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理性时代》全文__作者:星河
1
露水很重。刘逸整夜都把脸埋在膝间,头发还是湿了。她没睡袋也没帐篷,完全无备而来。夜间她几次醒来,在极度困倦中强烈懊悔。本可以舒服地躺在宿舍床上,现在却在荒郊野外噩梦连连,漫漫长夜被纠缠不清的如丝梦线切成碎片。
刺耳的喇叭声强行侵入梦中,召集人在催人集结。刘逸不想睁眼。扛了一宿却没参加行动,说来觉得滑稽,但她就想这样迷糊到中午。喇叭的催促越发焦急,语气里已略带责备,刘逸不能再睡,旁边的许悦也在推她。
她们远离中心,其他人早就起来了,不乏女性身影。刘逸羡慕她们的长袖和仔裤,更羡慕她们不会在盛夏挥汗如雨。她们有着丰富的野战经验,而昨晚刘逸被许悦拉来时却身着一袭长裙。此刻,裸露在外的皮肤清冷滑腻,衣服内里却燥热难忍。
有人在路边洗漱,刘逸没这个打算。这些人能把任何环境当家,但刘逸做不到。大家小心地不把污水泼在草地上,高速路缘积起一摊水泽。刘逸不免羞愧地回头张望,刚铺过塑料布的草地上,东倒西歪的小草正在痛苦呻吟。
六点前整队完毕,俨然一支劲旅。眼下它只占据了一条车道,但随时都能扩展,形成密不透风的厚墙,挡住一切伤天害理的东西。想到这里,刘逸心底再次擦出一星火花。
旌旗招展,横幅林立,红布白字:“关爱光荣,残害可耻”;“善待生灵,和谐共处”“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观赏≠食用”“每一朵红花都是人类至亲,每一片绿叶都是人类挚友”0在所有成文的主张中,最惹眼的还是那道如雪白绢,上面用绿色书写着一行大字——
“为植物的权利挺身辩护”。
丁童一直盯着大屏幕,观看高速路旁上演的闹剧。
半夜监控室就送来报告,告知有人聚集。及至清晨,已能看出这伙人的意图。丁童查询记录,发现今天有时鲜水果运输车途经此处,这些人显然要实施拦截。
个别好事的记者闻风而动,但大部分新闻工作者对这种哗众之举已失了兴趣。第一波消息散出来后,又有一些更好事者驱车经过,从车窗扔出所谓观赏植物的成品或幼苗,故意毁坏碾压得十分狰狞。从实时图像上看,队伍被一次次激怒,如同被击打后的长蛇一般痛苦扭动,但他们对疾驰的车辆毫无办法。
丁童撇撇嘴角。这些车号车型都会被监控记录在案,但植保们无权查寻。人家无可指摘,折腾——用植保的话说是“残害”——几株植物不触犯任何法律。
一辆轿车行经此处,不慎轧到散落在地的观赏植物。植保们不依不饶,硬要索赔。画面无声,但双方的交涉不难猜测。虽说不是你扔的但至少你轧了,就犯罪而言他们是故意你也算过失,从罪犯角度看他们是主你怎么也算从。司机与之激烈争吵,但终归寡不敌众,处境不妙。下属请示丁童,是否前往救急,但他却吩咐按兵不动,切勿因小失大。最后多少有些欢喜:司机同意赔偿,而植保则掏出刷卡器。关键是最后的最后,当赔偿者骂了几句扬长而去后,又有人悄悄从路边捡来几株被丢弃的观赏植物放到路中。
这次丁童很有耐心,非常有耐心。他没像以往一样,组织警力驱散这群乌合之众。过去他一直这样做,可对这些人非但难以治罪,还要遭受他们的嘲讽谩骂。这次,我等着,你们也等着。
丁童甚至想派人去做些“残害”植物之举,在泄愤的同时狠治这帮家伙,假如他们敢对“残害”者动粗的话。但他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一来“残害”者的身份万一暴露无法对公众交代,二来真要发生流血事件很难收场。丁童毕竟不如当年一般年轻气盛。
一辆轿车减速驶过,估计又是来抛撒植物的。植保们敏感地警觉起来,两团物件刚被扔出车窗,几个人便飞蹿上去——这回你可跑不了了!
但那几个人旋即退了回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似的。
那是两具血肉模糊、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动物尸体——一只猫,一只狗。
“啪”的一声,丁童的手掌猛拍在桌上,右手小拇指被震断。
时鲜水果运输车恰逢其时地高高兴兴地出现了。
2
丁童立刻派人封锁现场。植保组织的拦截行动惨遭流产,召集人象征性地抗议了几句便鸣金收兵草草收场。刘逸和许悦距离事发现场最近,是以分别被询问。
“介绍一下前因后果。”负责记录的胡乙例行公事,“你们是去——”
“阻拦时鲜水果运输车。”刘逸身体紧张地一绷,“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不关心你的生态观点,但需要了解一些背景材料。”丁童解释。
“我们是为了拯救观赏植物,是为了告诉大家有些东西最好用眼睛观赏而不是用舌尖品尝。”刘逸振振有词,应对流利。平日组织的灌输还是有用的,这番套话她居然记住了。“观赏植物与人类感情深厚,怎么会有人忍心去吃它们?”
荒诞不经。丁童在心里痛斥。“然后呢?”
“然后你们就来了,运输车就被你们扣了。”刘逸轻描淡写。
“我们没扣车,车是当地警察带走的。”丁童觉得有必要解释,“而且不是扣留,只是护送它离开。”
其实那个场面刘逸和丁童同样印象深刻。丁童是在车载监控上目睹的,刘逸则是在现场亲历的……
时鲜水果运输车恰逢其时地高高兴兴地出现了。
自然被当即挡停。拦车人没注意有人虐杀动物,或者来不及注意这点小事。
司机联系车主;车主赶来出示各种证明;经检查车厢清洁干净检疫合格……可这些全都没用,植保群情激愤,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观赏植物就不该被食用!”
时间渐近正午,暑气笼罩着高速上拥堵的长龙,人们纷纷下车围观。浓重的汗味已让刘逸备受折磨,同时她感觉有人正不坏好意地向她贴近摩挲。召集人嗓音沙哑,声嘶力竭地振臂高呼:“美丽的水果正在腐烂,呼吁大家捐款救助!”
