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丝海滩》全文__作者:诺尔·K·汉南

海水在他身下不断翻腾,头顶上,天空碧蓝碧蓝。他越过肩膀回头一望,蛛丝海滩在微微的暮色中像一颗未加工的珠宝一样放出光芒,他从未去过那儿,很想知道那儿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已在海浪槽底中部,腹部正贴着巨浪,腿和胳膊像狗一样不断抖动。他让过两三个浪头,然后看见她,他管她叫“波浪之母”,她赫然涌起,向他逼来。她有一百多英尺高,犹如一栋水做的公寓,其中住满了鲨鱼、鲸和其它海底生物。他没时间去崇拜她,也不会被她吓倒,她在哪儿,他也在哪儿,他必须征服她。

不知不觉中他的两脚兴奋地踏上冲浪板,斜斜地朝巨浪正面冲去,两脚紧紧地贴在冲浪板上,姿势美极了,成千上万吨海水在头顶打旋。在海浪空心部分闭合的刹那间他微微仰头一望:感觉太妙了!他正处于海浪怀抱中,一道似乎离他几英里远的小小的光门正开启着,那是他逃出的唯一路径。亚历克斯任由其直觉及冲浪的惯性推向前去,但是如果光门在他到达之前关上,他会撞到几英尺厚的水墙上去,并被波涛吞没。

太平洋上不规则的漩涡渐渐平静下来,警报器紧急启动,这种紧急开关通常会自动报警,以便当事人迅速从模拟的超现实世界中退出。浩置嘴里骂骂咧咧,因为他作为亚历克斯在冲浪时决不想被打扰,但他不得不慢慢回到原位,因为刚才浸身其中的水箱里的电解溶液几乎被紧急开关自动排尽。

浩置拖着从头盔和衣服后面垂落下来的电线和软管,从水中爬出来,电解质不断从身上滴落,他的公寓里满是烟雾,警报声刺耳地响个不停,他踩出一串湿湿的脚印,跑向厨房,心中一阵阵恐慌,直到他找到烟雾的源头恐慌才消失。是微波炉的计时器超过了十分钟,但仍在转动,他已把饭菜放在里面三十分钟而不是三分钟!浩置一边咒骂着,一边从微波炉里拉出烧焦的碟子,快速地在两只手上换来换去,把它扔在废弃物处置器里,那台钢嘴垃圾处理器津津有味地把它吃掉了。晚餐没有了。

“浩置,”电脑里响起温柔的慈母般的声音,“块程序请在三十秒内搞撤消,否则,将启动超驰功能,您希望继续报警吗?”

“不0”他脱口说道,仿佛正痛苦地看到成百上千怒气冲冲的邻居们,由于他家烧糊了晚餐而衣衫不整地拥出家门挤到救援台上,登上飞往娓川岛或者另一个基地的直升机。“哦,不,一切都很正常,取消警报,启动排气扇清除烟雾。”

家政电脑按照他的指令启动排气扇,十秒内排清了烟雾,但是整套房子仍发出令人很不舒服的波提鸡色拉气味。

该死!他暗自骂道,颓然跌坐到一张临海窗户前的椅子里。只要再有三十秒我就可以冲过海浪的空心部分了,就会像超人一样从海浪的另一端冒出来,白白错过了最漂亮的冲浪,真见鬼!

他坐在椅子里,忘记了脚边的水越淌越多和紧绷在身上的橡胶防水服带来的不适。从水箱拖过来的电线和软管要么垂在椅子的靠背上,要么在他身下被挤成一团。他的思绪早已飘向别处,又回到了刚才的冲浪中,那浪的空心,那不可思议的一瞬间,他知道现在回去再试试将毫无结果,因为这个程序是随意性的,没有硬性规定,并不是每天都有大海浪,特别是如此巨大的海浪。刚才的冲浪是如此美妙,几乎任何事情都无法相比,一百英尺高的浪头是值得尊崇并亲身冲越的,但愿明天再有。

不管怎么样,一小时后他就要与路易斯见面。他与路易斯约会的重要性仅次于冲浪,只要有可能,他在日程安排上会特别注意以免发生冲突,他讨厌在二者之间只选择一样。他今天已经冲了浪,现在该是去看路易斯的时候了。

脱下防水服装,解下遍布全身的神经衬垫时,他看了看暮色中灯火照亮的新东京湾的壮观景象,也看到联合国的部队在清理东京老城区的废墟。

浩置把昂贵的防水服扔在湿漉漉的地毯上,揉成一团,然后花十分钟冲了个热水澡。水从淋浴器中流出,犹如无数温热的针头轻轻扎在身上,一身疲劳,顿然消失。在虚拟的超现实世界中冲浪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因紧张引发的心脏病发作并不多见。毫无生气的由数据随意组合成的人体,在模拟的超现实世界中游来游去,创造超现实世界的新世速公司在那里安装了鬼魅及其它杀手程序。浩置作为亚历克斯在蛛丝海难冲浪时,经常看见模糊高大的白色人冒出水面,很令人害怕。

穿好一次性保暖内衣裤和装有垫肩的四季和服后,浩置走出了他的公寓,电脑祝愿他这一天过得愉快,并像一位好母亲一样提醒他带上啤酒卡、个人警示器、电话、急救呼吸器和呼吸面罩。他像往常一样礼貌地谢过电脑,在脸上扣上个面罩。要想不呼吸外界空气,必须戴上呼吸面罩。浩置有的朋友甚至不愿离开他们舒适的公寓,他可不愿意这样做。浩置喜欢避开地铁和封闭走廊,沿着高高凌驾在浮城街道之上的露天高架桥信步。

