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人间》全文_作者:进麦
“唉,这是什么?”
音调尖锐的惊呼声直刺我的鼓膜,接着手里的报纸也被人一把抢走。就算我这芝麻绿豆大点的职务在她们眼里算不上领导,可现在的小姑娘难道就一点都不懂得尊敬前辈吗?
“让人给告了,你自己看吧……”
“为什么告我们?是为了钱吧!为了钱就什么都能干!要不就是为了出名!为了出名连脸都不要了!”
小刘连珠炮似的语速让我有些招架不住。她是三个月前才来公司的实习生,我一直觉得,那样风风火火的性格,其实并不太合适干我们这行。不过她对这份工作的热情毋庸置疑,所以,我也大概能理解她的感受。
“其实人家早就说过要告了……等等,别揉,我还没看呢!”
脾气火爆的女大学生已经怒发冲冠,由着她不管说不定会把那团报纸塞进嘴里大嚼一通0这种惨剧不阻止不行,我赶紧把报纸球抢回来,放在桌面上用手捋平。
《教授玩弄病患人生,母亲上告索赔亿元》
头条新闻独有的硕大黑体字标题,颇有霸占整个版面的架势。
“杨头儿!你不生气吗?”
小刘圆瞪着眼睛,非得形容的话,冲锋前的野猪或许勉强够得上这气魄。新闻稿中咄咄逼人的矛头指向了她最尊敬的洪教授,而尖锐的措辞更是火上浇油。所以,如果此时不能和她同仇敌忾的话,说不定连我也会被她顶个人仰马翻。
“冷静点,无论别人说什么,你相信洪教授吧?”
“那还用说。”
“这就行了,去法院也没关系,正好能让大家都知道,教授一直在做着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我和小刘不会成为被告,被起诉的是人间公司和洪教授。说实在的,谁碰上那样的横祸都会几近崩溃,我也不是不能体谅那位母亲的心情,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让洪教授去背负罪责。
绝对不能!
下班之后,我顺着地下车库的通道离开了公司,步行回家。大楼正门已被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而且似乎还有什么社会团体在举行抗议活动。
“洪润平认罪!认罪!认罪!认罪!”
“人间公司解散!解散!解散!解散!”
口号喊得整整齐齐,声音响彻街道,足可体现出这个组织纪律严格而行动高效。
自由国家的特点就是不管你做什么别人都有反对的自由,所以千万别因为他们声音够大就认为那是社会公义。
不但能动,而且还能到别人家门口大吵大闹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反对我们?
之所以会反对,是因为他们现在不需要,因此有点风吹草动就会跳出来显示自己的存在。但他们就能保证永远也不需要我们吗?我知道这么想算是种恶毒的诅咒,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在那阵阵刺耳的声浪中让自己虚怀若谷。
我是一名人生设计师。
听上去像理财投资人,但实际上我们是特种医生。如果不是单独成立法人组织管理的话,也许应该被划分在脑外科。人类的神经系统,是通过弱电信号把信息传输到大脑的,而这种信号,依靠现代计算机技术已经可以做到完全模拟。通过微电极传送到神经的信号与人体自发的信号无异,如果把全部的信号都用机器来进行模拟的话,那么人的意识将彻底与现实世界隔离开,而进入机器为他一个人创造的世界当中。
一台和大脑相连的机器在外人看来自然和“世界”这个词相去甚远,但对于那个被连接着的人来说,机器给他提供的所有感觉都和这个真实世界毫无差别。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甚至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心感受,这些在神经系统中都是弱电信号,都可以被模拟。
无论是绝代佳人的眼波流转、街头小混混的下流话、米饭放馊了之后的微妙滋味还是牙疼,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人类神经系统中全都表示为强弱不同的信号。把这些构成丰富人生的弱电信号组合起来,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这工作对那些此刻正在人间公司门口“匡扶正义”的人们来说确实毫无价值,但却可以帮助身患绝症或是因意外事故而无法医治的另一些人,让他们摆脱死亡阴影,得到本该继续的人生。
尽管,他们和我们无法在同一个人间。
回到住处,远远就看见有个陌生女人坐在我家门口。记者们神通广大,查到我的住址只是小事一桩。这女人很年轻,模样也有获得独家新闻的资本。只不过如果她真想那么做的话,现在的打扮就有点太过刻板了。
话说回来,穿那么整齐能随便坐在台阶上吗?
女人也看见了我,她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是人间公司的杨先生吗?”
“嗯,你是?”
她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名片递给我。
诚友律师事务所 林彤彤
这个事务所的名字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可一时想不起来。这姑娘若是记者还可能因为精力旺盛在跑一线,如果是律师就多半还处在给前辈们端茶倒水的阶段吧。
“林律师吗?”
“还不是律师,现在在实习,不过目标是做律师。”
“这么说你是……”
“是的,我是方女士的代理人。”
因此才在我家门口等我,没有律师资格也可以担任代理人,却没有法定调查取证的权力,去公司多半会被保安挡驾。也许她的话在公司里不方便说,不过要是那样的话在我这里也休想得到什么。当律师的自然会有他们的手段,可这样的小姑娘我自信还能应付得了。
“那么请问代理人找我有何贵干?”
“能进去谈吗?我都在你家门口等了好几个小时了。”
我并不是她可以撒娇的对象,但倘若说不行的话她铁定会继续赖着不走,强调“等了好几个小时”无非就是这个意思。我只好把她请进去,反正屋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杨先生还是单身吧?”
这算是对我略显凌乱房间的隐晦批评吗?不请自来的客人没资格说这话吧。
“嗯,还没结婚。”
“有对象了吗?”
这语气不像律师倒像是婚姻介绍所的职员,我差点回她一句“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对方毕竟是个姑娘,太噎人的话我还是说不出口。
“没有,不过会有的。”
“是啊,人人都应该有的。”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看似不经意的聊天却处处有埋伏,这就是律师的厉害之处。
“恕我直言,人人都有信奉单身主义的自由。”
“而且还有嫁不出去的,对吗?”
林彤彤微微地笑着,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那坦诚的样子给人一种好感。“嫁不出去”绝不是她应该担心的事情,我敢以大龄男青年的身份打赌。
“喝咖啡还是茶?”
“有可乐吗?”