观众的反应并不热烈,甚至夹杂着抱怨与反感,很多人急着赶路,也有人质疑水果腐烂源自拦截,但召集人不为所动。
“我们把它们买下来。”几个中年人围过来,一名微胖的男人友善地说道,“请车主报一个价格。”
“不行,这样起不到唤醒公众的作用。”召集人断然拒绝。
“那你要怎么办?”为首的警察问。
“请在场所有人认领,捐款,资助植物保护组织,绝不允许伤害再次发生!”
召集人可能是中暑了,有些语无伦次。警察为难地看看车主,表示无能为力。
只能怨丁童晚到了一步,最后车主怒而将一车水果倾倒路边,“我不要了!我认赔!你们别想拿它骗取同情和怜悯!”面对如此剧变,召集人当即发飙,或者为这种空前的残害,或者为自己的目的没能达到,总之流血事件一触即发……
“谈谈你对这事的看法,就此结束?”胡乙建议道,“你觉得是什么人干的?”
“极端分子吧。”刘逸略显踌躇,“不是极端的人,谁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事?”
“会不会是……植保主义者?”胡乙小心地提示。
“完全没可能!”刘逸正色道,“我们连植物都不肯伤害,怎么会伤害动物?”
“认真想想,就知道完全有可能。”丁童玩着手里的笔,“我知道,你们内部也有两种声音:一种认为,植保是动保的自然延续,只是把动物权利扩展到了植物权利;还有一种质疑,为什么动物能像人类一样残害植物?在限制人类行为的同时同样应该限制动物行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懂。”丁童没打算认真追究,“你目前所在的组织,就是反对动保那支。”
自那天之后,刘逸就再没参加过行动。后来有几次活动安排在室内,但刘逸觉得气氛诡异,便礼貌告退。再后来她逐渐疏远组织,只在心里默默支持。
询问许悦的难度则大得多。此女口齿伶俐,逻辑清晰,永立不败之地。丁童花了很大工夫,才勉强从她话里提取出现场情况的一小部分——最多占谈话总量的三分之一。
——直到后来,当丁童遇到那个名叫李萍的女人时,才发现许悦与之相比,真可谓“小植”见“大植”。
3
假如让丁童拿年轻时的自己与刘许二人比较一下,他会觉得自己更像刘逸一些:有独立见解,不轻易受人左右,性情相对温和,不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其时《宠物保护法》尚未制定,动保的主张仅限于时尚还没升格为社会主流认识,崇尚自然的色彩主义组织也没真正上位。但是有一点,能随时随地点燃丁童心中的怒火,让他义愤填膺,绝不手软——那就是对猫狗的残害与杀戮,或者把它们视作盘中美餐。
抗议行动此起彼伏,丁童作为主力从不缺席。每当他口若悬河地宣讲道理时,都感觉宛若布道一般神圣光荣——“爱不爱猫,吃不吃狗肉,早已不再是你个人的事情,而关乎一个群体的文明程度,绝不再是某些人的自由与权利。假如你坚决捍卫这所谓的自由与权利,那么——我们就是要干涉你的自由,就是要剥夺你的权利!怎么啦?”
正是由于丁童及诸同志的不懈努力,始有今日之曲调和谐:促成了《宠物保护法》的立法实施,促成了色彩主义组织的显赫地位,也促成了他与本就志同道合、至今并肩如初的妻子的婚姻。现在,“老植”们弹奏几个不和谐音也就罢了,屠杀宠物就是公然砸琴啊!
丁童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还会如此激动,也许这回触碰了他的底线。他注视着桌上的两个传统镜框:一张是一家三口,他与妻子,中间是孱弱的儿子;另一张是两位昔日的家庭成员,“积木”与“公主”,都是被收养的前流浪者——真正的流浪者,而非来自收容所;现在它们都已离去——小狗“积木”是被偷走的,很可能是报复;而猫“公主”却得享天年,几年前无疾而终。自此之后,丁童便失了养宠物的兴趣,开始侍弄花花草草。
植物也是生灵——在养殖观赏植物的过程中,丁童深有感触。他与它们也有感情,甚至偶尔向它们倾诉衷肠。当它们作古后,他也会在花园角落埋葬枯萎的枝叶,但他心里清楚,这不是超度亡灵,而是沤化绿肥,是以他对所谓“植物安乐死”极不理解。总之不管怎样,这属于他的个人感情,植保们有什么权力禁食瓜果蔬菜?以常规方式烹饪也好,操刀一通乱砍也好,都不触及道德底线,尽管后者让人不舒服甚至讨厌。丁童尤其不能接受拦车的举动,自己病入膏肓走火入魔是一回事,没理由非要传染给别人,或者逼着别人一起练功废了躯干四肢。还有一份内部资料也让他大为不满:植保组织募集到的大多数钱款都用于宣传和资助新生的植保组织,如同传销一样,真正用于保护植物的资金屈指可数,仅供作秀。
丁童与一名激进的“老观”有过一次“是否有权摘吃自家水果”的讨论,结果不欢而散——
“假如他摘了别人家的水果吃,可以以盗窃私人财物的名义处理他。”
“财物?观赏植物在你们眼里不过是财物。”对方颇为不屑,“那要是无主的呢?野生的呢?是不是就能用盗窃公共财物来治罪?”
“这个……”丁童感觉有问题,但还是息事宁人,“这个可以再探讨。现在说的是摘吃自家养殖的水果。”
“自家养的水果就能随便吃吗?”对方理由充分地反问,“你自家养的孩子能随便杀掉吗?别说杀掉,虐待都要治你罪!”
“可水果能和孩子一样吗?”丁童想不通这些人的逻辑。
“那我换个说法——”对方说道,“你自家养的狗能随便杀掉吗?”
“当然不能!”丁童没做丝毫犹豫,“可水果能和狗一样吗?”
对方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嗤了一声不再理丁童。
——很多年后,当丁童反复回忆和思考这一场景时,感觉自己确实还漏了一条“可什么和什么能一样吗”。
丢弃的车辆在某温泉车库被找到,车主信息随即浮出水面。于是,这名有案可查的极端植保主义者进入了丁童的视线。
李萍,女,以极端植保主义为职业的极端植保主义者。
——这里的“植保主义者”只是归类,称她“生保主义者”更为准确,所有生命的庇护女神。
4
“我太太属于彻底的生命主义者,是个‘老生’,拒食一切有生命的食品,拒使一切有生命的制品,一切饮食日用都来自化学合成。”张东的介绍简明扼要,“但她性情温和,不要求别人与她一样。”
客厅里果然全是金属和塑料,但丁童很难相信“性情温和”一说。张东说李萍临时外出马上回来,并说他们的车三天前就已丢失,后续情况他不清楚,丁童和胡乙只能陪他闲聊。
“那你呢?”胡乙在笑里掺进友好,“不是‘老生’?”
