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幸福:长生梦》全文_作者:江波
啪的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这已经是这个晚上的第三次。从高空自由降落的酒瓶总是恰到好处地落到102寝室窗前,让迷迷糊糊的六个人猛然一惊,再也无法入眠。他们等待着第四次,却迟迟未来。
突然间,窗外响起了喇叭声,起初是零星的一两声,很快响成了一片。整个二十六号楼都在沸腾,不仅如此,似乎全部的校园都沦陷在这样的歇斯底里中。
“好了,一定是巴西赢了。”老大从床上坐起来,“今晚不用睡了。”
话音刚落,窗外响起了等待已久的第四声,然后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难道巴西输了会清静?”张大力坐起来,“早说了,不用睡了,今天晚上注定要闹腾通宵。”
“没事,继续睡。”胖子翻个身,“不就点噪声嘛,我家就在飞机航道下边,早就习惯了。”
“我们那儿没飞机0”老大没好气地说,“好吧,今天自由活动,不用遵守寝规。”
“还是老大好!”张大力飞快地起身,顺着床杠哧溜到地上。小六正好打开台灯,摸索出一本书翻开。老五一把抓过来,“我看看你读的什么。”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顾城。”老五大声地读了出来。
小六一把抢回去。
“看看,任性的孩子!读一读也是给大家增加文化修养嘛。”老五依旧笑嘻嘻的。
“去你的!”小六显然有些气愤。
“行了,这是诗,你不懂的。”张大力出来打圆场,他拍了拍老五,“你就一边凉快去吧。还有谁要去?赶紧。”
“我跟你一块去。”老二已经从上铺翻身到了床下。
“明天还有模拟电路考试。”胖子从床上探出头。
“死胖子,你睡觉去吧。”张大力丢下一句,然后和老二、老五快步推门而去。
楼道里有很多人,人们都从寝室里走出来,热烈地交谈着,狂热的气氛荡漾在空气中,人人都不由自主希望发生点什么。
“走,我请客。”张大力大手一挥,“我们去北门。”他们推出自行车,从狂欢的校园里穿行而过。北门的警卫早已经见惯不怪,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出去。
北门外的摊贩对世界杯决赛这样的大商机有着敏锐的嗅觉,十多个摊位依次排开,炭火炽热,香味袅袅,马路上的年轻人们或站或坐,居然把整个街面挤得熙熙攘攘,仿佛热闹的集市。往常子夜时分,这里除了昏暗的路灯和路灯下孤怜怜的一个烧烤摊,鬼影子也难得有一个。今天显然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张大力和老二、老五从人缝中钻到了一个摊位前。
路边堆放了许多啤酒箱子。实在没有地方可坐,几个人就坐在箱子上。
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也越发多起来。从世界杯开始,聊到神舟十八号上天,感慨中国人做航天行怎么足球就是不行;然后话题转到了美女上,BBS的鹊桥版上敢于发照片的几大美女被翻来覆去讨论,而老二的三个亲历故事,更是不可避免的焦点;话题再次转移到世界杯,莫迪利奥的超级世界波,厄齐尔的传奇人生。
觥筹交错,酒瓶和肉串齐飞。很快,三个人都变得醉醺醺,口齿有些不清,而说出来的话都仿佛飘在天上。
喧嚣的夜市逐渐沉寂下去,人群慢慢散了。各种各样的话题都聊得七七八八,三个人短暂地沉默下来。
张大力意犹未尽,喝下一大口啤酒,大着舌头,“你们说,咱们这种机会还多吗?”
“怎么不多?想要喝酒叫上我,我陪你喝就是了。”
“人生能得几回醉,但把金樽空对月。”老五文绉绉地掉出一句。
张大力哈哈大笑,“你那也叫诗,瞎编的吧,你!”
“就是,人家小六那才叫文学青年,你就算了。”老二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是热心。
“哈哈,回去,我一定要把小六看的那些诗都背下来,随时可以掉一掉书袋。小六这样的文学青年才受女生欢迎,哪像你,谈了三个,一个都没有把住。”老五笑着拍拍老二。
他们大声地笑,大口地喝酒,肆无忌惮,毫无倦意。
摊主终于熬不住收摊了。他们三个在相互的嘲讽和调笑中歪歪扭扭地往回走。灯光斑驳的主干道上,三个烂醉的身影。突然间,张大力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索性叉开四肢,仰面朝天,惬意地躺在地上。这个举动引来老五、老二的狂笑。张大力抬起胳膊,拽住老五的腿。老五身子一坠,坐倒在张大力身边,他索性也躺了下来。老二见状,在两个兄弟身边躺下。
三个人躺在深夜的马路上。没有人说话,四周很静,路灯恰到好处地爆掉,一片漆黑。
“哇噢。”张大力发出一声感叹,然后再没有人说话。星辰显露在他们眼前,颗颗璀璨,仿佛钻石。他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只觉得说不出的美。
过了半晌,老二开口,“这是不是人生的幸福时刻?”
张大力心念一动,问:“你们觉得什么才是幸福?”
“有很多钱,很大的房子,用不完的时间。”老五说得很实在。
“和最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老二用了一句著名台词。
“你呢?”老五见张大力不说话,追问道。
“我?”张大力把双手枕在脑袋下边,让自己躺得舒服些,他看着无限远的星辰,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幸福是否就像星辰,永远遥不可及?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望着天上,想象着去世的父母就在星星间看着他微笑。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能天天和兄弟们一起看看世界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就很不错。”他露出一个微笑,酒精让他的脑子有些发胀,他却感到异常清醒。说完这句话,他心情激动,眼睛竟然有些湿润,“我要找到一个办法,让大家都长生不老。”
“好,有志气!”老二伸出大拇指,“到时候,我一定要活到两百岁。”
“你这是造福全人类!”老五大笑着说,“野心不小。”
“这就是我的愿望。”张大力很认真。
三个人爬起身,相互搀扶着回寝室去。
张大力说了一夜梦话。他叫嚷着爸妈,也把寝室里的名字都喊了个遍。
救护车的警示灯狂闪,刺耳的警笛声不断鸣叫。
张大力飞快地钻进车里,只用了三十秒,就冲上了大街。他紧紧追着救护车。
医院的台阶上,他匆匆忙忙地掏出手机,“老五,我是张大力。老二出事了,在富城医院……心脏出了毛病,我刚到,你快来……什么,你在外地?”
张大力收起手机,快步跑进医院。李丽随着救护车抵达,站在走廊里,哭成个泪人了。张大力走过去,轻拍她的肩膀,“不会有事的,这里有最好的大夫。”
李丽点头,“嗯。真是麻烦你了,他让我给你打电话。”
“没什么,我们都几十年的交情了。”
张大力又拿出手机找人,虽然是深夜,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另一个医院的头,还有一个院士。他们都表示,这事只有依靠富城医院,并安慰张大力,富城医院的主任医师申开伦经验丰富,可以放心。
当他结束了所有的电话,发现有人站在他面前。
“是张院士吗?”来人谄笑着,“我是申开伦,院长已经关照过,全力抢救。”他看了看正在一边哭泣的李丽,“你是病人家属吗?我需要你签字。”
一张告知书摆放在李丽面前,李丽哭着在上面签了字。
“申大夫,请你帮忙了。”张大力说。
申大夫点点头,仍旧面向李丽,“你丈夫是急性心肌梗塞,我们会尽全力抢救。”说完他匆匆走进抢救室。
张大力扶着李丽在一旁坐下,两个人在沉默中不安地等待。
急救室里人影晃动,门打开,申大夫走出来,“抢救成功。病人需要静养休息,过三天看情况是否要进行修复手术。”
张大力跟着申大夫来到了办公室。申大夫把门关上,“张院士,实话实说,您朋友的这个病,很有可能因为再度梗塞导致心脏破裂。”
“我明白,麻烦你们尽力。”
“您的要求我们当然要尽全力支持。”申大夫抿了抿嘴唇,“我有个不情之请,我们都知道您的779工程需要志愿者,我是否能做志愿者?我是医生,对药品的效果会有更好的体认。”
张大力看着申大夫,他见过了太多这样求他的人,有的明求,有的暗抢,甚至有人堵在他家门口三天不走。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权力,你可以去报名参加,但是你没有老到那个程度,应该不会让你入选。”
申大夫不甘放弃这样一个机会,“我现在就报名,等到七十岁我也甘心。”
张大力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朋友的事,还是要你多费心。”
“这个当然。”申大夫赶紧说,他顿了顿,“您可以自个儿救他啊,您朋友的这个病,如果用了您的法子,根本不会有。”
张大力心里一沉,他知道申大夫的话是对的。
申大夫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别往心里去。我们去病房看看,您朋友的情况还是很危险的。”
张大力在护士休息室度过了一个晚上。整晚未眠,翻来覆去,眼前一直浮现着老二憔悴的脸。快五十年的朋友,难道就这么没了?他想着申大夫的话。是的,如果他能够把“苦纳一号”早点给老二,就不会这样。他有这样的计划,然而看起来,计划已经落后。要怎样才能改变现实?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被人粗暴地推醒。睁开眼,眼前是老五的脸。
“你怎么来了?不是在西京吗?”