“无糖的可没有。”
“无糖可乐就是换个瓶子贵几毛钱吧。”
这位未来大律师的身材相当匀称,这种类型的女孩子不是最容易和卡路里结下深仇大恨吗?怎么吃都不会胖的小姐自然有恃无恐,而真正胖丫头们说不定会破罐破摔。但就算她对这个无所谓,稍微客气一点又怕什么?
我去冰箱给她取可乐,顺便给自己拿了罐啤酒。回来的时候,她正盯着我的水族箱看。手指敲击着玻璃缸壁,里面仅有的三四条菠萝鱼闻声聚拢过来。
“杨先生,你觉得这几条鱼会把这个鱼缸当做大海吗?”
“菠萝鱼产自亚马逊河,在大海里活不了几天。”
养鱼她显然是外行,只是又想套我的话罢了。然而她看鱼的眼神中充满了迷惑,所以我觉得她其实也没把握。
“不管故乡是大海还是大河,在这么个小小的鱼缸里,真的能找到快乐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去感慨缸中的鱼不快乐是没有道理的,鱼类的智力恐怕并不能分辨出水族箱和大海……不,和亚马逊河之间的差别。缸中的鱼没有天敌,食物充足,这不就是它们的幸福吗?它们确实没有所谓的自由,但那自由对谁才有意义,是鱼吗?还是看着鱼在感叹人生的人呢?
“来这里不是为了和我讨论这个吧。”我把可乐打开,递给了林彤彤,“是不是可以说正事了?”
“啊,对不起。”林彤彤晃了晃脑袋,似乎需要重新整理一下思路,“其实我来是为了方强的案子,有些问题想向杨先生请教。”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能回答的我会告诉你。”
“您很清楚方强的情况吧。”
很清楚谈不上,方强并不是由我负责的,但大体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他是一名高中生,而且还是个受到职业队关注的篮球队员。不过,他这种条件的选手全国每年大概都有几百名。所以,即使没有那场事故,他也未必会走上运动明星的道路。
当然这些假设现在都没有意义了,在交通事故中他受到的损伤超过了现代医学的极限,没有希望被救活了。在与他的母亲协商之后,决定将他的大脑与名为“刹那人间”的机器连接,实施临终治疗。而他的“人生方案”就是由洪教授亲自设计的。
“是的,我还算知情吧。”
“那么,杨先生,如果我理解得不错,‘刹那人间’的治疗过程虽然只有十秒,却可以让患者有仿佛经过了几十年的幻觉,是吗?”
“不,不是幻觉,至少对患者个人的意识来说,那是真实的时光。”
最早的感觉模拟系统,确实只能实时模拟神经弱电信号,这就让它的适用范围极其有限。遭遇突发事故的患者,很难通过医学手段让其大脑存活很久,即便是可以长期维持的,高昂的费用也是大多数人绝对无力承受的。那个时候,模拟系统的作用,顶多只是让患者做一个痊愈的梦,解除死亡前的恐惧,而且,时间往往比真正的梦还要短。
洪教授却让这项技术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他提出了第二代感觉模拟系统“刹那人间”的理论,并且亲自主持应用于实际。洪教授的理论基础是对于人类意识而言,时间并非是客观的物理量,而是一种处理信息能力的尺度。只要能够提高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它所感受到的主观时间就会被延长。
而提高处理信息速度的方法就是进行升温。温度的上升意味着粒子运动加快,那么物理过程发生的速度也就越快。当然,过高的温度在常压下会导致大脑迅速气化,因此提高脑温必须在超高压的密封仓中进行。也就是说,患者在接受“刹那人间”治疗前,要将大脑从体内取出。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患者在我们这个世界中的死亡。
目前的技术,只能保证大脑在体外存活十秒,但这已经够了。“刹那人间”可以让患者在这期间感受到超过一百年的时光。不过一般的设定不会有这么长,系统会让患者的意识从接受治疗时的实际年龄开始,健康地到一百岁左右时结束。
整个过程由超级计算机管理,自动完成对大脑进行的弱电刺激。然而单凭计算机的演算,终究只能模拟出物理法则,主观设定则由人工完成,而执行这项工作的,就是我们人生设计师。
“什么叫主观设定?比如别人的想法之类吗?”
“不,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刹那人间”并不需要模拟全部世界,只要患者可以感知的那部分存在就行了。比如模拟宇宙,就只需要勾画出患者抬头能够看见的一片星空,至于几亿光年外不可感知的星系,那就真的不存在。然而,每样模拟事物的信息量,都有人脑一生才能处理的数量那么多。换句话说,人生设计师不眠不休地工作一辈子,顶多能设计出患者世界中一个路人的方案而已。
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别人的行为”根本就不是什么主观事物,而是一种客观存在。至于“别人的想法”虽然是主观的,但却是永远无法感知的,所以“刹那人间”不需要去模拟,自然更不需要人生设计师来进行设计。
“那么,你们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呢?”
“人生设计师要做的工作其实就三条。第一,设定患者进入世界的初始状态。一般来说,按照患者接受治疗前的真实状况来设定就可以,除了身患绝症或是遭遇事故之外。第二,设定患者进入世界的初始环境,这个一般也会按患者接受治疗前的真实生活环境来设定。不过因为有些患者会有一些感觉器官障碍,比如色盲或失聪,所以需要设计师了解患者情况,对世界环境进行微调,以使患者眼中的世界能够通过模拟来重现。”
“那么,第三呢?”
“第三就是判断患者的世界观,设定模拟世界中的人间准则。”
“世界观?这个你们也能判断吗?”
“准确判断确实不可能,患者的世界观外人不可能直接感知,我们只能根据患者的资料做到尽量接近,当然你可以说所谓的接近也只是我们的揣测,但除此之外,目前并没有更好的方法。”
“有没有无论如何也拿不准的时候?”
“其实大多数情况下都很难判别,接受‘刹那人间’治疗的患者情况都很危急,所以设计师的时间非常少。”
“那么,在那种时候你们会怎么办呢?”
“一般只能选择比较温和的方案。”
“温和……吗……”
我不知道林彤彤是怎么理解这个词的,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把那罐冰凉的可乐一口气灌下。
“杨先生,我现在也想请你做个主观判断,你觉得洪教授为方强做的设计,就实际效果而言有没有错误?”
“没有,我相信洪教授。”
“不,我不是想问你相不相信的问题,我是说……嗯……那么换个问题好了,假如是由你来为方强做人生设计,你的方案会不会和洪教授一样?”
