投降。”杨璎对怒气冲冲的菲丽丝做了个“不要冲动”的手势,接着对繁荣港地方法院首席法官说道,“我必须承认,你们设计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陷阱。巧妙,而且完全合法。但我想我们至少应该还有交钱保释的权利吧?”
“当然,”查理·纳克说道,“而且我们绝不会用高额保释金之类的手段来为难你们。但在本案审结之前,你们将不能离开盖恩β或是继续进行任何研究工作。根据相关法律,我们将以非法勘探、非法采集与非法加工的罪名起诉你们——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与本地政府合作,如果你们这么做的话,法院将会考虑撤销对你们的指控。现在,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将你们的选择告诉本地法院。”
当然,他们很快就作出了决定。
5
当最后一只棺材被放进墓穴之后,六名执法官举起手枪,最后一次为牺牲者鸣枪致哀。十六个墓穴,十六响枪声,这就是为了换取两百零三名罗亚尔镇居民的生命而付出的代价。
两百零三个人。戴维将这个数字默念了一遍——这意味着有四百二十二名曾经居住在那座离繁荣港不到一百英里的矿业小镇中的居民在昨天的灾难中失去了生命。当然,比起黑滩和蜿蜒角的居民,他们还算是幸运的。当那些疯狂的节肢动物像棕色的潮水般淹没壕沟、压塌围墙、涌入镇内时,接到报警的巡逻队员们及时赶到了那里。
“罗亚尔镇,该死!”当掘墓人开始用铁锹朝墓坑里填土时,一名刚刚晋升——由于伤亡人数越来越多,许多加入才几个月的一级、甚至是二级助理执法官都已经得到了晋升——的执法官走到戴维身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还有多少居民点没有被毁掉?十个?十五个?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繁荣港?”
“到今天上午为止,还有十一个居民点在与我们保持联系。”戴维摇了摇头——自从盖恩β的本地生物开始主动攻击居民点和村镇之后,“失去联系”就成为了“被毁灭”的代名词。作为一颗总人口不到三万人的偏远殖民行星,盖恩β的大多数常住人口都分布在上百个相距甚远的居民点里。尽管许多居民点的规模甚至不比块菰搜索队设立的野外营地更大,防御能力也强不到哪里去,但它们在这场灾难中一直未曾遭受攻击——直到繁荣港地方法院在克里斯托夫三世授意下强迫调查组“合作”为止。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盖恩公司总裁的这一决定看上去似乎颇为正确:当制药设备和材料运抵繁荣港后,城内唯一一座制药厂在二十四小时内就运转了起来,开始生产一种被菲丽丝·霍华德博士称为“共生抑制剂”的粉末状药物。到“合作”的第一个星期结束时,巡逻队员们已经驾驶着征用的运动飞机和动力滑翔机在盖恩β的主要块菰产区——大多数袭击事件都发生在这些地方——喷洒了数百吨这种药剂。至于这些药剂的成分到底是什么,调查组的人没有特别说明,但他们强烈建议巡逻队员在喷洒药剂时穿上全身防化服,以免发生“令人不快的事”。
不过,无论巡逻队员们喷洒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它们都确实兑现了杨璎的承诺——结束蓝针蜂对人类的袭击。在喷洒工作开始后的第三天,繁荣港试探性地向五十英里外派出了四支块菰搜索队,四支队伍中有两支遭到袭击,但只有一人丧生——目击者报告说,袭击他们的蓝针蜂只有区区几百只,而不是之前的成千上万。
五天后,六支块菰搜索队冒险前往离繁荣港一百英里的块菰产区,两支队伍遇袭,但无人伤亡。回来的人纷纷发誓,宣称蓝针蜂变得比过去“愚蠢”了,它们不像先前那样懂得规避火焰和杀虫剂的气雾,因此很容易就被人们驱散了。
八天后,三支搜索队走到了一百六十英里外的地方,总共挖到了七十公斤块菰,无人遇袭。
十一天后,首席行政官查理·纳克宣布解除盖恩β的紧急状态。就在同一天,位于最早发生袭击事件的北方丘陵地带的两座香精提炼厂重新开工。
半个月后,克里斯托夫三世兴奋地在繁荣港广播电台里宣布,塔拉香精的产量已经回升到了今年三月产值的百分之五十。他甚至提议在繁荣港广场上搞一次“阅兵式”,以庆祝他们所取得的胜利。
不过,这次“阅兵式”没能按期举行。因为就在乔舒亚·克里斯托夫提出建议后的第二天,四名巡逻队员在一次例行空中巡逻任务中失踪了——当他们烧焦的尸体与飞机的残骸被找到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导致那两架“鹬”式巡逻机坠毁的原因是钻进发动机进气道里的数以百万计的尘埃甲虫——这是一种翼展不超过一毫米、以在空气中飘浮的孢子为食的本地昆虫——的尸体。没错,这种小昆虫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但还从没人见过这么多尘埃甲虫聚在一块儿。