“我没那么极端,我只算半个‘老植’。”张东回报的微笑充满自信,“我不吃草本植物,绝不吃观赏植物,但不反感用木本植物制造家具,虽说我也不赞成用植物做科学实验。”
“那您靠什么维生?”胡乙冒失地问道。
“我的食物来源是原核生物域,也有部分来自真核生物域中的真菌界,就是你们俗称的微生物。”
“可这微生物……不是生命吗?”
“你这种说法已经接近我太太了。”张东笑呵呵地解释,“在她看来,所有生命都是自然之灵,但我只是‘老植’,宽容的植保主义者,我不拒绝微生物食品。”
“那你们夫妻可怎么过啊?”胡乙摇摇头。
“每次她都要把我用过的锅仔细刷上很多遍。后来炊具干脆分开了,反正她也很少用。”
“那她穿什么?”胡乙愈发好奇,“棉花也是生命。”
“化纤制品。”张东回答,“高科技让化纤的舒适程度不亚于纯棉。”
“我想起来了——”胡乙从记忆中挖出一句话,狡黠地诵读起来,“‘宁可裸露,不穿棉布’,对吧?”
“请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张东正色道。
“尊夫人的饮水怎么解决?”丁童拦住胡乙的揶揄,“水里也有微生物……”
“她只喝蒸馏水,工厂封装好的。”
“可工厂在制取蒸馏水时,也会杀灭其中的生命啊。”胡乙质疑道。
“我太太说,是会的,但她看不到,而且不是因她而杀。”
“还不是因她而杀?”胡乙大笑,“人家就是卖水给她这种人啊!”
“我不懂这些,但请你尊重他人感情。”不知张东是回避还是不悦,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你们到底要问什么?”
胡乙自知失态,怏怏不快地闭嘴。
“丢车的事我想起来了。”张东主动开口,“我主张报案,但停车的地方留了字条,说偷车是为了拯救植物,我太太就决定放弃报案,不在乎了。”
“丢车必须报案登记,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丁童说道,“字条呢?”
“谁留它?”
“完整的原话是什么?”
“谁记得住?”
“那你能记住什么?”胡乙没好气地问道。
“我就记得,字条是被一根小木棍扎在旁边树上的,我太太见了,先慢慢拔下木棍,再轻轻把小树的嫩皮抚平,最后小心地在伤处贴上创可贴——别那么看我,她是为了固定住树皮让它快点长好。”
丁童示意胡乙住口,他猜到张东是故意惹他们生气,胡乙只得把嘴边的“有病”咽了回去。
“所以你看,她爱一切生灵,怎么会去伤害猫和狗呢?”
这是一句看似相当有力的反诘。
5
与李萍对话,如同与来自另一星球的生命交流。
“你们是不是就关心你们心中的猫狗,丝毫不关心别人心中的植物?”李萍遣词造句的方式很符合她的身份角色:语速急促,喜用问句,着重号基本都落在动词上。
“我们只负责你所谓的猫狗部分。”丁童耐心解释,“你们与运输车的纠纷,已由现场警察给了处理。”
“可我认为它们是一体的。”李萍态度坚决,“不说清这个,其他怎么说清?”
“那你说说看。”
对这种人,只能按她的思路往下走。丁童与他们交手多年,深谙此道。不过别急,他们思维跳跃,每当你跟着某条思路往前走时,就会发现对方已换了思路。
“你是否承认,没有时鲜水果运输车,就不会有这起残害猫狗的事件?”
“是吧。”
“真勉强。”李萍有些不满,“也就是说,没有运送就不会发生恶性事件,包括残害植物和动物——你们为什么只调查残害动物,却对残害植物漠然视之?”
“那事由当地警方管。”
“我指的不是拦车,而是残害植物!”
“他们没违反法律。”丁童脾气很好地解释。
“没违反法律?那他们是否践踏了人类的良知?”李萍怒从心生,“除了残害,还有几个故意吃剩的果核。我倒想问问,谁给了你们吃植物的权利?”
“大自然。”胡乙抢着回答。
“大自然?那大自然就没教会你稍存一点悲悯之心吗?”李萍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不要求所有人都与我观念相同,但就算吃植物,是否也该有个边界?你们有什么权力吃观赏植物?”
“边界是法律定的。”丁童告诉她。
“但法律是人定的!”李萍又补充道,“我们所有的人。”
丁童本想质问,既然是“所有的人”为什么却要按她的原则制定云云,但最终还是放弃。让这些人平静的唯一办法,就是给他们机会陈述观点——或者谬论。
“那你说边界该如何制定?”
“至少应该做到不吃观赏植物!”
“我记得你们的主张是不吃野生植物……”
“当然,野生植物自由生长,与人类完全平等,我们如何有权吃平等者?我们有很多主张,这是之一。”李萍语速极快,但她的思想比语言更快,导致话语犹如子弹连发,“而且野生植物在野外生存能力很强,体内积聚了很多对人不利的毒素,拒吃它们也是为你好。”
“可最初的培植植物都来自野生植物啊。”胡乙插话。
“这是一个客观现实,对祖先的无知我们也没办法。”李萍战旗重升,“只能痛苦地面对某些既成事实。”
“好,继续。”丁童心想:没有祖先的“无知”,今天就没有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只能吃培植的。”
“培植的也不能随便乱吃。”李萍突然明白了丁童的伎俩,“当然了,我这只是基于你们的层次说话,对我来说任何植物都不能吃。”
“请继续针对我们的层次说话。”
“培植植物分两种:食用型和观赏型。食用型可适当食用——对你们来说;观赏型绝对不能食用!你想想,那么可爱的植物,与人类感情那么深……”
“稍等,感情等会儿再说。”丁童打断李萍,“这食用型和观赏型如何区分?”