我想我得多加小心了,林彤彤的口袋里很可能装着录音设备,每句话将来都可能被她作为在法庭上的证据。
林彤彤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她的心思其实远比乍看上去要细致得多,当然这也是律师的基本素质。只是不知道她前面给我留下那种不拘小节的印象是不是一种伪装,我实在很不希望是那样。
“没有录音。”她一边说一边把口袋翻出来给我看,但似乎马上意识到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可以搜身,我不会告你性骚扰的。”
这话都说出来了我怎么好意思那么做?如果这就叫欲擒故纵的话,我也只能被她玩弄于掌心之中,人生来就不平等,为此抱怨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不会和洪教授用相同的方案,每个设计师的思路都不一样。”
“只是想法不同,没有谁对谁错是吗?”
“就是这样。”
“那么要是杨先生的话会怎么设计呢?”
“这个……”
“怎么了?不方便说吗?”
“那很复杂,一两句话很难说清……”
林彤彤盯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我想她应该看出我已经落入圈套。无法一下子说出方案并不是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而是我从来就没有仔细考虑过该怎样去设计。
毕竟,方强并不是我的患者,这无可厚非,但没想过就说一定和教授不一样,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尴尬的沉默维持了几秒钟,我下意识地回避着林彤彤的目光。她也没有乘胜追问,而是从自己的提包中取出一张光碟。
“这是方强的纪录影片,能请杨先生和我一起看吗?”
“这涉及个人隐私吧。”
“我得到了方女士的许可,而且法庭也已经确认这可以作为证物呈递。”
“我去准备电脑,请稍等。”
所谓纪录影片,就是计算机通过演算合成的患者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的影像资料,严格地说并不是拍摄,而是一种模拟的图像。不过由于纪录影片是在“刹那人间”系统对患者脑部实施刺激时同步形成,因此它会如实地记录,某种意义上比通过镜头扭曲光线的摄像机更加真实。
然而这种模拟的机制一直都不乏怀疑之声,不少人认为“刹那人间”只不过是能制造奇怪影像的骗人机器。亲属了解患者生活只能通过纪录影片,而既然纪录影片是模拟的,那谁又能保证它不是机器胡乱编造的?说不定患者什么都没有得到,高昂治疗费换取的只不过是一部蹩脚的电影。
对这种质疑我无法反驳,因为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证明,除非豁出命去自己体验一次。但即使真的愿意付出生命,也没有人可以再回来告诉世人纪录影片是真是假。不过同意自己亲属接受“刹那人间”治疗的人,应该都会相信纪录影片的真实性,虽然那或许只是因为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相信的缘故。
纪录影片不可能包括患者生活的全过程,几十年长度的片子没有人能看完,那样的东西要是交到家属手中,也许有人真的会把一生都用在看片子和痛苦的回忆之中。纪录影片的标准长度是四小时,根据家属的要求可以增到六小时,不能再多了。所含的部分必然包括患者初到那个世界的情形,必然不含临终前的部分,除此之外,所有的影像都是随机剪辑的。这一点很多人也不相信,他们都认为我们肯定通过某种方式截取了比较好的部分,尽管纪录影片是在治疗结束后的第一时间就交给了患者家属,没有任何时间进行人为剪辑。
事实上,包含患者生活全过程的影片也会保存在公司的资料库里。这次因为牵扯到诉讼,法院也许会调取全部的片子,只是我不认为有哪个机构有能力去人工检验它。
林彤彤手中的纪录影片,自然是我们交给方女士剪辑过的那张,六小时的加长版,如果全看完的话就到半夜了。我当实习生的时候,也会一工作就忘了吃饭睡觉,所以说不定这姑娘真打算这么做。
影片是从方强坐在轮椅上开始的。
说实话,我不能理解洪教授为什么要这么做,方强今年十六岁,按照“刹那人间”的设定,还将会有八十四年的人生。八十四年的瘫痪生活意味着什么,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虽然那场事故实际上造成的后果比这还要严重得多,但还给患者幸福的人生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方女士就是因为这个才要起诉我们的吧。”我看着屏幕上的方强,俊朗、身材颀长,应该有一米八几,如果他还能站起来的话。
“你现在也觉得洪教授这么做是不对的?”
“这并不违反规定,亲属签订的同意书上……”
“规定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比患者的人生还重要?”
林彤彤那清澈明亮的眼睛里,透着那么点怜悯的目光。把我当做什么了?别觉得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什么是人性。
“当然重要!没有规定的话,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不是吗?你能知道患者认为怎样的人生才是幸福的吗?你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患者吗?你能那么自大吗?”
被我这么一吼,林彤彤顿时怔住了,她的嘴角微微抽动着,我期待着她能吼回来,那样才比较公平。
但她没有,而是沉默了一会,让我或许还有她都能够冷静下来。
“我不打算就这点起诉洪教授。”
“不起诉是什么意思?”
“方强的死并不是事故,而是自杀。”
“你说什么?”
“尽管肇事车辆的刹车有问题,没有及时修理,但肇事司机说方强是自己撞过来的,这一点并不是为了减轻责任的借口。我调查过了,种种迹象都表明那是事实,而刹车失灵在这个事故里反而只是个意外。”
“为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所指,林彤彤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杨先生,在你们的规定里,设计师为患者设定的初始状态,是不是要尊重患者家属的意见?”
“通常是会考虑家属的要求,不过……那也并不是明确规定。”
确实并不是什么情况下都会按照家属意见,而且有时候多数家属的意见根本是针锋相对,达不成统一。不过对于未成年人,监护人的要求一般都会被优先考虑。然而方女士绝对没有要求方强以这种状态开始,恰恰相反,她当时还呓语般地一再询问方强能不能健健康康的,在那个世界里还能不能继续打篮球。
那情景怎么会让人忘记,那时候还以为洪教授一定会给方强铺平一条通向NBA的人生道路。
“可能大家都觉得方强喜欢篮球,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自杀前两天,他还因为不想再打篮球而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很可能那就是导致他自杀的最终诱因。”
“被母亲强迫走上不喜欢的人生道路……”
其实青少年都会经历反抗期,但反抗的手段在现在这个时代里却越来越极端,有个性当然好,可无论是什么个性,都应该首先学会尊重生命,如果在没明白这个道理之前就把自己的生命献出,那就太可悲了。
因为人生无论何时都可以从头再来,但生死却不可逆转。
“方强生活在单亲家庭,方女士从来没有结过婚,不知道方强的父亲是不是和篮球有某种关系,这一点方女士不肯透露。总之,方强从小几乎是被逼着参加篮球训练,而从他的日记中看,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篮球。”
我记得方强被送到医院的那天,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内脏多处破损,头部也遭受重创,入院三小时后就决定实施“刹那人间”治疗,八小时之后就进行了手术。而在这五个小时里,洪教授几乎一直都在翻看他的日记,如果在日记中方强表现出对篮球的厌恶,那洪教授当然会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
“即使这样,也不该自杀……”
“或许方强并不想死,只是想在车祸中受伤,以此来逼迫母亲同意他放弃篮球,但是由于刹车失灵的缘故,才……”
林彤彤的想法合乎情理,但我却不相信洪教授会仅仅因为患者愿望就为他设计那样的人生。人的冲动终究都会平息,虽然那时往往已经铸成不可更改的大错,可“刹那人间”不就是为了对抗这种冰冷的铁则才被制造出来的吗?
