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容忍》全文_作者:王戎嘉

按照日程表,雷卓的一天是这么度过的。

凌晨两点,他还在酣睡,但房间里的显示器已悄悄呈现出另一番景象——运算曲线和命令图表千变万化地折叠着。微亮的银色卷轴悬在雷卓脑门上方,它内部的处理器忙碌地运行,通过端口与雷卓的眼罩连接,将数据和图形传输到他的脑视觉皮层里。

数据的自动更新在几小时后完成,这对于雷卓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他醒了,跟往常一样,时间是五点半。

他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挠挠脑袋,摘下眼罩,感到通身发凉、发麻——潜意识运算后的正常现象,很快就会消失,对他的健康没有任何影响。相反,在处理器的帮助下,他的睡眠更有效,视力变得更好,肌肉更强壮,拥有更灵敏的感官能力。

早餐是鳕鱼和葡萄酒,然后他会用卷轴玩一会《永恒的耶路撒冷》0对这个即时战略游戏他倒没什么特殊的感情,只不过它可以让他通过触摸屏操作机器人和骑士的对攻来练习和提高自己的反应速度。

卷轴能稳妥地环绕在臂弯上,很舒服,他的手指在纯平板型轴屏上滑来滑去,仿佛艺术家在纸上绘画。当然,他也可通过麦克风与处理器交流。

他的搭档——梅戈格会打断他早晨的放松时间。梅戈格的脸孔清清爽爽的,但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令雷卓怀疑他是否能胜任这个职务。

收到梅戈格的任务路线后,雷卓会花五分钟选择一个,然后在卷轴上签字。

实际上路线都是处理器已经规划好的多条重要路线,雷卓凭着自己完美的直觉和经验来进行选择,从未出过差错。

今天也不会。他在镜子里端详了一会刮完胡须的脸庞。

他年轻英俊,体格健壮,而且头脑缜密,但说不上什么原因,他没法开怀大笑。雷卓目光冷然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抽动脸部肌肉,想真真切切地笑一下,但发现很难。

他走出门,和往常一样,外形呈流线型的银色飞行器静静停在草坪上。

清晨的光线无羁无绊地漫开,像舒缓流淌的河流包围着他的身体,他的内心稍微有了些暖意。

雷卓躬身钻进飞行器。对他来说,早已没有了家的概念,住所只是个睡觉的地方。他每天的一多半时间要在飞行器上度过。或者说,也是在全球各处度过。

九点,雷卓抵达塞尔维亚南部与科索沃的交界,在那里他指挥了一次围堵行动。

十一点,他出现在安卡拉西北部,重新部署了红线。

十二点半,雷卓在巴格达平息了暴动,事后他计算了一下,死亡人数未超标。

下午三点他严惩了肯尼亚与索马里红线地区的越境者,接下来是卢旺达——那里情况看上去非常严峻——雷卓在动乱冲突现场的空中指挥警卫队的行动。他的手指在轴屏上滑来滑去,函数表格没有错估,叛乱方的抵抗意志在戴着钢盔的警卫兵动用坦克后迅速瓦解了。他们重新控制了该地区。

经过昨夜大脑的潜意识数据更新,雷卓已经掌握了前一天的最新全球情报。他需要做的是,通过卷轴建立函数表格,推算出“零容忍”执行方案,现场指挥行动。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把全球危机和变化控制在红线之内。

绝不允许超越。

在地面上紧张忙碌的警卫兵看来,雷卓如同天神。他高高在上,发出一道道正确无误的命令。只有他有权部署封锁线——不是由那种包裹装甲铁板的墙组成的,而是可随时变化和移动的红光线条,可以绵延数十甚至数百公里。在红线危机爆发的地区,警戒和惩治力量完全处于雷卓一个人的指挥调动之下。