“这是一次令人遗憾的事故……”在得知这件事之后,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三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但我相信,我们的经济重建工作将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戴维也很希望这只是一场“意外”,可是还不到四十八小时,另外两架巡逻机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三天后,一架前往北方某个城镇运送补给的“白鹳”式大型运输机在沿海地带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失事飞行器总数超过二十架后,航空管制委员会不得不关闭了北半球的大部分空域。
又过了两天,整颗行星的领空都被迫关闭了。
在关闭领空后,盖恩β暂时平静了一段时间,直到位于大陆东部沿海的蜿蜒角和黑港突然与其他居民区失去联系为止。
当一支从繁荣港出发的武装小队抵达蜿蜒角时,他们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在蜿蜒角,几十万只斑纹螯虫——一种类似蜈蚣、有成人手指那么长的节肢动物——的尸体堆满了这座由东南亚移民后裔组成的小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将它的居民活埋在了一层层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几丁质甲壳之下。
黑港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从海面下钻出的上万只巨型蜘蛛蟹杀死、肢解并吃掉了它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全镇四百个居民,只有两人躲在地下室里侥幸逃生。
两座小镇被毁灭的消息就像砸在玻璃板上的两记重锤,彻底摧毁了盖恩人虚假的安全感——在此之前,人们都乐观地认为永久性居民点不会遭到袭击。在随后的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会有一座以上的居民点突然与其他地区失去联系,随后从这颗行星上彻底“蒸发”,摧毁它们的是各种各样的本地生物——从针尖大小、连正式学名都没有的微型节肢动物,到凶悍的盖恩迅鳄和巨型蜘蛛蟹,仿佛这颗行星上的原住民们正展开一场杀人大赛,比赛谁能用最疯狂、最难以置信的方式杀死最多的人类。在这场咄咄逼人的攻势面前,盖恩人疲于招架,节节败退,唯一的“好”消息是,在所有攻击事件中,人们都没有看到蓝针蜂的身影——正如杨璎所允诺的那样,她的措施的确终止了这种昆虫对人类的攻击。
“我们完了,”当简陋的葬礼结束后,戴维·霍恩亲自为坟墓盖上了最后一铲泥土,“这颗该死的行星玩儿完了。”
“也许我应该更正一下您的用词,执法官阁下。”杨璎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就我所知,这颗‘该死的行星’似乎并没有即将完蛋的迹象——它的地质构造非常稳定,磁场与气候没有异常,周围宇宙空间也没有出现黑洞、可能发生氦闪的白矮星或是诸如此类的高危天体。如果从盖恩β行星自身的角度来看,我们就会发现,遭受威胁、行将失败的不过是一个从未真正适应本地环境、目光短浅的外来物种,而非行星本身。”
“这有什么不同吗?”戴维恼火地反问。
“从你们的角度看,确实没有。”杨璎耸了耸肩。戴维注意到,这位身材娇小的亚裔科学家今天竟然破天荒地穿上了一套联邦陆战队的迷彩服和战术背心,戴上了护目镜和塑胶防撞头盔。她的同事菲丽丝·霍华德博士也是一身类似的装束。两人手中各提着一只看上去颇为沉重的黑色塑料箱,“由于人类与生俱来的愚蠢的优越感,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于将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即便客观事实无数次揭露了他们渺小的本质,也仍然很难改变这种先入为主的固执念头。”
“多谢您为我指出这一富有教育意义的事实,哲学家女士。”戴维不耐烦地说道,“我们现在可没时间谈这些无聊的话题。你知不知道目前的情况……”
“我很清楚你们目前所面对的、完全由于你们的短视和盲目而导致的灾难性现状。”杨璎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戴维,“戴维·霍恩先生,我希望您能如实告诉我,繁荣港目前还有多少可以行动的战斗人员?还能使用的车辆和飞行器又有多少?”