洪教授自己也说过,“刹那人间”是为了让人们了解生命的意义而存在的机器。
“也许,教授是认为这样才能让方强认识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误,身体受到伤害之后反而能体会到生命的宝贵……”
“我的想法和您一样。”
说实话,这说法连我自己都无法说服,却意外地说服了林彤彤。
“但因为这样就放弃了吗?老实说,我并不赞成洪教授的做法,无论什么理由,让患者背负痛苦都不是医生该做的事情……”
未来也许会名扬天下,但现在还只是菜鸟的律师实习生突然笑了起来,看上去像是蛮欣慰的,却又似乎夹着那么一点点坏心眼,“怎么开始为我们说起话来了?刚才不还一直在狡辩吗?”
“狡辩……”
“不过,看来这次我是来对了。”
这女孩浅浅的酒窝确实有那么一种力量,我无法说清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如果用“刹那人间”来模拟的话,我也不知道这应该要刺激大脑的哪部分才行。
“这是你们打赢官司的最大希望吧?”
“不,单靠这一点不可能胜诉,即使洪教授的做法欠妥,你不也说了,这并不违反规定。‘刹那人间’系统的使用规定经过审核后本身就具有法律效力。而且,如果只是为打赢官司的话,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做方女士的代理人。”
确实如此,已经造成这么大社会影响的案子,如果败诉的话,说不定律师这条路就走不下去了。但官司本身却一点都看不到打赢的希望,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方女士才找不到其他代理人,不得已聘请林彤彤这位“准律师”吧。那么林彤彤究竟为什么会接受呢?是年少气盛,一时出于义愤,还是她本来就没打算在法律界长期发展,想利用这个案子赚上一把眼球,然后另谋高就?
以她的条件,当偶像演员或是歌星也没问题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方女士的样子,就觉得我多少还能做点什么。不过,杨先生,我是一定会成为律师的。”
她仿佛瞬间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于是我赶紧道歉。她笑着表示不会和我计较。
“对了,该吃饭了,我请客。”
“还是由我来……”
“不,今天这么麻烦杨先生,我请客是应该的。”
于是我决定接受她的好意,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确实饥肠辘辘。
林彤彤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从通讯录中搜寻号码。
“怎么?还要叫其他人来吗?”
“不,给比萨店打电话,两张应该够了吧。”
“比萨……”
“可以一边吃一边继续看,什么事都不耽误。”
“……还是叫包子吧,我对比萨有点……”
林彤彤熟练地拨号叫了一斤半包子外卖,看来她也经常以此充当晚餐。
“其实我也受不了比萨那个味道,只不过初次见面,觉得比萨更正式一点。”
还挺能为别人着想的。只是我实在搞不懂,现在的女大学生究竟是怎么定义“正式”的概念。
冷包子放在嘴里,味同嚼蜡。这并不是包子本身的问题,而是正在播放的影片内容,实在让人没有心情去享受猪肉大葱馅的美味。
因为残疾被人当作异类,被过去的朋友嫌弃,更可悲的是,在漫长的一生中,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该有的另一半始终都没出现。即便再怎么强调“人生幸福只取决于个人的感受”,也不得不承认,“刹那人间”带给方强的人生不能叫幸福。
原则上讲,“刹那人间”为患者创造的人生命运,仍然取决于患者本人的意志。但由于人生设计师一般会采取“偏温和”的方案,因此实际上在那个世界里更容易取得成功。纪录片往往成为令人羡慕场面的集合,让人怀疑进行了刻意剪辑的原因也就在于此。
我从没见过哪个患者会得到这样的人生,把这些失败都归咎于方强个人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杨先生,你都看到了,能请你检查设计方案吗?”
即使不是林彤彤提出要求,我也正打算这样做。所谓设计方案,就是设计师对“刹那人间”系统进行的调整指令集合,会附在纪录片的光盘中一并交给患者家属。不过,设计方案并不附带说明文本,所以外行人根本不可能看懂。
“初始状态……初始环境……缺省设定,没有问题……”
我仔细地逐行检查着,发现洪教授的设计方案除了在初始状态里面,把方强的健康状况调低,造成了终生瘫痪之外,大多数设计采取了缺省设定。这是正确的处理,方强当时已经危急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没有时间进行仔细研究,使用缺省设定,也就是最常见的情况设定是合理的。
“一般世界观设定……缺省,自我保护指数……”
“怎么了,是不是发现问题了?”
林彤彤注意到了我的动摇,而我此刻已经无暇顾及其他。
“自我保护指数是……9!”
“自我保护指数”,是患者所处世界中其他人的一种性格参数,共有十个等级。数字越小,表示性格越易于亲近,越没有猜忌和攻击他人的倾向。当然这是一个平均值,不同个体的数值会在这个值一定范围内浮动。通俗地说,这个数值表示的就是在患者眼中人应该如何去对待他人。
“既然是这样,那都固定成1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设计成一个可变量?”
“不!并不是别人越温和,越容易上当受骗就会让人觉得越幸福。身处在一群圣人之间,只会慢慢觉得自己卑懦肮脏,产生自我怀疑、厌恶的心情。”
“那么一般合适的数值是多少?”
“个人情况不同,变化还是挺大的,不过,应该都在3到6之间吧。”
“如果是9会怎么样?”
