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星球》全文_作者:特蕾西·坎菲尔德

规矩是为了尽量提高整个机制顺利运作的几率,但有时候……

移动医疗站门口的灯亮了起来,嗡嗡作响。奥卡兰妮·余没有把显示屏切换到室外摄像头线路就直接打开了门,肯定是兔子,距离最近的非兔子生物在六百公里外的蓝站。

“有只兔子困在果园围墙那儿,脚踝断了。”来访者说道。兔语中不存在问候语。

“距离这儿多远?”

兔子只讲了一个字,小余耳朵里的翻译耳塞将其解释为“二到六公里。”

“等一下。”小余抓起医疗箱,戴上面罩,与之相连的便携式气筒别在腰带上。勿忘我星的大气尚可供呼吸——二氧化碳略微偏高,氧气稍稍偏低——但长途疾行时,她仍喜欢呼吸地球大气。面罩相当舒适,加上温度与湿度调控,她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兔子轻快地跑向一座蓝色山丘0它不是天才兔,而天才兔是小余唯一能够容忍的勿忘我星居民。

医疗站周围是蓝色的丘陵。小余望着聚集在山坡上的兔子们,看不出有紧急事故的迹象。它们有的静静坐着,有的激烈地交配,有的在打理自己的“耳朵”,有的正把圆鼓鼓的幼崽们驱离石墙,有的则在玩模仿游戏。兔子的娱乐活动中不涉及交配的为数不多,模仿游戏是其中之一。规则很简单:两只兔子面对面,互相模仿对方的动作。

小余踏着富有弹性的草皮——在勿忘我星上待满一个地球年之后,她已经忘了给那些名词加上引号——穿梭于挂满橙色果球的橘树林间,这就是果园。兔子不会种植和护理橘树。它们在草场外寻觅,带回喜爱的食物,然后果树就从遗弃的果皮中生长出来。

勿忘我星的居民——兔子——理论上说是有感知的,也是勿忘我星上唯一具备此类特性的物种。它们是“草食性”的——与地球不同,勿忘我星的进化过程中并没有产生植物与动物的严格界线,但这一术语相当准确地表述了兔子的生态学特征。兔子吃的所有东西都是固定生长的,它们不是猎手。

这就是那堵墙了。兔子们搭起一堆松散的石头,防止其他草食动物进入草场。小余看到一群兔子脸朝外蹲着围成一圈,便知道已经到了事故现场。受伤的家伙一定就在中间——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防御机制,用来对付早已灭绝的猎食者。

防御者们紧密地挨在一起,小余只有踩着一只覆有闪亮蓝鳞的兔子的膝盖,才得以挤进它们肩膀之间的空隙。那只兔子拍了拍她的马尾辫,既没有提供帮助也没有阻拦。

兔子们惯常的息止姿态为后腿蹲坐,此时它们形似蛋壳,高达三米,但不包括头上摇摇摆摆的“耳朵”,那是一对分叉的冠饰,能给它们再增添50厘米高度。它们上肢之间的胸口有一道缝,其中隐藏着性器官。瑞斯是兔子的两种性别之一,背部自上而下有一道白色或粉色的条纹,而腋窝底下则长着小小的白色乳头。

小余爬进封闭的包围圈内查看病号。

人类曾经发明了超光速技术——却从未使用过。

斯洛明斯基驱动器的首次试验迅速激起一股乐观情绪,完全淹没了喋喋不休的老生常谈:过去大家总是说,没人能在荒芜的岩石星球上居住,而且这些行星可能没有范艾伦辐射带,因此居住者会暴露在大剂量的宇宙射线之下,而昂贵的殖民费用也令人望而却步。然后凯利亚人找上了门。

当时小余已经能够读懂新闻标题,明白那些硕大的字体以及补充报道中无数难以回答的问题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而她进入高中后,有一门叫做“行星联盟史”的必修课在等着她。

凯利亚人一直在通过载有可应答技术的卫星观察地球,不过这些卫星从来没有被发现过。(更有可能的是,当斯洛明斯基驱动器在地球上成为可行的技术手段,行星联盟的其他成员正好观察到,然后汇报给了凯利亚人;他们靠星际保安工作来换取凯利亚人的技术——冷聚变,气候控制以及可应答技术本身。)

