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全文_作者:卡米尔·阿列克夏

我要激动得忘乎所以了。

明天,明天就是我的生日,独一无二的那次生日。每个人都在等啊等,等待自己的那次生日。在那之前,你只能在心里嫉妒那些年纪比你大的朋友,因为他们已经过完了那次生日,只剩下你还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等啊等,有时候你甚至会想,额的神啊,我永远也等不到十六岁生日那一天了,但那一天还是到了。

一开始我担心自己会睡不着。在黑暗中躺了半个多小时,我就又开了灯。床头边的墙上悬挂着一副挂历,我探出身伸手将挂历从墙上摘了下来,然后又钻回了被窝。抱着挂历,我用手指抚摸着明天的日期前那一个个红叉留下的凹痕。外面有点冷,我可不想在过生日的这周得上什么该死的感冒。因此,我将法兰绒面的被子又裹紧了一些。我知道这周末会有庆祝会,我还打算去好好玩一玩呢。

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都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其实从几年前开始,我就在盼望这一天了,不过那时候我的朋友们都还没有过自己的十六岁生日,所以我也不是太看重那事。那时候,我们都是无知者。

明天,我就可以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圈子了。

明天,我将知道自己的死因。

“卡罗琳!嘿,等等!”

我转过身,想看看是谁在叫我。帕翠丝正穿过人群向我跑来,她头上的两根长辫子随着奔跑的节奏来回摆动,就像两条发怒的小蛇,红褐色的尾巴上还系着蝴蝶结。

“嘿,帕翠丝。”我一边打招呼一边将书紧紧地抱在胸前。我悄悄加快了步伐,希望她能明白这个暗示,可惜她没有。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是吧?”她问。

我点点头。

她转过头低声说道:“真爽。”

我耸耸肩,进一步加快脚步。她是我们班最聪明的学生,他们让她跳了一级,大概四年前,不过这可不关我的事。她还要再当一年无知者,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

我从眼角瞥到了布拉德·宾德。真他妈的酷,他是要被烧死的,听说是。真够热辣的,想到这儿我不禁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帕翠丝问。我们正站在我的储物柜前,我把书放在膝头用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折腾着储物柜上的组合锁,假装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不过她还是发现了我对布拉德所在位置的一瞥。

“他可不行。”她翻了翻眼珠,“你不是认真的吧?”

“嘘——”我想让她闭嘴,真希望我有什么超能力,只要我一集中精力,就能把她轰走。

布拉德·宾德从他的柜子里拿出了夹克衫,他的柜子离我的很近,曾经有三个女生想要和我换柜子。他耸了耸他那完美的肩膀,将夹克穿到了身上,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上面连着一支铅笔的笔记本。不拿电脑,也不拿书,神啊,真他妈酷,够热辣。

布拉德离开后,帕翠丝的眼神使我恢复了正常,“他可没那么伟大,你知道的,听说他接吻的时候就像一条死蜥蜴。”

你是不是试过?我差点说出来。不过我可不那么孩子气,降低到和她一样的层次。今天我就十六岁了,放学后,我爸会带我去商场,我会得到那张小纸条,然后,我就会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圈子了。因此我又耸了耸肩,将刚才的念头放到一边,“他是被烧死的,他们那些人都很酷。”

帕翠丝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他的小纸条上写的是啥?‘燃烧的棉花糖’。不管他怎么说,在我看来这可算不上是真正的烧死。说不定他更应该和那帮噎死的家伙们多交流交流,到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他有多酷了。”

我终于受不了帕翠丝了,“你不会明白的!”说完我就扭头奔向几何学教室。也许辛迪·马歇尔今天会跟我套套近乎,我马上就要拿到死因通知单了,说不定我的单子上也会写着“碰撞”,就像她的一样。

但愿吧!