林彤彤迫不及待地追问着,她的脸上并不是兴奋或愤怒,和我一样,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其实不用我来回答,设定为9的情况,就是方强得到的那种人生。
“果然……还是洪教授设计失误了吧。”
“不,林律师,这不可能只是一个失误。”
没错,如果只是忽视了的话,“自我保护指数”的默认数值应该是4,而现在却被修改成了9。
这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而且,绝对是故意的!
头一直昏昏沉沉,就像裹在厚厚的棉被里一样,看来我真是已经过了无论熬上几夜、只要洗把脸就能重新生龙活虎的年纪了,小刘连叫了好几声我才被她吓到,茶杯还差点被碰到地上。
“杨头儿,您老没事吧?”
我瞪了她一眼,用沉默抗议。
“郝副教授叫你过去一趟。”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立刻。”
不用解释那么多遍吧,在她眼中我已经老到听不懂人话了吗?我站起来,用手搓了搓脸,向副教授办公室走去。
郝副教授今年五十有一,只比洪教授年轻两岁,所以等洪教授退休的时候,他也差不多该要找人来接班了。其实以他的业绩与威望,十年前就该当上教授,说起来也算命不太好。
进了副教授办公室,我看见公司的法律顾问方律师也在那里,这位方律师和我同岁,在法律界却已经是个能呼风唤雨的响当当人物。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好像出生的时候脸上就已经刻着“年轻有为”四个字了。
既然律师在场,我想郝副教授叫我来肯定是为了官司的事情,但他拿给我看的文件,却与此毫不相关。
《关于“刹那人间”系统应用范围扩展的可行性报告》
“这是……”我只不过浏览了一下报告书的内容,便能感到郝副教授在其中花费了大量精力,“也就是说,以后‘刹那人间’不仅可以应用于治疗无望的病患,还可以在严重伤残、并且自愿接受的患者身上使用?”
“还没有确定下来,不过法律方面的障碍已经可以排除了。”郝副教授用眼神示意方律师,方律师则点头向我表示确认。
“剩下的,就是公司内部的态度……”
我终于明白郝副教授叫我来的意图了。一直以来,“刹那人间”的治疗都秉承“患者不知情”原则,患者本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到不同的世界,从治疗协议的签订,到费用的缴纳,都是由患者亲属来完成的。也就是说,他们肯支付高额医疗费用唯一原因就是对患者的感情,而且完全不求、也不可能获得回报。
然而郝副教授的计划如果实现的话,那么一切就不同了,人们如果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的人生付钱的话,相信愿意接受“刹那人间”治疗的人将会大大增多,当然也会因此给公司带来丰厚的利润。
基于这个原因,公司的经营方一定会大力赞成这个计划,剩下的就是技术部门的意见。郝副教授之所以会寻求我这样的中层人员支持,一定是因为公司里有反对的声音存在,至于谁能反对郝副教授,除了洪教授之外没有别的人了。
“可是,副教授,再怎么严重伤残的患者也还是可以继续生活下去的,如果对他们使用‘刹那人间’……”
“医生要考虑患者的生活质量,严重伤残的患者,继续在这个世界上能得到的也只有痛苦,我们应该帮助他们获得内心的幸福。”
“这么判断是不是太武断了,即便是严重伤残……”
“我们没有逼迫他们,是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还是通过‘刹那人间’获得健全人的生活,完全由患者自己决定。每个人都应该有追求个人幸福的权力。”郝副教授打断了我的话,我的看法在他眼中是陈词滥调。
或许他是对的,但我还是本能地排斥这种计划,而且此时我的思绪,正被另外一件事情占据着。
人生设计的规则中实行监督制,也就是说一位人生设计师的方案要经过另一位人生设计师的审核才能被执行,洪教授的监督当然只能是郝副教授,只有他们两个才能接触到方强的设计方案。
如果说那个错误不是洪教授所为,我自始至终都这么坚信着,那么……
“小杨,你怎么了,刚才在发呆吧?”
“不,没什么,可能昨晚睡得不太好。”
“你得多注意身体,我对你的期望很高,将来人间公司和患者们全都要靠你们呢。”与平时不苟言笑的洪教授不同,郝副教授一直都给人亲切和蔼的印象,谁都会觉得他是一位忠厚长者,“好好工作,别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分散了精力。”
所谓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是指官司吧,我相信郝副教授也绝对不希望在法庭上败诉。只有胜诉了,这件事情才能成为他体面代替洪教授的杀手锏。然后,他就能和他的计划一起开创属于他的新时代。
真会这样吗?
事情说完,我起身向郝副教授告辞,方律师也跟我一起走出他的办公室。
“官司的事情放心吧,我一定会打赢的。”
这我绝对相信,林彤彤那样的小姑娘怎么会是他方大律师的对手,更何况这种官司本身就对原告不利。
“对了,方律师,你知不知道诚友律师事务所?”
“我刚当律师的时候就在诚友,现在虽然名义上是两个事务所,但诚友等于是我现在事务所的卫星单位。”
怪不得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
“那你认不认识有一个叫林彤彤的实习律师?”
“你已经见过小彤啦,她是我的未婚妻,就是我让她去找你的。”
这下我可真是目瞪口呆了。
“杨头儿!杨头儿!”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知道小刘已经喊了多少遍。总之看样子,再不应声她可能就要爆发,随便抄起桌上的什么丢过来了。
“啊?”
“教授找你。”
“哦,知道了。”
“错了!杨头儿是那边,你走反了。”
“什么?”
“是教授找,洪教授,不是郝副教授!”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犯迷糊,赶紧捏了捏耳垂,好清醒一下。小刘望我的眼神,简直就像看街边无家可归的野猫。
“怎么一上午都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失恋了?”
胡说八道,我又不是只会单相思却从不敢表白的小男生,虽然现在的感觉和那也差不到哪去。
洪教授的办公室比郝副教授的大不了多少,公司给两个人的待遇其实是差不多的。但若说起当事人自己的感觉,那就好像登顶前体力到达极限和真正会当凌绝顶之间的差别一样,没有人能等而视之。
“杨医生,请坐。”
在整个公司里,只有洪教授一个人会这样称呼我,我想他是想以此来提醒我人生设计师担负的责任。
“老师,您找我来……”
“郝副教授也找过你了吧?所以你一定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了。”
“是的。”
“必须阻止他的计划。”
“可是老师,恕我直言,严重伤残的患者往往可能失去生活的勇气,甚至会自杀,与其那样……”
“一开始是严重伤残,然后是普通伤残,接下来是身体功能有缺陷的患者,有心理问题的自杀倾向者,最后所有人都可以自由选择是在真实的世界还是在‘刹那人间’中生活,对吗?”