“我赶了最后一个航班。快点,老二不行了。”老五带着张大力向病房跑,慌慌张张,碰到了许多医生护士。
他们冲进病房。病房成了临时的急救室,一个医生正在紧张地给老二做心脏起搏,两个护士在一旁协助。张大力扫了一眼,李丽不在。
他拉了拉老五的衣袖,悄悄退出病房。
“怎么回事?”张大力问。
“我凌晨到了机场就往这边赶,到了老二这儿我就进去一看,什么都没说。他刚才还好好的,突然脸色涨红,就不行了。”老五说,“护士告诉我你在休息室,我就把你找过来。”
“昨晚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张大力皱着眉头,“大夫说要观察三天。”
“我预感不妙,赶紧赶回来。他上回也犯过这病,差点就死过去。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老五压低声音。
“他犯过心脏病?”张大力疑惑地看着老五,“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他自个儿治病,不能让你为难。他知道无数的人排队等着进你的研究课题,每个人的帽子都大得无法无天。有所托,无所求,才是朋友。”
张大力不知道该说什么。稍停一会儿,问:“李丽呢?”
“没看见。”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谁是家属?”
张大力和老五同时起身,他们互望了一眼,最后张大力说:“家属不在,我们是他朋友。”
“这一定要家属签字。”
“到底怎么了?”
“心脏破裂,左心室梗死。”医生说,“赶紧通知家属,我们要签发火化通知单。”
张大力和老五走进了病房。两个护士正在撤除抢救仪器。
张大力看着老同学的脸,这张脸上总是表情夸张,从青年的学生时代到现在,从未改变,但此刻脸上只有安详平静。
老五哽咽着,抹了一把眼泪。事情突然,居然没有一句告别可以留下。
张大力拍了拍老五,“我们来准备后事吧。老二公司摊子虽然大,但没有几个朋友。李丽年纪太小,也没有正式结婚。”
老五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寒风中站立。追悼会已经开完,很隆重。人群走散,剩下的还是两个老家伙。
“老五,走吧。”张大力说,“嫂子和小勇在那边等你。”老五默默地转身,张大力最后给老二鞠了一躬,跟着老五走出去。
在车上,他们沉默。最后老五开口,“老二的遗嘱,除了两百万和房子给李丽,其他资产都留给你,三十二个亿。我做监督人。”
“我要钱做什么?”张大力摇头,微微有些红肿的眼睛再次湿润。
“开公司,卖你的发明。他说过,这辈子除了钱,还有我们两个哥们,什么都没有挣到。他的公司左手转右手,干的是投机生意,是抢钱的买卖。他想做点像样的事。你的研究能延长人的生命,是造福社会的好事。有了钱,没有后顾之忧,你一定能成功。”
张大力沉默着。老二已经死了,他没有要求张大力帮忙。人人都知道张大力的项目组已经掌握了长寿的诀窍,再进一步,长生不老也不是不可能。高官显贵、富商巨贾几乎踏破了张大力的门槛。政府把他列为重点保护对象,至少有三个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在周围保护,常人想接近他很难。老二经常和他见面,却从没有提过这事。
张大力看了看后视镜,一辆车子远远地跟着。一旦紧急情况出现,它会飞速冲上来,三四个超级保镖会上演全武行。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但是至少,他拥有三十二个亿,纯粹的金融资产,变现容易。老二是个商人,但他不是纯粹的商人,虽然活着的时候,没有捐出一个子儿,但死了之后,却把所有的钱都捐了出来。
一个人如果明天就要死,就会明白最重要的是什么。然而如果赖活着一天,这些事就会被推迟。是不是只有在死亡的一刻,人生的真谛才会显现?
“你怎么想?我会建立一个银行账户,接受资产。然后我们怎么办?”老五问他。
“我拨给你两千万,你可以去周游世界。”
“你想什么呢!我是监督人。老二的这个愿望我得替他实现了。”
张大力沉默。他们已经快七十岁,虽然精神依旧矍铄,身体却在不断地老化。他和这个生命的第一规律斗争了将近五十年,小有所成。他相信终有一天他的发明可以惠及所有人,然而,他的朋友等不了那一天,恐怕他也等不到。
“张叔,如果你真的能让人长寿,那就赶紧开始吧,赵叔已经去了,你们二老也拖不起。”小勇说。
张大力看了看老五。老五的一张老脸上满是皱纹,虽然根据他的建议使用了不少药物,但毕竟岁月无情。
张大力又瞥了一眼后视镜,他仿佛感到无数阴森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做一件事总不像想象那么简单,但他下定了决心。
“好,我们就做这个。”
“‘苦纳十四号’专门针对癌症生产定制。
“癌细胞是发生了异化的身体细胞,它的基因失去了调控机能,让细胞恢复到原始状态。从根本上说,癌细胞是一种异生物,只不过这种异生物源自身体,因此人体的免疫系统很难发觉并在早期消灭它们,但是它们仍旧有迹可循,只是我们身体的免疫系统无法识别而已。
“‘苦纳十四号’就是区分癌细胞的纳米机器。原理很简单,任何癌症,只要已经诊断属于什么类型,就可以把调制好的‘苦纳十四号’注入,‘苦纳十四号’会寻找癌细胞特征,只要一百毫升,癌细胞就可以被彻底干净地杀灭。
“为了弥补癌细胞对身体造成的损伤,‘苦纳六号’可以用作身体机能的调理,它针对性地对胃、肝、肾等内脏器官进行调理,让身体尽快恢复到最佳状态,请看大屏幕……”
众人的目光随着发言人的引导投向大屏幕。
张大力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快速躬身从前排走出去,别人的电话可以不接,这一个却一定得接,是老五打来的。
“大力,出事了。有人在公司总部闹事。警察已经到了,你赶紧来。”
“我这边还在讲课呢!”
“让小勇在那儿,这点小场子他镇得住。你快来,我回头告诉他。”
张大力很快到了楼顶,直升机快速启动。
从直升机上往下看,城市呈现一种不同的风貌,很像一个巨大的玩具,而其中最显著的特点,是马路上无休无止、几乎静止不动的车流。
“别把你的生命浪费在车上!”这是直升机制造商的广告语。
张大力闭目养神。
闹事!近段时间,公司总部和闹事两个字结下了不解之缘。三天两头有人闹事,以至于警察专门在总部开了一个派出所。然而事情却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有时候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乾平生命科技这样半公益性质的企业,也会受到五花八门的杯葛。他们一心想给全人类造福,却总有人要求公司关门。
想不通也得想通,这就是现实。
直升机很快抵达目的地。张大力匆匆忙忙进入总裁办公室。一份简要的报告从屏幕上弹出来。
一共十二个人,他们在门前静坐示威,并拉出了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尊重生命,尊重人生。
要命的不是人数,也不是横幅,而是这些人的身份。他们当中有两个市长,三个著名演艺界人士,还有四个非著名记者,剩下的三个人,一个是云顶寺的空空禅师,还有两个外国人,身份不明。
老五走进来,“大力,这些人已经坐了半个小时,他们可是有来头的人物。”
“那两个老外是谁?”
“据说是好莱坞著名影星。警察局已经设立了警戒圈,把人群隔离开。”
“他们要求什么呢?”
“要求我们关门。”
“又是这一套。”张大力愤愤不平。在老五面前,他永远只有二十三岁。
“大力。”老五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
“怎么了?”
“我想是不是我们真的有些地方搞错了。”
张大力低头,“连你也这么想?”他感到一阵焦躁,公司运作了三十多年,头十年,他的努力获得巨大回报,乾平公司飞速扩张,成百上千种纳米机器被开发出来,上亿的人口得到照顾,心脏病的发病率几乎降到零,而接种人的预期寿命是一百三十岁。他被上百个城市邀请成为荣誉公民;再十年,广泛接种扩大到二十亿,然而人们开始质疑公司和政府的关系,尤其是在美洲和欧洲,人们都在质疑乾平公司是不是生产某种致命武器,可以精确地打击非华裔人口;到了最近十年,大量的质疑则转移到人的生存价值上。一个长命百岁的流浪汉冻死街头,这样的新闻经常上各大门户网站的头条。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有些一厢情愿。”老五说,“我们给太多的人免费接种。上回那个冻死的人,虽然只是个别,但是媒体反复地提。现在的问题是老人退休了没事干,只能去开发火星。”
开发火星。张大力知道这里边猫腻多多,各国争相开发火星,仿佛那是一个度假胜地,连毛里求斯都租借了火星飞船。事实是被送到火星去的大多数是老人。人口太多。没有工作,没有钱,也不敢去抢劫,又不想饿死的人被送走,这是最简单的解决之道。至于到了火星是死是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他们试图做一件巨大的公益,然而让社会失去了平衡。久远的将来,也许地球将是一个长寿而平和的乐园,但显然现在不是,情况甚至可能变得更为糟糕。
原来七十岁退休的人要干到一百二十岁才退休,因为他们不想被送去开发火星,而长期没有工作的年轻人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许多城市不堪骚乱,乾平公司则成了人们发泄怒气的最佳目标。
让人活得长也是罪过。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已经停止长寿苦纳免费接种,只针对恶性疾病进行开发,但情况还是这样。你觉得该怎么办?”