他冷漠的脸上挂着纯黑的遥视镜,模样酷极了。

作为“公司”的执行总监,雷卓还可以下令对骚乱人群使用毒气和生物化学手段,但他至今只使用过两次,不是由于他的同情心,而是函数表格会尽量避免导出对环境产生破坏的方案。

两小时后,在利比亚北部海域,雷卓组织了对试图强行突破红线的武装偷渡船只的攻击。他眼睁睁看着警卫战舰发射的导弹直接命中对方,那些船只连同七百多人迅速沉入海底。海面上火光冲天,动荡的浪潮撞击出喧天轰响,数架歼击机和直升机在悬在大洋上空的雷卓周围盘旋。

雷卓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海天落日的光线透过舷窗,暖洋洋洒在胸口上,他却通身发凉,感觉世界魑魅魍魉。

是冤魂吗?他冒出个念头。

另一个充满恨意的念头随之而来,这些都是人类咎由自取。他必须集中精力,不动感情,没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事情能让他分心。如此漂亮周全的执行手段只有他才能筹划出来。

今年是2150年,全球“零容忍”政策执行至今已有五个年头。

虽然只有短短五年,但却给绝望的人类带来了新的希望。

它可以追溯到更早的2143年。世界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是一副千疮百孔的乱象:气候恶化,资源损耗,饥荒蔓延,各地的冲突和暴动不断,恐怖组织的威胁愈加膨胀,仇恨的火花连绵成旺盛的火苗,在饥荒和灾难严重的地区,难民潮水般地冲破了国境线。

联合国专门机构预测,世界上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口将受迫于环境压力而逃离家园,并将造成连锁性灾难。在这样可怕的前景面前,任何单独的国家机器都无能为力。因此,一个超越地区和政府的警戒系统的存在,既是人类持续发展的必要,也是避免全球秩序崩溃的必要。

“公司”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组建起来的。

“公司”是一个国际警备组织。在世界主要国家军队和武装力量的配合下,“公司”负责执行“零容忍”政策——确定红线和立体指挥行动,对全球乱象进行全方位预警、定位、追踪,对资源、人口流动、出生率加以最严格的控制,适当削减人口的不必要部分。

为了提高人口质量,没有生存价值的老弱病残,直接被“公司”驱赶入红线区。行动原则是不能有任何超越控制的情况发生,哪怕是轻微的违抗,也要毫不犹豫、决不姑息地进行彻底的打击。

能担负总监职责的必须是像雷卓这样意志如钢、反应如电的人。按不同时区划分,雷卓和其他二十三名总监共同执行的“零容忍”行动遍及全球。

迄今为止,雷卓的表现堪称完美。

落日在海平面投下最后一抹金光闪闪的倒影。今天的任务已基本完成,回去休息之前,他有一段自由支配时间——他盯着海面红线周围扫来扫去的探照灯,感到脖子有些酸痛。他转了几下脖子,甩甩手腕,准备认真地来一次向天空的冲刺。一架歼击机不知为什么向他靠拢过来。

就在雷卓意识到情形不对时,从飞机上射来一枚导弹。

五分钟后,雷卓驾驶飞行器离开海洋,向东疾驶而去。

他眯缝着眼睛扫了一下天边的月亮。在月亮周围轻烟般袅绕着薄云,一团迷雾在他心里升腾起来。

雷卓在空中很少体会什么叫恐惧。飞行器有自动驾驶和遁避功能,时速可接近四千公里,比巡航导弹还快,红线区的动乱分子对他根本无可奈何。而且在他的背后是一个全天候运作的工程监控团队,为他提供所有安全路线的情报。

雷卓细长的手指在卷轴上熟练地勾勒着,迅速调出数据和资料。它内部的处理器中共有四十个核心并列运作,每秒能完成五十亿个三角形和多边形函数的模型命令。

本来,按照日程计划,他此刻应该在享用晚餐,可他没有。温柔的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看上去紧张而焦虑。

他的眼睛快速地在轴屏上扫来扫去,这时梅戈格出现在对话窗口里。

“你怎么样?”