我上课差点迟到。瑟普勒夫人看我的目光里充满了尖酸,但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在铃声响起的同时,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正好看到辛迪·马歇尔向我投来的目光。我微微一笑。

“别盯着我看,你这个无知者。”她低声对我说,瑟普勒夫人正在分发随堂测验的卷子。坐在她身后的两个女生暗暗地笑着。我能感觉到她们飞射过来的目光,就像黄鼠狼的牙齿一样锋利。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她在椅子里转了转身,仔细地打量着我。我想要读懂她的眼神,但却无能为力。那意思好像很明显,就好像她要告诉我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而我应该早就知道她的意思。

感觉真蠢。

瑟普勒夫人从我俩身旁走过,在每个人的桌上放了一张空白试卷,然后走到下一排,发完试卷后又走回到讲台前。

我盯着几何学试卷,想要集中注意力,忽略那从脸颊经过耳梢一直延伸到后颈的热乎乎的感觉。

“嘿,叫你呢。”辛迪·马歇尔低声叫道。

我抬起头。

“那么你拿到你的条子了?”

我摇摇头,“放学后。”

她眯了眯眼睛。我能感觉到另外两个女生也在盯着我,她俩都是要被撞死的,但我仍然装作很酷的样子,至少我希望很酷。

她点点头,“等拿到你的死因通知单后,如果上面写着碰撞——不论是什么碰撞:飞机、汽车、自行车、该死的热气球,不论是什么——你都要来找我,就明天。”

我紧咬下腭,好憋住不笑出来。这可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最棒的邀约,但我仍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我特别想成为被撞的对象,真的。

“明天。”我重复道,她又点了点头。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那几个女生再也没有注意过我的存在,但我不在乎。明天一切都会大不相同。

明天,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我从来都不喜欢午餐。

每天午餐时,我都在倒计时距离生日还有多少天,想象着,今天,一切都将改变,但什么都没有变。我感觉自己并不像是个无知者,尽管在技术层面上,我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死因。我还未满十八岁,所以在获取通知单时需要父母或法定监护人在场。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跳过午餐,直奔商场,把这事儿一口气搞定。可是,我必须得等爸爸下班,这真不公平。

也就是说,即使我今晚拿到了那张小纸条,在明天上学之前,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死因。哦,我的父母肯定会知道,还有我弟弟,我猜。而且我肯定会打电话给帕翠丝,但那又何必呢?明天过后,我将有新的朋友和我一起消磨时光。

不过今天,我仍然被困在无知中。

我抓起餐盘,一屁股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板凳上。帕翠丝正在餐厅的另一头向我招手,我装作没看见。我把八袋芥末酱排成一排,挨个儿从角落撕开,然后慢慢地挤在合成蛋白和压缩蔬菜上面。

我暗暗扫视餐厅,不禁想要知道明天自己可以坐在哪里。哪些人会张开双臂欢迎我,这将完全取决于我的死因。

餐厅的一个角落正爆发出一阵阵骚动。肯定是那些要被烧死的小子,他们正挤作一团,争抢着食物。那些要被烧死的、溺死的、撞死的、电死的、摔死的——所有那些惨烈事件的牺牲者们——他们都集中在那边墙角的两张桌子上。那可是集中了最酷的家伙们的地方,我很确信明天自己也会坐在那里——至少也要坐在那儿附近。旁边的几桌也不赖——事故和谋杀,对吧?不过里面也混着几个自杀的小孩儿。坐在这儿就能看见,他们都穿着黑衣服,脸色苍白,就像一群啄食腐肉的乌鸦。

千万别让我坐到最后那两桌,病死与老死。呃——他们吃午餐的样子都那么无趣。如果我必须坐在那一桌,那么我的死因一定会是无聊致死。

“生日快乐,卡罗琳。”

我吓了一跳,手中的芥末酱喷了一身。我赶紧拿出餐巾纸来擦,但我的努力只是使几小坨黄酱变成了几大片。

“我——对不起,卡罗琳。呃——我——”

我抬头看了看杰米的脸。我们曾经是朋友,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住在街上,以前我们每天都一起骑车。只要一看到他,我的舌尖就好像又感受到了那种阳光与夏日的尘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后来我们就不再来往了,因为他的父母加入了反死亡机器联盟。有时候,在放学的路上,我会看到他的妈妈站在商场前,手里拿着一张纸板不断地挥舞。有时候纸板上写着“生命是用来活的”,有时候上面写着“不闻、不问——你的选择!”