路易斯住在西部大厦顶楼的豪华套房,那只不过是套无人想要的顶层阁楼,路易斯把它装扮成一座魔幻般的古代宫殿。浩置离开嘈杂的老城区,快步向他朋友的住处走去。

浩置第一次见到路易斯,是在街面下的光盘图书馆。

浩置在那堆“只读光盘”中翻找《冲浪世界》和《滑水运动》,这是两部指导在该运动中如何制造惊心动魄技巧的影碟。这时突然有只手拍在肩膀上,他转过头,看到一张他所见过的最古怪、最年老、最憔悴的欧洲人的脸。他一惊,手中抱的光盘全部掉到地上。

“我不是故意要吓你,”路易斯用稍带点法语腔调的英语说道,一边帮浩置捡起光盘,“我看见你在找冲浪影碟,对吗?”浩置点了点头,老人看起来没什么恶意,甚至还有点和善。

“我有书,”路易斯说,“我有很多书,真正的书,纸做的,你知道吗?有封皮,用线装订起来的,或许我刚好有你想找的书呢,你愿意过去看看吗?”

老人的邀请听起来够真诚的。浩置天生对长辈的尊重战胜了他对老人动机的怀疑,他很想看到原版的冲浪书籍。这些书一定都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不过这还是浩置看到的最新的纸质书籍。再说,他是年轻人,而路易斯,按他自己的介绍,年龄已相当大,而且看起来也很衰弱。

浩置一踏进路易斯套房的门槛就发现他房子里确实有书,有很多书。成排的书籍堆至天花板,房间的角落里,椅子上,堆的都是书,房里的霉味、腥味像腐坏的皮革发出的味道,它们对浩置感官的刺激简直难以抵挡。

路易斯不仅是位孜孜不倦的读者,不厌其烦的信息收集人,活生生的信息库,而且是书籍的医生和修补者。他能技巧娴熟地装订书籍,他的套房包括洗手间、卧室和厨房都被硬纸板、胶水、金锡箔纸和锋利的刀具所占据,工作台上堆着一大堆等待救援的书。由于视力的衰退和手脚一天天不灵便,路易斯决定带个徒弟。浩置闯入了他的视野,并让他感到合心意。路易斯将一本1999年出版的,已再版多次的《冲浪世界》作为礼物送给了浩置。从那以后,一个耐心讲,一个专心听,两人成了师徒。

浩置按了四次门铃,路易斯还没有来开门,他开始担心起来。他的年老的法国朋友在生病,而他们的友谊才刚刚开始,他要向路易斯学习的书籍修补知识还很多很多。浩置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就是老人病倒在他的公寓里。

事实上路易斯只是正好坐在椅子上打盹,他开门后在浩置的肩上友好地拍了拍,把他带进屋里。

“你看起来很疲倦,浩置,”路易斯把咖啡放在桌台上,“你又去冲浪了吧?”

“唔,唔。”浩置支吾着,并未抬眼看他。

“你在那该死的冲浪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孩子,你为何不写本书呢?”

“我爱书也爱冲浪呀!”浩置回答。很快他俩又进入了彼此熟悉、乐此不疲的善意争论,路易斯对浩置难以理解,他怎么能以同样巨大的热情爱上现代运动和古老的书籍呢?

喝完各自的咖啡,他俩开始仔细察看路易斯最新收集到的书籍。

蛛丝海湾风平浪静。亚历克斯不可置信地向四周看着镜子一样的水面,超现实世界现在成了一个安静的水上花园,冲浪板在他身底下一动不动。

模拟的超现实世界很抱歉正常服务中断,一架带蝴蝶翼的色彩鲜艳的双翼飞机在空中写出一条光轮广告:在服务恢复前,何不到蛛丝海滩休假胜地一试身手?热烈欢迎所有冲浪爱好者。

亚历克斯忽然想起他上次碰到服务中断时那儿闪烁的灯光,它们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只是和大海浪相比就没有什么引人之处了。但现在在这儿干什么呢?他两眼扫过蛛丝海湾,看见其他冲浪者走向浅海,平躺到他们的冲浪板上开始划行。他叹了口气,转身向他们走去。

亚历克斯把他的冲浪板插在离蛛丝海滩不远的一个小山凹中的细沙里,冲浪板像块墓碑石一样直挺挺地立着。他一抖脖子,身上的衣服便滑落下来,这动作招来许多眼光。粘糊糊的湿衣服转眼不见了,留给他的是条宽大的短裤,宽松衬衫和橡胶沙滩拖鞋。穿好之后,他穿过海滩向冲浪胜地走去。

蛛丝海滩就像假日的娓川岛市政广场一样,海边的酒吧、商店和咖啡馆都挤满了人,到处都是身子像漫画书中超极英雄一样魁梧的男人和穿着性感泳衣的梦幻女士,这儿真是一个观视癖者的好所在。但是亚历克斯知道这些男男女女当中许多人将藏在娓川岛底深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变成干瘪或过分肥胖的模样。一想到自己不是皮肤晒成棕褐色的加利福尼亚冲浪好手,而是位面色苍白的日本男子,他就极力将想知道这种真相的念头硬压到心底的角落。那并不是他每月向新世速公司支付巨额使用费想得到的东西,模拟的超现实世界里是没有真正的生活的。