戴维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杨璎会问这个问题,“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们正计划进行一次主动出击。”杨璎晃了晃手里的塑料箱,“诸位,现在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6
尽管上腭和肩胛的灰褐色皮肤已经因为被十多枚大口径霰弹以及更多的步枪弹与手枪弹连续命中而变得血肉模糊,但这头皮糙肉厚、体积与一辆小型皮卡车不相上下的盖恩迅鳄仍然挣扎着爬上低矮的山丘,冲到了那辆抛锚的四轮全地形车前。这头巨兽先是像挖掘蚁丘的食蚁兽一样人立而起,用厚重的前爪拍扁了全地形车后座上的射手,接着,它的爪尖抓住了气泡型驾驶舱盖的边缘。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刺耳响声,脆弱的有机玻璃舱盖像一张包装纸似的连同铝合金框架一道被生生从车上扯了下来。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这是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猎物、沦为其他生物捕食的目标时的本能反应。好在这种本能反应并没有妨碍他腾出握着操纵杆的右手,用一支大口径手枪朝着眼前的大家伙连续射击。作为高踞这颗行星地面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盖恩迅鳄的背部、头顶、下颚、尾巴和四肢都包裹在好几寸厚的高密度骨质铠甲之下,但保护它们腹部的却只是一层柔韧的皮肤。在震耳欲聋的哀鸣中,怪物倒了下去——顺带也压扁了全地形车的前半部分。
在巨兽倒下的瞬间,全地形车的驾驶员及时地踢开已经扭曲变形的车门,躲过了被这个五吨重的大家伙活活压扁的命运。不过,幸运女神对他的眷顾也就到此为止了:这名盖恩公司的雇佣保安刚从车辆残骸里爬出几米远,一股泛着黑褐色光泽、噼啪作响的潮水就淹没了他。这是千百万细小的节肢动物和环节动物构成的联合部队,在正常情况下,这样一支联军是绝无可能形成的,因为它们中的大多数不是互为竞争对手就是互为天敌与食物。但现在,这些生物竟然联合起来向同一目标发起攻击。
戴维转过视线,没有去看那个注定丧命的家伙的最后挣扎,但惨叫声仍然穿透全封闭式防化服的头盔钻进了耳朵。无论如何,他死得还不算是毫无价值,戴维安慰自己。至少,在看到他们的下场之后,肯定不会再有其他人试图抛下同伴从阵地上擅自逃脱了。
不过,用“阵地”来描述这道由全地形车、轮式装甲车和气垫滑橇围成的圆圈其实并不恰当。这座低矮的土丘只比周围的地面高出十米左右,除了低矮的蕨草之外,土丘上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掩体的地形地物,防守一方只能像欧洲三十年战争中的胡斯教徒一样蜷缩在由车辆组成的环形防御工事之后,抗衡着这支由无穷无尽的盖恩β本土生物构成的大军。
尽管戴维并非生物学方面的专业人士,但即便是他也能看出,这支大军的成员几乎涵盖了这颗行星上已知的所有陆生动物:巨大的盖恩迅鳄,还有它们体型较小但却更加凶暴强壮的看上去活像是顶盔带甲的活体攻城锤的表亲盖恩角鳄,挥舞着带有毒腺的爪子、用长得不成比例的双腿蹦跳着奔跑的高脊毒蜥,笨拙的盖恩懒兽则充当了活动盾牌的角色。在这些大家伙身边,各种各样的节肢动物和环节动物——从尘埃甲虫到长着近一米长的细长节肢、挥舞着两对可怕螯钳的巨型陆生蜘蛛蟹应有尽有——几乎铺满了地面和天空,但其中并没有蓝针蜂的身影。
与这支大军对垒的是不到四百个人类——这个数字只有他们从繁荣港出发时的三分之二。在杨璎提出主动出击的计划之后,戴维立即以最快速度展开了一场全面动员:这支队伍里既包括了所有能参与战斗的执法官和巡逻队员,也有块菰搜索队雇佣的警卫和为盖恩公司工作的保安。为了护送两位生态学家杀到位于繁荣港以西一百公里处的这座山丘上,他们在一路上的连番厮杀中损失了一百七十多人,还有十几个人因为被蜇伤或者咬伤引发的中毒和病毒性败血症而奄奄一息,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没有机会熬到明天早上。
也许我们所有人都活不到那时候……当一头体型异常硕大的盖恩迅鳄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中弹毙命时,戴维心想。他们付出差不多两百条人命的代价,才从成群的疯狂畜生中杀开一条血路,把调查组的那群生态学家护送到他们的指定地点。一心指望着这些家伙能拿出什么看家宝贝来,没想到他们却只是气定神闲地拨弄着长在山丘顶端的几丛蓝色塔拉草,还从手提箱里拿出一大堆天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设备,优哉游哉地围着这些该死的植物转来晃去,仿佛正在几百米外进行的血腥战斗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行了!”菲丽丝·霍华德博士的声音突然从戴维的耳机里传来,“有反应了!”