老五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先想办法打发了眼前的这些人再说。”
张大力拿起电话,突然又放下,“这些人没进行过长寿接种吗?”
“我查了,都接种过。”
“和尚也接种过?”
“是的。他年轻的时候,父母给他接种的。”
“把我们的协议书拿下去,如果他们认为乾平公司的产品不合适,我们可以把他们身体内的苦纳体都消除掉。”
“他们都不是免费接种。”
“赔钱给他们!”张大力毫不犹豫。
老五走出屋子。张大力感到一阵烦躁。办公桌上放着镜子,他看见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并不老,四十上下,比三十年前的模样还要年轻。
他攻克了老化的难题,让肌体恢复青春活力。这是一件造福人类的事,不该受到如此对待。然而不仅窗外有无穷无尽的抗议,他也收到了来自高层的警告,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骚乱。
他感到困惑,当初的那一点点理想,怎么会变得面目全非。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从两百米的高度望下去,地面上的人都仿佛蚂蚁。鱼死网破的策略并没有完全奏效,广场上仍旧坐着一个人。人群并没有散开,仍旧在围观。
坐着的人一袭红色袈裟,是空空禅师。
张大力心念一动,空空禅师在富城赫赫有名,被他开光的物件都能卖出天价,但是据说他已经十年没有再接受邀请开光。一个世外高人,却在大庭广众下坐着,头顶上,鲜红的条幅飞扬。
他在等着我去见面,张大力油然而生这样的念头。
张大力在空空禅师面前坐下,脸对脸,大眼瞪小眼。人群骚动起来。
“有得必有失。”空空禅师说。
“什么是得,什么又是失?”
“得长命百岁,失万般欲念。”
“恳请大师明示。”
“倘若长命,便须无欲。多欲而长命,乱世之相。贪嗔痴未除,多寿无益,徒增烦恼。”
“有什么法子补救?”
“自往心中求。”
空空禅师闭上眼睛。两名乾平的工作人员走过来,他们要给空空禅师进行注射,消除他身体中的苦纳体,然而看见总裁和禅师相对而坐,不知该如何是好。
空空禅师并没有睁开眼睛,“你们的东西我不要,尽管拿回去好了。”
两个人看着张大力。张大力点头。
针头扎下去,一管浅浅的褐色溶液缓慢推入体内。
“阿弥陀佛。”空空禅师说,“一身臭皮囊,舍去存空明。”
他端坐着,动也不动。
“禅师圆寂了。”有人说,大家纷纷向前挤,警察慌忙维持秩序。
张大力起身,向着空空禅师深鞠一躬,走回了楼里。苦纳体消除剂只是消除苦纳体,并不会杀死人。一个人的身体没有了这些纳米机器的保护,会急剧衰老,却并不会马上死,只会在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的时间里衰竭。空空禅师圆寂,只是因为他想如此。
张大力梦游般走回了办公室。
“大力,你没事吧。”老五跟进来。
张大力没有回答。
“大力……”老五有些迟疑,张大力怔怔地看着他,眼神不对。
“老五,我想老二了。”张大力说,“如果他在,会给我们什么建议呢?”老五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能给你法律上的建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你自己拿主意了。”老五感到很遗憾。三十多年来,他们一直患难与共,他不想逃避,也不会逃避,但是此时此刻,需要的是决断,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在这点上有天赋。
“这么多年,我被很多人威胁,他们要求我把苦纳体作为特殊商品,不能提供给太多的人。这些人都是自私鬼,我顶得住,这是老二的愿望啊!但是,我越来越犹豫,是不是大家真的需要这个东西?”张大利喟然长叹。
“我们当然需要它。如果没有你的发明,我们早就是棺材里的鬼了。”
“你需要,小勇呢?三十多年,他也快六十了,他做梦都想着接你的班呢。”
老五沉默,小勇已经和他抱怨过很多次。
两个老朋友相对无语。最后张大力打破了沉默,“老五,很久以前你说有钱才能幸福,后来你说要和嫂子一起慢慢变老,现在你有钱了,也永远不会老了。你觉得幸福吗?”
老五瞪着张大力,“你在开玩笑吗?”
张大力摇头,“我说真的。”
老五仔细地想了想,“不。”他简单地回答,“你呢?”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累,是心累。到达了目的地,却发现来错了地方。是不是这样?”
老五缄口不语,半晌之后说:“也许人生就是这样。”
张大力站起身,“我们关闭乾平公司。”他看上去显得很无力。
太阳照在了床头,张大力张开惺忪的眼睛。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有太阳的日子真好。
他走出房门,不远处是浅浅的沙滩,细细的沙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海面一片碧蓝,仿佛翡翠般晶莹。
张大力舒展身体,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突然间,他发现不远处停着一架水上飞机。不速之客!张大力四下张望。
“张叔,早!”一个声音传来。
张大力循声望去,小勇站在屋檐下,微笑着看着他。
“小勇,来也不打声招呼。”
“打招呼就来不了了。您老隐居了十年,除了我爸妈,从来没有见过外人。”
张大力有些隐隐不快,虽然小勇是老五的儿子,他看着他长大,但是这孩子强势,总喜欢高人一等,咄咄逼人。看起来自己当了家,还是改不了。
“来,坐吧。”张大力招呼他,“怎么想起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
小勇坐下,“我得带个消息给您老,我爸妈离了。”
张大力心中一凛,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们离婚了。”
“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
张大力沉默下来。老五居然也有离婚的一天,而他居然不知道。
“我还想着参加他们结婚一百周年庆典呢!”张大力叹口气,“他们还好吧?”
“我妈今年环球旅游,年末去月球嫦娥宫做疗养。张叔你想去嫦娥宫吗?这个娱乐城可不得了,低重力状态下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张大力淡淡一笑,“没那个兴致。小勇你今天来,不是为了给我推销嫦娥宫吧!”
“张叔,是这样的,我想请您老出山,做我们公司的名誉董事。您先别推辞,让我把话说完。我们有个大项目,需要大量资金。平谷信托有意向给我们注资六千个亿,但是指定要您老出面。张叔,您老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小勇,你知道我早已经不问世事。”
“是的,所以只是名誉董事。您要做的就是出山一次,露一次面。我爸也会去,来请您老也是他的主意。”
“你爸?”
“是啊,我的公司,怎么会少得了他做主,如果他不告诉我,我怎么能找到这里。你们是老朋友了,也该见见面。这几年外边的世界变化很大,您也该出去看看。”
张大力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小勇。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还值得他牵挂。他最后下了决心,“好,我走一趟。不过,下不为例。”
小勇笑逐颜开,“我保证下不为例,要不是事情重大,我怎么敢随便惊动您老呢。”
飞机在一个私人机场着陆,有人列队欢迎。张大力走下舷梯,落脚在红地毯上,响亮的声音仿佛在刹那间点亮,“欢迎张大力院士光临!”
院士!一刹那间,张大力恍然有种不真实感,他已经快三十年没有听到过别人这么称呼他。无论私下还是公开,人们都叫他张总。他微微迟疑,最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宽敞的大厅气势非凡。张大力回头找小勇,发现他退到门边,小心恭谨地站着。这里戒备森严,看得出来许多人都带着枪。他看在眼里,并不声张,见过了许多大风大浪,这算不得什么。
“张院士,十年不见,越发年轻了。”主人终于登场,全身包裹在黑布中,只露出两只眼睛。这双眼睛看上去让人生畏,布满血丝,成了火红的颜色。
张大力立刻认出站在眼前的是谁,他并不慌乱,“我朋友呢?”
“他是我的座上宾。”
“让我看看他。”
黑衣人做出请的姿势,张大力跟着他走了过去。
他们进到一个幽静的房间,老五并不在。张大力看着黑衣人。黑衣人揭开头部的遮掩,他的脸完全变形,几个暗色的瘤几乎遮掉了一半脸,血管在皮肤表面纵横,清晰可见。张大力暗暗吃惊。
“你说我该怎么办?”黑衣人问。
“多久了?”
“你躲藏了多久,我这病就有多久。再找不到你,我就该去见阎王了。”
“马先生,我这些年闭门不出,思来想去,觉得生老病死,还是让它自然一些比较好。这是个潘多拉之盒,打开了收不住。”
“别说没用的,我只要你治好我的病。”
“小勇接手了所有的团队,另起炉灶,他完全可以帮你。”
“他可以帮我就不用费力请你出山了。他们完全不知道我身体里是什么类型的苦纳体。你是不是给自己留了一手,对我也留了一手。张院士,我得坦然承认,我的命就在你手里了,但是我也要提醒你,虽然我早已经退休,却还是这个星球上最有权势的人。现在掌控世界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孙子辈,他们未必敬重我,但是都怕我。”
“你用一个小指头就可以把我捏死。我明白,这话你四十年前就说过。”
“我的承诺我做到了,你的承诺却没兑现。我现在成了这个模样,你说怎么办?”
张大力抿了抿嘴唇,“我的朋友呢?”
