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之城》全文_作者:苏恒 杨贵福

蚂蚁排着队忙忙碌碌,一个小男孩蹲在墙脚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用手指在它们的必经之路划开了一个小沟,然后把瓶口对准那里。打头的蚂蚁停了一下,然后爬进了玻璃瓶。后面的蚂蚁一只接一只毫不犹豫地爬了进去,在瓶子里乱窜。

边磊,快过来排练,就差你了。幼儿园的张阿姨远远地喊。边磊答应着把小瓶子盖上盖揣进兜里。张阿姨那边已经开始讲话了。

站队时大家动作要迅速,用余光跟你左右的人对齐,小组长出列,把袖标带好,帮助没站好的小朋友找到位置。张阿姨左右指挥着。队伍像蛇一样弯来弯去,有人埋怨别人乱动,有人使劲推搡前边的人。

彭菲彭菲。边磊偷偷捅正在帮小朋友对齐的小姑娘,你看我捉了好多蚂蚁,是它们自己爬进去的。

别闹,我整队呢。彭菲的两只羊角辫一扑棱,甩开边磊。

边磊,你干吗?张阿姨的声音。

报告阿姨,他给彭菲看蚂蚁0于明明在旁边打小报告。

小朋友要遵守纪律,不要打扰别人。张阿姨看着队伍说,小组长要多帮助其他小朋友,但不要被他们影响。

彭菲撅着嘴答应了一声。边磊说:彭菲,那我一会好好表现,你别生气。

小朋友们,听我讲。张阿姨站在前面说,今年10月1日是我们伟大的祖国建国37周年。现在小朋友们能够幸福成长,在中苏合作930所附属幼儿园快乐地学习、生活,这要感谢祖国;爸爸妈妈能够带你们离开中国,在这儿和基辅的叔叔们一起工作,也要感谢祖国。所以我们要向祖国母亲献上生日礼物。歌伴舞《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是李园长亲自编排的,大家要努力练习,把最好的节目献给祖国。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信——心!小朋友们的声音洪亮。边磊扭头看到于明明正擦鼻子,袖口锃亮。

那这次我们就看谁唱得最洪亮。张阿姨说,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预备——唱!

幸福的花啊啊儿心中嗯开哎哎放昂昂……边磊瞧了瞧彭菲,卖力地唱起来。

停!张阿姨说,边磊,你小声点。

为什么,是你让我们大声点的。

张阿姨没说话,于明明在旁边大声嚷嚷:你跑调!

边磊跑调,自己却不知道!小朋友们的笑声炸开了。

是阿姨让大声唱的!边磊大声说。小朋友们光顾着笑了,没人听他说话。

张阿姨说:今晚全基辅的中国小朋友都要去930所的大礼堂预演。为了让我们的节目效果最好,我们要先在幼儿园带妆彩排一次。小组长到我这来领化妆品,然后给大家扑粉,抹红脸蛋,再点个小红点,让大家做个可爱的小朋友!

我不抹红脸蛋。边磊又捅了捅彭菲。

边磊,又是你!张阿姨咳了一下,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就你总爱捣乱。化了妆抹成红脸蛋,才能烘托出喜庆的气氛。

我不抹,抹成红脸蛋就跟大家长得一样了。

大家都是一样的,怎么就你老有意见呢?张阿姨边说边开始分粉饼,看哪个小朋友不抢,我就分给谁。队伍哄地散开了,大家高喊着我不抢我不抢,都挤在阿姨身边。

边磊想撒尿。周围乱哄哄的,他报告阿姨去厕所的声音被淹没在粉饼里。边磊想着尿裤子会挨批评,就自己跑去了。厕所外边有一块空地,长着毛茸茸的野草,还有一些小花。边磊拔下一个草芯,轻轻碰碰地上的小蚂蚁,蚂蚁们突然加速跑开了,但是很快又聚拢回来,找先前爬过的路。边磊心想,它们也在排节目吧。

回到操场上时,周围静悄悄的。小朋友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站好了队,个个脸上抹得白白红红的,好像手工课里捏的面人,全都一个样子。边磊努力辨认谁是谁,那个口红斜斜扎到脸上的,一定是于明明,只有他才会那样擦鼻涕。边磊刚想大笑,就被拎到了队伍前面。张阿姨大声说:你又干什么去了?

去上厕所了。

为什么不先报告,我同意你去了吗?

报告了,你不理我。

你狡辩!张阿姨的声音高了起来,排练你迟到,唱歌你不好好唱,红脸蛋你不抹,现在竟然还狡辩!

我没狡辩!我就是去撒尿了!我不抹红脸蛋,像妖怪!

你还敢跟阿姨顶嘴,太不像话了!张阿姨声音尖尖的,今天的晚饭单独去休息室吃,不准和小朋友们说话!

我不去。边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什么休息室,那是小黑屋,我不要关小黑屋!

你和大家在一起,会把别的小朋友带坏的。阿姨说,彭菲,带边磊去休息室!

那我抹红脸蛋,我好好唱,还不行吗?我不要去休息室。边磊开始打哭腔。

彭菲,带他去!阿姨没什么表情。彭菲走过来拉边磊,边磊突然甩开她,使劲向墙脚的拱洞跑去。

边磊你站住!张阿姨也跑了过来。

边磊听见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张阿姨和小朋友们的呼喊声和风声混在一起,身后的小黑屋好像妖怪张着大嘴要把他吞掉。快跑快跑,从拱洞钻出去。

阿姨的声音越来越远,边磊,我要把你的表现告诉你爸,幼儿园以后再也不要你长托了!这是边磊听到阿姨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回头时,看见阿姨已经绕到大门旁边正掏钥匙,他跑得更快了。

边磊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一些大鼻子蓝眼睛的大人唧唧咕咕地谈着什么,两个黑头发的叔叔在路边高声谈笑。边磊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他们是阿姨派来抓我的吗?边磊心想,赶紧跑开。回头看时没见有人追过来,他开始犯困,缩到一个墙角里去了。

边磊。突然有人在喊他。边磊一睁眼,看到彭菲在不远处笑吟吟地朝他招手。

不好。边磊撒腿就跑,我不要关小黑屋!

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彭菲边追他边喊。

那你来干吗?