“反应?什么反应?”戴维问道。就在这时,一头足有小象那么大的盖恩懒兽像一枚炮弹般猛地撞上他身边的一辆轮式装甲车,这畜生坚固的铲状臼齿戳破了车体一侧的两只轮胎,在车体装甲上留下了几个大洞。戴维连忙端起突击步枪,朝这家伙的大嘴里喂进了半个弹夹的刺钉弹,“你说‘行了’又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理论是正确的!”菲丽丝的回答听上去完全牛头不对马嘴,“我们编码信息的方式即使不完全准确,至少也已经将大致意思传达给了它们!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回复——我想这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戴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传达信息?等待回复?这该死的都是些什么胡话?事情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这些家伙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精神错乱状态,正在试图与某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对话。但真正应该为这一切负责的是他自己,是他在绝望之中相信了这些疯子的话,带着几百人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注意后面!”
戴维脚下的地面突然一阵颤动,他身后的一大块草皮突然被猛地掀了开来。碎石、泥块与植物像雨点般从空中落下,活像是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火山爆发。有什么东西——似乎块头还不小——正从地面下钻出来。
不,出现在他身后的东西不止一个——而是整整一群!几十只、或许上百只体型足有人类的脑袋那么大的披着油亮的黝黑甲壳的节肢动物,正挥舞着镰刀状螯肢,争先恐后地从草地上的一个大窟窿里往外钻。戴维过去从没见过这种动物,不过这并不奇怪——盖恩β只有区区七十来年的殖民史,有相当多的本地物种还没有被人们发现、归类并研究。
由于事发突然,离这些生物最近的几名巡逻队员根本没有时间作出反应。毛茸茸的黑色螯钳、钩爪与节肢迅速淹没了这些不幸的人。更多回过神来的人开始掉转枪口,用手中的武器向这群丑陋的大虫子开火,但他们杀死这些生物的速度远不如它们从地下钻出的速度快。这些没有眼睛、看上去就像是蚂蚁和椰子蟹的杂交后代的生物犹如一摊巨大的墨渍在地面上迅速洇开,撕裂和毁灭着它们碰到的一切东西。
戴维拼命朝这些生物开火——不需要瞄准,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他要做的只是机械地扣紧扳机,取下空弹夹,插上下一个弹夹,继续扣紧扳机。当所有的备用弹夹都被打空之后,他抽出手枪继续射击。当手枪的弹夹也被清空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方圆几十码范围内唯一还站着的人。
这些生物包围了他。
戴维将已经成了废铁的手枪砸向包围着他的黑色潮水,抽出了格斗匕首——这纯粹是一种象征性的防御姿态。“来吧!”他大声吼道,也不管它们能不能听懂,“来啊!上啊!”
但它们没有冲上来。
7
“我猜,当我提议主动出击的时候,你肯定以为我已经疯了,对吗?”
戴维侧过目光,没有回答杨璎的问题——事实上,他现在没有心情回答任何人的任何问题。从山丘顶端放眼望去,被烧焦、击毙,甚至是在混乱而毫无章法的攻击中死于“战友”践踏的各种生物几乎铺满了周围方圆一英里的地方,在山丘附近的某些地方,堆积起来的尸首甚至比这座土丘本身还高。
“如果你们过去能够稍微有点节制的话,很多人原本不必在今天付出生命的代价。”杨璎似乎猜到了戴维的想法,“如果能在繁荣港就结束这场战争,我是绝不会让你们来这里的——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里是最近的通讯节点。”
“战争?”戴维抬起目光,“节点?”