“他自在得很,这事跟他没关系,但是如果我的病再发展下去,我很难保证心智不被蒙蔽。”
“这么说是小勇自己去找我。”
“是我的主张。”
张大力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病人,“这像是癌症,可能是某些苦纳体出了问题。我可能需要重新建立一个团队。”
“人随便你挑,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你的时间也不多。”
张大力仿佛回到了七十年前,带领自己的队伍在实验室里夜以继日地工作。三个星期后,他得出了结论,这是一种癌症,然而是苦纳体癌症。这些纳米机器因为某种原因失控,疯狂地复制自己,在马小元的全身疯狂生长。
他找来小勇,有些原因他必须了解。
小勇心怀愧疚,不敢正视他。
“小勇,这件事和你无关,但我需要向你了解情况。”
小勇使劲点头。
“你们给马小元提供了什么?”
小勇踌躇犹豫,最后还是说:“他想每天玩十个女人也毫无问题,说你原先给他的东西不够强劲。我们调整了一些苦纳配方给他注射了。”
又是女人。这是一件看起来很荒谬的事,如果马小元需要快感,一种配方就可以让他整天沉浸在幸福的抽搐中,而且对身体无害,但他偏偏喜欢从女人身上得到快感。同样,看着别人在他的权势下屈服也让他感到分外满足。
“你们给了他什么配方?”
“苦纳三七五。”
“这是新配方?”
“类那曲酮体百分之十五,苦纳一号百分之四十,修复体百分之二十三,苦纳合剂百分之十,其他的微量元素成分,一些维生素,还有自由基消除。三百毫升,分三次注射。”
这个配方并不离谱,它可以极大地增强人体免疫力,修复老化细胞,然后,作为特殊作用,打开头脑中内啡肽的产生和接受通道,让人体产生更多内啡肽,保持欣快状态。然而,这仅仅对正常人而言。张大力让小勇把详细的配方传过来,然后挥手让他离开。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半个小时后,出了门。
马小元并不限制他的自由,只是派人监视他,就和四十年前一样。
张大力走在街上。行人不多,车也不多,冷冷清清,和若干年前的情形完全不同。他走到曾经的公司总部门前,就是在这里,空空禅师在他面前圆寂。张大力在事发地反复走了几圈。
他又去了老五的家。人不在。很久没有使用手机,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老五。
事关重大,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他在街上兜了一圈,回到实验室。有人正在等他,是小勇。实验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张叔,有一个人想见您。”
“谁?”
“他是风行画廊的主持画师,叫钱均立,是大红人。马小元也是他的崇拜者。他说他刚从火星回来,了解很多火星的事,想和你谈谈。”
张大力一愣,他看过一篇文章——《坠落火星》,知道许多人被送到火星去死,也知道火星上正闹得天翻地覆,人们在荒漠中苦苦挣扎,还分作许多派系相互争斗。一个遥远而混乱的红色星球。这是他关于火星的全部印象。这并不是他造成的,但是他的长寿计划无疑对这样的局面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找我干什么?”张大力问。
“他想请你去火星。”
火星?张大力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火星发生什么联系。
“我不去。”他一口回绝。
“我会告诉他。”小勇并不坚持,“还有一件事,”他压低声音,“张叔,您可别怪我把您从岛上骗出来,我也是迫不得已。”
“这没你什么事。”张大力淡然。
“我要除掉马小元,您一定要帮我。”
张大力一惊。他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谐,许多人冠冕堂皇,却灵魂丑陋。他厌恶这些人,但从来没有想过杀死任何一个,哪怕是马小元。
“这怎么行!”
“张叔,这个马小元,他干的坏事比你能想到的还多。他的仇家很多,高官们虽然怕他,但如果有人能把他除掉,他们求之不得。”
“你怎么会牵扯到这里边去?”
“有人找我,希望借给马小元提供补充剂的机会把他干掉。”
“你早就可以做到。”
“哪有那么容易,现在不仅仅我们一家做这个,还有两家竞争,我们给马小元注射的东西都要经过核准,经过人体试验,确认无误。而且马小元万一觉察,肯定会报复,会死掉很多无辜的人,我也逃不掉。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他当场死亡,和刺杀一样,只不过是用纳米药物刺杀,刺客肯定活不了;另一种办法,控制苦纳体,让它们在某个瞬间突然发作、致死。一定要致死,只要他有一点机会,我们就没有机会。这两种办法都只有您老能做到。”
张大力保持沉默,飞快地斟酌。在某种程度上,小勇是对的,然而,他无法说服自己去杀人,哪怕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你到底在和谁合作?”
“我不能告诉您,那会增加您的风险。张叔,相信我,我在做一些对的事,需要您帮忙。”
张大力沉默良久,“小勇,我已经快一百一十岁,性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但是我没法去杀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小勇有些着急,“是的,您老从来没有动手杀过任何一个人,但是您发明的苦纳体,已经杀死无数人,这一个,只不过是要您亲手除掉。”
“苦纳体杀死了无数人?”
小勇略微犹豫,“那些因为长寿被送到火星去的人,他们都凶多吉少。”
“你不是这个意思,到底怎么回事?”张大力严肃地问。
小勇把心一横,“您记得‘苦纳四十七号’吗?专门用于增强智力,很畅销。”
张大力记得这个东西,它为科研机构调制,针对大脑,它可以让神经细胞变得更为敏感,突触增多,沟回增加,让人变得更聪明。
“是的,我记得。”
“有个连环凶杀案,前前后后死了三十多人,凶手最后被抓获。他是‘苦纳四十七号’的使用者,他的作案动机是觉得那些没有经过增强的人都很傻,像是白痴,他只是帮助这个世界消灭白痴。”
张大力默然。
“还有一件事。卡瓦达世界,这是个极端宗教组织,相信世界末日,他们大规模采购定制苦纳体,大幅度提高组织成员的智力、体力,甚至把他们的性格变得狂暴。他们发动了一场战争,毁掉了印度的三个城市。真正的毁灭,不留任何活口。一个上千人的组织杀死了两百多万人,因为他们几乎像是超人,能使用各种武器,对各种情况了如指掌,军队根本不是对手。两年前,这个组织才被彻底剿灭。”
张大力感到震惊,他在岛上隐居十年,居然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件。这样的流血有很多原因,然而始作俑者却是他。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事情会简单得多。他突然想起空空禅师的话,乱世之相,这混乱的程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小勇舔了舔嘴唇,“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必须告诉您。因为卡瓦达世界的示范,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情况,严重程度不一。多国联盟已经宣布苦纳体管制。那些曾经接种过苦纳体的人,不管是免费的还是定制的,都需要经过甄别。如果甄别不通过,早先时候,他们被送往火星,现在,他们被执行安乐死。”
张大力感到胸口被重重一击,觉得根本不能相信。这样的行为骇人听闻,如果是某个极端组织的行动,还能让人理解,然而这是多国联合行为。他们在杀死自己的公民。
“这怎么可能!”
“事实就是如此。马小元和他控制的高官们和那些极端组织一样,认为没有必要把世界维持在一个低智力、低效率的水准上。卡瓦达事件给他们提供了机会,他们要把地球变成超人俱乐部。”
张大力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他揭开了生命的秘密,以为给了全人类幸福,却不想把大家推向深渊。新人类诞生,带着无尽的鲜血和痛苦,也许他太过心急实现理想,结果催生了恶魔。
“张叔,我们只有一个机会消灭马小元,我背后的人有能力掌控世界,虽然他也和马小元一样智力超群,但他是个好人。”
张大力看着小勇。当年的孩子已经是八十来岁的人,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仍旧很年轻,他的脸上带着倔强,他真正地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并感到自己正在拯救全人类。张大力有一丝欣慰,至少小勇并没有屈服在权势下。
“小勇,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让我想想,明天你再来。”
夜深人静,张大力一个人枯坐在实验室。
他听到了敲门声。
“请进。”张大力并不意外,虽然实验室受到严格的保护,还是有一些人想来就来。
来人推开门,却并没有说话。张大力感到奇怪,转身看去。来人身材修长,穿着艳丽的红色上衣,配着绿色的裤子,头发理成一束,扎起来,仿佛一个帽子般顶在头上。他盯着张大力,一动不动。奇怪的装束,奇怪的人。
“你是谁?”张大力问,这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我从火星来。今天李小勇帮我传过话,你拒绝了。”
“我不想去火星。请让我安静一下,我有很多事需要想清楚。”
“你别无选择。”来人面无表情,语气生硬。
这样唐突的回答反而引起了张大力的兴趣,“为什么?你怎么能进来?这个实验室是AAA级保密机构。”
来人向前走了几步,在张大力面前站定,“你别无选择,因为我了解情况,去火星是你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告诉我理由。”
“我的身份是画家,如果你听说过纯色画派,我就是纯色画派的代表。我这次去火星,是体验生活。火星的确不一样。”
“尽快告诉我你的理由,我没有多少时间。”
“你得明确我的身份,才能了解为什么。这个星球已经被某些人统治,这些人,拜你所赐,都是超级人类。我也算是超级人类,只不过,我还是画家。因为这个身份,我有很多机会接触到这些上流人士,其中包括马小元。马小元还有一个习惯,他喜欢在我的画廊里找人密谈。”
“他这么信任你?”