我来跟你一起玩啊。彭菲跟了上来,你不是喜欢看蚂蚁嘛,我带你去看更大更好玩的蚂蚁。

太阳悄悄地躲到了楼的另一边,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彭菲带着边磊东转西转,走过许多开阔的街道,又穿过广场。鸽子从边磊的身边咕咕咕地掠过,渐渐没多少行人了。等他们七拐八拐从小巷口转出来时,边磊看到面前一大片早春的荒地正在转绿,荒地的那边是一排尖顶的红色小楼。

你们两个是哪个幼儿园的?快找你们老师去,别在这儿瞎溜达。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两个叔叔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哦。彭菲站住了。边磊抻着脖子踮起脚,目光越过蒿草,小楼的大门两边各有一块跟门一样高的木牌。左边有好多字母的那块看不懂,右边的那块是汉字,边磊认识三个:九三〇。

你以前进去过吗?

我经常跟着王叔叔进去……彭菲说。

哎呀不好,张阿姨她们来抓我了!边磊大叫一声,扭头就跑。

彭菲一回头,看到有一支队伍歪歪扭扭地正往这边走,好多小朋友在里面挤来挤去。

瞎跑什么呀,彭菲拽住边磊,他们的花没我们的大,也没有红绸子。今晚全基辅的小朋友都来这预演,肯定是别的幼儿园的。

队伍越来越近了,小朋友们头上的花颤颤巍巍的,脸上搽得红红白白。

边磊说:我还不如在幼儿园把脸蛋抹红了,这样就能跟着他们混进去。

红脸蛋在这儿呢。彭菲掏出了一个小盒,每个小组长好几套呢。说着凑过去冲着边磊的脸上一阵乱拍。

边磊咧着嘴笑,彭菲你的脸真像猴屁股。彭菲看看边磊说:你的脸不像吗?边磊伸手就抹,彭菲一撅嘴,你还想不想看蚂蚁啦。

挤进队伍,边磊身不由己地往前走,彭菲却一转眼就不见了。边磊在人群中小声喊:彭菲彭菲。没人答理他。又走了几步,边磊大声喊:彭菲!

几十张脸一起转过来,似乎都是彭菲又都不是,个个脸上都是一个颜色。

边磊慌了。

后面有人拽边磊。一回头,一张血盆大口。

你是谁?边磊直往后挣。

是我!彭菲的声音。她抹着脸,口红蹭得到处都是,嘴好像更大了。

我可找到你了,彭菲。边磊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从人群中挤出来,他们绕到了一座小楼的后面。穿过很多阴暗的走廊,里面堆满杂物,两人走得磕磕绊绊。在一个拐角处向下走了几层,周围是冷嗖嗖的风。走廊里的一盏盏灯发出昏黄的光,他们的脚步和脚步的回声层层叠叠,似乎有很多人在跟着他们。边磊一回头,黑乎乎的墙上有许多人影,张牙舞爪忽大忽小,边磊吓得直往后退。

彭菲在黑暗里小声喊,那是你自己的影子,胆小鬼。

小楼的地下隐藏着巨大的立体迷宫,边磊就像困在里边的小老鼠,左转右转辨不清方向。他紧紧抓住彭菲的衣角,生怕跟丢了找不到路。彭菲推开一扇门,边磊往里一伸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玻璃罩下面,密密麻麻的黄色蚂蚁正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

这些蚂蚁是哪来的?幼儿园里的肯定不是它们的对手。边磊问。

嘘——彭菲摆摆手。

两个大鼻子蓝眼睛的叔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掀开玻璃罩拿什么对着蚂蚁一顿乱喷,蚂蚁马上全都死挺挺地不动了。叔叔把那群蚂蚁挑着分到两个玻璃碗里。

他们在干吗?边磊问。

给黄蚂蚁分窝,它们的数量一多了就会打架。彭菲小声说。

一个叔叔拿个针筒瞄着玻璃碗,剩下的人都盯着看。

一滴水从针筒滴到碗里的蚂蚁身上,那些蚂蚁蹭地一下蹦起老高,然后在碗里飞快地四处乱爬。几个叔叔也同时大叫着蹦了起来,大笑着互相拍着手,举着胳膊扭来扭去转圈,像一群高大的蚂蚁在跳舞。

边磊吓了一跳,是在打疫苗吗?

彭菲瞟了边磊一眼,小嘴角扬着,他们在给蚂蚁复活。蚂蚁都已经死啦,打了疫苗就能蹦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叔叔们又在那儿蹦什么?

这是个秘密。彭菲说,你保证上课不揪我小辫儿,我就告诉你。

不揪就不揪。边磊摇着彭菲的胳膊。

那你不能告诉别人啊。彭菲压低了声音说,其实这些叔叔和蚂蚁是连着的,所以蚂蚁蹦他们也蹦。我悄悄看过好多次才猜出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边磊想了想,那只有黄色的蚂蚁才和这些叔叔们连着吗?

是啊,你仔细看,蚂蚁的眼睛都是蓝色的,和这些叔叔的眼睛一样。

一个叔叔把复活了的蚂蚁全装进一个玻璃瓶,放在走廊里的一排架子上。边磊偷偷看,那叔叔的眼睛果然是蓝的,跟黄蚂蚁的一样。

那些架子上摆着好多和自己那个一模一样的玻璃瓶,每个瓶里都有一些蚂蚁爬来爬去,架子上的小灯一闪一闪的。边磊正想凑过去,却听见彭菲着急地说,不好,袖标叔叔来了,快躲起来。

走廊那边有个隐约的影子踱着步子走来。边磊一回头,彭菲已经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影子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胳膊上戴了个刺眼的红袖标。边磊一着急,钻到了架子后面,后背贴在墙上,冰凉的。

他的眼前被架子挡着,一团黑什么也看不见。好像几个人停下来唧唧咕咕地说话,又嘿嘿地笑。他们的舌头都像是打了好几个结,说的什么边磊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只觉得心怦怦跳,大气也不敢喘,袖标叔叔和彭菲一样戴着红袖标,是不是张阿姨派来抓我的小组长啊?