“应该……应该还不至于吧。”
“身为医生,只要患者还活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改善患者的身体状况,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而不是如何杀死他们,不对吗!”
我被洪教授的话震惊了,如果别人这么想还可以理解,但他自己这么说简直就是在否定自己的毕生事业。
“使用‘刹那人间’的患者都活着度过了完整的一生,老师难道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活着,但只有可感知的东西才会在他们的世界中存在。他们的生命,唯一可以探求的只有人生设计师给他们的那张设计方案,那就是他们世界的全部本源,如此单薄而已。而我们的生命,却存在着无限可能,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生,都比他们更加幸福。”
“所以,设计方案才那么重要,因为那担负着一个生命的全部意义,是吗?”
“确实如此,可无论是多么优秀的设计师,也是个渺小的存在。我们只能努力让他们的世界更广阔一点,但这一点点,对一个生命来说也太微不足道了。”
那一刻,我并没有沿着洪教授的思路想下去,因为我的内心正被某种近似愤怒的情绪支配着,正因为设计方案如此重要,所以在那上面做手脚就更加不可原谅!
“老师,有件事情,我怀疑方强的人生设计方案被郝副教授……”
洪教授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检查过那个方案了?发现有问题了?”
“嗯,我发现那份方案中自我保护指数被人改成了9。”
“是的,那是我做的。”
“什么?怎么会……”
“你先看看这个吧。”
洪教授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里输入了一个密码,然后,那里面开始播放一段影像。影像里面是坐在轮椅上的方强,而在他对面,居然站着洪教授本人。
“老师,您……”
影像里的洪教授居然向方强说出了“刹那人间”的事情,并且告诉了他那个设计方案意味着方强将会有怎样的人生,最后,他甚至还跪下乞求方强的原谅。
“刹那人间”的治疗之所以要秉承“患者不知情”的原则,是因为根本不可能让患者知情。试想一下,如果你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告诉你你的人生已经变成了那样一种状况,一切都是他设定好的。即使你想相信,你怎么去证明?如果你不相信,又怎么去证伪?
如此一来,这种告知不但毫无意义,还会让患者陷入自我存在的迷茫和恐慌,是种彻头彻尾的精神损害。
而现在,就是洪教授自己践踏了自己定下的规则。
“那是个善良的孩子,他能理解我的苦心,还是原谅我了。”
“善良?原谅?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意味着什么。你在利用他的无知!而且一切都不可挽回!就算他不原谅又能怎样?已经执行完的方案还能更改吗?对于你来说只有十秒,那孩子却已经在痛苦中度过了八十四年!”
多年以来对洪教授的尊敬与信赖,在这一刻都化作泼向熊熊怒火的滚油,我向自己一直以来的精神导师咆哮着。现在,我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开始觉得肮脏。
“你设计这种程序做什么?一个虚伪的下跪就让自己不受良心谴责了吗?说话啊!回答我!”
“这段从资料库中截去的影像资料都在这里。”洪教授从电脑中取出了光盘,“你可以把它交给那个律师,密码就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真是周密的计划,连最后让谁去告发他都已经提前设计好了,不愧是最好的人生设计师。他就是想让人控告他,并且在法庭上败诉。这样一来,在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下,郝副教授的新计划就不可能获得立法机关的通过,甚至人间公司都可能会被强制解散。
“你不说我也会做的,这样你就满意了?”
“那个计划必须阻止,不能把患者交给郝副教授那样的人,倘若他真能为患者着想的话,这件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说得没错,郝副教授是方强“设计方案”的监督,无论他是根本没发现那个错误,还是发现了故意不指出来,都不配做个人生设计师。可是……
“那么,能把患者交给你吗?”
“有些牺牲是必须的,这是为了更多人。”洪教授偏着头,看不到他的脸。
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生设计师能说出来的话。我知道他是对的,因为他一直都是对的。但一个人想去左右一个世界的法则真的好吗?人生设计师确实一直在为患者设计世界,可洪教授自己不也知道那世界永远不会比真实的世界更幸福吗?一个人,只要守住属于他自己正确的道路,无数立场不同的正确总有一天能汇集成这个世界幸福的法则。
只凭着自己的想法就要让整个世界都幸福,这么想实在是太自大了。
大学毕业进入人间公司已将近八年,今天我第一次翘了班,回到家里赌气似的狠狠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漱了漱口,决定给林彤彤打电话。
“喂,这里是诚友律师事务所。”
我拨的是手机,看来这号码已经被她当作了工作专用,而且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下班。
“林律师吗,我是人间公司的杨明。”
“杨先生,你好!”
“我已经从方律师那里听说你们的事情了。”
“啊,你都知道啦。”听声音稍微有点慌张,就算再怎么能干,她也还是个小姑娘,“不过你放心,工作是工作,和那个不相干,而且婚约什么的没有法律效力,说他是根本不认识的人也不要紧。”
律师都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吗?真想听听方律师的专业意见。
“有点事情想和你说,明天能见面吗?”
“好啊,到我的事务所来,还是我到你家里去?”
“我过去就好。”
约好了之后赶紧挂断电话,因为门铃也在通话中途响了起来,我慌忙跑过去开门,出现在门口的居然是小刘。
她还穿着上班时的制服,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我离开公司的时候搪塞她说有点不舒服,所以她说不定是来探病的。
“磨磨蹭蹭的,是不是藏什么不能让我看见的东西哪?”
我肯定是想错了,这哪是探病的态度,而且拿来的东西也不对,我隐约看见塑料袋里都是酒瓶状的物体。
好家伙!18年芝华士,一共四瓶。
“一个月的工资都用掉了吧,下半个月找我借钱可没有。”
“看那小气的样子,你到底喝还是不喝?”
其实我根本不用担心,女大学生自然有可靠的长期饭票。说起来我本就想找个小酒馆喝上几杯,现在有人送上门来就却之不恭了。
“来,杨头儿,干杯!”
“喂,你慢点。”
我见识过小刘的酒量,真喝起来我未必是她的对手,但看她现在的架势,却好像是成心要把自己灌醉一样,不知道白天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说,你没事吧?”