但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却无法逃避,空中那些一劳永逸的字体不断向来到蛛丝海滩的冲浪者道歉。由于有像浩置那样的烟雾警报或错误警报等突发事件,人们也要跑进跑出去处理。

亚历克斯看到一群人在一家冲浪用品店前游荡,都是些玩命的冲浪者,在现实世界中服用内啡肽兴奋剂,用银行巨款支付巨额的使用费,以进行难以置信的冲浪极点——以死为最高目标。在超现实世界死一次是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亚历克斯曾有过一次被刀片一样的冲浪板削去了头的经历。在他从超世界中被抛出去之前十亿分之一秒的瞬间,亚历克斯的灵魂被撕成无数的碎片,散落到各个角落。他真正觉得自己在那一刻穿过了冥河,到达并摸到了天堂和来世,让人觉得一点也不舒服。这些疯狂的狗杂种要寻找的就是这种刺激,真是不可思议。

“没劲儿,冲浪人?”有柔美的声音传来。

亚历克斯循声看过去,是位女孩,大约十九岁,或许还要更小些。黄发碧眼,皮肤晒成棕褐色,当然很漂亮,超现实世界里唯一的美人儿。剪至半截的牛仔裤,紧身T恤衫,身体漂亮但不像在海上大摇大摆走过的亚马孙人那样丰腴,一个真实健壮或近乎真实健壮的女孩。

“我来这儿冲浪。”亚历克斯说。

女孩正靠在一个由撑脚架支起的圆圈上,呷着一瓶绿绿的什么东西。她的眼睛大大的,西方人的眼睛总是看起来要大些,但她的眼睛则大得多,水汪汪的,十分引人注目。她真美得让人心疼。

“你是否愿意陪我喝一杯?”她指着身后散乱的咖啡桌提议,“或许你还是准备瞪着那些人,像其他打不起兴趣的冲浪爱好者一样悲切地盯着平静的海面?”

“我想我要和你一起来一杯。”亚历克斯说。这样的事才让人有兴趣!他以前只在超现实世界中冲过一次浪,不冲浪的那段时间他是在一个狩猎者乐园之类的狩猎系统中度过的,他还从未在蛛丝海滩和别人说过话。但是,眼前这位女孩是真人还是某个程序制作的尤物?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吗?她看起来很像是真的……“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或许可以晚些时候再看看海面。”

她笑了,银铃般的笑声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她跟着他来到一张桌旁坐下来,边喝饮料边谈了起来。她告诉他,她叫艾西莉娅,他也介绍了他自己的详细情况。

“你叫亚历克斯,”她复述道,“是加利福尼亚自由国人,二十一岁,从七岁起就开始冲浪。你住在海边一个用旧公共汽车和废弃物筑成的渔业镇子里,你有三个可爱的子女,分别由不同的母亲所生。你信奉科学教,支持安乐死和反对过分依赖机器的生活。但你究竟是谁呢?冲浪人?”

亚历克斯低头看桌面:“我们都在这儿过着并不相通的生活,艾西莉娅,我们喜欢这样的生活,生活也应该保持这种样子。”

“我想知道,亚历克斯。”她坚持道,并把一只手放到他手上,她的手是湿热的,“请告诉我,我相信你。”

他吸了口气,然后开始说起来,他觉得他周围的幻象在他开口那一刻消失了。一架飞机在头顶上时快时慢地飞过天空,后面拖着散散的影像,轮廓很模糊。

“我叫浩置,”他说,“我住在东京湾的娓川岛上,二十七岁,没有工作,自八岁时父母亲因癌症去世后我每月可得到一份保险金。我的许多时光都是在模拟的超现实世界中打发的,我也花得起这笔钱。我向一位名叫路易斯的法国朋友学习书籍装订技术。我最好的朋友有丢安,真正的冲浪人;还有康弘,是大田人。嗯,情况就这些。”

“真有趣。”艾西莉娅说,倾过身子抓住他的手,“你那么有趣为什么要改变身份呢?我们还会在真实世界里见面的,浩置,我叫……”

“不!”亚历克斯跳起来,桌子剧烈地摇晃着,饮料摔下去,还没有等掉到地面就不见了。亚历克斯叹了口气,又坐下来。“不,”他平静地说起来,“当我做亚历克斯时我觉得自己身强体壮,充满信心,而做浩置时就不一样了。你不会喜欢他的。或许你也不会是艾西莉娅的样子,可能以后……但是现在,只要你不介意,就当我们是艾西莉娅和亚历克斯吧。”

“当然,”艾西莉娅赞同,她微笑着,光彩照人的样子十分迷人,一切都很好,没有做出什么突兀的事,“我不想惊吓你,让我们做朋友吧。”她斜靠过桌子,深深地在他嘴唇上吻了吻。她像朵香气四溢的花儿散发出香味,她性格真是柔顺,很少见。

空中打出“海浪又开始了”的字幕。冲浪爱好者们抱起冲浪板,跑下海滩,扎进海水里。远处的海浪像部落的鼓声,隆隆而来,白色浪头在地平线上越爬越高。有意思的是,亚历克斯没有跟着其他人疯狂地跑向大海,他继续和艾西莉娅在一起。

“朋友。”亚历克斯念着,好像在仔细考虑这个词。她刚才的吻让他心旌摇荡,心思已飞跃开来。

浩置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从冲浪水箱里出来已七个小时,他就睡了六个钟头。看来献殷勤远比冲浪累人!