“他并不相信我,只是藐视我。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绘画工具而已。他的确喜欢我的画,甚至允许我去火星免费旅行激发灵感,但是我明白,他并不把我看作一个平等的交流对象。他看待我,就像看待一条宠物狗而已。”
“请继续。”
“马小元相信你能找到办法解决他的病,但是他没打算就此放过你。他要人设法控制你,包括使用一些苦纳体来调整你的精神状态,让你能集中精力,找到一个最终的解决方案,让人永生不死,不需要外部帮助。”
“这不可能。”
“他认为有可能,但这并不是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即便马小元强迫你研究永生问题,你还是可以做一条快乐的狗,但是他提到另一件事……”来人顿了顿,看着张大力,“一旦他康复,他就要在全球范围内发动一次清洗,把所有能够制造苦纳体的厂家都控制起来。地球上经历了几次战争,没有植入苦纳体的人类所剩无几,控制了苦纳体的供应,就控制了所有人。最关键的一点,他知道有人反对他,因此战争不可避免,他已经在调动军队。”
张大力静静地听着,他明白自己已经陷落在一个漩涡里,而且就在漩涡中心。
“所以,你决不能治好他。治好他,战争很快就会开始,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核战争。达官贵人已经找好了退路,随时可以跑到月球。地球的末日就要来了。”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跑到火星去?”
“是的。我去过火星,那里很糟糕,但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如果你要追求全人类的幸福,那么只有火星才能给你舞台,才能实现你最大的价值。”
全人类的幸福!听起来像是多么遥远的东西,然而重重地击中了张大力。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你一直希望让人所有人都幸福,你还想着吗?”
“那只能是一个梦!我已经失败了。你是谁?”张大力仔细打量来人,“我应该认识你。”
“那就退而求其次,让尽量多的人幸福。至于我,”来客稍稍犹豫,“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这句诗唤醒了张大力的记忆,“小六!”张大力霍然而立,“你是小六?”他站在来客面前,仔细地端详,寻找记忆中小六的模样。依稀间有几分像,然而日子久远,记忆模糊,他也不敢确定。
“你真的是小六?”
“没错,我就是钱律金,一般人们都叫我另一个名字,钱均立。”
“这真是……想不到居然还能见面。你怎么成了画家?还改了名?”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千万不能治好马小元。如果实在没办法,就逃。地球藏不下,就去火星。”
“这很难。”
“你有很多钱,只要三个亿就能解决问题。”
“什么方案?”
“你可以大张旗鼓,预订一艘豪华飞船,准备前往月球和火星度假。火星正在大冲期,很多富豪选择这个时候去观光,你的举动也不会太引人注意。”
“钱不是问题,但马小元不会放我走。”
“他当然不会放你走。找一个你能够绝对信任的人,让他带你去我的画廊,那里被马小元当作自己的地盘,他不会戒备。我可以假扮成你回实验室,你留在画廊,半天之内,会有人帮你飞向火星。火星大冲期航班快要结束了,你没有时间考虑,必须抓紧。”
“你代替我留下?”
“是的,只要半天而已。”
“这岂不是让你去送死。”
“会有更多的人死掉,但是相比一场战争,这个代价不算高。”
“如果我在这里把马小元除掉,所有的事都由我来背,就不会有人死。”
“你真的这么想?马小元死了,同样会有一群人陪葬。每一条生命都是无价的,但是有些人的生命对将来更有用。我真的希望你能去火星。”小六看着张大力,“我回来的时候,一群人送我,他们的生命短促而痛苦,地球上的沙漠对他们也像是天堂。如果能回到地球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但是,他们不可能回来。既然你的苦纳体能够改造人体,想个办法,让它们帮助人类适应火星。我接触这些所谓上流人士比你多,马小元死了,会有第二个,他们只会不择手段试图控制所有权力,你只能成为他们的工具。快逃吧,不能救所有人,至少把火星变成希望之地。”
张大力细细品味小六的话。现实冰冷而残酷,地球大乱已至。除掉一个马小元,会有另一个,这里成了超人的战场。四十年前种下的种子,在此刻才显示最后的结果,从某种意义上,人类已经完了,悬而未决的问题是:剩下的会是谁?
门外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门打开,老五冲了进来,看到还有人在场,不禁一愣。
“老五,”张大力招呼他,“这是……”
“我是张总的朋友,风行画廊的主持画师,钱均立。如果有空欢迎来画廊参观。”小六打断了张大力的话,他显然不愿意在老五面前显示老同学的身份。
“张总,说好了去我那里坐坐。一言为定。我就先告辞了。”
房间里只有三个人。
桌上放着一排试管,一个小小的玻璃杯,浅浅的一碟棕色粉末,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张大力坐在桌前,盯着试管,闭口不言。老五和小勇站在一边,他们被张大力找来,说有紧急的情况要说,结果到了这里,只看见张大力对着一排试管发呆。
过了几分钟,张大力仍旧不言不语,老五开口,“大力,你这是怎么了?”
张大力眨了眨眼,却并没有回答老五,他转身向着小勇,“你的事你老爸知道吗?”
小勇看了老五一眼,“不知道。”
“也好,我原来也不知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张大力转向老五,“小勇想让我谋杀马小元。”
老五仿佛触到了毒蛇一般猛然一惊,“你说什么?这是真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爸,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
“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你这是拿大家的生命在冒险。”
“我们早已经脱离父子关系了。”
“你……”老五被噎得说不出话。
“好了,这个问题不要争论了。”张大力打断他们,“我不会去杀人,哪怕这个人十恶不赦,但是我也不想救马小元,他罪有应得。”
“你不杀死他,会有更多的人死。”小勇叫嚷起来。
“我知道。”张大力看着小勇,“今天就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个解决办法。”他拿起一支试管,深蓝色液体,“这里是‘苦纳一号’。”他又拿起另一支试管,无色透明,“这是修复体,”他把两管溶剂混合起来倒进玻璃杯。蓝色变得浅一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张大力又加入苦纳合剂。浅红色的合剂倒入之后,蓝色变深,“这是你的配方基本成分,但也够了。”张大力扎破手指,挤出两滴血,滴入到溶液里,红色的血滴入蓝色液体,是深色的一团,然而疏忽间仿佛魔术,整个液体的颜色变成了乳白色。
张大力看了小勇和老五一眼,两人都紧张地看着张大力。他默默拿起棕色粉末小碟,撒在玻璃杯里,粉末很快消融,溶液看不出什么变化,张大力继续撒入粉末。液体缓慢地凝固起来,颜色渐渐地转成深色。最后的一点粉末撒入玻璃杯,十几秒钟后,玻璃杯里形成了凝胶,就像咖啡色的果冻。
张大力拿起杯子,“跟我来。”他走进一个小屋,屋子里放着巨大的显微镜。玻璃杯被放置在平台上,三束激光笼罩着它,微细的结构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你们看这个,”张大力指着一个卷心菜般的结构,“这是我们的新伙计,马小元的症状,就是它。”他面向小勇,“你们使用了新的修复体结构,这些修复体能更主动地寻找破损苦纳体。本来这没有什么,但是我的血液中包含一种特殊的苦纳体,和任何在售的都不同,这种苦纳体并不进行基因修复,它也并不照顾任何细胞,它的作用是替代老化细胞。如果它发现老化细胞,会转变形态,产生相应的细胞顶替上去。新细胞拥有这个细胞的全部功能,但是细胞核里没有DNA,苦纳体代替DNA作用。我们的纳米机器比DNA要坚固得多,不会产生老化问题,或者说,老化的过程比DNA要慢上百倍。”
“怎么会这样,你把最好的留给自己还有马小元?”老五问,“我不信。”
“当然不是,这是截然不同的作用机理。我很早就放弃了这方面的开发,原因很简单,这种方法的效率是一个大问题,纳米机器识别老化细胞很容易,但是生成新细胞很难。当初我们进行了许多试验,试图找到一个好办法让纳米机器指导细胞生长,然而蛋白质的构型太复杂,没有一种好的方法,替代效率极其低下,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使用纳米机器来进行老化修复。修修补补当然不如全新替换,但是也已经很不错。
“这种结构是有效的,但效果不比补品好多少,它可能让人多活几年。作为第一阶段成果,我们在很小的范围内提供了这种纳米机。我是自愿者,马小元也在其中。它其实不应该被称作苦纳体,当初我们叫它纳米机。”
“还有谁接种了这种纳米机?”小勇问。
“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张大力看他一眼,“如果不是这次事故,我已经忘了这种机器存在,但它一直存在于人体内。它在缓慢消耗,但效率很低,你们看到,四十多年,我的身体里还有残留。”
“它怎么又突然变成了癌症?”