小刘突然放下了酒杯,来回搓着自己的大拇指。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杨头儿,你打算怎么办?”
“你偷听我和洪教授说话了吧?”
“没打算偷听,只是怕里面打起来。”
那时的情况在别人看来确实如此,虽然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会动手。
“杨头儿!你真打算把证据交给那个林彤彤,然后自己也出庭作证吗?”
“嗯。”
“你知不知道,洪教授是故意让你去告发他的,他宁可不要教授的地位,宁愿背上罪责,就为了阻止那个计划。”
“知道,所以更要去告发他了。”
“可是,那样洪教授会被迫离开公司,杨头儿你自己也干不下去了。”
“这些现在都无所谓了。”
小刘愤怒地盯着我,我知道此刻不能回避她的目光。最后,还是她先垂下了头,然后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想进人间公司?”
“知道。”
“你知道什么!洪教授和杨头儿都走了的话,公司里不就只剩下郝副教授那帮家伙了吗?我想进人间公司,就是想和洪教授还有杨头儿你一块工作,你们都不在了,那些患者以后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嚷完之后,小刘开始一个人坐在那里哭,然后灌自己酒。再冲我嚷上一通,再哭,再灌酒……就这么循环着。
“不能再喝了,这个样子还怎么回去。”
我真的不想阻止她,但已经到了不阻止不行的地步。
“我今天晚上不走了,可以吧?”
“胡说什么!喝成这种样子。”
现在送她回去很麻烦,我知道她在外面一个人租房住,这情况让人放心不下,但把她留在这里更麻烦。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冒着挨骂的危险把她送回她父母家了。
就在我从电话簿里搜索小刘父母的电话时,她突然从背后环抱住我。小刘的个子很高,年轻而结实的身体颇有分量,我差点被她整个压倒。
“喂!别胡闹,快放开。”
“杨头儿,你很讨厌我,对吧?”
“瞎说,怎么会讨厌。”
抛去性格不谈,小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基于本能,需要克制的是异性相吸。而且,其实我知道,她是最能为患者着想的人,虽然还没有资格独立制定设计方案,但无论是当我还是洪教授的助手,她付出的努力绝不比我们任何人少,只为调整一个参数就连续熬上好几夜都是常有的事情。
“不讨厌的话,为什么一直赶我走?我留下来行吧,行吧?行吧?”
行吧……
头痛欲裂。
宿醉的感觉比起大病一场还要难受。昨晚把醉到不省人事的小刘抱到卧室之后,我又一个人喝酒直到醉倒在餐桌上为止,真是自作自受。
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林彤彤那边已经快要失约了。我得赶紧出门,但在此之前,还得先把小刘叫起来才行。
然而我敲了半天卧室的门,里面却没反应。不得已推开门缝向里面看,却发现早已空无一人。
消失的不止是她,还有那张光盘。
……
此后的几天,小刘都没来上班,去她的住处找,房东却说已经退租了,甚至连她的父母都找不到她,看来她是下定决心直到开庭前都不露面了。
由于失去了物证,林彤彤不得不放弃对洪教授进行违规诉讼,而把主攻方向定在了“自我保护指数”设定过高这个“失误”上,我也几次出庭作证。但方律师针锋相对,也请郝副教授出庭在技术层面上进行辩解。法官毕竟都是外行人,在他们看来,副教授的证言当然比我更有分量。
一切都朝着越来越不利于原告的方向发展着,我已经竭尽全力,而林彤彤似乎也无计可施了。
直到预定审理程序中的倒数第二场庭审。
“本方要求向法庭呈递第145号证物,并提请证人刘青出庭作证。”
小刘居然出现在了证人席,而且,她是原告方的最后一位证人。
“这是怎么回事?”
我实在忍不住了,这是一家高级餐厅,而且菜单上最贵的菜色已经一字排开在我的眼前。再这样下去,得知真相之前,我非得先破产了不可。
“来,杨头儿,干了这杯。”
“不行,今天绝对不能喝酒。”
“小气。”
“偷了我的证物,现在又自己跑去作证,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毕业后你就别想进人间公司了?”
“可能吧,不过杨头儿你就能留下来了,不是吗?”
无视我定下的规矩,小刘把酒杯抵在唇边一饮而尽,好在今天只是红酒,以她那酒量足可千杯不醉。
“我可不希望你这样做。”
“我也不希望,一开始我只想把证据藏起来,让原告败诉就好。可是现在,不这样做不行。”
“为什么?”
小刘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面上推过来,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份病历。
是方强的病历,开具的单位是平海医院脑外科,也就是方强进行手术的那家医院。
“脑死亡……吗?”
病历上赫然写着脑死亡,但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在脑外科就确定为脑死亡的话,那他根本就不具备进行“刹那人间”治疗的基本条件。
“当时的手术失败了,由于方强的头部在事故中遭受重创,这种情况下取出大脑本来就有极大难度。不是说一定会失败,但失败的话也不能责怪医生。”
确实如此,当时我也在场。平海医院的医生是在方强母亲和洪教授的一再要求下才勉强同意进行手术的。
“也就是说,洪教授是在明知方强脑死亡的情况下,仍然进行了‘刹那人间’的治疗,是吗?”
“是的,平海医院方面因为怕演变成医疗事故诉讼,就对这件事保持了沉默,并且把全部的病历都封存了起来。”
“这么说,那些纪录片也是……”
“假的,无论是给方妈妈的,还是洪教授自称被截去的那一部分秘密影片都是假的,是他自己伪造的。我想只要去查阅资料库中有关方强的全部影片,总能发现破绽证明这一点。”
确实如此,没有患者的意识反馈,“刹那人间”系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凭空作出长达几十年毫无破绽的纪录片来。
“一开始我也觉得洪教授错了,既然错了,那他离开人间公司,连着杨头儿你也不得不离开就更错了,所以我想把证据藏起来,不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但现在既然知道洪教授并没有错,那我就必须帮助他完成这件事情。”
“你觉得教授这么做对吗?”