好一会,走廊里才没了动静。边磊轻手轻脚钻出来,架子上的蚂蚁还在,彭菲却不见了。

彭菲彭菲,边磊小声喊,没有人应答。

架子后面都没有,躲哪里去了呢?边磊沿着走廊找,才发现两边的小屋都差不多一个样子,门牌上没有字,而是一串奇怪的符号,中间有几个是拼音,边磊认识,有的字母R和N却是左右颠倒写的。门后边影影绰绰的很多人。边磊一间一间地探头进去,里面都没有彭菲。

有人从边磊身边经过,低着头走得很快,灯光惨白地照在他们头顶,表情都藏在阴影里面;有人来回溜达,胳膊上戴着红红的袖标。边磊就躲在角落里,看他们的影子被走廊里的灯光拉得一会短一会长。

边磊又推开一扇门。

看摆设似乎跟别的屋子差不多,但是他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同。边磊四下张望了一会,突然想到原来这里没有蚂蚁。哦,只有一瓶在桌子上,里面也有些蚂蚁,不过是黑色的。

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传进边磊的耳朵,那声音很微小却很密集,像在下大雨一样。边磊一回头,发现一扇门的后面藏了几个白大褂叔叔,黄皮肤黑头发,个个缩脖弓腰地坐着,脸快贴到屏幕了,那下雨一样的声音就是他们在敲键盘。他们的脸色就像旁边发霉的水泥墙一样,有点发绿。他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一眨也不眨,有位叔叔眼泪都流出来了,也不用手擦一下。没人吱声,更没谁转身看边磊。小屋里一片寂静,只有那下雨一样的键盘声,屏幕好像有什么魔力一样吸引着那些叔叔。边磊凑近了看,屏幕上没有动画片,只有各种符号和数字。

叔叔,你看到彭菲了吗?看准了都没戴袖标,边磊摇摇其中一个人的胳膊。

那叔叔转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边磊一哆嗦,刚想跑,却看见叔叔嘴唇张两下,没有声音,看口型是彭菲两个字,然后叔叔的目光就又沉到屏幕里去了。

彭菲躲在这里?里面只有一扇门,推开门,眼看着是平地,可是边磊往里一迈,被什么一绊,忽地栽倒了。

揉着屁股抬起头,边磊愣住了。

在高大空阔的房间里,密密麻麻的小黑点有的近有的远,在虚空中上上下下来回穿梭。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只黑色的小蚂蚁在奔波着。它们有时候互相碰碰触须,有时候匆忙跑开,有的在原地转圈,不,不是原地,它们悬在空中,根本没有可借以停留的地方。

无比寂静,却如此喧嚣,无数黑蚂蚁叫嚷着推搡着……飞在空中,却分明没有翅膀。

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蚂蚁是妖怪?边磊寒毛直竖,撒腿就往外跑,结果刚要站起来就被咚的一声撞回到地上。他大吃一惊,站起来,又被撞到了地上。他伸手一摸,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在脑袋上面,却什么都看不见。

一定有妖怪。边磊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胡乱摸索着往外闯,却总是被很多看不见的妖怪张牙舞爪地拦住去路。

突然,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不要吃我!边磊埋着头缩成一团。

边磊边磊。原来是彭菲,旁边还有一位叔叔。

彭菲你跑哪去了?边磊刚要跳起来,又被撞坐到了地上。他打着哭腔,彭菲这个屋里有妖怪,我被他们捉住了。

刚才也不知道你躲哪去了,原来藏在王叔叔的控制室这里。别急,等我救你啊。

彭菲按了个按钮。小屋里好像开始有雾,然后雾气慢慢浓重起来。飞在空中的蚂蚁有了依托,空荡荡的房间里,弯弯曲曲、形态各异的管道慢慢地显现出来。一个粗圆柱横在空中,细如小指的管道环绕在周围。又有更多的粗粗细细的分支与它们纵横交错又彼此相连,有些贯穿墙壁,伸向黑洞洞的远方,也不知道通向哪里。小屋好像一个巨大蚁穴的一部分,无数蚂蚁在这些透明的管道里爬行。

边磊正是被这些管道绊倒又被它们困住的。能看见就简单得多,他三两下绕过眼前拦路的管道到了彭菲身边。

王叔叔按了另外一个按纽,雾慢慢变淡,最后消失不见。看上去蚂蚁又开始在空中“飞”了起来。

它们……边磊指着眼前,他看到那里什么也没有,手指却触到一面墙。

王叔叔说,这些是透明晶体做的管道,专门用作观察蚂蚁的。彭菲刚才让管道显现,就像用砂纸打磨管道,好让你能看到。不过,如果一直打磨,这些管道可是会穿孔的。

说到这,王叔叔笑了,彭菲又淘气。只见彭菲在半空中坐着,小脚一踢一踢的,她招呼边磊,来吧,这些妖怪我都制服啦。

她肯定是正坐在管道上面,我怎么能比女生还要胆小。边磊心想,脚却挪不动步。

王叔叔在后面拍拍边磊的肩膀,小伙子不用担心,这管道非常坚韧,你们两个在上面跳都没有问题。

手能触摸到真切的坚实,眼前却空无一物。边磊摸索着朝彭菲爬,突然看到手掌下面有些蚂蚁不太一样,它们排成整齐的方阵前进,甚至脚步都是同时迈出的。

这是在训练蚂蚁吗?趁问话,边磊赶紧停下来歇会。

这是我们实验的一部分。王叔叔指着斜上方说,看那儿。

边磊一抬头,看到一个差不多跟他一样高的黑箱子挂在天花板上。

我们操纵那台机器控制蚂蚁。不过现在的实验只能做到控制蚂蚁做出同一种行为,等到实验成功了,就可以单独控制每一只蚂蚁做不同的事,就像它们自愿的一样。王叔叔说,每一窝蚂蚁都有一个蚁后,它负责管理蚂蚁。我们这个蚂蚁家族也有蚁后,但它不是真正的蚂蚁,就是那台机器。

这么大个儿的蚁后,它一定管理了很多窝蚂蚁吧?边磊问。

彭菲说,整个研究所的黑蚂蚁都是一窝的,它们全都归这个蚁后管。

那走廊里的黄蚂蚁呢?

黄蚂蚁都是小窝的,它们一多了就要分伙打架。黄蚂蚁没有蚁后,黑蚂蚁才有。

蚁后管蚂蚁,王叔叔管蚁后,那谁管王叔叔啊?

小王,哪来的小孩?一个带袖标的叔叔忽然出现在小屋里,面无表情地指着边磊和彭菲说,这是谁带来的?