啊,艾西莉娅……浩置心满意足地笑了。也许这就是恋爱的感觉,但是他才刚刚认识这个女孩!他决定把她的所有情况告诉康弘,这位大田的朋友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哈,超现实情人!

大田是一个孤立的、遥远的地方,据说大田人没有人性,很不友善,十分敌对。这并不完全正确,浩置和康弘就是好朋友。虽然大田是新生地,那里的人口每年都在增长。

荧屏一片空白,只开着声纳器。康弘更喜欢用电子邮件来作他传递信息的工具,特别是和浩置联系更是如此。浩置很高兴他的大田朋友正和他通话,用唇、喉、耳膜和压缩电波交谈。康弘的大田部落里的人肯定会觉得这很古怪离奇。

“我为你感到高兴,浩置。”康弘说,他的声音镇静、平和,几乎像在梦里一样,“蛛丝海湾也许很好玩,浩置。”康弘继续说,“但是在大田人和其他有类似观点的人看来,它是在浪费电缆,是毫无意义的智力游戏。一旦我们过来了就不会允许它继续存在,你知道这将会成为现实。”

康弘又一次极力劝浩置放弃肉身成为一个像他自己一样献身精神的大田人。

“但是,康弘,我在谈恋爱呢。”浩置大笑,“无论是蛛丝海滩还是在大田的冥想世界里,这肯定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对吗?”

“爱、性,在大田王国里会是一种你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康弘的声音带上一种狂热的色彩,“你不能把它比作是下流商业节目中的感官刺激。”

浩置发出哼哼声。康弘见说过头,立即将话锋一转:“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朋友,但你知道这是真的。把她带过来,带到大田王国来吧。蛛丝海湾提供的性程序和大田的相比还只是其前奏而已,大田王国现在由数据幽灵管理。”

浩置的心一下给惊住了:“数据幽灵?你是说迷失……”

“没有迷失。每人的品行都被数字化,加密后输入到超现实世界里去,他们的凡身肉体就被消灭了。第一批不死的人,浩置,你认为他们会怎么样?永远不会变老,永远不会死,永远生活在超现实世界里。当然,走在最前列的就是大田人了。”

浩置惊住了。

“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时代,”康弘继续说,“我们都要朝这个方向发展,生活在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我们的世界里。这是进化,和它抗争是没有用的。”

浩置的心又活动起来。想像一下他在那儿可以永远生活下去,整天整天地冲特别好的波浪,整晚整晚地和艾西莉娅爱恋……

“总该有人留下来,”浩置向远处争辩,好像现在已在离去似的,“总得有人留下来维护程序方案吧。”

“不,所有的人都要走,这是规定,我们过海迁移时留下了什么人没有?我们走出原始树林时把人留下了没有?人类必须整体迁移,留下电脑,他们已有足够的智力复制、维护自己。我们还可以重新再搞程序。他们会留下来维护我们奇妙的新世界的,毕竟这是我们最初创造电脑的目的。”

他把处理好的卡片放在艾西莉娅前面的桌子上。她穿着比基尼,看起来非常漂亮性感。她在海滩上看着他冲浪,为他大胆的表演鼓掌叫好。他们都很爱对方。

卡片闪烁着全息无规则的光芒,各种各样的颜色,本星球上没有的花的颜色。艾西莉娅拿起卡片欣赏着,卡片在她漂亮的手指上转来转去。她看着卡片后面的字。

“大田王国……亚历克斯,我不知道……”

“这也是我的第一次,艾西莉娅。至少,在超现实世界里,嗯,事实上……”

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面:“你不要解释,我们都希望它是最好的,对不对?”

他点点头。

“那我们还等什么呢!”

他们穿过一场猛烈的电子暴风雨,飞翔在一个沸腾的紫色海面上,像超人在旋风世界中飞翔一样,手拉着手,双臂张开。他们正穿越地球中部,一个奇妙的地方。他们也可以直接跳入大田王国,但是,一路上风景优美,嗯,景致确实迷人。

他们飞过地球中部进入零空间,再进入超现实世界里天鹅绒般光滑的空间时,见沸腾的紫色海洋跌进高达一百万英尺的瀑布。他们飞过海湾和无数的其它地方,巨大的商业王国或电脑市民的微型个人小世界。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飞越的地方越多,越多的世界和居民都连成一片。现在,只有大田王国还在前面象征性地坐落在超现实世界的边缘。

高大伟壮的“大田王国进化之门”呈拱形,看起来有四个星系高,十个星系宽。门中间站着个卫兵,与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相比,他简直是座大山。他们飞进他的巨大的脸庞,上面的皱纹看起来就像大峡谷。

“我们是受邀请而来的。”亚历克斯大声喊道,手中挥舞着那张全息图金卡。这位巨人闭上一只眼睛,好脾性地倾过身子来看。他的眼球是颗小行星,发出白色的光芒。

“欢迎到大田王国来!”他发出隆隆的声音说着,这声音的力量通过空气将这对情侣往后推了推,“欢迎所有大田的朋友们,你们愿意经受快乐、痛苦、狂喜和死亡吗?”

亚历克斯和艾西莉娅担心地相互看了看,快乐和狂喜听起来还不错,只是其余两个字眼……

“一切都可在大田王国找到。”卫兵继续说,“你们在这里可以有无穷的选择,这儿有一切!”