“我刚结束任务。”

“顺利吗?”梅戈格眨眨眼。

“还行,但刚才差点发生一宗谋杀案。”

“什么?”

“是五角大楼,他们的歼击机在任务中向我发射了一枚导弹。”

雷卓冷冷地看着对方夸张的表情。

“怎么可能?你没事吧?”

“差点被击中,但我躲过去了。对方后来表示是误射。现在,听着,你要帮我调查清楚这件事。”

“怎么调查?美国军方和公司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难道你相信这是一次失误?”

“是的。”

“我要直接向公司董事会报告这件事情。”

“我劝你先冷静。”

雷卓沉默了一会儿。

“我帮你查过了,公司的钱已经到账了。今天的任务是三十万美元。”

“嗯,谢了。”

“这笔钱赚得倒容易。”

“但我总感到有些蹊跷。”

“就别那么深谋远虑啦。”梅戈格不满地摇着头。

关掉麦克风,雷卓打开舷窗。

冷风嗖嗖地吹来,吹得他脸发麻,但同时也使他清醒。梅戈格,这个他最信任的朋友,头脑毕竟有些简单,看不出此事的危险。“公司”的势力遮天,本身就是由控制世界的几股势力组建,内部关系和利益矛盾相当复杂。干掉自己也许是某人的幕后指示,也许是因为自己在过去某个行动中得罪了某个股东——公司董事会和股东包括了全球军政商各界首脑和巨头,哪个都不是吃素的。

但这次非同寻常。美军是“公司”在全球任务中最重要的伙伴,他们与“公司”高层保持着密切的关系——雷卓的心里一动,真的仅仅是误射呢?毕竟自己只是规规矩矩的执行者。

这个想法折磨了雷卓整整一个晚上。

梅戈格在凌晨两点发来了任务路线,雷卓在卷轴上签字。

他来到巴黎。这地方总是乱糟糟的,饮料罐和针管小山般堆在街头,生锈衰败的铁塔上挂着绝食抗议者的尸体,在铁塔前方就是红线——里面的人群里不少人翻起上衣领子,缩着脖子往红线另一边张望。

他们在等待食品分配。由坦克、装甲车、机枪以及各种通讯器组成的走廊位于红线另一侧,地面每个制高点都有重武器向红线瞄准。一个高音喇叭警告人们禁止越过红线,否则杀无赦。

雷卓面部冷漠地观察了一会,这是警卫兵最紧张的时刻,他们必须密切注意人群情绪的变化,他们的目光必须时刻变换,迅速转移。这些看似无组织的人群往往会不约而同地行动。

雷卓用食指在卷轴上划了一道轮廓的线条,函数模型闪出来了。现场人群构成、数量、情绪、承受力、恐惧、绝望、火力效果——各项参数在处理器的运算下导出了行动的不同方案。雷卓屏住呼吸,沉着冷静地推导着方案。

这是一种巨大的挑战,这一刻,工作变成了他的唯一,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他沉浸在主宰他人生死的权力感中。

他下达了命令。

食品分配车稳稳地开向红线。警卫兵采取步步紧逼的做法,驱赶着人群。人群沉默着向后退,但是当罐头和压缩饼干出现时,人群骚动起来,向红线的另一侧排山倒海地倾泻。雷卓冷冷地看着他们,点击了一下轴屏。

警卫兵开枪了。愤怒的人群忽地一下拥了上去。锯齿形的电光割开天空,天上响起隆隆轰鸣。雨柱斜射下来,霎时组成一道茫茫雨墙。雷卓按方案把红线向铁塔的方向缓慢地推动,警卫兵举着枪一片横扫。

人群成片倒下。

坐在飞行器里的雷卓怏怏不乐地看着,两个画面在他眼前晃,一个是血腥动荡、哀鸿遍野,一个是卷轴屏上闪动的优美复杂的数字图表,显得那么不真实,但这就是生活,他每天要面对的生活。