王叔叔刚想说什么,袖标叔叔瞪了他一眼,快带他们离开控制室,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随便让闲人进来。

你不要骂王叔叔,是我们自己来的。边磊说。

袖标叔叔看看边磊,小朋友,你们现在生活得多幸福啊,所以要听话,快回幼儿园去,不然我告诉你们老师。

彭菲想说什么,边磊拉住她,我们听话,走吧。两人走到外间,边磊系了一下鞋带,然后拉着彭菲向外跑去。

你这家伙一向是阿姨越凶你闹得越欢,今天袖标叔叔也挺凶,你怎么就听话了呢?彭菲从荒地穿过来,坐下来摘裤子上的苍耳。

袖标叔叔是干什么的?边磊问,好像连王叔叔他们都怕他。

小组长呗,你没看见小组长都戴袖标吗?我也有一个。

一只棕色的蚂蚁爬到彭菲的脚上,她伸手弹开,蚂蚁打个旋落在地上继续找它的兄弟去了。一抬头,彭菲发现边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正在那端详着。

你怎么还惦记着那几只从幼儿园捉的小蚂蚁啊!彭菲说,这儿的多好玩,可惜袖标叔叔来了。

彭菲彭菲。边磊过来晃荡着瓶子说,这可不是幼儿园的小蚂蚁啊,你看你看。

啊!彭菲吓了一跳,你把王叔叔实验室里的蚂蚁偷出来了?

是啊,谁让袖标叔叔那么凶,他不让我玩,我就偏玩。边磊说着又掏出来个一模一样的瓶子说,这个才是幼儿园的蚂蚁呢。

彭菲凑过来,两人一起看这两个玻璃瓶。王叔叔那儿的蚂蚁和幼儿园的蚂蚁样子也差不多,好像王叔叔那的蚂蚁爬得更快长得也更黑亮一些。边磊把偷出来的那瓶打开,彭菲你帮我把那一瓶也打开。

两个人分别倒出几只蚂蚁到地上。蚂蚁们左右转圈,好像有点不适应。开始它们只是互相碰着触角到处乱爬,突然实验室的蚂蚁开始咬幼儿园的。边磊发现,实验室蚂蚁刚刚不知怎么爬出一个阵形,此时每只幼儿园蚂蚁的周围都好像围着好几只实验室蚂蚁。虽然数量基本相等,幼儿园蚂蚁却很快寡不敌众,一个个被咬死了。剩下的实验室蚂蚁又开始向外搜索。

哇,好厉害。彭菲对边磊说,我头一次没隔着管道看蚂蚁,想不到它们这么凶,我看比袖标叔叔还凶。

对,跟张阿姨一样凶。这边边磊捏着一只幼儿园蚂蚁晃了晃,可能这拨蚂蚁不够厉害,我们回去再找些比比。那边彭菲已经趴在地上叫,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边磊跑过去,看见实验室的几只黑蚂蚁正和一堆棕色的蚂蚁咬在一起,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遇上的。

不好不好。彭菲看着好多正赶过来的棕色蚂蚁说,不能让它们再打架了,会死的。说着对着地上一阵乱吹,把几只黑蚂蚁拣了起来装进了边磊的瓶子。地上的棕色蚂蚁四处乱转,好像还在奇怪为什么敌人一下子没了。

荒地这儿的蚂蚁更厉害。边磊把两只瓶子揣了起来说,看来是我之前捉的蚂蚁战斗力太差了。西边的太阳慢慢往下沉,好像天那边有一只很大的蚂蚁,正一点点把太阳啃掉。

彭菲,我知道幼儿园大杨树下有一窝特别厉害的蚂蚁,我们把这瓶蚂蚁带回去让它们比试一下吧。

那可不行。彭菲说,这是我们偷出来的,玩完了要把它们送回去。

嗨,不就是一小瓶嘛。边磊说,反正王叔叔他们那有那么多,也不差这几只,我们拿回去吧。

不行。彭菲咬着嘴唇说,不能拿,我们现在就要把它们送回去。

你怎么这么小气。边磊说,在幼儿园你就老是管着我,这次听我的吧。说着就转身往回走。彭菲追了两步追不上,急着说,边磊你才不是要带蚂蚁回去打架呢,你是怕不赶快回幼儿园,张阿姨就关你小黑屋!

我才不是呢。边磊转过身涨红了脸,我不关小黑屋,我说了上厕所她没听见,我是想把蚂蚁带回去打架!

你狡辩,你就是怕关小黑屋!我都跟你一起出来玩又带你看蚂蚁了你还捣乱。在幼儿园你就老害我被张阿姨骂,你怎么老给我捣乱。彭菲好像要哭了。

你别哭啊。边磊在彭菲身前身后地转,那送回去吧,我听你的。说着就把那瓶实验室蚂蚁掏了出来。

彭菲看到边磊拿出蚂蚁,又笑了,等回幼儿园我给你说情,不行就咱俩一起关小黑屋。啊!边磊你看这地上的蚂蚁怎么了?彭菲蹲下来指着地上的几只棕色蚂蚁。

边磊低下头,发现刚才和黑蚂蚁打架的这拨棕色蚂蚁,有几只已经不动了,旁边还有几只走路都打晃了。怎么死了?边磊凑近了看。

边磊,你看你瓶子里的。彭菲又叫了起来。边磊看见瓶子里也有几只蚂蚁不动了。他拿着小瓶晃了晃,那几只还是没什么动静。这下彭菲可真哭出来了。

这可怎么办?我们把这些实验室蚂蚁弄死了,要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边磊问。

你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这些蚂蚁都跟人连着吗?它们蹦叔叔也蹦。现在死了几只,肯定要出大事了,你说会出什么事?彭菲急得什么似的。

不会不会。边磊说,刚才它们还好好的呢,难道死还能慢性发作?啊,我知道了,它们是在装死,不想打架了……边磊越说声音越小。他还在继续使劲想,彭菲的眼泪却一颗一颗地往下滚。突然边磊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彭菲有办法了,我们可以把它们复活!