“杨头儿,方强死了,就连‘刹那人间’也不能再给他一次人生,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方妈妈看到洪教授做的假片子,看到方强坐在轮椅上那么痛苦,却还是坚强地活着。而方强四肢健全的时候却反而选择了自杀。我想,她应该总有一天会理解自己的儿子,这也是方强所希望的吧。”
“坚强活着什么的……是假的吧。”
“我不觉得那是假的,只是现在的‘刹那人间’还不能帮助方强实现罢了。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洪教授更能理解患者的心情,因为他是世界第一的人生设计师。”
小刘说话的时候两眼发亮,充满了憧憬之情,她真的很喜欢人生设计师这个职业。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就食言,自己也喝了一杯酒。
洪教授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事实上,他替方强实现了遗愿。而且他还拯救了方女士,如果那时告知她方强脑死亡的话,天知道这位母亲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至今仍然记得方女士得知儿子可以获得新生时的表情,相似的表情以前我也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但每次都会让我铭记终生。
这是所有人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吧。
然而,洪教授却还是说了谎,他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是善意的谎言,因为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但作为一个人生设计师却不能说谎,因为患者的那个世界要依靠着人生设计师的真实。
我们永远无法向世人展示患者的那个世界,让他们去判断那个世界是不是真实。我们或者真的依靠“刹那人间”为患者创造了人生,患者在那个世界里有爱有恨地活过。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这两种可能性对世人来说都符合他们看到的一切,那么更接近事实的就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因为这种可能需要的假设更少,“奥卡姆剃刀注”砍掉的是另一种可能。
人生设计师必须保证自己描述那个世界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谎言,只有那样,患者的世界对于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人来说才真正存在。患者的世界必须真实地存在,因为患者必须拥有真正的人生。
“人生设计师不会说谎”,我们必须让这句话成为一种客观事实而不是假设。那么,说了谎的人就不可能再是人生设计师了。
洪教授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因为这就是他教给我的事情。
……
“这份病历就交给你了,要不要把它给林律师,杨头儿你就自己决定吧。”
“你是怎么弄到的,医院不可能随便给你吧?”
“平海医院的小李医生是我男朋友,我们说好了,等我毕业之后,就和他结婚。”
刚刚流入口腔的红酒一下子窜进了气管,这个世界上还真是人人都会有一段姻缘。
“告诉我,你当他的女朋友是在这件事情之前还是之后?”
“小李医生是个好人。”
小刘仍然轻轻对我笑着,我知道,这已经不是现在的我还应该管的事情了。
终于到了最后的开庭日,涉及上亿元赔偿金的案件即将作出宣判。我在法院门口遇到了小刘和方律师,他们两个怎么凑到一起了?
“杨头儿,我已经决定等毕业论文完成之后,就到人间公司去应聘。”
“可是……”
“要是被拒绝了就第二天再去,再被拒绝了就第三天再去,直到把杨头儿你弄烦了,不得不雇用我为止。”
真是个像野猪一样只知道一往无前的女孩。
“好,我一定等着你!”
得到了我的答复,小刘蹦蹦跳跳地钻进了审判庭,想必这样的观众让维持秩序的法警也很头疼吧。
“郝副教授已经暂时放弃了计划,反正闹到今天这个地步,申请也不可能通过了。而且,现在要求人间公司解散的声音也很大。”方律师对我说。
“给你添麻烦了,今天你会给人间公司作减罪辩护吧?”
“不!我还是会给人间公司作无罪辩护,无论患者得到了什么样的人生,总能重新体验到生命的滋味,给他们这样希望的人生设计师们,不能够被判有罪。即便这场官司我输了,也一定要在所有人面前表明我的观点,人间公司在这场官司之后必须存在,人生设计师们的工作也必须继续。”
“拜托了。”我一边说一边向他伸出了手。
“快去吧,小彤还在等着你。”
我与林彤彤汇合的时候,距开庭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我发现她今天在胸前别上了律师徽章。
“恭喜你,实习结束了吗?”
“嗯,今天你可以叫我林律师了。”
她似乎想要拿新的名片给我,但翻了几个兜都没找到。为了掩饰尴尬,只好故意板起脸来和我说正事,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和我相视而笑。
“今天是最后一庭,原本没有法庭调查环节,但我向法院特别申请要求你出庭作证,如果你在作证的时候提起方强脑死亡的事情,我就向法庭呈交那份病历。如果你自己不说的话,缺乏人证的我出于策略也只好当做并不知道这件事。”
真是圆滑的说法,看来她是打定主意把责任都推给我了。
我这几天一直都在犹豫着。公开了这件事情,没有人会获得好处。洪教授不会被判有罪,但制造假影片,受到的责难只会比今天更多。人间公司的信誉将受到巨大损害,或许没有人再相信“刹那人间”治疗的真实性,患者们从此不再会得到新生。明知真相却只向法庭提供部分证据的小刘也许会被追究责任。而方女士,一方面由于侵害并没有真正发生,不会得到赔偿,另一方面她会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获得人生,情感上也会伤得更深。
但事实终究是事实,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在真实的道路上继续前进,只有那样,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不是幸福的。
“林律师,作为一个律师,你应该是希望我说出真相的吧?”
“律师必须尊重事实,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会帮助你让法官和大家了解真相,但作为方女士的代理人,我不希望在官司赢定的情况下节外生枝,损害当事人的利益。”
“我看你是下定决心置身事外,让我一个人作出决断了。”
林彤彤露出仿佛恶作剧被揭穿似的调皮表情,但她马上挺直了腰杆,似乎接下来的话,才是她要表达的正文。
“杨先生,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可以问问你的意见吗?”
“什么问题?”
“你说我会不会也遭遇过一场事故,现在其实已经是一颗与‘刹那人间’连接着的大脑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要这么想。”我笑着回答。
“可是即使你说不可能,也还是有可能的吧。”
要是这么说确实没错,我知道她不是,但其实我自己也有可能是一颗与“刹那人间”连接着的大脑。她知道我不是,却不知道她自己是不是。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真实的存在,还是“刹那人间”制造出来的虚影。
“所以我就想,或许这场官司也是某个像杨先生一样的人生设计师为我制造出来的,但即使真是这样,我也会感谢他,因为我能确定自己想要打这场官司,想要赢得诉讼的心情是真实的,这是他帮助我实现的事情。杨先生,不,杨医生,外界的真实和内心的真实究竟哪个更重要,你一定会给我答案吧。”
……
“现在开庭,请全体起立!”
作者简介:
进麦,80后,北京人,除了胖点其他方面都是扔人堆里就再也挑不出来的那种。胸无大志加上点顽固死硬,因此既然开始科幻创作就不会轻易停下。自认写的小说比本人更有关注的价值,所以,大家只要能记住文章的名字就足以令我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