“‘苦纳一号’和新的修复体,再加上这种纳米机,小勇无意中找到一种组合。这种新修复体会自动寻找各种缺陷的苦纳体,纳米机被它当作缺陷苦纳体辨识出来,但是纳米机不能被修复,新修复体和纳米机结合成一种新构型,正好可以把‘苦纳一号’吸收进来,这是一种新型的纳米机。纳米机被设计来寻找老化细胞,产生新细胞代替,而‘苦纳一号’的作用是修复老化细胞。它们结合在一起,作用变成了不断修复自身,它会生成一个子体,然后断裂成两个。
“你们看到了,我加入一些金属元素,它们能利用它,结合水,还有苦纳合剂形成新个体。直到耗尽所有材料。”
小勇和老五看着屏幕,他们对张大力所描述的东西似懂非懂,然而这一定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发现,但是,这个发现来得并不是时候。
“张叔,我大概明白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做?”小勇问,“如果你不能动手,让我来,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马小元的情况很特殊。他的身体里活跃着无数的苦纳体,把他的身体机能维持在一个很高的水准上。他没有病,这种新的纳米机制造的麻烦很大程度上都被苦纳体克服了,唯一有问题的是皮肤。纳米机可以在皮肤表层下自由生长,让他全身好像长满了肿瘤,但这些东西并无害,只是难看一点。”
“怎么会这样?”小勇略带一些失望,“难道没有办法吗?”
张大力摇头,“不容易啊,他的身体已经成了一个复杂的苦纳体系统,这种苦纳体系统能够保护他,很难用一个简单的办法结束他的生命。”
小勇眼睛一亮,“这么说您老已经找到办法了?”
“你要证明给马小元他的病能治。这种纳米机并不复杂,结构上,它比病毒复杂,比细胞简单,但是它很牢固。小勇你记好,两个步骤,第一,他体内的游离铁元素必须消除,包括血红蛋白中的铁,你要用一种苦纳体替代他的红血球。第二,从我身上抽一管血,你可以得到这种纳米机,你的研究团队可以根据它研制新的消除剂,只要破坏它的均衡结构,别让它自我复制,它就是很好的消除剂,可以和那些变异的纳米机同归于尽。只要知道这两点,你就可以治好马小元,至于其他的,你自己去想吧!”
小勇默默地回想了一遍,“但是他只相信你。”
“他只相信有能力的人,你可以证明给他看。”
“你打算怎么办?”老五问。
“我正打算和你商量这件事,我想去火星。”
“火星?”老五大吃一惊,“这是干什么!”
“这是遗愿,我要请你帮我处理遗产。”
“别开玩笑了,你活得好好的,说什么遗愿。”
“张大力早该死了,那么多人因为我的发明而死,我死有余辜。”张大力淡淡地说。
“可别乱讲,你的发明是好事,大大的好事。我们现在还活着,都是因为你啊!”
“是非功过,小勇,你说呢?”
“张叔,别拿我开玩笑。”
“说不清,说不清。老五,我真不知道苦苦追求那么多年,是错了,还是大错特错。你得好好地活着,帮我看一眼将来。”
“这是什么话?”
“一身臭皮囊,舍去存空明。”张大力轻声说。
小勇沉默了半晌,“张叔,地球的确不适合你,你去火星吧。我来想办法。”
“必须抵抗!只有抵抗!不抵抗,我们就完了!”卡梅尔慷慨激昂,然而听众都沉默以对。抵抗并不是口头上的事,最有意义的事莫过于一支舰队,然而,舰队在哪里?如果对手控制了太空,抵抗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必须抵抗!不抵抗,毋宁死!”卡梅尔说完重重地坐下。
没有人继续发表意见。所有人都看着张大力,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拒绝无理要求。”张大力简单地说,“明天我们对地球发表通告。”
从会议室出来后,张大力顺着螺旋楼梯上到顶层,他的主席办公室就在这里,这也是光荣城最高的办公室。
火星治理委员会的办公大楼耸立在高高的卡尔峰顶。和地球不同,火星的城市从高处起步,逐渐向下移动到山谷、平原,最繁华、最核心的中枢,都在高地上,因为这些都是从太空降落的遗留物。
窗外是一个接一个的圆顶,向远方延伸,再远处,火星赤红而粗糙的表面覆盖着地平线,一些自动机器正在进行土地平整。按照计划,那里将耸立起氧气工厂,不断向大气中释放氧气。虽然火星人的体质已经极大地适应了这种稀薄大气,但氧气始终是一个大问题。
张大力打通卡梅尔的电话,“到我这里来,我们要商量战争的事。”
他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后边,陷入了沉思。三十五年前,他逃离地球来到火星,在这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然而命运之神似乎总是和他过不去,地球发来一篇措辞严厉的通告,要求火星居民进行自我甄别,如果在三年时间内不能完成,将进行强制甄别。
甄别这个词具有特殊含义。十五年前,地球结束长达十年的全面战争,形成了大一统,整个地球的人口只剩下三千万,国家都变成了地理名词。战争的起因就是甄别。地球上剩下的只有新人类,他们是苦纳体和人类原始基因的混合体,分作十多种类型,社会分工由不同的人种担任。一种从未在历史上出现过的社会形态呈现在地球上,各个种族的比例被精确控制,各司其职,整个社会高效运转。主宰一切的是高智人,他们人数极少,却拥有绝对权威,其他人种无条件地服从高智人,维持社会运转。这是一种奴隶社会式的结构,却无比稳定,因为高智人垄断苦纳体。每一个婴儿诞生之后,高智人将根据需要决定他最后能成长为什么类型。而婴儿的诞生,也由高智人根据需要决定,由专事生育的母人实行。
战争就是由这些掌握了最高权力的人挑起的,他们试图改造整个社会,毫无疑问,他们成功了。大量“垃圾”人类被清理。六十四亿人口,只留下三千万,这些成功统治了地球的人对于这样卓有成效的灭绝非常得意。
现在轮到了火星。决不能让地球的悲剧在火星重演。张大力的决心强硬。然而,地球并不是虚声恫吓,他们在积极准备,一支庞大的远征军基本成形,就在月球轨道上悬浮,一旦冲日到来,就会向火星进军,那也就是三年期满的时候。这些远征军不会心慈手软,对于任何没有达到甄别要求的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大开杀戒。
卡梅尔来了。张大力仍旧陷落在沉思中,他没有惊扰张大力,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等待。
“你的意见该怎么打?地球那边集结了三艘母舰,将近两千架空天战斗机。他们甚至准备了两个空降机械旅,准备在星球表面作战。”张大力突然开口。
“我们也有军队,”卡梅尔说,“我们完全可以抵抗这种无耻要挟。地球的悲剧大家都有目共睹,如果我们投降,下场会和地球一样,六百万火星人能剩下多少?六万人?六千人?死掉的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不要再说这些,我找你来是商量怎么打。”
卡梅尔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进入状态,他让心情平静下来,把草拟的方案在头脑中过了一遍,然后说:“在你来到火星之前,我们有六个部族,彼此间打了很多年,大家都承认最有军事才能的人是克里斯·沃拔力德,我们可以请他来统领联军。我们只有一些小而薄的船,根本无法和他们硬碰硬,克里斯最擅长在火星的砂土地上打游击。”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降落,然后消耗他们?”
“是的,既然他们打算来,可不是为了坐着飞船在火星上空观光。他们一定会试图控制火星。如果我们不投降,他们就达不到目的,必须下来和我们战斗。别忘了,他们有超过六千万千米的补给线,而且三年才有一次,而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只要不让他们在火星扎根,他们就拿我们没办法。”
卡梅尔积极乐观的情绪感染了张大力,然而他必须考虑更现实的问题,如果地球远征军控制了太空,那么地面所有的目标都暴露无遗,而且他们可能会使用极端手段来迫使火星人就范。
“如果他们使用核武器呢?”张大力提示卡梅尔。
“他们一定会用核武器。”卡梅尔说,“他们在内战中到处使用核武器,没有理由对我们特别仁慈,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向地下挖掘,不要让他们发现我们。而只要他们降落,我们就消灭他们。”
张大力微微一笑,卡梅尔的话带着年轻人的锐气,总把问题向好的方向想。他站起身,走到卡梅尔面前,“你的设想不错,但是对火星的伤害太大,我们要做好战争准备,把他们堵截在太空里。”
卡梅尔一愣,这么大胆的设想他从来没敢奢望,“我们没有舰队。”他看着张大力,“怎么可能把他们堵在太空里?”
张大力并不解释,却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火星有六个大部族,彼此间进行了十多年的战争,我孤身一人来到火星,凭什么能成为城邦联盟的主席?”
“你给大家带来了希望,大家因此心存感激。”
“这只是事情的一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我得到你父亲的支持。没有他的支持,火星全适应计划不可能如此成功,甚至不会有这个计划。你的父亲是否和你提到过一个朋友,一个画家,姓钱。”
“没错,他和我提过。这个人回去地球,然后你就来了。地球上死了那么多人,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他已经死了,为了离开地球,我假死然后有人把我送到火星,然而因为这个,死掉了好多人,其中包括这个姓钱的朋友。”
“嗯。”
“用牺牲来换取某些成功,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做法,然而,如果地球真的万劫不复,那么至少火星可以留下一点希望。为了某种信念,生命是可以被舍弃的,这是牺牲,也是某种幸福。”
“我同意。”卡梅尔看着张大力,他意识到主席就要说出最关键的内容,他有少许疑惑,然而充满期待。眼前这个人,凭借一己之力结束了长年纷乱,让火星呈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面貌,他是否有别的方法再次拯救火星?