啊?彭菲抹了抹眼泪。

你不记得我们看到大鼻子叔叔把蚂蚁复活吗?王叔叔的屋子里也有那个铁架子,我们把它们救活了不就行了吗?边磊说。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彭菲破涕为笑。

天边的大蚂蚁已经把最后一点太阳啃掉了,周围看起来有点阴暗。边磊和彭菲朝那排红色小楼走去。

咦,叔叔们都去哪了?彭菲推开虚掩的门进去,发现小屋里已经没人了,王叔叔也不在。

边磊说:刚好我们趁没人把蚂蚁放回去。彭菲却慌了,不是真出大事了吧,平时这门不会不关啊。你快把死了的蚂蚁倒玻璃碗里,瓶子放回去,我去找复活药水。然后她开始四处翻腾。

彭菲翻了一会没找到,看边磊还在桌子跟前站着就说:瓶子放回去没呢?快过来跟我一起找药水吧。边磊答应着:放回去了放回去了。然后过来跟彭菲一起找。

他俩正翻得满头大汗,一个袖标叔叔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正拉长了脸看着他们。

哪里来的小孩,在这里乱翻什么?袖标叔叔问。

叔叔,我们要把蚂蚁复活。彭菲指着玻璃碗里不动的蚂蚁说,蚂蚁打架打死了,得复活。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从哪来的?都这么晚了快出去。叔叔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蚂蚁瓶子,想了想,又把玻璃碗里的死蚂蚁也倒进瓶子,转身走了。

会出大事的。彭菲急着追出去,叔叔你把死蚂蚁还给我们。

你听谁说的出大事了?袖标叔叔脸拉得更长了,谁跟你们说的?

蚂蚁是跟人连着的。边磊也跑了出来,不复活会出大事的。

嘁。袖标叔叔白了他们一眼说,又来胡说八道。这次说完没再理他们,在昏暗的灯光里往走廊走去。

脚步声越来越小,慢慢就听不见了。边磊和彭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边磊小声说:这个袖标叔叔是刚才的那个吗?

彭菲说:不是,好像是另一个,我见过好多袖标叔叔,他们一个比一个凶。

边磊说:就算他比张阿姨还凶,我们也得把死蚂蚁要回来啊。

是啊,不然出大事了可怎么办。

两个人开始沿着走廊四处找那个袖标叔叔,很多人在他们身边急匆匆地跑,手里端着很多玻璃瓶。走廊里的架子都空了,只剩下小灯还在一闪一闪的。

难道蚂蚁都被袖标叔叔抢走了?边磊正说着,突然停下脚冲彭菲嘘了一声,指了指拐角露出的半个人影。

是袖标叔叔?彭菲小声说。

我们去看看。边磊猫着腰走过去。

影子越来越近。俩人刚要转过去,影子一动,一个人就跳了出来。仨人都吓了一跳。

彭菲,边磊,你们怎么在这?那人先开口说话了,原来是王叔叔。

我们要复活蚂蚁,但是被袖标叔叔抢去了。彭菲说,我们在找他。

什么复活蚂蚁?王叔叔问。

边磊说:我偷了你屋子里的蚂蚁出去打架玩,打死了几只,我们想把它们复活,就像大鼻子叔叔他们做的那样。

彭菲说:不然会出大事的。

你是说,袖标叔叔拿走了瓶子里的蚂蚁?王叔叔说。

嗯,我们正在找他。边磊说,会不会真出大事啊?

是出大事了,不过跟蚂蚁死了没什么关系。蚂蚁死了也救不活,你们平时看到的是复苏冷冻的蚂蚁。王叔叔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过了一会说,我没空送你们出去,待在这里也不安全,你们跟我来吧。

王叔叔一手牵着边磊一手牵着彭菲转了几个弯,又在一个台子上边摁了半天,打开了一扇厚厚的门,接着又下了几层楼梯。天好像比刚才冷了,灯也不怎么亮。边磊往上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好多蚂蚁在头顶上飘着爬。忍不住问:王叔叔,这里也有会飞的蚂蚁?

王叔叔说:是。我们的管道不仅通到这里,还通向更远的地方。整个研究所到处都交错着这样的管道。

王叔叔在一个门口停住,贴在上边听。边磊挤在王叔叔身边,从门缝看到里边的灯光也很暗,几个光秃秃的后脑勺来回晃动,嘁嘁喳喳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边磊,看到了什么?彭菲小声问。

哇,我看到了抢咱们蚂蚁的袖标叔叔,还有另一个袖标叔叔,还有很多袖标叔叔。听不太清,好像说什么病毒、反应、监控……失效什么的。是不是他们发现蚂蚁被我们弄死了啊。

老大哥真的能确定病毒会在人蚁之间传播?有个很大的声音突然传了出来。这下彭菲都听见了。边磊看见一个秃后脑勺站了起来说:是,老大哥认为整个实验已经完全失控,结果异常严重,所以决定关闭实验室,并且用四号机组制造大火来紧急清洗,行动就在今晚。

啊?!到这个程度了?很大的声音。然后里边一阵嗡嗡的讨论声。彭菲又听不清了,她赶紧拉拉边磊的衣角。

里边说,每个什么室的病毒都不一样,说到黑蚂蚁了……什么会让信仰纯净,什么萃取,注射……这都是什么意思啊?边磊小声说着,袖标叔叔把蚂蚁放玻璃碗里了,他也想复活蚂蚁?正说着,却听见王叔叔的呼吸越来越重,他把彭菲和边磊拉到一边说:你们千万别出来,然后就冲进屋去。

边磊和彭菲在黑影里偷偷瞄着大开的门,袖标叔叔们好像吓了一跳,有人站起来嚷嚷。王叔叔说:你们不能给人注射这种病毒!

秃后脑勺转了过来。边磊看清了他的脸肥嘟嘟、笑眯眯的,很多褶子的阴影在暗黄的灯光里抖着。

他说:小王,病毒不都是有害的。我们实验室的和老大哥的那些正相反,它能让我们更努力工作也更忠诚,所以我们要趁老大哥清洗以前保留一些火种。

不是的。王叔叔说,那和努力工作不一样,我们不能那样做。

一个袖标叔叔哼了一声说:就你道理多。如果不是老大哥为了他们自己要关闭实验室,我们还有更多的时间。

另一个袖标叔叔指着王叔叔,你说说,你有什么好怕的?除非你不想努力工作也不想对工作忠诚。

这个病毒也会让人失去个人意志和创造力,到时候大家都会变成一个模样。王叔叔说,失去了这些,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在说什么?这回轮到边磊问彭菲了。

呃……我也不知道。彭菲想了半天说,好像是王叔叔不想让大家变得一样?一会等他出来我们问问他吧。

呀,他们把王叔叔捉住了!