“这就需要立法。只有立法才能让所有人了解边界,杜绝同类惨剧发生。”
“可在立法之前,我还有个问题……”丁童好像在思索,或者说假装在思索,“有些植物不好区分,比如番茄,本来是食用的,现在有人把它当观赏的……”
“既然有人要观赏,那就不能食用。”
“现在您不‘痛苦地面对’这一‘既成事实’了?”丁童提醒道,“有人,而且很大一部分人,还是习惯把番茄当食品。”
“那就区分,不是不能区分。”李萍大手一挥,表示不成问题,“从养殖时就严格区分。比如在养殖场就打上印记,哪些供食用,哪些供观赏,一目了然。”
“万一,我是说万一,从一根藤上摘下两只番茄,一个被打上食用标记,一个被打上观赏标记,它们的命运,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定了。”
丁童彻底无语。
“您就不怕有人篡改标记?”胡乙忍不住插话,“把观赏的戳儿一抹给吃了。”
“首先要严格管理,严惩擅改标记者!”李萍坚决地说,“再说标记问题科学完全可以解决,比如写入基因什么的。”
——她还懂基因。
“好了,我们现在可以讨论案件本身了吗?”
尽管进展如此费劲,最终丁童和胡乙还是了解到,李萍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猫狗的死亡时间已经确定,而那几天她都泡在某著名温泉,车也是这里丢的。当然与发现被盗车辆的不是一处温泉:这是A温泉,那是B温泉。植保分子都喜欢温泉。据说他们的最终目的——假如不能进化出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就直接摄取矿物质维生。
“你相信那些人证?”出来后胡乙问道。
“不相信也没用,那里有监控。”丁童说,“无数的监控。”
6
丁童和胡乙回到警局已是午夜。一个人蜷缩着蹲在看守室的角落。丁童询问值班警察,被告知这是在现场抓到的伤害猫狗犯。他是一名惯犯,警局资料里有他暴力袭猫的数次记录。
“你做个笔录吧。”这种人太多,丁童管不过来。
“事发当天他到过现场。”值班警察解释,“他随身携带的刀具,也与法医鉴定的刀口相合。”
丁童明白了。“那我来问。”
姓名年龄职业,谭优三十无业。说说今夜的行为,就是把猫捆起来揍呗。谭优的平铺直叙已让丁童怒气冲天,最后他偏偏加上一句:“一般来说,我只要见到流浪猫,上去就给一脚。”
丁童放下笔,凑近谭优,用眼睛盯着他的眼睛。“我要是见到你,也随便踢你一脚怎么样?”
谭优一点也不退缩,挑衅地与丁童对视,一字一板地重复:“一般来说,我只要见到流浪猫,上去就给一脚。”
丁童的血猛地涌到脸上,眼看手就挥出去了,幸好小指的疼痛提醒了他,让他克制住这种于己不利的冲动。
“你这种没感情的垃圾,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丁童默念一些自我告诫的信条,“你们残害猫狗,不过是心底的暴力欲无处发泄罢了,全都有病。”
丁童转过身去平息怒气,避免看到谭优嘴角挂着的嘲弄。
植保分很多种,即使观点无分歧仍旧分很多种。“独善派”(这也是丁童唯一能接受的派别)、“街头演说派”“公开集会派”“秘密集会派”——有一次丁童破获一起秘密集会案,问题不在于他们非法集会,而在于他们借集会之名行邪教之恶,丁童对那首领说:有本事到阳光底下去,别总躲在地下室偷摸苟且。首领却反驳:公众不理解,当局屡打压,我们的诉求总得有地方释放。此外就是“直接行动派”,尤其是针对动物的“保植反动派”。而这个谭优,倒不像是植保分子。
“这是您家已故的亲人吧?”
丁童知道谭优在说什么,厌恶地转回身来。他不许这种人嘲笑他的宠爱。可惜为时已晚,尽管戴着手铐,谭优仍然手脚麻利地撕碎照片,吐口唾沫扔在地上。
丁童扑上去,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居然貌似热情地拉住对方的双手。他看着地上的彩色碎片,使劲地掰谭优的手指,谭优痛得大叫。接着丁童攥起右拳,狠狠砸在谭优脸上。从小指传来一阵钻心疼痛,丁童握起左拳再次打出。
第一拳打出去时,丁童还稍有犹豫,但接下来,他便把愤怒的拳头全都洒在谭优的脸上。眼看着他的脸像吹气一般肿胀起来,丁童依旧毫不手软。为拦车现场的猫和狗,为自家的猫和狗,为所有不幸死难的猫和狗。
丁童完全丧失了理性,这让谭优钻了空子。他抄起一把椅子,朝丁童狠命砸下来。丁童当即躺倒,鲜血从额头流进眼里。
谭优用力过猛,同样倒在地上,他一边笑一边擦去嘴边的血迹,“现在,你喜欢暴力了吗?”
“就算暴力也是对你们。”丁童艰难地爬起来,“我们心中有爱。”
“你们爱猫爱狗,可你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吗?”
丁童一巴掌把刚撑起来的谭优扇倒在地。
调查结论,不是谭优。
谭优被释放了。谭优暴力袭警,丁童未予追究,谭优同样没追究被警袭击。
“下次我见到流浪猫,还是会给一脚的。”谭优笑嘻嘻地告别。
丁童吐出一句有生以来最脏的脏话。
7
轰走谭优,丁童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他本想把照片粘好,可实在困得不行。他决定徒步回家,在半路随便吃点什么。局里食堂为做出表率,只有清淡菜蔬,甚至不提供难吃的豆制人造肉,因为“怀念肉食本身就是可耻的”。丁童不是“老素”,但他在家也不吃肉,只吃豆制人造肉。有时妻子偷偷给儿子补充点真肉食,他也佯装不知,彼此心照不宣。但今天他需要高能补充,至少吃点人造肉。
丁童想起儿子,总有些愧疚。也许是因为工作太忙没照顾好孕妻,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孩子一出生就查出胆固醇过低,可能影响以后的智力。所以对妻子的欺瞒,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进饭馆里坐下,丁童索要菜单。老板亲自过来,说今日无需菜单,不炒菜,只有水煮青菜。丁童有些惊愕:为什么?老板用下巴指指门外:我惹不起他们。
几名学生正在店外散发传单,见人就递上一份。丁童刚才注意到他们了,宣传词是“吃微生物更健康”之类,过往行人较多,他们就没来得及把传单塞给他。
丁童蓦然想起,今天是植保主义者宣布的“无植日”。虽说这是他们擅自设立的节日,但多年来屡禁不止。允许水煮青菜存在,已是他们法外开恩。
“我在这儿,你怕什么?”丁童小心地亮亮警徽,他不想多惹是非。
“别,我不敢。”老板摇头,不信丁童的承诺,“您一走他们该砸还得砸。”
丁童叹了口气,起身换地方。清水煮菜不难下咽,但今天他没胃口。再说就算只吃这道菜,也要在植保小将的注视下艰难进食,照样吃不痛快。
丁童走了一段,拐了几个弯,钻进一条小巷。这里有家不错的“百草园”,那个薛姓老板也算有几分相熟,受过丁童网开一面的恩惠。这一片有不少黑菜馆,有的甚至供应非法肉类。丁童今天不想管闲事,就想吃上一份烹饪可口的假肉。
薛老板热情地招呼丁童,但听罢他的膳食请求却颇为犯难。
“最近很难进到人造肉,查得比较严。”薛老板悄声告诉丁童。
“这又不违法。”
“是不违法,可有些检查人员发现了,就会在别处找你麻烦,卫生啊价格啊。”薛老板无奈道,“检查人员里有不少‘老植’,据说他们是专门来做这项工作的。”
丁童无语。
“人造肉味道也就那么回事,不如我亲自给你炒几个好菜。”
也罢,这里的素烧茄子、干煸豆角都不错,一样解馋。
菜上来了,居然是青菜爆香菇!丁童不顾手指疼痛,兴奋地抄起筷子。
一名手持传单的姑娘仿佛从天而降,倏忽间站到丁童桌前,想装看不见都难。是许悦!丁童不知道自己被刻意尾随了还是今天就该着倒霉。
“炒菜……爆炒……油汪汪的。”许悦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香菇属于真菌……”丁童自我辩解得如此虚弱。
“有这个认识很好。”许悦笑起来很好看,“可您知道菜油是怎么来的?”