屠杀越来越惨烈。他坐在飞行器里,一个隐约不定的念头在头脑中徘徊。他从没想到和“公司”进行对抗。如果昨天歼击机向自己发射导弹是公司的决定,那他的前景实在是不妙。

遥远的世界似乎传来暗哑的呻吟声。雷卓透过遥视镜向铁塔的底部看去,两个女人悲凉地走着。雷卓漠然看着她们,脖颈随着她们走过而慢慢地转动着。人群如受惊的野马在她们四周狂奔,伴随着不断的哭声、喊声,而她们却充耳不闻,行动安详,和周围的尘世形成了奇怪的反差。

其中一个女人转过头,一道闪电划过铁塔,照亮她的脸庞。雷卓注意到,她年轻而略显柔弱,面容带着无邪的稚气,而眼中又含着迷惘和哀伤。

雷卓愣了,她的面容是那么熟悉,似曾相识。

红线继续向铁塔移动,在喷射着的数不清的机枪火光的映射中,雷卓愈发感到整个世界到处充满着影影绰绰的可疑,是冤魂吗?那个女人是谁?他望着她们,另一个女人回过头,远远望着他。一张熟悉的面容,他被惊得目瞪口呆。

母亲,凄凄怆怆地望着自己,双眼如沼泽里的死水。

晃动的红线像一道铁箍紧紧卡住了他的胸口。雷卓企图平静下来,他想理清自己的思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刚开个头,千丝万缕的记忆就在他脑海中狂奔起来。他下颚剧烈地抖动着,手哆嗦着在轴屏上划着,命令停止射击。

但他惊恐地发现警卫兵继续朝红线猛烈开火,他无法控制地面。

雷卓的飞行器向铁塔冲去,绞杀的恐怖猛地在眼前放大了无数倍,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曾有过这种经历。等他爬出飞行器,她们已经站在红线外了。雷卓狂吼一声扑上去,警卫兵的机枪毫不留情地喷射出光。

一股血腥气从胸腔窜上来,落雨的天空在雷卓眼前变得更模糊,却又浮满五彩缤纷的光点,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感觉自己正失重般滑翔,直至跌进一片软绵绵的黑暗,一个玄奥无比的空间。他的知觉恢复了,他知道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也知道人们围着他。他慢慢地睁开眼,困惑地转动脖颈向四下看。

一个层次分明的透明玻璃和金属梯组成的房间,洁净的空气中嗅得出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雷卓的头深深地陷在一个宽大松软的木棉枕头里,直拉到下巴的白色棉被上散发着——还是消毒水的味道。

一个女郎注视着他,两名身穿灰色制服的男子背着手站在床的两旁。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那女郎耸耸肩说:“这是1号基地,雷卓上尉。”

“上尉?”他惊异地瞪了她一眼,但马上又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往昔的事情显得遥远、模糊。嗓音和脚步声时起时落,一阵阵声浪清澈地滑过他的耳畔,轻盈地飘向房间透明的玻璃穹顶。雷卓睁开眼,一名军官走进来。他两鬓灰白,鼻子高挺,双眼炯炯有神。他盯着雷卓一会儿,伸出手。

“雷卓上尉,鉴于你意识尚未恢复,我原谅你未向我敬礼。我是鲍德温中将,你的上级指挥官。”

雷卓迷惑地和他握了下手。

“我们刚把你从机械貊的俘虏营中救出来。这次行动很成功,我们救出了二十五个人,你们全部被植入了虚构的意识。”鲍德温中将冷峻地看了他一眼,“这帮畜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现在在哪里?”雷卓问,“巴黎?”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鲍德温中将说,“这里是貊星,我们距离地球二十光年。你现在正躺在这个星球最大的人类基地里。”