“我在地球上曾经很成功,但最后事实证明我错了。在火星上,我获得了另一种成功,这一次看起来一切都还正常。我同样竭尽全力推广纳米体,希望人们能幸福,却得到不同的结果。你说这是为什么?”
卡梅尔没有答案,他看着张大力。
“权力,卡梅尔,是权力。那些掌握权力的人,是否能够抵抗权力的侵蚀。地球上,权贵利用我的发明找到了一条捷径,他们不仅在物质上超越了普通人,而且身体、智力、精神都大大地向前跨越了一步,从此对于特权更为心安理得。而在火星上,你的父亲是一个男子汉,坚强刚毅,而且无私。他无条件地相信我,把他的孩子送到我的实验室,给所有火星人做榜样。他力排众议,帮助我抵抗压力,最后我们从根本上改变了每一个人的遗传体质,而不是后天加强某些东西。最初的一点努力,可以得到完全不同的结局。我想,如果我在地球上遇到是你父亲一样的人物,地球的灾难也许可以避免。”
张大力的话让卡梅尔想起了父亲。临终前,他用枯瘦的手拉着卡梅尔,“卡梅尔,你要相信张大力,无条件地信任他。他是经过锻淬的一块钢,比任何人都要纯粹得多,现在你也许感受不到,但是你终有一天能够感受到。信任他,追随他……”父亲浑浊的老眼里涌起一丝光亮,随即暗淡下去。卡梅尔坚信父亲的判断,这八年来,他一直坚定地支持张大力,以至于其他部族都认为,光荣城即便和所有火星部族反目也不会背叛张大力。
“你的个性很像你父亲,而且你是第一个完成纳米机替换的人,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火星人。你可以在火星的稀薄大气里生存,所有人都把你看作一个奇迹,他们终于愿意相信我是那个命中注定来拯救火星的人,就像你父亲所说的那样。”张大力顿了顿,“那一次你还是个孩子,是出于你父亲的愿望;这一次,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
卡梅尔点头,眼神坚定,“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们的纳米工程师一直在高效工作,这是个值得大家尊敬的团队,他们所达到的成就比我们预想的要多得多。两个月前,我们完成了一次试验,把纳米机释放到空气中,这些纳米机能够在恶逆条件下生存,一旦条件合适,就可以苏醒,它们就和病毒一样。”
卡梅尔敏感地抬头,张大力的话轻描淡写,内容却惊人,这是一种全新的人造生命。
“你用纳米机制造了一种生物?”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我们把纳米机和人类基因结合在一起,这已经修改了生命的本体,我们就是全新的人类。制造出一种全新的生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这和战争有什么关系?”
“地球上的人们只是使用苦纳体修补身体,他们的所有遗传仍旧没有改变,他们的身体不会自行制造苦纳体。而我们的基因,把纳米机的生成和线粒体制造捆绑在一起,是全新的基因。如果地球人得不到苦纳体,他们就会恢复到常态,而对火星人,纳米机就是身体的一部分。”
卡梅尔意识到张大力的言中之意,“你是说我们可以借助这种差异来对地球人进行打击?使用某种病毒?”
“是的。”张大力看着卡梅尔,“我们需要几个勇于牺牲的人,他们的身体会被改造,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不断产生纳米机,散发到空气中,如果所遭遇的细胞并没有包含纳米机基因,这些纳米机会改造细胞。人体的免疫系统会被加强,所有的苦纳体会被杀死并被取代。考虑一下地球的社会结构,极少数人依靠苦纳体控制着绝大多数人,一旦绝大多数人摆脱了控制,这种结构就会被打破。无论之后情况如何发展,火星会赢得时间,地球将获得新生。地球上的那些人会有很多事做,无暇顾及六千万公里之外的火星。”
卡梅尔眼睛发亮,“这是一个好主意,我们还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把人送到地球去,航班已经中断了十年,我们一时没法送人过去。”
“是的。所以有些人要成为反叛者,向地球投降并表明自己愿意接受地球统治,向地球提供火星的情报。他们得具有一定的身份,要求代表地球对火星进行统治。他们要承受背叛的污名,还有被杀死的危险。”张大力看着卡梅尔,“但是,他们将保全火星。”
卡梅尔怔怔地看着张大力,半晌说不出话。
“来自地球的飞船?”克里斯有些疑惑。现在是合期,火星和地球各在太阳的两端,距离四亿千米之遥,在这个时候出现一艘地球飞船,是很让人困惑的事。
“他发出联络信号吗?”
“飞船正进入外层轨道,没有任何信号。”
“派人勘查。”
空间站很快送回了消息。克里斯略为思忖,“把飞船从轨道上抓下来,送去给大师。”
“大师正在闭关,离出关还有三十天。”
“先把飞船抓下来,再等三十天,反正它已经飞了三十年,迟到三十天也没什么。”
阳光从窄窄的缝中射入室内,直直地照在张大力头顶。张大力缓缓睁开眼睛。他刚完成了一次对话,和另一个头脑如此紧密地交流,这真是一种非凡的体验,它就在身体里边,头脑之中。
门自动弹开,时间到了。
张大力站起身。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每一次起身也越来越吃力,然而他了解自己对于这个星球的意义,他还是要出去会见那些热切盼望的人们。
他从山顶上走出来。
下边汇聚的人群顿时喧闹起来,“大师出关了。”人人都争着向前,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张大力向人们挥手致意。
有人端上来一个碟子,上边摆放着精致的食物,还有水,“大师请用。”
张大力微微摆手。他的身体不需要太多的营养,事实上,他从阳光中吸收能量。
“大师,您是否做一次巡视?”
张大力微微点头,“带我去光荣城看看。”这个意思被当作无上的光荣传递下去。
“大师。”有个士兵装束的人在人丛中向前挤,不断高声叫着。张大力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他看着那个人,吩咐身边的侍者,“让那个年轻人过来。”
年轻的军官被带到了张大力面前。
“我是克里斯将军的副官。将军命令我带给大师一个消息,一个月前,我们截获了一艘地球飞船,将军说您有必要看一看这艘飞船。”
一个月前?张大力抬头看了看天空,尽管是白天,他仍旧清楚地看到一颗颗星星,这是毫无疑问的火地合期。地球来的飞船?
张大力没有丝毫困惑的表现,只是淡淡地问:“飞船在哪里?”
“在第三基地。”
“你先回去,我会跟上。”
“是,我马上报告将军。”
一辆快速气垫车出现在基地门口,基地大门敞开,气垫车长驱直入,最后在蛋型大楼前停下来。克里斯早已经迎候在这里。
车门打开,克里斯迎上去,小心地扶住车门,“大师,您老慢点。”
张大力慢悠悠地起身,冲着克里斯点点头,缓缓地走向大门,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二十多年了,自从他开始闭关,就一直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模样,这不是心安理得,而是泰然自若。对人世间的一切,他只有淡然。
张大力走进了里间。这是一个宽敞的大厅,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洋洋的。一艘小飞船陈列在中央,已经被肢解,一个巨大的柜子摆放在飞船边。
张大力走过去,巨大的冰柜里放着一具尸体,面孔依稀有几分熟悉。是小勇。
“他是来找我吗?”张大力问。
“是的。他知道自己无法活着到火星,留下了一段录音。”
“给我听听。”
一阵轻微的嘈杂后,录音开始播放,“张叔,我知道如果不是您老,事情不可能变成这样。我们中了计,那个叫卡梅尔的火星人带来了某些东西,一切都变得失控,所有人都在造反,即便他们失去了苦纳体的供应,也能继续生存。高智人都处在危险边缘,也许他们都被杀了。我逃出来,在这艘飞船上思考整个过程,我想我知道原因了,我体内的苦纳体已经降落到危险的水准,然而我还是好好地活着。这是你所说的细胞置换吗?我们应该早点研究这个。
“这艘飞船速度不快,我设计了线路,让它在三十年后在地球的另一面和火星会合,这是一条死路,追杀我的人即便发现我的线路,也不会追来。但我也活不了,所以,如果你真有一天能看到这艘飞船,我一定已经死了。如果我见到你我能说什么?
“您老是对的。我们成功地暗杀了马小元,但是马上,地球上就开始了新的战争。我身在其中,身不由己。也许我当时应该和你一道去火星,但是一切都晚了。我杀死了很多人,死有余辜。不过,我还是想请您原谅。我只是不甘心,我知道您老的理想,我跟着您和父亲一起奋斗,真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事实证明,我还是错了。
“我父亲死了,他因为反对甄别被强制死亡。我保护不了他。他给我的遗愿,要我到火星去,告诉你,我们走在了错误的路上,希望你在火星能找到一条新的路。看起来你已经成功了。
“火星,但愿那里一切都好。火星的人,如果你发现了这个消息,请帮忙转告张大力,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我要死了,再见。”
录音到此结束。
张大力默然无声,他示意打开柜子,把小勇的遗体抬出来放在地毯上。他半蹲下,伸手覆盖了死者的口鼻,催动体内的纳米机从细胞中溢出,通过手掌,进入小勇的身体。他注入了数以亿计的纳米机,这样的消耗显然超过了身体的承受能力。
“停下来!”头脑中有个声音向他呼唤。他收手,跌坐在地上。
周围的人赶紧围过来,手忙脚乱地扶起他。
张大力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他盘腿而坐,闭目养神,只说了一句:“让光一直亮着。”
两个侍者留下,周围的人都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又一辆气垫车向着第三基地疾驰而来。来人在基地大门下车,飞快地通过安全门,他看见克里斯,赶紧问:“大师呢?”