凯利亚人拥有超光速技术已经超过五千地球年,他们自认为是银河系中本区域的管理者。其实这还不算太糟。他们采取间接管理方式,他们欢迎智慧种族加入行星联盟。(凯利亚人欢迎的,大家都欢迎。)他们不赞成星际战争和种族压迫(凯利亚人不赞成的,别人想都不用去想),他们慷慨地馈赠技术。但是有一条,先进种族必须帮助落后种族适应。

这些兔子无论以多么宽泛的定义来看,都算不上先进种族。

小余认出了受伤的兔子,她管它叫男爵兔,不过得要查询一下翻译数据库才能知道这在兔语里怎么说。男爵兔的后脚踝很明显扭曲着。它来回扭动,显然非常痛苦,但是小余从它那呈多面体的黑眼睛里看到的仍然只有愚钝。

在安全的包围圈里,男爵兔的拇指爪收缩起来,如同在移动时一样。小余将止痛包伸到它的呼吸孔下面,让它吸入药物,然后捋直受伤的脚踝,用缓溶性绷带绑上夹板。兔子的后腿跟上肢类似,只是更大一些。四肢上都有拇指爪,与其他指头处于相对的位置,这应该是为了摄取食物而进化出来的。兔子通常以后腿跳跃的方式移动,在崎岖难行的地面上,则四肢全部着地。它们不会修路。

伤口处的皮肉有严重磨损。小余擦干净透明的兔血,然后用人造皮肤盖住伤处,人造皮肤立刻释放出一股臭氧,并开始与男爵兔覆有鳞片的皮肤融合。她又在外层喷上固着剂,以防男爵兔的其他部位黏在敷料的外表面上。

小余等着男爵兔站起来,尝试性地用绑着夹板的脚踝蹦了几下。围成一圈的兔子们过了好久才逐渐意识到已经没有受伤的同伴需要保护,它们可以解散了。小余徒步走回医疗站,一路思考着如何培训兔子,只是她的计划往往都徒劳无功。

以凯利亚人的标准,兔子是智慧生物。它们会使用语言,会制造工具——搭建摇摇欲坠的石墙,很久以前还曾制作过武器。正如小余刚才所见,它们的语言可以描述距离和时间,可以说出一只兔子被困在了果园的围墙边,但其他方面却很弱。很多很多方面。

小余仍然保留着一份从前的异星生物介绍档案,是关于兔语的。起初她以为那是个玩笑,就像“考勃特的性生活”(考勃特是单性生殖的),那份兔语文档的目的是用来深入理解勿忘我星居民的思维方式,而不是作为词汇手册。人类实际上无法讲兔语——其发音不适合人类的语音器官。小余依靠便携式无线翻译机来合成兔语词汇。

兔语中有三个数词:“一”、“二”和“很多”。(某些百无聊赖的医疗站生物学家给最后那一项编制了大量同义词,输入到翻译机里,从“许多”一直到“数不胜数”。小余宁愿不要激活它们,但确实有……很多。)

兔子善于表达时间,尤其是过去和现在。(将来往往是一团模糊。)它们对状态的定义也还不错——一个行为仍在进行中,还是已经完成。它们对假设完全无法理解。像“假如我饿了,就吃东西”这样的表述,它们搞不明白。这就使得小余想要建立首座勿忘我星医疗学校的计划很难获得成功。

医疗站墙上的植绒壁纸看上去脏兮兮的,但勿忘我星上的建筑不能有闪亮的金属墙,甚至不能装会反光的窗户。兔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就会玩起模仿游戏,直到精疲力竭倒下为止。

说到模仿游戏,小余想起天才兔有一次跟另一只兔子花花兔玩模仿游戏。天才兔摆弄着一张空橘皮,不知何故,花花兔突然发难——小余离得太远,翻译机接收不到对话——但毫无疑问它输了,而且即使以兔子的标准来看,也是输得很愚蠢。花花兔收起爪子,扇打天才兔的脸。天才兔扔下果皮,护住双眼。

小余心头一沉。她喜欢天才兔,甚至暗自承认,是她怂恿着天才兔一路跟随医疗站于各草场间巡回。如同许多科学家成功之前一样,她从小就因为出众的头脑而受到排挤,至少她自己是如此感觉的。在这远离地球和人类的地方,同样的情形每天都像闹剧一般在她身边上演。