“这有什么关系?”丁童满腹疑窦。
“花生、大豆、芝麻、菜籽,这些植物的孩子,先被蒸炒,再被扔进榨油机,被强力压扁压碎,流出一滴滴黄灿灿的食用油。这不是在吃油,是在喝植物的血!”
“血是红的。”丁童懒得废话,“而且你说的是传统压榨法,现在早就采用浸出法了,变粗暴的物理手段为温柔的化学技巧了。”
“红的?您可真人本主义。”许悦冷笑,“还是抓紧学一点平等的概念吧。再说用油炒菜并不健康,满足口腹之欲与活得更健康长久,您选择哪个?为了您的身体,更为了您的心灵,请拒绝使用食用油,请吃水煮青菜。”
“你们是不是都有病啊?”丁童早已怒不可遏,但他忍了半天,到底还是平静下来,憋出一句相对平缓的伤人话来。
“有问题吗?”许悦无视侮辱,依旧咄咄逼人,“豆类与你,难道不是一样的生灵?看着它们受难,你就毫无愧意?”
“你不想让我连青菜都不吃吗?”丁童把筷子摔到桌上,“植物不都是生命吗?”
“我们不反对进食植物,但坚决反对虐食。”许悦自说自话,“开水煮菜属于植物的瞬间死亡,但榨油却是漫长的施虐行为。”
丁童很想把菜全扣到那张稚嫩的脸上。这些人闲得有病!真是闲得有病!但他忍了又忍,只把几个盘子推到地上摔碎,甩下足够的赔偿金,哀嗥一声离去。
8
“不妨去看看,但千万别带枪。”一到警局,丁童就被叫去局长办公室。
“为什么?”丁童问的是枪。
“主要是考虑你个人的安全。”
每天都从下面汇总来诸多消息,今天这条引起局长的格外重视。这是一场植保主义者的模拟公审大会,递交申请时号称只是行为艺术,没理由取缔。局长只是让丁童“去看看”,却没说该采取什么行动。
一进场就是满眼绿色,从前丁童熟悉而喜欢的颜色。这一明快色彩总让他想起自己的青春,不过它后来被植保窃取了,丁童他们自然弃如敝屣。
台上的“艺术”已经“行为”了一阵,声讨者声泪俱下地为草地早熟禾争取权益,一只被拴住的羊旁若无人地咀嚼嫩叶。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人群,那只羊不知大难临头,继续舒适就餐。
“这些草,为我们的城市增添绿色,为我们的空气输送清新,为我们的心灵带来宁静,但是,却有那么多懵懂无知的动物,以及那些不自觉的动物养护者,肆意践踏、破坏甚至进食它们!我们怎么能忍受对植物的这般残害?我们的爱心何在?我们的善良何在?我们的正义感又何在?”
丁童皱眉看着那片草皮,与街边草坪无异,他第一次听说“草地早熟禾”的名字,再说城市哪来的牛羊?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们要还草地早熟禾一个公道!”
随着慷慨激昂的递进说辞,人们的愤怒被推向高潮,会场响起狂野的嘶吼——
“打死它!”
“剥它的皮!”
“活活烧死它!”
当语言的愤怒达到极点后,就需要行动来补充了。有人冲上去打下第一棍子。接着场面便混乱地失控了,乱棍齐上,烟尘飞扬。丁童看不见暴虐的场面,耳边除了怒吼就是微弱的咩咩惨叫。很多棍子落到自己人身上,但谁都没有在意,在快意的屠戮中掺杂点小痛楚又算什么。那只羊被活活打死了。
丁童惊呆了。他知道有些植保极端,却没想到会如此极端。他摇摇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羊吃草就和人吃饭一样,天经地义,无可指摘,这些暴民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丁童激动早了。没等他思考下去,下一幕就开场了。丁童瞪大了眼睛,接下来被提审的动物是一只——猫!
“这……太过分了吧?”一时间丁童忘记身份,脱口而出。
“你是什么人?”好几个人回头盯着他。
“我是说这有点误会。狗是杂食动物,可以用剩饭喂。猫其实是肉食动物,吃荤腥的,要不干吗专备猫粮啊。”丁童从没想到,自己能把谄媚如此明白地堆在脸上,还是面对厌恶的人。
“你倒清楚得很。”那些人暂时解除了怀疑,却没原谅那只可怜的动物,“猫成天在草地上折腾,同样在残害植物。”
丁童觉得这些人简直疯了——疯了!完全不可理喻!猫在草地上嬉戏又有什么错?连这都招惹到你们吗?