雷卓的血压、脉搏和脑电图已经显示为正常。在女郎——她是位女参谋——的引领下,他登上了房间顶层的观望台,透过玻璃穹顶,他能看到一片红云弥漫。但是女参谋说,这个星球的大气层其实是紫色的,红色只是傍晚的光线变化产生的特殊效果。

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吸气,茫然地眨着眼,皱着眉头搜索着记忆。

那个女参谋看他痴呆的模样,突然扑哧笑出声来。

她叫熙娜。雷卓现在才注意到,她模样跟那个铁塔下的年轻女子竟有几分神似。她的眉毛又细又弯,眼睛挺好看,但没有软弱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的英姿勃发。她白色制服的左肩处印着红色十字和太阳的组合符号——一切都显得那么熟悉。

雷卓尴尬地默默和她对视了一会儿。

“你看。”她指着天边,一团亮得刺眼的红云缓缓飘过。

雷卓皱起眉头,记忆恍恍惚惚。他见过它们——云蒸霞蔚、光彩夺目的奇景,仿佛人类另一个家园的玫瑰梦。是的,他们正处于改造这个星球的初级阶段。为了使其更适合人类居住,他们需要建立科研基地,用人工手段调节大气中氧和甲烷的百分比。

“貊星。”雷卓喃喃地张口,“我想起来了。”

他突然痛苦地抱住脑袋,蹲了下去。熙娜惊慌地抱住他,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呻吟,但很快平息。熙娜伸出嫩葱般的手揉他的太阳穴,他抓住她的手,她不解地眨眨眼睛。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雷卓说,“我在地球上……”

熙娜表情突然忿忿起来。

“那是机械貊卑鄙的报复行径,它们对我们一向如此。”

“机械貊,它们……”

“我们刚抓到一个活的,你要不要看看?”

一小时后,他们来到地下室。

那个被抓获的机械貊被关在笼子里。它紫发青肤,面目像鹰。科学家的研究表明,它们的皮肤是由一种密集瓦状排列的纳米鳞片组成。如果近距离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的眼部和下颚处有明显的黏膜状组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令人感到恶心。

它保持沉默,站在笼里一动不动,但根据推断,它所掌握的信息是非常丰富的。在貊星上数不清的山脉、悬崖和森林内部,隐藏着数百个小规模的战俘营窝点——四千多名地球官兵此刻在那里接受幻忆植入。

机械貊对地球人实施持续不断的拷问、虐待和折磨,强行植入他们的大脑那些清醒的噩梦。

雷卓和熙娜绷着脸看了它一会。根据以往与它们打交道的经验,它们的发声器官中隐藏着一个转录器,可以和地球人沟通。所以,没准它能提供有用的情报,比如战俘营的具体位置。但这不容易,它们的顽强和狡猾让人不得不佩服。

记忆似乎一点一滴地重建起来。

雷卓想起来了,自己是特种部队成员,前往一个河谷进行侦查,他们计划在那里开辟一个新的定居点。在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机械貊进行了偷袭。除了自己外,队长和其他三十名战友也全部被擒,其中包括四名女性士官。

机械貊表现得无情而冷酷残忍。绝食是没用的,它们会给你注射营养液,但那并不是出自好心。它们无比仇恨地球人。现在,被救出来的人都留有一定程度的幻忆后遗症。

接下来几天,在熙娜的帮助下,雷卓的意识基本恢复正常。

他重新穿上制服。在镜子里,他看到自己左肩同样印着十字太阳符号——是地球军队的符号,他完全想起来了。

三年前,他随地球集团军第一次登上这颗环绕着红矮星运转的行星。这是亚空间科技发展成熟后人类首次往外星世界输出军事力量。它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颗位于适宜生命居住区域的类地行星,也是人类寄予未来的希望所在。

他们很快遇到机械貊,在彼此小心翼翼地初步接触后,双方很快进入到真枪实弹的战争阶段。它们使用一种类似麻醉针的射击武器,如同冷静的狙击手,它们瞄准的精确度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而且射击时毫不犹豫。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双方都对局面的残酷性认识得很清楚,不抱任何幻想。他们不得不通过军事手段来取得这个星球各个关键地带的实际控制权。