“大师试图让那个人起死回生。”
“这件事就不该让大师知道。”来人显得很焦急。
“卡梅尔吗?进来吧。”
卡梅尔进到屋子里,张大力仍旧端坐着,两个侍者正撬开死者的嘴,灌入一些水。
“卡梅尔,坐。”张大力示意。
被称为卡梅尔的人是卡梅尔家族第三代,他的父亲叛离火星,去了地球,再也没有回来。他被当作背叛者,整个家族虽然没有受到直接的牵连,却无时无刻不受到他人的鄙夷,然而地球的舰队却没有来。地球发生了巨大的变动,那里的人变得和火星人类似,一心一意建设家园,对火星没有敌意。真相大白,卡梅尔成了火星英雄,声望甚至超过了他的父亲。卡梅尔三世却并没有继承祖父和父亲在火星政界的巨大影响,他加入了光荣城的纳米机研究团队,成了一名科学家。但因为家族的原因,他和张大力关系密切。
“我的时间到了。”张大力说。
“大师,您是所有人的精神导师,你还要不断地指点我们。”
张大力看着卡梅尔,“这个人会在三天内转醒,你帮我照看他,他是我的一个故人。”
“是。”
“克里斯。”
克里斯走进来,“大师,您找我。”
“太空一号完成了吗?”
“没有完全完工,但是已经投入使用,现在那是我们最重要的太空基地。”
“带我去那里。三天后,你把卡梅尔和这个人一起带来见我。”
“是。”
李小勇从来没有想到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张大力见面。
他活了过来,在死去将近三十年之后,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看得见、听得见,会呼吸、思考、说话。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如果能够再次复活,死亡只不过是一次长长的沉睡。
“你死在太空里,身体并没有被不可逆转地破坏。纳米机帮助你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生机。”张大力说。
小勇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亲眼见到了火星的欣欣向荣,他看到了曾经的张叔被火星人当作神一样崇拜。一个能够起死回生的人,就是神。
张大力让所有人都离开,只留下卡梅尔和小勇。
“我要走了。”他简短地说,“我让克里斯给我准备了一艘飞船。我告诉他要回地球去看看,但是我会向太阳系外飞行。”
“大师,你这是做什么?”卡梅尔大惑不解,也有几分着急。他知道大师肯定有自己的理由,然而他绝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张大力缓缓地说:“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特殊的变化。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很可怕。最安全的选择是杀死我,我并不在意自己的生命,然而我身体里的这些小东西,它们也是有生命的,我不愿意杀死它们,我要带着它们走。”
卡梅尔明白大师说的是什么。为了渗透地球,父亲和几个绝对可靠的人在他的指导下进行了纳米机植入更替。他们身体内的纳米机可以自由出入细胞。他们去了地球,成功地把纳米机渗透到地球的每个角落,解放了地球,然而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两个星球上,只有一个人身上还存在这种能够自由进出身体的纳米机,那就是大师。
三十年来,大师的身体里出现越来越多的自由纳米机。这些小机器能够被他的意志驱动,同时它们也在某种程度上独立。它们在身体各处聚集,仿佛建立一个个城市。它们和他的头脑建立了某种联系,甚至能够直接和他对话。
卡梅尔帮助大师一道研究这个问题,然而始终不得要领。这些寄居的小生命似乎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而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它们突破细胞的界限,突破体液的限制,甚至突破了血脑屏障。谁也不知道它们下一步会达到怎样的程度。
“卡梅尔,我把一部分纳米机转移到了小勇的身体里,他的身体和接受了改造的地球人类似。我给了他足够的纳米机,如果一切可以重现,你就有了一个从头开始研究的机会。如果小勇一切正常,那么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偶然,你们只需要备案,把问题留给将来吧。
“小勇,你有很多时间,可以在火星上多走走。这里是一个公平自由的社会,大家彼此友爱,你会喜欢这里的一切。你死过一次,死亡和生命对你来说都不是那么神秘。
“你身体里的纳米机,也许就是人类将来再次进化的契机;但也许,这又是一个潘多拉之盒。你要配合卡梅尔的研究,如果发现情况不妙,你要有自我毁灭的勇气。”
小勇点头,“我明白。”
“你父亲临终的时候好吗?”
小勇沉默不语。父亲被剥夺了苦纳体,身体急剧衰退,临终的时候,成了一幅皮包骨的模样。
张大力见小勇不言语,淡淡地说:“好吧,他终究已经死了。永恒的平静也是一种幸福。我当初让他长久地活着,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卡梅尔,我要走了。记住我说的话,也不要阻拦我。特别是,在我离开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
卡梅尔含着眼泪点头,“大师,我会照你说的做。”
张大力示意卡梅尔走近,伸手在他的头顶上摩挲,“傻孩子,我这是超度自己,这是一件高兴的事。”
飞船在无尽的黑暗空间中飞行。火星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太阳也慢慢变成了遥远的烛火。动力耗尽,它成了一艘漂流船。船上只有一个乘客,死去多时,日子慢慢过去,乘客的面目逐渐变得模糊,他的身体也逐渐失去了形态,成了一团软绵绵的肉。
无数的日子过去,飞船逐渐老化,软软的肉团也变得坚硬,仿佛成了一块干硬的石头。
飞船靠近一颗恒星,这是一颗青白的巨星,灼热的辐射照射着飞船,飞船分崩离析。干硬的石头在辐射中变得柔软,它慢慢地散开,仿佛消融在空间中,最后,它成了薄薄的一层雾。
张大力仿佛突然间醒了。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青白火球在他眼前燃烧。
“主人,你终于醒了。我们该做些什么?”一个声音问。
张大力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肉体已经消失,这些小小的纳米机器完全消解了他的肉体,却把他的思维完整地复制下来。
“我们在哪里?”
“我们也并不清楚,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恒星,可以提供无尽的能量。”
“帮我找到太阳系。”
“是的,主人。”
薄薄的雾继续扩展,它不断地吸附漂浮的尘埃,不断地制造新个体,最后,它接触到一个星球。星球仿佛一个无穷无尽的源泉,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它几乎截断了来自恒星的一半光线,它竭尽全力收集信息,飞速计算,判断那个最初的太阳位置。
“主人,那里就是太阳。”
张大力随着指示望去,一颗红色的星星璀璨夺目。太阳已经变成了红色巨星。究竟过去了多久的日子?那里的人们是否还好?
“主人,我们该做些什么?”
“脱离这颗星星,继续向前。”
薄雾体系开始收缩,它生长出一些坚硬的结构,从恒星的火焰中汲取能量,然后收缩,成为一个坚硬的核。坚硬的核体喷射出火焰,推动它摆脱恒星的引力。它不断地飞,最后,张大力说:“我们飞出银河。”然后他陷入沉睡。
当他再次醒来,银河仿佛一个完美的螺旋,就在他的眼前。
张大力给了自己一个新名字,再后来,他忘了自己的名字。日复一日,他遥望银河,那是他永远回不去的故乡。星星死了又生,生命来了又去,无数个世界里,类似于地球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再后来,银河也暗淡下来,星星们不再发光,尘埃遮蔽,成了一片朦胧的星云。
张大力观察着,停止了思考,仿佛和宇宙一样,成了无我之物。
终于有一天,这样的日子到了尽头。张大力突然开始思考问题,他汇聚了数十个星星,让它们彼此吸引,在巨大的物质流引发的引力波动中,他不断回想那些悬而未决的事。他只能想起极为有限的东西。其中包括一个问题:到底怎样才算幸福?在他有限的生命里,他已经无数次找到了答案,然后又否定了它们。
此刻他和宇宙融为一体,在这个宇宙里,他的存在趋于永恒。幸福只是一种感觉,永恒之物无所谓幸福,然而他还是给问题找到了一个答案,虽然不能提供给任何人知晓。张大力陷入沉睡,他和宇宙同寂。在进入最后的睡眠之前,他把所有问题的答案发往全宇宙。对于幸福问题,他的答案是一首诗。感谢在他的生命最初形态时期那位可爱的同学,睡在下铺的兄弟,他执着的坚持让张大力有兴趣往那本薄薄的集子上多看了几眼并记住了一些东西。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作者简介:
江波,非著名科幻爱好者,从小喜爱科幻,并立下志愿要成为一个宇宙开拓者。事与愿违,高度近视加上发胖的体格让所有的梦想都成为泡影,于是只能在纸上开拓宇宙,成了一名业余爬格子的工程师。
自上世纪末开始写科幻,自娱自乐,2003年开始陆续有作品发表,坚持八年,持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