猫比羊机警得多,时刻盯视着人们。它被关在笼子里,笼子角落堆着几束盛开的鲜花。那些人在等猫来撕扯花瓣,但猫却只关注自己的安危,无暇旁顾。
“这些花,没被人类吃掉,却被猫毁了!”为了让进程继续,主持人开始睁着眼胡说八道,那只猫只是在退缩中踩了花几脚。
声讨开始了。声讨在持续。声讨直冲高潮。丁童知道,任其发展下去,这只宠物将遭到什么样的噩运。他直奔牢笼冲去,就像刚才疯狂杀羊的人一样。他准备用身躯护住这只生灵——就让有病的疯子们把拳脚棍棒砸到自己背上吧。
“拦住他。”一个络腮胡子洞悉了丁童的意图,他是这场艺术的真正导演。
“你们不能用自己的理想左右别人的生活,更不用说其他物种的生活!”丁童声嘶力竭地喊叫,“你们无权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
“早看出你不对了。”络腮胡子笑起来,“原来是个‘老动’。”
“我不是‘老动’,真的不是。”自从“老动”上位以来,丁童几乎忘记这个词曾存在过了,“我不支持动保,我不素食,我支持你们,我就是觉得,像猫狗这样的宠物动物,真的不该遭到伤害。”
“那么观赏植物就该遭到伤害吗?”
“植物没有痛感神经啊……”丁童在几条胳膊的束缚中奋力挣扎,却显得毫无力量。
“给花跪下!”没人和他废话。
有人按住丁童的头,粗糙的地面直扑眼帘。丁童使劲抬头,眼前是冷眼旁观的猫,以及被它慌乱中踩烂的花瓣。他的腿被狠踢了一脚,丁童顺势栽倒在地。
“你们故意拿花来让猫抓,用来造势。”丁童不再争辩,直击极端分子的阴谋,“还说自己爱植物呢!”
“杀猫。”络腮胡子冷静地下令,“当着他的面。”
这次的暴行一点也不疯狂,专业级屠猫人士登场,手持专用工具。看客们的兴奋达到极点,每一抹笑容里都洋溢着无比欢欣。
丁童疯了,真的疯了,他想保护那只猫,却挣不开别人的胳膊。他开始乱抓乱咬,活像一只真正的猫。最后他居然冲到络腮胡子面前,在他脸上抓出一道道血印,然后扑上去就是一口……
丁童头上遭到重重的一击,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9
印象模糊而遥远……
年轻的丁童和同伴于可一起在超市门口宣传拒绝牛奶……
“请尽量少喝或不喝牛奶!人类为了摄取一点营养,要给母牛带来多大痛苦?为了产奶,奶牛忍受了极大的痛楚——产奶是因为怀孕了,怀孕是因为被人工授精了。奶牛场里的母牛一辈子连公牛的面都见不到,却不断地被授精,被怀孕,被产奶……”
手挽手拉起人墙阻拦顾客。丁童心中升起一股自豪,对斥责詈骂无动于衷——你们的口腹之欲怎能与生灵的健康相比,动物与你们一样渴望平等与幸福。
一名男子和于可激烈争吵,怀抱婴儿的母亲守在他身后。丁童心生恻隐,年轻母亲也看出了他的恻隐,于是向他央求。丁童听了个大概:母乳不足,亟需奶粉。丁童建议她喂些米汤,这比来自动物的奶水更健康,或者试试豆浆,植物蛋白比动物蛋白要好。那母亲无奈地笑了,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丁童知道她想说什么,无外乎你一定没有孩子。其实在这个时代,知识不一定非要来自直接经验。
——当丁童有了孩子,他确实喂过米汤。孩子哭闹着不肯进食,丁童不知怎么心就动了一下,还是找机会把一勺米汤硬灌下去,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豆浆倒是没引起孩子反感,但当晚孩子就肠胃不适,一直哭到天明。没人问丁童为什么如此狠心,他却在心里回答说孩子你在替父还债。
年轻的丁童与同伴于可一起,在街头宣传拒绝狗肉……
闹市夜半,烟雾缭绕,一群人围在烤肉摊前狂啖豪饮,大快朵颐。然而,然而然而然而——烤架上倒挂着的,竟是一只完整的肉狗!
丁童与于可声色俱厉地质问摊主。开始摊主还很嚣张,声称是自养的肉狗。
“自家养殖的狗就能随便吃吗?你自家养的孩子能随便杀掉吗?”丁童质问。
“可狗能和孩子一样吗?”摊主居然如此反驳。
在场的食客都为摊主帮腔。但丁童毫无畏惧,当即放映那些杀狗害狗的影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些人羞愧地默默离去,有的甚至流下眼泪。
他们要求摊贩当街忏悔,同时责令一名满不在乎地继续大吃狗肉的女孩下跪。摊主是根老油条,说跪就跪,没什么廉耻;女孩却强词夺理,坚称这是自己的权利,丁童知道和这种人说理没用,强按肩膀迫她跪下,于可还对她的膝弯踢了一脚,女孩大哭着跪到地上。必须给以惩戒,他们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动物。
任何观念让人接受起来都相当不易,每一步变革都伴随着流血。一名过客目睹女孩下跪的一幕,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非要丁童放开她。于可向他讲清原委,那人非但不理解,还公然挑衅,从烤狗身上撕下肉塞进嘴里。于可被激怒了,一个大嘴巴抽上去,把狗肉从那人嘴里扇了出来,对方扬手回击,一拳把于可打倒在地。面对如此粗鲁无耻的家伙,丁童抄起椅子就把他的头开了瓢儿,夜幕下暗黑色的浓稠液体汩汩流淌。
年轻的丁童与同伴于可以及很多人,做过很多事情……回想起来,有些事确实有些过分,丁童的思绪逐渐抽象起来了,具体情节迅速退潮,概念纷呈涌入脑海。年轻时他真像刘逸吗?他一点都不像,是他告诉别人自己很像,是他告诉自己自己很像,是他假装自己很像。丁童睁开眼睛,周围一片雪白,护士正在检查点滴。
医院是最安静的场所,但外面真的传来纷杂的吵闹,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正是这声音把丁童吵醒的,他恍惚记起救猫的壮举。他问护士外面在闹什么。
“‘老植’在抗议,要制定《植物保护法》,禁止再吃水果和蔬菜。”护士面无表情,语气中却流露出鄙夷。
“他们有病吗?”丁童的质疑有气无力,“有什么权力干涉别人的饮食?”