那张卡片在亚历克斯手中化成一道模模糊糊的彩虹。卫兵的头微微一侧,他们便从卫兵身边飞过。艾西莉娅向卫兵抛了个飞吻,这个飞吻化作一双樱桃红的卡通嘴唇,蜿蜒飞过巨大的空间,散落到卫兵无垠的坑坑洼洼的双颊上。

大田王国无边无际地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暂时停下来,手牵着手,立在遥远得无法测量,只能展开无穷想像的天与地组成的格子中间。每个正方形的格子上都贴着一张里面包含的世界的三维画像。大田王国是个微化宇宙,它是由最富有,最慷慨大方,最有奉献精神的人建造的,它的硬件和软件都是无与伦比的。大田的临时观光者都不可抗拒地慢慢地变成永久性居民。

……人体皮肤的香味,四处可见的柔软,地平线被云层遮得模模糊糊(这儿是天堂),尘世的欲望,肉体的痛苦与不适,所有的禁忌,在越过真实世界的那一刻,都被抛到二十亿英里远的地方去了……

“我爱你,艾西莉娅。”亚历克斯说。

浩置从水箱里爬出来,发现有两条留言等着他。不是电子邮件,是老式得可爱的电话留言。很明显不是康弘的。

第一条留言是路易斯的。他今天不能见浩置了,他有另外的事情。浩置看了一下时间,还是星期二,感觉好像他在超现实世界里和艾西莉娅做了好几天爱似的。

超现实世界呆的时间像梦一样,过得特别快。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给人好像几天的感觉,实际上浩置只在水箱里只呆了三个小时多一点。

第二条留言是丢安的。这位前冲浪运动员身体很不好,希望浩置去看望他。丢安和康弘是对立的两个极端。大田人喜欢无名无姓,欣赏数字化的肉体消融,而丢安则看重心灵之间的交流,蔑视肉体的必然死亡。他和路易斯一样藐视威胁他个人生活信条的对技术的依赖。前冲浪冠军(因此在浩置看来像上帝一样神圣)的脚沾到冲浪英雄殿堂——太平洋的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他冲最后一次浪时,接触到大量的从污水排放口排放出来的剧毒废弃物,就患上急性A型病毒性肝炎。他就要死了。

丢安的房子地势很低,但外形漂亮,面朝东南的东京湾,在这里和夏威夷之间,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最近,他喜欢连续几天坐在他的阳台上,边吸烟,边喝啤酒,边沉思。即使面对死亡,丢安仍然很平静。他是浩置理想的人生模范。

丢安打开着的房门里传出阵阵音乐,是下层人爱听的那一种。丢安的门从来不锁,他说宁愿遇到强盗,也不愿一个人在家呆一整天。浩置顺利地穿过房间,来到阳台上。

门打开着,太平洋的和风吹得薄薄的塑料遮光帘上下飞舞。丢安背对着门,坐在一张颜色鲜艳的折叠躺椅上,一缕蓝色的轻烟从他头上升起,地板上乱扔着空酒瓶。他的头不时地和着沉闷的音乐节奏前后摇晃,双脚搭在阳台的栏杆上不停地抖动,身上穿着浩置给他买的那件黑色丝绸和服,前胸和后背上用汉字写着“大海”两个字。

“浩置,我亲爱的朋友,”丢安头也未转地问候道,他拿起遥控器把折叠椅放低到更方便聊天的水平,“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城里人。”

阳台上还靠着一把折叠椅,浩置打开折叠椅,在他朋友对面坐下。

丢安的气色看来很不好,上次浩置来看他才过了一两个星期,病毒已在飞速地侵蚀着他的身体。看到丢安这个样子,浩置禁不住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这位自己热爱的冲浪之神已憔悴不堪,大块的黄疸已爬到他高高的颧骨和手背上,脏乎乎的亚麻色头发平直地耷拉着,油腻得很,凹陷的双眼暗淡无神。丢安看起来连打赢一个小孩的气力都没有,更不消说冲过20英尺高的浪头了。他好像一个在银座废墟里扒食的流浪饥民,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全美冲浪冠军的风采。

“你的脸色不太好,”浩置迟迟疑疑地说,“也许,你应该去医院再检查,治疗。”

“滚他妈的医院,”丢安的声音很逼人,但却听不出什么恶狠狠的劲儿,他已经没有力气争辩了,“如果丢安要死,也要死在这儿。看着大海,抽烟,喝酒,听音乐,和朋友聊天,而不会死在牵满电线,堆满瓶罐的病床上。除了止止痛,那些医生不能再做任何事情,我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他咧嘴一笑,瘦骨嶙峋,简直像戴了僵尸的面罩。他拿起烟和一瓶未开的酒,若无其事地把那酒瓶抛给浩置,又弯下腰从椅子下面再拿出一瓶。

“不要担心老丢安啦,”他说着噗的一声打开瓶盖,深深地灌了几大口,“你怎么样,伙计?”

浩置深深地吸了口气:“冲浪”

丢安扬了扬眉头:“冲浪,嗯,在超现实世界?”

“当然。”

“嗨,很好,我过去对你太严厉了,伙计。我早该听从警告,不要到真正的海洋里去冲浪,而应到他妈的这种电脑控制的超现实世界那儿,这样我可能还多活几天……”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的烟从他手上掉了下去,浩置将它捡起来,放回到丢安手中。丢安的手指冰凉,好像人已经死了似的。

“我认识了位女孩。”浩置说。

“很好,我喜欢女孩子。她年轻漂亮吧?”

“当然,她是模拟出来的。”

“也好。唔?”