杰米快十八岁了,但他还是个无知者。如果换作我一定会死掉,我宁愿死掉。

“没事儿,杰米。”我说,“别管了。”

他手里拿着几张纸巾,沾上水准备帮我擦。他正要将其中一张按在我的胸部,还好他马上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想要甩掉和他舒服地躲在商店的垃圾桶后亲吻的回忆。那时候我大概十二三岁,他差不多十四岁;就在他的父母加入联盟之前。我还记得,他的味道就像草莓一样。

我暗自希望杰米没有发现我的耳朵、脖子都已一片通红。最了解我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在他们那里我什么都藏不住,杰米就是其中之一。

“你妈妈放学后接你?”他问。

我继续擦着,并摇了摇头,“我爸爸。”

他点点头。我用那湿漉漉的纸巾擦着大腿上和胸部的污迹,他则一直看着我的动作,不过,他的注意力并没有真的在我身上。

“抱歉。”他再次道歉,不过我觉得他指的并不是芥末酱。

等到爸爸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刚一坐上车他就在我的额头亲了一口,“嘿,宝贝儿!大日子快乐!”

“谢谢。”

我将东西扔到后座上,系紧安全带。

爸爸坐在旁边,脸上的笑纹下垂着,“想不想先吃个冰激凌,或者……”他问,“来个比萨?看部电影?”

他怎么能这么没脑子?真想告诉他他有多蠢,但我一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滑进了我的胃底。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注意到了眼前这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他戴着眼镜,脸上胡子拉碴,他的毛衣很难看——这一次,我注意到的不仅仅是我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当然,我看到了我的父亲:他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死因是意外服药过量,房贷很高,工作很无聊,两个孩子,开着一辆N年前的老爷车,从租车公司买的,里程表上的数字很高,不过很便宜。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另一个人。这是个深爱着我的人,他甚至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种爱。拿到我自己的死因通知单——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件大事。我觉得他看上去很疲倦,比平时更加疲倦。

我伸手握住他那只把方向盘的手。

“当然,爸爸。”我说,“随你怎么安排。”

他用另一只手握了握我的手,就像一个用手叠成的三明治,我的手夹在他两手之间。他的眼睛好像闪了一下,随后他将我的手放回到我腿上,一脚踩下油门,我觉得,刚才的那一闪应该是我的幻觉。

我们一路向前,学校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吃掉了最后一个冰激凌,爸爸也吃完了。我们在湿巾上擦了擦黏兮兮的手指,然后扔掉纸巾站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爸爸给我买了一双新鞋、两本新书还有一顶帽子。他说我戴那顶帽子一定很好看,但我打心眼儿里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戴那顶帽子的。现在,只差最后一件事了。

“那么……下一步呢,小寿星?新手套?新专辑?你以前可喜欢逛音像店了。”

他走向商场的指示牌,研究着上面各个商店的名字。我走到他身边,放下手里的书和鞋子,摸了摸他的胳膊,“爸爸,到时候了。”

他没有回头看我,而是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起来。眼镜越擦越脏,因此我从他手里接过眼镜,用我的衬衣下摆擦了起来。当我把眼镜交还给他时,镜片已经干净多了。我拿起地上的袋子走向岗亭的方向,不用看指示牌我也知道亭子在哪儿,那段路已经烂熟于心。在这个国家里,没有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清楚离家最近的机器在哪儿。我知道它的营业时间(商场正常营业时间:早十点到晚九点),我知道它的收费(十九块九加税),我甚至知道它的商标字号。(欧麦牌死亡机器,迪戈公司出品:同样的检测结果——我们更便宜!)