“他们是有病。”护士莞尔一笑,“您不是警察吗?我还以为您会支持他们。”
“谁支持他们谁有病。”丁童答道,“我一出去就去教训他们。”
“您可别,您可能已经不了解现在的局势了。”护士马上劝道,“他们说再不答应他们的合理请求就要使用暴力手段了,设街垒打巷战,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他们疯了?”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疯了。”护士点点头,“所以我只敢背地里说他们有病,只能抓紧时间品尝水果蔬菜——外面已经在抢购了,据说这法不定哪天就出台了。您也快好起来吧,抓紧时间再享两天口福。”
护士走了,丁童陷入回忆。
于可始终是丁童的挚友加同志,可惜英年早逝,不足天命之年即告离去。于可弥留之际,曾把丁童叫到床前——
“还记得‘猫狗悬市’吗?”
“怎么会忘呢。”丁童开口的同时眼泪差点掉下来:于可已经神志不清了,否则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假如排列本世纪十大社会事件,“猫狗悬市”绝对荣列其中:一只猫和一只狗被人开膛破肚,尸体高悬闹市。事件激怒了所有的动保主义者。但他们没有失去理性,砸抢伤人,而是组织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示威,整个社会为之撼动。
“那事是我干的。”于可告诉丁童,“不要怜悯地看着我,我没糊涂。我有文字记录和视像资料,我走了之后你可以去看。”
但丁童记得,当时于可跟大家一起,声泪俱下地上街示威。在队伍中,丁童同于可并肩行进,振臂高呼。
“是为了宠保大业吗?”尽管丁童不齿这种行为,但至少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好像还真不是。”于可想了想,平静地陈述,“我就是冲动地杀了它们,可能是压抑太久了,也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要性,总之就这么下手了。后来我被你们上街的气场所影响,抗议流泪也是真情实感。”
“完全不可理解。”丁童重重地摇头。
“其实是完全正常的情绪和情感。”于可动动嘴唇,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我是将死之人了,没理由骗你。”
于可死后,丁童没去看资料,把存储介质扔进了火里。
不管怎么说,正是那场运动,催生了后来的《宠物保护法》。
10
回顾破案过程时,丁童不认为想起于可当年的忏悔对他有什么提醒作用,但他也不敢否认肯定没有启发。总之案破得十分仓促,凶犯就是李萍。
出院之后,丁童重新设计了监控分析程序,李萍再次浮出水面——
19点李萍进入A温泉。21点监控监视到李萍的车辆被盗全过程。22点张东进入A温泉。23点两人出来后发现车辆被盗。
反向追踪21:点的盗车者,发现他来自B温泉。巧合是吧?显然不是。反向追踪一小时内进入B温泉所有的人,发现有人来自A温泉!这就有些意思了,一般没人会从一个温泉前往另一个温泉。这时就可以放大所有人的细部特写了,结果发现这个来自A温泉者的体貌特征与李萍高度吻合。
把倒推正放,就一目了然了——
李萍进入A温泉,在无监控的更衣室换了衣服并离开A温泉,对外却谎称这段时间自己在同样无监控的浴室中。她通过公共交通前往B温泉,在无监控的更衣室换了第三套衣服并离开B温泉,再通过公共交通返回A温泉车库,开走自己的车,把它开到B温泉车库,自己进入B温泉,在无监控的更衣室换了第四套衣服并离开B温泉,再通过公共交通返回A温泉,自更衣室经浴室来到露天温泉,回归李萍身份。由于进出温泉的人一般都会更换衣服,所以监控很难确切追踪。
三天后李萍故技重施,首先来到A温泉,更衣后前往B温泉,再更衣后开车前往黑市购买已被麻醉的猫和狗,在车中将两只动物残害肢解,抛于植保拦车现场。然后原路返回:先把车停回B温泉车库,再更衣返回A温泉,回归李萍身份。
搞清这点相当简单,但就是没人往这方面想。
丁童去抓李萍,发现夫妇俩一起潜逃了。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张东并未参与行动(否则李萍也不必那么折腾),但他还是与李萍一起逃亡了。也许他害怕连坐,也许他们夫妻情深。
丁童住院一周,外界变化已相当巨大。街上旌旗招展,混乱不堪,各派组织用示威对抗昭显力量,促使人们以脚投票。不管怎么说,这给追踪带来很大困难。
在医院里丁童一直关注新闻,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首先是植保阵营宣告分裂:一派坚持植保是动保的延续,一派坚持动保是植保的敌人。分歧还是原来的分歧,只是在非常时期裂痕被放大了。周一开始谈判,周三拍了桌子,周末就彻底翻脸,从此势不两立,形同水火,就差上街火并了。
这不算戏剧性,真正的戏剧性还在后头。本来“老植”内讧“老动”暗喜,借机切掉这颗毒瘤实在大快人心,谁承想几天后风云突变,一帮隐藏了很久的“反动”分子跳了出来。也许是失序状态让守秩序者感到厌倦,也许是失序状态让反秩序者以为机会来了,总之公众的矛头居然直指实际掌握着话语权的动保。反素食主义者沉渣泛起,肉食主义者再度抬头,甚至公然动议废除“宠保法”。
最后这点丁童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抓获李萍。只有先结了这个案子,才能稳定人心,稳定局势,继而稳定来之不易的既得成果。反正按逻辑说应该是这样。
丁童继续追踪,到底在网上找到了这对夫妻的蛛丝马迹。也许是李萍主动暴露的,因为在电话里她表示愿意自首。
李萍要求在自首前谈一谈。丁童告诉她自首是无条件的。李萍说不是谈条件,只想无拘无束地交换一下观点。丁童同意了。他只能同意。街上已完全失序,他根本派不出多余的人手去抓捕。
李萍承认,她这样做是为了逼植保和动保合作。李萍承认,她这样做根本没过脑子。李萍承认,她这样做完全出于女人的浅见。但她要说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理念。丁童耐心听着,这些说法他已听过千遍,今天就当是复习。
“既然你们不关心植物,我们为什么不能对你们关心的东西下手呢?”