熙娜给他整理衣领,雷卓低头,心情复杂地看着她。整理完之后,她用指尖抚摸了一遍他的后背,这时鲍德温中将突然走进来,瞅了他们一眼,两人有些局促。将军简短地问了雷卓几句就走了,他们舒心地出了口气。相视一笑间,两人似乎咂吧出点别的味道。

后来鲍德温中将又来看过他两次,随同的还有一名平头发型的上校,他们对雷卓的大脑恢复性治疗进行了询问。从他们的交谈中雷卓得知,一个侦查前哨站的通讯中断,后来证实六十名士兵失踪。估计又是机械貊的偷袭。

雷卓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熙娜看出了他的心思。

她瞟了一眼说:“你不必害怕。我们已经开始了一个长期的应敌计划,用火力和化学手段在这个星球上制造一些区域,限制它们的自由行动,缩小和切割它们的生存空间。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不会威胁我们了。”

“为什么不彻底消灭它们?”雷卓又有些犯糊涂了。

“它们不是人。它们是一种介于机械和生物之间的怪物。军方推测它们是这个星球上一个极为先进的远古文明衰亡后所留下的物种,经过几万年的时间,貊星已经形成了机械与环境共生的生态,要把这个星球彻底地球化并不容易,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它们的存在对我们改造这个星球还是必要的。”

对啊。雷卓想起来了,我们要控制它们,同时打击它们中的顽固反抗军。它们中的大多数最终会驯服和我们共存,但我们绝不会同情它们,我们终将取代和消灭它们。既然目标无法在短期内实现,那么我们就制定一个长期计划,各层面的参数必须按时间表达到各项指标——如果人类要移居这个星球,我们只能这样做。

想到这里,他笑了,真真切切地笑了。

这是回到真实世界的感觉,他从心底笑了出来,脸上肌肉自如地伸展。

几天后,一名负责军事记录的辅佐参谋对雷卓进行了问话,内容是关于被俘的经历。当晚另一些士兵也接受了问话,他们表现出的士气很低落。雷卓能理解他们,他自己的精神状态其实也开始有恶化迹象。熙娜告诉他,这是后遗症的正常表现。

又过了两天,在貊星地球军事指挥部参谋长的见证下,他们接受了颁发的勋章,由鲍德温将军亲自为他们佩挂。雷卓本人受到了特别表彰——由于在解救过程中队长死亡,雷卓是被解救的军官中军衔最高的。鲍德温是这样说的:

“在两个月前的侦察任务中,雷卓上尉在被机械貊俘虏后展现出地球军人的坚定意志,他英勇地承受了敌人的精神折磨,对陷入绝境的同伴进行适当的鼓励,协调配合行动,让解救行动圆满成功。”

授勋之后,雷卓与鲍德温中将进行了一番谈话。

他想回到地球。

鲍德温蹙起双眉,严肃地看着他,他心突突地跳着。

“我能理解你。”将军最后开口说,“没人在经受幻忆折磨后还有勇气留在这里,这也许就是机械貊的目的。我本来希望你是个例外。”

“让您失望了,但这个伟大的事业需要源源不断的新血液,我太疲惫了。”

将军感慨地点点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批准你回去,但我们和它们之间是你死我活的长期战争。我们肩负着上百亿人类的唯一希望,所以注定这是一场空前惨烈的战争,四千多地球官兵的血泪已成事实。”

“未来的局势……”

“我们正在整个星球表面建立起全面、立体、密集攻势的威慑体系,我们将控制它们的粮食和能源,我们将建立一个新的秩序,毫不留情地打击任何超越控制的对抗行为……”