花花兔终于停止向天才兔施暴,跑开交配去了。小余注意到花花兔耳朵很长。长耳朵的斯通对瑞斯来说非常有吸引力。

兔子的两种性别勉强可以对应于“雄性”和“雌性”,但在勿忘我星上没人会这样类比。斯通在体内排卵,由瑞斯给予受精。交配过后,斯通立即产下受精卵,交给瑞斯,而瑞斯就在育儿袋里将其孵化,然后照顾它,直到它长大,能够自行觅食。外星世界的生物学家认为斯通是雌性,但没有哪一个人类看到一群哺育婴儿的瑞斯,能够断然判定其为“雄性”。兔语本身不区分性别,就好像日语能够表达复数形式,却往往不予明示,兔语中没有分别指代瑞斯与斯通的代词。由于通常缺乏足够的语境来提供分辨依据,自动翻译机将两者都转换为“它”,而人类也就接受了这种译法。

小余将平时用来练习的折叠式兔子模型展开,放置在医疗站外摇曳的蓝色草坪上。这次一定会成功,她脑袋中乐观的那一派说道。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让这一派安生几天。

“过来。”她对附近一只叫“良尚”的兔子说。她其实希望让天才兔来试一试,只是其他兔子都不太瞧得起天才兔,也许不会任由它在它们身上真正施行操作。

良尚蹦过来,面对着小余。它对假兔子毫无兴趣。小余拿起一块夹板。

“假如有兔子弄断了腿,你就这样治疗。”凯利亚人不赞成剥削和利用受看护的种族,而此类技术共享却是最终目的所在。

“有兔子弄断了腿?”良尚的后腿拍打着地面。小余知道这代表突发的惊恐。

“不,没有兔子弄断腿。”良尚似乎松了口气。它很快抛弃了这个令人不安的念头,甚至没有因为她撒谎而生气。毕竟兔子从不撒谎。

“假如这只兔子断了腿,你就这样治疗。”她再次抄起夹板。

“这不是兔子。”

“假如这是只兔子,你可以帮助它。”

“这不是兔子。”

小余再次作罢,将假兔子收回屋里。在她看来,不需要星际地图去寻找勿忘我星:它就卡在感知和智慧的夹缝里。

小余查看生物学网络论坛。由于软件漏洞,此论坛不受常规条例的制约,变得有点像聊天室。很不幸,大多数新贴都是孟加拉语。

第一个英语贴来自斯里南医疗站,是关于毕达哥拉斯兔的最新情况,它可以说是斯里南站的吉祥物,能够在罗氏石块计点测试中数到14。毕达哥拉斯被一堵倒塌的墙压死了。

小余表达了哀悼。天才兔在罗氏测试中能数到10,而且并非偶然几次而已,但现在提这事显得太冷漠。

另一个英语贴是翻译数据库的新词库补丁,声称可提供“交配”的一百零五个同义词。就这一个词,已经存在数十个用户自建的词库补丁,但小余从不激活它们。考虑到这一话题在兔子的对话中具有突出地位,某些较为粗俗的词条会使得它们听上去像一群度假的水手。

小余从前的应用外星语言学教授说过,机器翻译是地球上从未真正实现的计算语言学提案之一——人类语言具有太多诸如“早点买菜,我买早点”这样的多义性。然而兔语相当简单,建模不是问题,假如你注意限制谈话内容,只说兔子们能够理解的东西,翻译机即可胜任。兔语翻译机是基于凯利亚人的技术——毕竟他们已经照看了兔子们许多个世纪,编撰出可靠的兔语资料——但人类无需在星际联盟的落后地区建造大坝或公路系统来换取它。这太简单了,连人类的研究生都能编制。

中央数据库使得翻译机能够保持词汇的一致性,尤其是固有名词。假如某个人类不小心说出兔语中不存在的词汇,翻译机就会产生一串既合乎规则、又不与现有词汇冲突的发音,并储存起来。于是这个新词汇至少每次出现时发音都一样。翻译机试图依靠韵律变化来模拟情绪,但很不可靠。跟同义词补丁一样,小余宁愿关闭这一功能,凭语境来推断兔子的情绪。在她看来,兔子的基本语调轻快而不带情绪偏向。诚然,这也许使得它们听起来更加愚笨。每个兔子都可以配上特定的声音——小余给天才兔设定了影星瑞莲·杜克罗特的模拟嗓音,她专演可爱的书呆子角色。