直到李萍倾诉完所有的话,开始口干舌燥地转这句车轱辘时,丁童才同情地道出看法:“我不是不认可植物也是生灵,也不反对人类最终禁食植物,但这要先等技术上能做到才行啊,有了替代品才行啊,超越现有条件是不行的。”
“你说的很对。要先等技术上能做到才行,有了替代品才行。”李萍轻声重复,“超越现有条件是不行的。”
一时间丁童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丁童只与李萍交流了一夜,但就这一夜间,局势已然大变。一些人开始动用私刑屠猫杀狗,数以万计的流浪猫惨遭毒手,仿佛当年全社会“爱宠保动”的基础都建在流沙上一样。丁童真想大哭一场,只是没有时间。
丁童给李萍下了最后通牒,一过今晚24点就不算自首。他已从内部获悉,明天就要进行废法表决。
《宠物保护法》自颁布之日就享有至高无上的特权,一些司法专家解释说该法属于法规性质,无需法庭判决,一俟犯法可由执法机构直接处理。法律人士当即指出执行程序的违法之处,但人微言轻,无疾而终——所谓“微”,是指与众多的动保相比,他们人数实在太少。
只要赶在今晚24点之前抓获李萍,丁童就有权在24小时之内处置她。法律最早也要到后天零点才会更改。
丁童的胜利没能左右动保兵败如山倒的处境,他的同志们已打算开城投降了。动荡之初,强硬派还对屠猫杀狗者严惩不贷,一度甚至动用武力镇压,不少人付出了性命,但他们根本不怕。接下来,要么选择大开杀戒,要么妥协让步,“老动”毕竟不全是坚定的暴力分子,于是对抗到此为止。相关机构发表声明,呼吁大家停止屠杀,并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其实谈不谈意义不大,谁都清楚条件会是什么。
电视。昔日动保先锋、前几天还极为强硬的动保精神领袖邢书墨发表演讲,同时作为替罪羊代那些下令镇压者向死难者道歉。丁童惊讶地发现,他年轻时敬仰和崇拜的主将,陈情时居然眼泪汪汪,说到激动处竟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
“你们到底为什么啊?”邢书墨流着泪大喊,“就为吃一口猫肉狗肉?可命都没了你们还怎么吃啊?”
他们在争取一种权利。丁童在心里说。
“是,你们在争取权利。”电视里的邢书墨似乎听到了丁童的心声,“权利有了,可命却没了,还有什么意义?”
这次丁童差点答不上来,但他终究还是脱口说了出来——
“其实有时候,人的行为毫无理性可言。”
于是,经过数代人艰苦努力才出台的“宠保法”,就这么付诸东流了。
社会形势也在悄悄变化。肉食者小心地抬起头来,购买肉食也不用再低眉臊眼破帽遮颜地悄悄交易,专供狗肉与猫制品的商店在街头也零星出现了。
11
这地方有些眼熟……丁童想起,前面就是上次没吃到人造肉的“百草园”。
想起人造肉,丁童居然有些嘴馋,毕竟很久没吃。他信步走向餐馆,现在搞到人造肉应该不难了吧。
谁知招牌上竟写着“百肉苑”!
“您这是……”丁童有些惊诧。
“您好您好!请进请进!老主顾了!”薛老板热情有加,“百肉暂时还做不到,但早晚能做到,现在怎么也有个十几种。”
“我是说……”
“哦——嗨!我以为您说什么呢!我得跟上形势啊。”薛老板笑得很开心,“肉食解禁了,谁先抢占这个地盘谁就占便宜。快进来尝尝,我给您打折。”
丁童很想告诉他,其实肉食从未被彻底禁止过。他本想拒绝邀请,想了想还是来到桌边。
不是饭点,人不算多,但从桌上的污迹能看出平时人不会少。丁童点了几道素菜,外加一份人造肉,但薛老板坚持送他一道真正的红烧牛肉。素菜上来后,丁童尝了尝,味道一般,想必只是充作肉菜的辅佐,都是手生的后厨做的。
牛肉上来了。长时间没接触荤腥,丁童本能地有些反感,但扑鼻的香气还是让他口齿生津。他夹起一块,味道不错,同时一小股愧疚感油然而生。
正当他胃口很好地吃到第四块时,伙计又端上一盘肉菜,丁童正在诧异,薛老板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错了错了,这不是您桌的。”
丁童眼看着盘子被换到旁边一桌。那客人也不在意,夹起一块扔进嘴里,朝丁童笑笑:“红烧狗肉。‘百肉苑’招牌菜。”
丁童立刻严厉地盯视着薛老板。
“不好意思,伙计不是故意的。”薛老板慌忙解释,却像演戏,“但这真是本店的招牌菜。”
丁童刚想再说什么,但没说出来,他挥手让薛老板滚远一点,但嗓子眼一涌,还是有些作呕。
“至于吗?”薛老板脸上突然写满了不屑,也许是他想起了什么,也许是他本就设好了阴谋,也许他就是没理由地变了想法。
“我受不了……”丁童起身,准备结账。
“实话告诉你,新端上来这份让你作呕的是牛肉,你刚才吃的才是狗肉!”薛老板语气恶毒,与那位顾客一起哈哈大笑,“你恶心的到底是味道还是名字?”
“你怎么能这样?”丁童的血再次上涌——他刚才吃的居然是狗肉!
“别急,禁食猫狗肉的法律早就废了。”薛老板得意道,“解禁了,自由了,以后不劳您照顾了。”
“那你也不能逼别人接受你的……”丁童说不下去。
“逼别人接受?哈哈哈哈!”薛老板笑罢,故作和蔼地凝视着他,多少有些夸张。
丁童一出门就吐了,吐得满地都是。
丁童饿着肚子继续寻找那个秘密会场。好在门牌号很清楚,布置也与通知里一模一样——和善的门卫大爷,腿边蜷着一条懒惰的老狗。
“这地方是租来的。”对了暗号之后,门卫大爷健谈地介绍,“眼下咱们组织还有麻烦,暂时没有合法地点。”
“房主可靠吗?”这话激起了丁童的职业敏感。
“放心,可靠。”门卫大爷肯定地保证,“他不是我们的人,可他是职业赁房的,什么人都敢租,什么组织都敢接待,只要给钱。”
丁童点点头。没错,这样更安全。
他走下深不可测的楼梯,几乎是摸黑走进一间地下室。一名青年正在慷慨陈词,台下的人纷纷应和:
“必要时我们必须假以颜色。”
“既然他们不关心动物,我们的警示对象就可以不限于动物。”
“他们关心什么,我们就杀什么!”
丁童打了个冷战,慢慢走到最后一排。
房间里设施简陋,没有那些屠宰场的招贴。丁童印象年轻时会场经常布置成那样,而现在只剩下抽象的字眼和空洞的口号。
丁童找了张空椅子坐下。在他身边的墙上,贴着一行惨绿的大字:
“为动物的权利挺身辩护”。
他的目光滞留在那里。
“我们已经让老板换了。”旁边的人轻声告诉他,“让他漆成红色。”
丁童注意的不是字的颜色,而是有一个字显得略新一些,与其他字迹不搭。他伸手去摸那个“动”字,发现它是新贴的。丁童小心地把它撕下来,露出了下面的“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