几个袖标叔叔抓着王叔叔,另一个袖标叔叔正把针从王叔叔的胳膊上拔出来,药水滋地从针头上又喷出来了点。王叔叔的脸都要拧到一起了,大口喘着气。

秃后脑勺慢悠悠地说:小王,我知道你一直是最努力的,我们赶上了多好的时代啊,未来长着呢。

袖标叔叔们把王叔叔推出来,门在他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三个人躲在角落里。王叔叔靠墙坐在地上,脸色难看得就像之前在小屋里敲键盘的几位屏幕叔叔。边磊小声问:王叔叔怎么啦,他们为什么给你打针?

王叔叔喘了一会说:虽然告诉你们也不懂,但还是讲给你们听吧。可能以后我就讲不出来了,嘴里只会重复别人允许我说的话了。

两个小孩相互看看,边磊伸手摸摸王叔叔的脑门,对彭菲摇摇头。

最近发现930周边荒地的蚂蚁行为异常,检测发现是研究所的病毒泄漏感染了它们。更糟糕的是,这些病毒可以由蚂蚁传染给人类。

人染上会怎么样,变成蚂蚁吗?彭菲问。

感染不同的病毒表现也不一样。比如走廊里黄蚂蚁的病毒,能让人变得不喜欢被别人管着,只愿意跟自己一伙的人团结。有个老大哥,他很强壮,但他担心黄蚂蚁的病毒会让染病的人不听自己的话跑掉,于是就想把所有的蚂蚁病毒清洗掉。最终决定用大火。

大火?要放火啊?边磊说。

不是,那只是代号。王叔叔的语速慢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大火的真名叫——核。

核?很厉害吗?边磊问。

是。它能穿透到地下很深的地方并且保持很多年,把研究所里全部蚂蚁病毒连同传出去的统统杀死。不过也可能会烧死烧伤很多人。王叔叔说,但是老大哥认为有些人不听话跑掉了,结果会更严重。

所以走廊里的黄蚂蚁都被拿走了要杀掉?

对,黄蚂蚁都被大鼻子叔叔们拿走了,所有实验室都在紧急处理他们的研究样品。我本来也要去实验室进行清理,但发现组长他们好像另有什么计划,才要去看个究竟,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你们。

那黑蚂蚁呢?我看秃后脑勺伯伯他们不怕这个病毒。边磊又问。

黑蚂蚁病毒和黄蚂蚁不一样,它会让人很听话,只会做别人让你做的事。我怀疑现在身边已经有人感染了这种病毒。

小屋里那些屏幕前的叔叔们?边磊问。

还有现在的我。我接下来会低烧和抽搐,然后很快这些症状就会消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彭菲说,那就不用担心了。

又怎么会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病毒扩散以后,我们都会住在狭窄拥挤的地方,每天忙忙碌碌却永远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王叔叔指着头顶上的蚂蚁,就像它们,在看不见的管道里一圈一圈地爬。大家都一样,甚至,还想要求别人变成和自己一样。

我不想变成和别人一样,也不想把别人变成和自己一样。边磊说。

彭菲说:我知道,他在幼儿园不肯抹红脸蛋,张阿姨气得要关他小黑屋。

边磊脸一红,冲过来要揪彭菲的羊角辫,被彭菲一推,兜里的什么东西蹭在墙上咯吱一声。

边磊掏出个小瓶发了会呆,所有的蚂蚁都有……病毒吗?

感染了的才有。

那幼儿园蚂蚁有吗?

没有。那个地区刚刚采样过,完全清洁。

王叔叔,你不用担心啦!边磊兴高采烈,他们给你用的是我从幼儿园带来的那瓶蚂蚁。

啊!王叔叔叫了出来。

边磊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把能打架的蚂蚁带回幼儿园比试,在你的小屋还回去的是幼儿园的……然后被抢走了。真正的实验室蚂蚁这儿呢。他晃着手里的小瓶。

你!彭菲也叫出声来。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彭菲说,这些叔叔们不会感染病毒,就没事了吧?

王叔叔站起来好一会没说话,然后说:不对,如果这瓶蚂蚁没作用,他们也会很快发现,到时候恐怕还会有麻烦。我们现在得赶紧回地上控制室,用蚁后引导管道里的蚂蚁去销毁室。说着带着边磊和彭菲向外面走。刚走出来,门就自己关上了,紧接着一道铁闸落在他们身后。边磊看见有个袖标叔叔正在按钮,还有两个袖标叔叔向另一边跑去。

他们封住门想做什么?王叔叔边爬楼梯边自言自语,忽然脸色一变,顾不得两个孩子,一个人冲进控制室。

边磊和彭菲追进去,看到王叔叔正在一个屏幕面前不断敲击键盘,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他们破坏了控制室的设备,现在我们无法打磨出管道的出口,蚂蚁进不去销毁室了。王叔叔说,刚才那两个人就是走紧急入口到这里来的。

没等边磊和彭菲说话,王叔叔继续敲击键盘,一幅幅图像从屏幕上划过。他死盯着屏幕,像是在找什么。

王叔叔停住一个画面,又敲了几下键盘,一个小黑点被放大了。

那是蚁后。王叔叔说,他们把蚁后挪到了会议室上方。

边磊抬头看,本来悬在天花板的蚁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王叔叔你看,蚂蚁怎么都跑了。彭菲指着上空喊。边磊一抬头,看见好多蚂蚁掠过他们上方,涌向一堵壁上的洞口。

明白了。王叔叔使劲拍着桌子,他们想用蚁后在人群上方聚集大批的蚂蚁,然后打磨管道在那里穿孔,放蚂蚁下去咬人!

啊?边磊和彭菲瞪大了眼睛。

蚂蚁直接咬啮人的话,病毒没有失活,不仅会感染,还可能出人命的。王叔叔在小屋里来回打转,汗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我们可以把蚁后再弄回来呀,边磊说。

可是现在控制室的位移控制系统已经被他们破坏了,没办法远程转移蚁后。

王叔叔又坐到屏幕前看了看画面,有一幅画面上一片漆黑。而且他们关掉了电力系统和联系外界的渠道,闸门被放下,我们来不及通知消防人员。蚂蚁过不了几分钟就会到达会议室,我们救不了他们了!