“零容忍。”雷卓点点头,心里一声苦笑。它们以牙还牙,只不过在自己的头脑中,它们把战场搬到了地球上。

机械貊给自己的幻觉记忆可不是闹着玩的。

岁月仿佛都被压缩了似的。雷卓站在1号基地的平台上,仿佛能看见三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一个红云灿烂的傍晚,他背着自己的军备包,好奇地看着初次抵达的外星世界,与同伴们说笑着。

而此刻,他只想离开这里,避开恐惧。

熙娜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有那么多的心智、世故、成熟,他经受不住她眼神里那种深刻的探询光芒。

“我的母亲还在地球上,我想回去看看她。”

她摇摇头。

“你的精神不太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平静地望着远处红霞围绕的恒星,脑中虚幻意识里的记忆无声地撕搏着。熙娜轻轻伸出胳膊。雷卓浑身抖了一下,感到一阵眩晕,把头埋进她的臂弯。

“我犯下了罪行……我受雇于一个叫做‘公司’的组织,成了刽子手。我……让无数的地球人死于非命。”

“那只是你被俘时它们强加给你的幻觉。”

她安慰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她的头发被行星表面的冷风吹起来,拂过他的面颊。

三个月后,他登上了返回地球的船舰。在告别仪式上,十字太阳的地球旗冉冉升起,雷卓的眼角有些湿润。熙娜站在他身旁,她申请和他一起回地球,从此他将不再孤单。

他们离开了貊星,在亚空间反复地跳跃。

他们抵达了地球。

他们回到了家,雷卓的母亲在南美洲,他们生活在一起。

他和熙娜的儿子在第二年出世。

地球人口早已超过一百亿,资源仍然紧张,这也是为什么地球军方必须把貊星地球化的原因。不过由于雷卓是战场归来的荣誉军官,他们各方面的待遇和配额还算不错。

但其他人的生活却越来越紧张,特别是淡水紧缺。每天早上,雷卓起床后,都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街景——从幼儿到老人全拎着容器四处找水。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曾经像附骨之疽、如顽固病毒死死地缠绕着雷卓的幻忆后遗症似乎已消失了。他不再想起那些可怕的场面,噩梦终于彻底过去了。

关于貊星的消息屡屡传回地球。地球化的进程并不顺利,激烈的外星战争仍在继续,但他们准备和机械貊进行谈判,签署《战俘公约》,保证未来的作战人员不会受到反人道的幻觉记忆惩罚。很快谈判失败了。后来地球军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围剿,但没有成功,再后来机械貊攻陷了好几个人类基地。他们继续着与外星死敌的可歌可泣的拉锯战。

由于移民貊星尚看不到任何希望,地球当局只好实行更加严格的资源控制政策,人口流动也越来越受到限制。

雷卓他们居住的区域也成为了限制区之一,他们在出入时,需要得到批准。

熙娜和儿子每天在后院的山坡上玩,她打算在那里种些东西。转眼儿子已经五岁了,乖乖地听妈妈教他怎么给树浇水。雷卓微笑着站在旁边看着母子俩,耳朵里响着咝咝的声音,水珠飞溅到他脸上,好像飘散过来的温暖的细雨。可他的心境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他刚接到消息,山坡可能也要被封锁。儿子将来长大了,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他重新有了莫名其妙的危机感。他走回房间,呆坐了会。他的目光落在床底,突然感到有些异样。直觉告诉他,那下面有东西。他趴下来,歪着脑袋往里看。

卷轴静静地躺在那儿。

他揉了揉眼睛,心突突地跳动着。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东西像个熟悉的故友,向他招手,又像个不怀好意的幽灵,给平静生活罩上一层厄运的阴影。

他拽出它。它已经不那么银光发亮,表面都磨损了。他颤抖着用手指在轴屏上划动,可它没任何反应。他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它,一个念头如蚯蚓般凉凉地滑过脑际。

是“公司”的诡计。

我从没离开过地球!内心的一个声音刺透了他恍惚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当演戏的大幕被掀开一角时,窥见幕后的真实机关醒了过来。雷卓愣愣地握住卷轴,最后默然把它环绕在臂弯上,很舒服,简直就和昨天戴过一样。他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执行的任务——巴黎、人群、铁塔、红线、昏迷……

他突然明白了。他们在巴黎给自己制造了一次事故,他们也许在自己的遥视镜上做了手脚,让自己精神错乱。他愤愤地想,也许梅戈格也有参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干掉我?没那么简单,可那又是什么呢?