只不过瑞莲的故事总是以胜利收场,而天才兔却不行。这一点小余很清楚。

同往常一样,紧急护理课程的失败令小余耿耿于怀,她决定打一通电话。首先,她关起卧室门,上好锁。她的小卧室里有一面全身镜,一年来,镜中的小余日渐忧郁。

她接通“半裂大陆”上的阿祖拉站,找到莉兹·斯里萨伊。斯里萨伊是勿忘我星上最资深的生物学家,她的五年服务期快满了。

兔子居住在勿忘我星全部八块大陆上。考古学家们除了认为这是意外事件所致之外,对这一现象的成因并没有达成统一意见。医疗站分布于兔子聚居地之间,而巡回路线的设计使得每只兔子一年内都能接受若干次医疗护理。让人类互相联系并非必要条件。

如今半数医疗站里的职员讲孟加拉语,另一半则讲英语。地球服务组织最初只是派遣合格的异星生物学家,而不在乎其语言背景。最初的团队中只有两人可以互相交谈,而且还是用教科书上的拉丁语。有些人自杀了,而其中一个讲拉丁语的人跋涉千里去攻击另一个。地球服务组织改变了策略。

小余正在考虑学习孟加拉语,这样除了兔子之外,她能和更多人交谈。

斯里萨伊如往常一样安慰小余不要难过,“我跟你讲过教兔子使用止痛剂的故事吗?”她说。小余露出微笑。她当然已经听过好几遍了,但此刻她需要的只是成年人水准的对话,不一定非要是新鲜事。

那只兔子名叫阿波罗,斯里萨伊在指导它时尽量小心避免“假如”这个词,最后它学会了若干基本作业。“鉴别诊断始终是一项难以逾越的障碍,”斯里萨伊说,“你需要想象一些眼前不存在的东西,才能在看到泰巴叶中毒的症状时,判断出这不是衰老性肠胃炎。”此种能力阿波罗总是无法掌握,而它现在已经死于衰老性肠胃炎。

小余没有聊太久。她跟斯里萨伊道别之后,便把头探到门外喊道:“有谁要来讲电话?”它们当然总是要的。

凯利亚人认为在受看护的世界使用先进技术时,必须给予原住民分享的机会。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卧室门——让兔子撤离医疗站可不是一件轻松事——然后把电话设置为兔子模式,当它们使用的时间与她相等时便会自动挂断。

她打开门。地球大气对兔子来说味道有点怪,但在室内待上——她瞥了一眼计时器——18分钟,不会对它们造成危害。

一只被她称为伊兹的兔子蹒跚地走到显示屏前。屏幕上,另一只兔子使劲点了点头。

“下雨了。”另一端的兔子说。

“没有下。”伊兹说。

“下了。”对方反驳道。

“没有下。”伊兹坚持说。

“你想交配吗?”对面的兔子转换话题。

“好的。”伊兹表示同意。

显示屏中的兔子把胸口贴向屏幕。斯里萨伊忍不住咯咯直笑。小余这一头,伊兹也拼命努力。小余转过身,根本没法向兔子解释为什么这样是行不通的。地球服务组织只能满足于把屏幕做得牢固而易于清理。

小余信步来到室外,坐在草地上。远处高大的蓝色树叶来回摇曳,发出和谐宜人的婆娑声。橘树的枝头上高挂着球形果实,仿佛捧着一簇落日。草丛在摇摆扭动。

有东西在蹭小余的脚踝,貌似一朵淡紫色的花,长在蓝色的茎梗上。那朵花其实是一张嘴,正自不量力地试图把她吞下去,然而没有牙齿和舌头,它也就只能挠痒痒而已。怪是怪了点,不过还挺逗人喜爱的,然后一只兔子蹦过来把它吃掉了。