叔叔们也被关小黑屋了?边磊看着王叔叔小声说,他们为什么不跑出来?他们愿意被关小黑屋吗?

王叔叔的眼睛湿润了。他摸着边磊的头叹了口气说:当然会有不愿意的,你们还小,还不明白。然后转身望着屏幕发呆。

那就没办法了?边磊问。

除非,王叔叔说,除非我能进入管道把蚁后搬走,但是管道太窄了,我钻不进去。

我能进去啊!边磊说,王叔叔让我来吧。

不行,你太小了,推不动蚁后。王叔叔说。

还有我呢。彭菲凑上去说,我们俩一起总推得动了吧。

王叔叔看看边磊又看看彭菲,过了一会说:你们俩真不害怕吗?

不害怕。边磊说,我不要叔叔们被关小黑屋,我们快点救那些叔叔吧。

王叔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好,边磊彭菲,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们从管道的这头进去,有一条很短的通道直通会议室上方。到时你们把蚁后推到我说的一个地方,这段路可能有点长,但是一定要推到我让你们停的时候才能停的地方。

没问题。

蚂蚁不会离蚁后太近,所以记住一定不要离开蚁后,否则会非常危险。戴上这两个耳机,我会随时跟你们联系。

王叔叔说着打开了管道的一个入口,还想再嘱咐什么,边磊已经一头扎进去了。

管道壁接触身体的感觉很奇怪,好像有点弹性,软吞吞的。到处都是沙沙的声音,王叔叔在耳机里告诉他们这是蚂蚁爬行的声音。边磊说:彭菲彭菲,你说别人看我们是不是也在飞啊?彭菲没出声,紧跟在边磊后边。好多蚂蚁在他们的上下左右爬来爬去。

王叔叔,我们身边有好多蚂蚁,会不会来咬我们啊?彭菲说。

不会的,这个管道结构很复杂,虽然看着近,其实它们要绕很远的管道才能接近你们。王叔叔的声音传来。边磊伸出手指戳向一只蚂蚁,那家伙隔着管道狠狠地朝边磊的手指咬了过来,然后撞在管道上弹了回去。

王叔叔,我们摸到了三个岔路口,该向哪个方向走呢?边磊说。

三个岔路口?王叔叔说,他们把管道通到会议室时改变了管网结构?

王叔叔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边磊彭菲,你们快退回来,太危险了,这是一条新路,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万一走错了,你们不但找不到蚁后,还可能直接遇上蚂蚁!

我们一定要去救叔叔们。边磊说,让我们想想,再想想。

快回来!王叔叔说,不要冒险!

沙沙的声音更大了,是蚂蚁越来越近了吧,它们会不会遇上我们?

边磊突然说,王叔叔我有办法了,我这还有一瓶实验室蚂蚁,它们肯定也听蚁后的,我让它们去认路!他说着把瓶盖打开,放在管道上,自己后退了几步。

几只蚂蚁窜了出来,它们几乎半直立着转了几个圈,然后突然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了。

彭菲,跟上!边磊爬过去顺手捡起瓶子盖上。

终于看到那个屏幕上的小黑点了。不,它不是小黑点,它是一个有边磊一半高的、黑黝黝的铁家伙,它的名字叫蚁后。

边磊和彭菲用手摸摸它。微微颤动,还有点烫手。

这就是会议室的上边?彭菲小声说。

边磊透过管道看到,下面有很多青蓝色的帽子。其中一顶帽子正颤抖着想遮住黑长的头发,头发却总是顽强地探出来。旁边的袖标帮助她把不听话的头发塞进去,扣得严严实实。一色的青蓝帽子海洋,板结成暗色的地面。突然,一只胳膊带头举起来,一张面孔张大了嘴嘶叫。很多胳膊举起来,拳头向上疯长,每个仰着的面孔都像干涸的鱼张大嘴同时开合。他们定是在一起疯狂地吼着什么。管道阻离,边磊他们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胳膊的丛林枯萎下去,然后所有面孔也淹没在青蓝色的泥沼之中。

彭菲问:他们看到我们了吗?

边磊向下看看说:我们快走吧。边磊和彭菲使劲推蚁后,它开始缓慢地移动。

沙沙声更近了。

王叔叔,我们现在算救了这些叔叔了吗?边磊边推边问。

王叔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们很勇敢……

突然彭菲说:好像能看见管道了。

在原本空旷的视野里,整个管道的轮廓突然显现出来。开始还是模糊的,接着迅速清晰起来,像铅灰色的坚硬的水泥。很快两个孩子就被关在狭窄的管道里面,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微弱的光照进来,映着粗糙的管壁。

王叔叔的声音传来,他们正在打磨所有的管道,蚂蚁随时会冲出来。边磊彭菲你们要快,去销毁室。

正说着,突然彭菲喊了一声:不好啦,蚂蚁过来了!

边磊回头一看,瞪大了眼睛。

远处一股“黑水”蜿蜓着缓缓地朝这边涌来,几乎堵住了整个通道。耳边低沉的沙沙声越来越响,已经变成了轰隆隆的声音。那不是黑水,那是无数只黑色的蚂蚁拥挤着、翻滚着奔袭过来,朝着它们的蚁后和两个孩子。昏暗的管道里一片喧嚣。

不要怕,它们不会接近蚁后。王叔叔急忙说。

彭菲一边推一边说:我不怕,我不怕。王叔叔说它们不会咬到我们的。

不要停,继续推蚁后,销毁室就在前面!

边磊,蚂蚁真的不会咬我们吗?万一咬到了我们会变成屏幕叔叔那样吗?