纷繁的思绪在雷卓头脑中回旋着。我不是什么上尉,他们干预了我的意识,他们虚构了一段离奇的外星战役历史。人类根本不可能有能力抵达太阳系外的行星,什么亚空间技术,红色大气层,还有那些古怪的机械貊,现在想想其实就是根据《永恒的耶路撒冷》演绎出来的,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公司”的黑色幽默。

但卷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个警告?一个恐吓?一个恶作剧?抑或是公司内部的某人给自己的通风报信?

他站起来,感到世界旋转起来,一切熟悉的又变回陌生。他搜索着记忆,却是一片空白,他茫然了,仿佛来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世界。也许,熙娜根本就是虚拟的人物。儿子也是虚拟的,母亲也是……绿色的后院山坡上妻儿传来的私语和欢闹仿佛向他发出阵阵狞笑。

他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有被干掉,公司是要折磨他。但是,他想,真假与否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自己的亲人和感情都是虚构的,他宁可活在幻象世界里。

这时整个房子震动起来,雷卓听见天上传来巨响。他奔出房间,一连串的警报已经包围了后院山坡。他看见母亲惶恐地站在刺目的探照灯下,熙娜一下没抓住,儿子已经跑向小树,他的玩具水壶还在那儿。熙娜惊慌地追过去。

直升机在天上盘旋,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他们的头顶响起:“禁止越过红线……”

漆黑的大地上,红线移动得多快啊。

它压过玩具水壶。

激光无声地射下来。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儿子被射穿了胸膛,然后是熙娜,她凄惨地叫了两声,没等说出话来,便倒在地上。母亲颤抖的手指着天上,脸上挂着说不出的诡异表情。雷卓抬起头,在三架盘旋的直升机的正中央,悬浮着一个外型呈流线型的银色飞行器。舷窗里,露出一张冷漠的、英俊的脸,戴着纯黑的遥视镜。

他自己?

雷卓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眼一黑,腿一软,栽倒在地。

那虚幻的景象黑黝黝的,那么真切。他睁开眼,鳞次栉比、让人看不尽望不透的金属片瓦状排列在墙上。一个女士官坐在他对面,她军装右肩上印着十字太阳符。在她两旁并列靠墙坐着四名手脚被锢、眼睛被罩的特种队员。

微暗的光线下,她的模样和熙娜有几分相似。

“队长……”她低声说了一句。她已经奄奄一息。

雷卓的头耷拉下来,接着全身软下来倒靠在墙上,像死鱼般惊恐地翻着眼白,张大口艰难地喘息着,浓稠的口水顺着胡须流淌。

几个紫发青肤的机械貘聚了过来,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的四肢在颤抖中蜷缩成一团,突然悠长悲怆地喊叫起来,又蓦地发出一阵抽搐的狂笑。

一个熟悉的转录器发出的略显生硬的声音在他的头上方响起:“异星人,你已经被你们的军队宣布在战斗中死亡了。不过,我们不打算杀死你,希望刚才的记忆植入让你很愉快……”

创作感言

这篇小说希望能让各种读者都能从不同角度看:对于喜欢军事的,有未来全球范围乃至扩张到外星球的为掠夺最多资源和利益的总体生存战争;对于喜欢惊悚的,有主人公双重身份危机和结尾在绝望和惊恐中陷入一片黑暗;对于喜欢人道主义的,有反战的另一科学解释——战争总会在你愿意时开始,但并不总会在你愿意时结束。

王戎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