“你知道,这是骗人的。”

“我知道,电脑老耍这种把戏。我劝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那儿你还能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摆脱你的身体,变成纯粹的精神,数字化了的精神个体,进入超现实世界的一个长生不老的数据幽灵。丢安。”

丢安狠狠地吸了口烟,顿了顿,才让它从鼻孔中喷出来。他仔细地思考了很长时间。

“对一个人来说,这就不仅是数字化的问题,”他终于说话了,“人要吃喝拉撒,要呼吸、抽烟、放屁、打架……总不能把所有这些缩成薄薄硬盘上的几条指令吧。这完全是扯蛋,浩置,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不,不,我亲眼看到了,”浩置坚持道,身子在折叠椅上挪了挪,眼中满是虔诚与热忱,“大田王国就有数据幽灵,不是随意迷失的灵魂,而是真正的人自愿放弃肉体,变成纯粹数字化的人。丢安,我就认识一个,一个守卫在大田王国入口的大田卫兵。你知道他对我们说什么吗,丢安?他说,这儿有一切!一切,丢安,你可以在超现实世界中打架、放屁、作爱……哦,丢安,你简直不敢相信,上面也有真正的女人,丢安,是真的,我已经领略到了。”

丢安看看浩置,那两只曾经勾走多少女孩魂魄的湛蓝湛蓝的双眼,这会儿已经十分暗淡:“你准备去那儿吗,浩置?”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过。”

“不要骗我,浩置,我敢说你一直在考虑它。你想永远生活在那儿,和你的女朋友呆在一起,冲浪,我说得对吗?”

浩置勾着头,看着酒瓶口,他想起了他最后一次面对真正的海浪,那空心浪,骤然间他被抛出的那个大空心浪。它在那儿等着他。

“对,对,你说得对。”

丢安拉下墨镜,转脸看着大海。烟熄了,他又用打火机点燃,一脸冷酷:“告诉我,浩置,人在超现实世界会死吗?我是说,真的死去。你知道的,永不复生,出局了。”

“不,丢安,数据幽灵是不死的,只要有电,他们就永远存在。”

“那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只有死,才能使我们活。”

烟已经烧成烟蒂,丢安把它扔出阳台,它掉进几千英尺下的海洋里。

“你不知道你将失去什么。”他对浩置说,咧开干枯的嘴唇笑了笑,“让我死吧,死亡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咳,伙计,你是知道我的,即使病毒不吞噬我的生命,总有一天我也要扎到海啸中去见上帝。”

浩置发现自己在林荫道上散步,他喝醉了,有点头重脚轻。他不记得跟丢安道过别了,他甚至觉得发生的事情都是在很久远的上一次。

他穿过林荫道时两眼模糊,头昏眼花地撞到一个个行人。浩置不断地道歉,鞠躬,手里紧紧攥着和丢安一起喝过的最后一瓶酒。两个若无其事、懒洋洋靠在广场对面大理石柱上的市政警卫已开始注意到他的举动了,叽咕了几句,手伸向吊在腰间的警棍上。公共场合酗酒是非法的,他们完全可以逮捕浩置。

浩置要找个藏身的地方,他四处看看,看见一群穿着一模一样的长袍,披着长发的僧人在林荫道上,一共七人,分不清是男是女,排着整齐的队伍,快步向他走来。他们的头巾遮住了脸,每个人的手里都抓着装满杂货的大袋子。

大田人!

在头脑稍清醒的刹那间,浩置凭直觉意识到这一点。他从未见过他的大田朋友本人,只是在康弘的坚持下通过声纳聊过天,用电子邮件写过信。只是他吃不佳康弘是不是在这七个披头巾的人中间。

浩置跌跌撞撞地向那不可捉莫的大田王国走去,那是唯一的保护性王国。看起来林荫路上的其他人都在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人潮直把他往后推。他道腻了歉,鞠厌了躬,开始把人推出林荫道。市政警卫正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朝他走过来。

浩置一走进大田人,他就想怎样才能引起康弘的注意。哪位是他的朋友?被酒弄得晕晕糊糊的感觉又上来了,他突然想到可以大声叫康弘的名字。

大田人像一队听到不相同命令的笨拙士兵,全都停下来,站在前面的一个人颤动了一下,抬超了头。浩置在那个人转身走开之前,一眼看到了他的眼睛、颧骨和鬓角边吊着的黑色眼罩。大田人又加快了他们的步子,继续走起来。

“康弘!康弘!是我,浩置。”他大声喊着,跟着大田人跑起来。他们的步子出人意料地快,他不得不跑步才能跟上去。他还知道那两位市政警卫正挤过后面的人群追来,极力要抓住他。

“我必须跟你说,康弘,”浩置跑得气喘吁吁,“你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我要你帮忙。”

“如果你想成为大田人,”康弘不耐烦地回答,“有很多办法的。谢谢你有此兴趣,浩置,好,现在走开。”

大田人因为康弘和浩置说话正变得骚动不安,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叽叽咕咕。他们的叽咕声刺激着康弘的耳朵,浩置却不放弃。

“不仅是大田人,康弘,那还远远不够。我想变成数据幽灵。”

人群又突然停了下来。康弘转过身,深深地向他的同伴鞠个躬,然后抓住浩置的手,带着他离开那群大田人,走出广场,来到喷泉下一个安静的地方。

“这种状态很不好,浩置。”康弘微微抬起他的头,浩置看到了他坚毅的嘴角,薄薄的嘴唇,还有那奇怪的眼罩和赛马师身上的那种黑色皮带。

“我看重你,用声纳同你谈话,你却这样侮辱我,当着我的弟兄们羞辱我。”他微微倾着身子,嗅着,“你喝醉了?”