我肯定不会有什么变化,不过没准你会变成个小蚂蚁,扎小辫的那种。

别闹了,我才不要变蚂蚁呢。彭菲急了。

好,不变。万一他们要把你变蚂蚁,我就去救你。

停在这!王叔叔的声音。

可是这里没有出口啊。彭菲说。

不要急。爬到蚁后的另一面,不要动。彭菲嗖的一下翻了过去,转回头和边磊一起看着眼前这潮水一般的蚂蚁。

突然,隆隆声消失了,管道里异常安静。边磊看看蚁后,没发现有什么变化,但蚂蚁们全都停了下来。

一会儿,蚂蚁们又开始动了起来,这回却不再是“隆隆”,而是“咚咚”,整齐的咚咚声,就像有大锤在管道上砸着。蚂蚁们一起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原地踏步,就像边磊曾经看到的那个小方阵。不过这次不是一小队,而是无数只,塞满整个管道。

这是怎么回事,王叔叔?边磊问。

我控制让蚂蚁齐步走,用共振的力量把管道震开一个出口。王叔叔说。

蚂蚁继续走着正步,咚咚声越来越响。

什么是共振?彭菲问。

共振就是让物体以固有频率振动,使它达到最大振幅。你们以后会学到这些知识的。共振的力量很强大,有人能用很尖的嗓音震破玻璃杯。

管道这么结实也行吗?边磊问。

以前有个将军叫拿破仑,他命令士兵过桥的时候齐步走,结果引起了桥的共振,那座桥就塌了。

彭菲喊:王叔叔,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啦。

王叔叔的声音传来:他们还在加快打磨管道,如果这个时候管道在别的地方断裂了,就会有蚂蚁泄露出去。

边磊说:彭菲别怕,拉住我的手。

突然,完全的漆黑当中裂出了一道光。裂纹很小,却好像是一下子就产生的,透进来微弱的光。蚂蚁停住了,隔了几秒钟又开始走正步,但是这次走得更加急促,咚咚声变得比之前更尖细。

王叔叔说:这是根据管道裂开后新的固有频率在调整节奏。

一会儿,管道又裂了一道纹。

蚁后还是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是边磊知道它正在发布着命令。因为眼前的裂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渐渐地眼前的管道模糊起来。突然王叔叔说:边磊彭菲你们退后一步,蹲好别动!

咔的一声,管道裂开了一大片,蚁后无声无息地从裂口中掉了下去,蚁群朝边磊和彭菲的方向猛扑过来。

哎呀!边磊和彭菲抱着头埋到了身体里。哗哗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个不停,彭菲打着哭腔说:不要咬我。边磊悄悄从指缝里往外看,然后直起身子捅捅彭菲说:彭菲你看!

彭菲抬起头,看见从刚才蚁后掉落的裂口上,无数蚂蚁涌了出去,像是黑色的大潮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出口下面一片漆黑,不知道有多深。王叔叔大喜过望的声音传了过来:边磊彭菲我们成功了!我去救你们。

边磊掏出那个玻璃瓶,看了又看,然后丢了下去。

小红楼的外边一片漆黑,只听到远远近近都是卡车启动和刹车的声音。防空警报时而响起,在夜里显得异常刺耳。

王叔叔,边磊问,会议室的叔叔阿姨们都得救了吧?

有一些人是无法救助的,就算不感染病毒也没什么区别。他们之所以觉得变成那样很好,是因为他们早就是那样的人了。王叔叔叹着气说,像是在回答边磊的问题,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边磊,我总算找到你了!是幼儿园的张阿姨,她一把抱起边磊。

张阿姨我真的请假了,我不要关小黑屋。边磊哭了。

不关小黑屋,不关小黑屋。你快告诉阿姨这一下午一晚上你都去哪了?

我和彭菲去看蚂蚁了,好多蚂蚁能让人不听话,还能让人更听话,有一些叔叔要打针,后来我们还救了好多人,蚂蚁最后都掉下去了。在张阿姨的怀里,边磊突然觉得很困,打不起精神再说话。怎么这么多人,小朋友们的演出散场了吗?

哦,做了这么多事啊,真能干。张阿姨拍拍边磊,声音有点颤抖,这孩子现在倒挺听话,估计给吓坏了。彭菲呢?

旁边一个声音隐在黑影里说,有统一安排,不在你这一组。

有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冷冷的声音答:会告诉你的。

我们要去哪里?

还是冷冷的声音,你会知道的。

不时有人大声说:跟上,别掉队。

弯弯曲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直通向很远的黑暗里去。每个人都紧紧地跟着前面的人,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去。

而前方,除了默默无声的队伍只有一片黑夜,别的什么也看不到。边磊觉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一歪头便睡了过去。

2010年7月5日,北京遭遇几十年不遇的高温酷暑天气。

中关村层层叠叠的建筑物上,玻璃窗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边磊从写字楼里出来,在强光里勉强睁开眼睛,汇入打着各色阳伞的人群,裹进扑面而来的热气里。

唐家岭要拆了,下周还要找地方住。冲完澡以后躺在床上怕出汗不敢动,每天要赶兵荒马乱一样的早班公共汽车,这样的日子就要成为回忆了。别了,三平米的单间。手底下的几个实习生得好好管教一下了,眼下的XBD项目必须得加快进度,接下来的MYT项目的计划已经上了中层会讨论,周六还要部置XCD培训。

我不抹红脸蛋,我不抹红脸蛋。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她一边在母亲的怀里满脸不情愿地挣扎着,一边眼泪汪汪地往他这儿看。

大家都是一样的,怎么就你老有不同意见呢?年轻的妈妈说。

是啊,边磊揪了揪小女孩的羊角辫,化了妆抹了红脸蛋,才能烘托出喜庆的气氛。

沙丁鱼样的队伍裹着边磊挤进了罐头样的地铁车厢。好像有人踩到了他的脚,他四下看看,没有谁有任何表情。

手机响了,在人堆里他抽出胳膊举到眼前,公司的短信,项目申报表有几项信息需要他确认。出生地、幼儿园及证明人、小学及证明人、一直到硕士及证明人。立即回复。

出生地也要填?他输入一行文字,Припять,Украина。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淡忘的可能只剩下这个地名的俄文写法。很多人从未听说过这个小镇的名字,他们只是略知道小镇旁的一些故事。而那些故事,对于边磊来说,早已不如英文缩写名词来得重要,那是每天都要挂在嘴上念几百遍的。

边磊删掉了俄文,改成众所周知的中文表述,在车厢门关上的一瞬发送出去:1~5岁,切尔诺贝利,乌克兰。

老大哥还是没能阻止兄弟们离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黄蚂蚁没有被大火清除干净。不过,边磊心想,还好我们的生活没有受到黑蚂蚁的影响,没有变成王叔叔说的那样。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