“让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吧。”杨璎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脚边的一丛蓝色塔拉草,“首先,这是一场战争,一场盖恩β行星的生物圈对你们这些外来者发动的反击战争。这非常明显:最初对你们发动袭击的生物是蓝针蜂,我找到的所有资料都显示,这种昆虫的栖息环境与生态位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均未发生任何变化——至少是没有发生足以让它们改变习性、与人类为敌的变化。而众所周知,非智慧生物的攻击行为只有三种原因:猎食、自卫或者求偶,这三种原因对蓝针蜂均不成立。”
戴维摇了摇头,“难道……难道蓝针蜂是——”
“它们?当然不是。”杨璎耸耸肩,“相信我,这种昆虫的智力绝不比地球上的大黄蜂高出多少。因此我只能考虑第四种可能——这种可能在我解剖蓝针蜂标本后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验证——那就是,蓝针蜂只是另一个本土智慧物种所操纵的工具,就像古代战争中被人类驱入战场的大象。”
“这太荒谬了!”一名胳膊上缠满绷带的盖恩公司保安说道,“我们家从我爷爷开始就一直住在盖恩β,但我们从没见到什么本土智慧物种。”
“没见到?不,你们只是没有意识到它们具有智慧而已。”杨璎说道,“一种生物不像人类那样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并不代表它们没法进行理性思考。”
“我不明白。”那名保安耸了耸肩。
“在对搜集到的蓝针蜂成虫标本的大脑进行观察后,我无一例外地发现了几种真菌孢子。这些孢子携带的信息素可以干扰蓝针蜂社群的行为模式,强迫其认定人类为敌人。”杨璎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当然,真菌寄生并操纵昆虫的行为并不鲜见,但这种寄生必须符合真菌本身的利益,可是攻击人类显然不在其内,这使我非常困惑。直到对比了塔拉块菰样本后,我才找到一些线索。
“众所周知,塔拉块菰不是真正的‘块菰’,正如盖恩β的蕨类草原上没有真正的草。”杨璎说道,“塔拉块菰更像地球上的地衣,是一种真菌、细菌与藻类的复合共生体,而这种共生体又与蓝色塔拉草共生。从理论上讲,在行星的不同地带,塔拉块菰的生物种群构成状况会因为地域差异而有所不同,但我在来自行星各地的塔拉块菰中都发现了产生这种寄生蓝针蜂孢子的真菌,而在那些采集自攻击事件发生前一两年、甚至几个月的块菰样本中,这种真菌的数量都微乎其微。”
“而所有袭击事件都发生在塔拉块菰产区附近……”戴维说道。
“没错。但塔拉块菰同样不可能是一个智慧物种——事实上,它甚至不算是一个单独的物种。”杨璎蹲下身来,轻抚着一丛齐膝高的蓝色塔拉草,“是它们对你们发动了这场战争。”
“这不可能……”
“我说过,并非一切拥有逻辑思考能力的生命都必须长得和人类一个样,”生态学家不满地皱起了眉毛,“而盖恩β的情况与一切行星都不尽相同——在这里,占主导地位的是植物,而不是动物。如果你们的祖先不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滥采塔拉块菰之上的话,你们早就应该意识到,盖恩β的植物界已经进化成了一群拥有意识的共同体。从某种角度上讲,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类似于一个神经元,它们之间通过根系交换电化学信号完成统一的思维活动。而与塔拉块菰共生的蓝色塔拉草则扮演着作为信息输出与接收装置的角色——蓝色塔拉草的孢子囊经过特殊进化,可以‘复制’与其共生的塔拉块菰中任意一种真菌的孢子,通过改变不同孢子的种类与它们所携带的信息素的比例,它们就能精确地将信息传播给位于行星任何一个角落的其他意识共同体,我们将这些蓝色塔拉草群落称为信息节点。在人类抵达之前,盖恩β的植物界已经将这种状态维持了几十万年,让这颗行星处于极为精妙的平衡状态下。由于特殊的生存状态,它们虽然对某些科学领域一无所知,但在另一些领域却拥有远超人类的智慧。”
“然后你们来了。”菲丽丝·霍华德接着说道,“一开始,盖恩β的植物完全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毕竟,本地食草动物每年都会吃掉数亿吨各种植被,早期殖民者的调查与开发导致的破坏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没过多久,你们发现了塔拉块菰所蕴藏的巨大经济价值,并开始了工业化挖掘。为了节省成本,盖恩公司采取了恶劣的开采方式:你们的块菰搜索队习惯于纵火焚烧草原,然后用铲车直接掘开表层土壤,像旧纪元的人从河泥里筛选钻石一样,用筛网和水枪把塔拉块菰从泥土里给筛出来。在你们所谓的‘黄金时代’,盖恩β的草原面积萎缩了百分之三十七,繁荣港以南的高原几乎全部因为水土流失而荒漠化。盖恩β的植物群落开始感觉到了威胁——而且它们还注意到,这种威胁似乎与塔拉块菰有关。于是它们开始有意识地降低塔拉块菰的数量。”