“对不起,康弘,”浩置说,“我想知道我怎样才能实现我的愿望。你是唯一可能帮助我的,朋友。”

康弘不说话,垂着头,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看不清。

“带我开始新的生活吧,康弘。”浩置央求道。

浩置肩膀上被人重重地一拍,拍得他后退几步。他转过身去,看见两个身穿浅蓝色警卫制服的大胖子,像堵肉墙似的。年长的那位用警棍拍拍浩置的肩膀,咧嘴笑笑,他要是一不小心摁动了警棍把手上的按钮,就会打得浩置晕死一个星期。有人因为被捕后经不起这种警棍的电击而死于心脏衰竭。

“你喝醉了吧,小伙子?”年长的警卫继续把警棍靠在浩置身上,姿势随便却明显地具有威胁感。

“没有,先生。”浩置回答。他低头看看手中的酒瓶,绝望地想,公共场合喝酒,犯罪率在上升,要是亚历克斯在这儿,他就知道该说什么和做什么。

“你在骚扰那些人吗?”年轻一点的警卫问,他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打了个髻,显然从相扑运动退下来还不久,看起来比老警卫更严肃。

“这儿是非武力区,”年老的警卫说着上下挥舞他的警棍,警棍很重,每次落到浩置肩上,他都觉得一阵剧痛,“人们来这儿购物,聊天,他们不喜欢被醉鬼们打扰。否则,他们就不会经常来这儿,不会把钱花在这儿了。”

“他们也不喜欢看别人的头被警棍敲。”浩置小心翼翼地说。

两位警卫交换了一下眼神。

“要是我们想那样做的话,”年轻一点的警卫说,“我们会把你带到别的地方去。”

浩置点头。当然。

“开路吧。”两个警卫尽量装得严肃些。相扑运动员都是些人所共知的酒鬼,只是不在公共场合喝酒罢了。

浩置转身走开了,在那几分钟,他觉得像在拘留所呆了一个晚上似的。酒和电警棍留下的感觉很不好,这在超现实世界永远不可能发生。

他四处看看,找康弘,但康弘早已走了。

浩置从购物区的一家药店出来,迅速服了一把清醒药片。他坐在一挂巨大的装饰风铃下,等药片效力发作,清醒清醒头脑。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多么愚蠢,差一点就被抓起来了。他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康弘。如果他的朋友再也不和他说话,不寄电子邮件,他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很想成为一个数据幽灵?不是刚刚喝了丢安的酒,信了他的那些话?不,他一直都是认真的,认真得使自己在公共场合像个白痴,还可能毁了一个朋友的信任。那真可怕。他需要和路易斯聊聊天。

他知道他的内心正和一种非理性的念头作斗争,只有路易斯才能说服他。

“路易斯死了。”那个市政警卫干巴巴地说。浩置盯着他,眨了眨眼睛,以为听错了。

“你说什么?”

“他死了,他昨天晚上在医院去世了。”

浩置不相信地搔了搔头。路易斯死了?旁边市政工人正在清理路易斯的房间,用力把一箱箱书抬出门外。

“他怎么死的?”

“我猜他用一把特别锋利的小刀割伤了自己,抢救前就已经流血过多而死。事情看起来有点像意外事故,但你永远也说不清这种事情。我可以问问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吗?”

浩置的喉咙哽得很厉害,看着工人们一点一点地把路易斯珍藏的图书搬走,好像他们正在肢解他体温尚存的尸体似的。

“我是他的朋友。”

警卫查了一下记录本:“他好像在娓川和大陆上都没有直系亲属,他的私人财产将上交市政当局保管。如果你愿意要,可以提出申请。必须在七天内提出,否则,这些财产依法处置。这老人除了一堆堆旧书,好像也没有什么。”

躺到床上哭泣了一个小时后,浩置才起身去看家政电脑每隔15分钟催促一次的电子邮件。他给自己倒了杯浓浓的咖啡,坐到最近的一个荧屏前,敲动键盘。安全温暖的潜水箱从隔壁房间靠过来,这是逃避一切创伤的好去处。他知道,他很快就要去那儿了。

电子邮件是康弘发来的,语气愤怒夸张,全是大写字母,许许多多的感叹号,完全是大田人的德性。康弘咒骂浩置永远不会成为大田人,说他太情绪化,太看重肉体,太世俗,不可能成为一个电子幽灵。然后电子邮件的语气又冷静了一些,开始解释进行数据幽灵化的程序。由于数字幽灵是非法的(它牵涉到一个与右翼恐怖分子有联系的软件公司),价格特别昂贵。数据幽灵的后代们在以后的几年内都要为他们的父母付出代价,整个过程的花费比浩置继承的巨额遗产、整套房产和潜水水箱加起来的钱还要多。像撕碎了云层的天堂,浩置的心往下一沉。

然后康弘又开始解释另一种方法,这种方法便宜得多,却危险得多。那是一种精心控制但仍很危险的变速装置,可以制造出数据幽灵的最初魂灵。荧屏上显示出这种装置的所有细节,浩置向前挪了挪身子,仔细记下了全部指令和图形。浩置准备去做数据幽灵了,甚至准备进去了就再也不出来。在那儿人不会死,不用像丢安一样愤世嫉俗地消耗生命,也不会有路易斯这样快速的毫无感觉的死亡,那儿只有生活和冲浪。