我唯一不知道的,就是那张从出口槽中吐出的纸条上写的将会是什么。

已经有点晚了,商场马上就要关门了。绝大多数商店里已经没有了顾客。今天学校要上课,因此这儿也没什么像我这么大的孩子。还待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满脸疲倦站得脚疼的服务员和推着购物车头发乱糟糟的职业主妇。

放机器的岗亭就在洗手间旁边一个比较阴暗的角落。门卫撑开了旁边女卫生间的门,正在打扫。尽管如此,我仍然想要过去。我不想打扰到门卫,我也不喜欢他那臭烘烘的拖把,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再拖延下去了,我想要知道。

走到机器前,爸爸先停了下来。他翻了翻钱包,掏出了身份证和信用卡,他清了清嗓子,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看我。

爸爸将两张卡插进各自的卡槽,然后输入了他的社保号码、我的社保号码和其他必需信息,我觉得他的手抖了一下,但那一定是我的想象。大概是我的脑子短路了一下吧,脑子里好像充满了嗡嗡叫的蜜蜂,就像有电流在里面流动。我猜,不管怎么说,在大脑里嗡嗡响的应该是电流,而不是什么小蜜蜂。

机器上的绿灯亮了,一个箭头指向旁边一块镶在暗色金属上的、小小的、具有自动清洁功能的皮垫。我放下手里的包,缓缓将手指伸向凹槽。

“卡罗琳!”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回头看着父亲。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胡乱摸了摸,眨了下眼。

“嗯——再付五块钱,你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血型、血糖水平,以及你有没有怀孕了。”他指了指显示器上的字,然后皱了下眉,心烦意乱地说,“你应该没有怀孕,是吧?”

我靠他更近了一点,用双臂抱住他。他也将我抱在了怀中,有那么一瞬,我沉浸在他那由温暖而闷热的毛衣所包裹的父爱中,感觉这就是世界上最最珍贵、最最重要的东西。

我没有放开爸爸,也没有事先说明,而是直接将手伸进了他身后那闪闪发亮的凹槽。爸爸退缩了一下,然后将我的脸紧紧地搂在胸前。

我的指间闪过一阵轻微的疼痛,然后是麻木,机器的消毒阵痛喷剂起作用了。

我放开爸爸,他清了清嗓子,也放开了我。机器吐出了他的两张卡,我的小纸条也从下端的槽口滚了出来。我和爸爸都想伸手去拿,但就在我停下的一瞬间,他退了回去。我必须自己来,他知道这一点。他拔出机器吐出的卡片,放回钱包。我打开了纸条,阅读着上面的文字。

我看了三遍,四遍,看到第五遍时,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他轻轻地从我那僵硬的手指中抽出纸条,大声念出了上面的字。

“死于千年后宇宙熵增大。”他念道。

“可……”

爸爸一把抱起我,将我抛到空中,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我双手抱住他的脖子,身体放松,爸爸拽着我绕了一圈又一圈,我们就这样大笑着,很是开心。

最后,他终于把我放了下来,我伸手扶住机器,好让自己站稳。我感觉有点晕,还有些迷惑。

“千年后宇宙熵增大。”爸爸摇了摇头,展开纸条再次念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卡罗琳。这太棒了!下一个千年时你差不多要有一千岁了,也许你真能活到一千岁。想想看,医学在不断进步,大大地提高了人的寿命……这是有可能的,宝贝,这一切都会实现。”

爸爸大声笑着,再一次将我抱在胸前,我能够听到他的心跳,那是他发自内心的喜悦,“我希望你能够幸福长寿,卡罗琳,幸幸福福地过完长长的一生。”

“可是爸爸——”我的脸还埋在他那有些扎人的羊毛衫里,“明天午餐时我该坐在哪儿呢?”

王小亮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