“我明白了。”戴维说道,“怪不得在黄金时代结束之后……”
“没错。但块菰的减少仅仅是刺激了你们变本加厉地搞破坏,”杨璎接着说道,“它们最终意识到,必须采取某些更积极的行动来一劳永逸地结束这种威胁!它们从盖恩β的生态系统中召唤出自己的盟友,对那些焚烧草原、破坏土壤的块菰搜索队发起了第一波打击。正如你们之前看到的那样,这轮打击非常有效。
“可惜的是,由于供职于繁荣港法院的杰出法律工作者们的努力,我不得不在尚未完成初步研究的情况下实施第一步、也是最简单的一步对策:用药物干扰那些迫使蓝针蜂攻击人类的信息素,从而剥夺了你们对手的第一件武器。但这么做只会迫使你们的对手从盖恩β自然界这座巨大的武器库中挑选更多、更致命的武器!”她指了指放在塔拉草丛中的一整套仪器,“很显然,结束这场战争的唯一途径,就是展开谈判。正如我之前说过的,蓝色塔拉草是盖恩β本土植物群落的‘嘴’和‘耳朵’,它们既负责散发携带信息素的孢子雾传播信息,也可以利用长在茎部的特化孢子囊接收信息。为了与它们‘对话’,我们用半个月的时间制造出了这套能将信息素翻译成语言的设备。当然,通过选择性地释放合成信息素,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转译我们的语言。”
“它还很不完善,”菲丽丝说道,“这些植物的……词汇表和我们的有非常大的不同。我们的许多概念是它们根本闻所未闻的,要向它们解释‘和平’或是‘贸易’这样的词汇,简直比向波利尼西亚人解释‘冰盖’是什么还要困难。事实上,我们同样也很难完全精确地翻译它们所提出的条件……”
“条件?”
“大致来讲,它们要求你们立即停止用目前这种毁灭性的方式采集塔拉块菰,立即解散全部块菰搜索队,拆毁所有野外营地和香精加工厂!”杨璎说道,“我认为这项条件还算合理。”
“合理?这会砸掉这颗行星上每个人的饭碗!”有人喊道,“没有塔拉香精,我们靠什么吃饭?”
“这不是问题。事实上,对你们而言珍贵无比的塔拉香精,仅仅是塔拉块菰生长过程中的副产品,只要你们让盖恩β的自然环境得以复原,它们完全可以直接向你们提供无需提炼的香精成品。”杨璎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它们允许你们继续在盖恩β居住,但未经许可,本行星不得迁入新移民,也不得兴建任何居民点、工厂或其他设施。”
“我想议会应该会接受这些条件的,”戴维喃喃自语,“但愿如此。”
“我也这么认为。”杨璎点了点头,“好吧,它们还有最后一个条件。”
“呃?”
“尽管智慧生命之间可能存在巨大的差异,”体态娇小的生态学家露出了一个东方式的神秘笑容,“但我发现,我们之间其实仍然有着某些……共同点。至少从它们提出的这项条件来看,它们和我们的差别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大。”
8
戴维无聊地敲下删除键,把今天新收到的三百零三份邮件全部丢进了垃圾箱。这些邮件中包括两份该死的保险广告、四份垃圾邮件,以及两百九十七份被标注为“其他”的稿件,当然,没有一份是他用得着的。
“现代人该死的贫乏想象力……”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自从一个月前的战斗之后,盖恩β重新恢复了和平状态,当然,“停火”这个词用在这里或许更加恰当。毕竟,从理论上讲,殖民者与塔拉草之间的和平协议尚未生效,因为他们还没有兑现对方提出的最后一项和平条件。
那项该死的条件。
塔拉草提出的最后一项条件,是要求人类停止使用“塔拉草”这个明显具有不平等意味的名称,并赋予它们一个有别于人类原有的价值观的、有尊严的——当然,还必须是可以翻译成它们所使用的“语言”的——新名字。
在持续一个月的征名活动中,已经有来自联邦各地的数万人向他提交了近十万个备选名字。超过两百所大学的哲学系、语言学系和生物学系就此展开了辩论,但迄今为止,他们既没能提出一个能够让塔拉草接受的名字,也没能就这个名字是否存在的问题争论出个所以然来。
戴维摇了摇头,个人终端的屏幕变成了一片黑色。杨璎说得没错,所有智慧生物确实都有一个该死的共同点——自尊。
我们都有该死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