艾西莉娅和亚历克斯手牵手走进蛛丝海滩,正是黄昏时分,夕阳当然非常漂亮。他们刚刚在沙丘里做过爱,这次同往常不一样,是亚历克斯坚持要的。岩石边细小的沙粒滑到他们身子下面的峭壁上。

“亚历克斯,”艾西莉娅温柔地说,“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也必须对你绝对诚实,我有件事必须向你坦白。”

亚历克斯转头看她,他不担心,这里是超现实世界,任何不好的事都会纠正过来,不可能出什么乱子。时间像往常一样流逝,但是某种东西告诉他,关键时刻就要到了。他远远地坐直了身子,艾西莉娅可以感觉到他坐得很远,心里很紧张。

“这是真的,亚历克斯。”

“我在听,说吧。”

浩置房间里的燃烧装置的计时器弹了一下,它的指针指到零位。

“我是个男人。”艾西莉娅说。

燃烧装置满满的油箱起爆了,房间的防火地板和天花板呼啸着爆出火球,只在房间里燃烧,不危及相邻的公寓。巨大的火球突然爆发,跳跃……

“不——”亚历克斯尖叫着,头好像要裂开似的。艾西莉娅满脸泪水,从他身边跑开了。

……面朝海湾的窗户里,飞起一具撕得粉碎的尸体和几千加仑滚烫的电解溶液,还有一团玻璃碎片。

艾西莉娅停住脚,转过身,看见亚历克斯跪在沙滩上,垂着头,像个等待死刑的失节武士浪人。她知道她的坦白还不至于让他悲伤成这个样子。她走近他时,亚历克斯的身形开始褪去,变成不规则的图形。

“不要走!”艾西莉娅尖声叫起来,“不要走,亚历克斯!不要离开我。我爱你!”她用手抱着他,好像用力就能挽留他似的。这似乎还真有作用,亚历克斯留下了,又一次成为超现实世界中的人。他抬起头,平直的淡黄色头发垂到他的眼睛上,笑了。

“丢安是对的,”亚历克斯说,“死是最高境界。”

“哦,亚历克斯!”艾西莉娅吻他。

亚历克斯也满怀激情地回吻她:“我没有听错你的话吧?”

“没错,我是个男人。我叫……”

他用手堵住她的嘴。

“嘘,没有关系。在这里是没有性别之分的,所有的人想成为男人就成为男人,想成为女人就变成女人。其余的所有东西就只是单字。”

她点点头,又吻他。

“你知道我要怎样做,对吗?”他说,“这让人不舒服,但看来却有效。”

“是,但不是现在,不是马上,是要再晚一点。”

他们又做爱了,在那美好的夕阳里。一队飞艇从他们上面飞过,在他们身上刻上激光纹身。这次的交欢不一样,究竟是因为艾西利娅的坦白,还是因为他刚刚死过一次?亚历克斯不清楚。

“在清理房地产行动的第四天,武装力量收复了这个老金融区的绝大部分地区。本次行动动用了装甲部队和空中支持,来摧毁一个暴利软件侵仅公司和超现实世界实验室的装备精良的恐怖分子集团,这个软件盗版公司和实验室专门进行《西雅图生物工程控制协议》中禁止的将人脑数字化。武装力量获得了这些实验操作和以娓川岛作基地的超现实世界公司的有关证据。为平息公共怒火,联合国批准没收这个公司的财产,取缔其超现实世界,让成千上万的上瘾者断绝该念头……”

消息在超现实世界私下传播得很快,那些还有血有肉有家可归的人早已走光了。超现实世界里几乎没有人了,成了一个数据幽灵出没的世界。一队队人正加快离去的步伐,不动声色地肢解着掉队者,像圣经上说的疯子一样喊叫着“判决日”,他们当中许多人当天在现实世界中通过割喉咙变成了数据幽灵。

亚历克斯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冲浪板上,冲浪板正浮在蛛丝海湾轻轻拍打海滩的水面上。他的头上,天空正在变成霓虹灯的颜色,把海也变成蓝紫色。大的海浪正在形成。

艾西莉娅今天早上走了(也许是十分钟以前,这里的时间观念相当模糊)。他们在海滩上泪水涟涟,依依惜别。她的真实名字是弗雷德·贝利,已结婚,有两个孩子,很爱自己的妻子,来自娓川三号岛,是个电脑软件推销员,超重,秃顶。亚历克斯不在意这些,他走过去吻别,她在他怀抱中化成不规则的图形,很快被联合国部队监视软件公司的工作人员推走了。

鲨鱼很快就来了,巨大的白色鲸四处捕猎数据幽灵。根据国际法,发现了数据幽灵信息就意味着宣判公司冲浪者的死刑,数字化杀手判第一重刑。亚历克斯心迷意乱,默默看着鲨鱼跃出水面,飞了十多米远。

海变成了个沸腾的大漩涡,地狱般吱吱作响,想要吞掉亚历克斯,再把他吐出来。亚历克斯平躺在冲浪踏板上,划着水,他准备用生命去冲刺的那道美妙的空心浪在等着他,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他在进入最后的角斗场前,望了最后一眼。那片海滨随着现实生活中的电闸被拉掉,开关被打坏,蛛丝海滩所有的灯全熄了。

冲浪板被掀翻了。

傅恒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