勿忘我星真是一颗美丽的星球,小余心想,可惜到处是兔子。

当小余决定以异星生物学为职业时,她想象行星联盟的工作就像是星际维和机构。她将穿上地球服务组织分发的环境自适应制服,潜入液态的甲烷海洋,教会浑圆闪光的特拉卡斯人编写首个电脑程序,好让他们抛弃圆形计算尺;她将套上折叠式飞行器,在德瓦拉人中间飞翔,向他们解释强加密算法。她将与像蛇一样爬行、能够进行光合作用的奥朔人一起散播经生物工程改造的噬毒体。也许偶尔还能发表异星生物学著作,或者接受流行报刊的采访,介绍有关外星生物与星际外交的知识。

结果她却被分配到了勿忘我星保护区来照看这样一个种族,它们永远不可能独立开发出超光速技术,从而获得星际联盟的正式会员资格。医疗护理是兔子们唯一可以从中获益的技术。它们不需要能源,不需要清理污染,也不需要超光速技术。它们的生活无忧无虑,既不辛劳,也不操心。

它们甚至没有足够的智力替自己治疗,因此这里需要小余。她和其他生物学家分布在勿忘我星的各个医疗站里,共同照顾这一种族。作为回报,人类获得了更先进的超光速技术,相比之下,斯洛明斯基驱动器就像是四冲程引擎。

所有关于兔子的科学研究早已由凯利亚人完成,那时候人类还在琢磨如何把窃贼挡在金字塔之外。

根据凯利亚考古学家的说法,兔子的祖先是一种硕大的草食生物。它们庞大的体型和群居的特性使得大多数捕食者无从下手,只有一种体型较大的生物尚能构成威胁。兔语中已不存在指代它的词汇,人类管它叫艾玛兽。

兔子开始建筑石墙似乎是为了防范艾玛兽。当然,语言能力无法在化石中直接反映出来,然而或许是一种早先存在的沟通系统——可能用作示警或表示发现食物——发展成了兔语的原型,而会说话的兔子可以更好地组织防御。考古学家发现了棍棒,甚至还有长矛,这大概是兔子中的奥本海默发明的。兔子们以这些工具为武器来抵御艾玛兽,直到艾玛兽灭绝为止。

凯利亚人到访时艾玛兽已绝迹数千年,但先前的冲突留下了痕迹。死者被埋在石墙末端,石墙又得到扩充延伸,护住坟墓。最初来到勿忘我星的凯利亚人以为是宗教习俗,但这或许是一种本能:阻止艾玛兽获取被杀的猎物。只要看到略有形似艾玛兽的东西,兔子就会不假思索地逃跑——比平时还要不假思索。人类生物学家有时会利用这一点,作为紧急状况下群体控制的手段。

阿兹扎卡站曾经试过艾玛兽套装,结果发现兔子仍会制造棍棒。如今,生物学家们使用投影仪。

假如吃兔子的艾玛兽仍然存在,小余不会说那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公开承认,但长期来看,也许还是那样比较有利。竞争终止之后,兔子的进化停顿下来。

兔子之间甚至都不会争抢地盘。随着种群密度的增加,卵子受精率和植入率都会下降。种群数量将增长至环境所能承受的限度,然后停止下来。完美的解决方案,每只兔子仅对有望存活的后代投入资源,但这也导致了又一种进化压力的消失。

电话挂断之后,小余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把兔子们撵出医疗站,然后又花了十分钟擦洗屏幕,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她在卧室里冲了个温水澡以示庆贺。

等到她出来呼吸夜晚的空气时,天才兔又出现了,它正在搭讪一只小余不认识的瑞斯。

“你要跟我交配吗?”天才兔一边说,一边短促地一跃,小余不由得将这个动作解读为期望。

“不要。”对方答道。

“跟我交配吧。”天才兔再次要求。

“我不要跟你交配。”对方仍然拒绝。

“天才兔,进来。”小余说。或许可以利用假兔子给它上一课。这多半跟前一次一样,纯属浪费时间,但至少是因为不同的理由,毕竟天才兔最有可能学会一点东西。

天才兔缓缓地踱进来。它手里仍然攥着橘皮,孢子袋滴滴答答掉落到洁净的地面上。小余决定不去理会。

小余将假兔子从壁橱里抽出来,但天才兔的注意力在别处。它正探着身子注视着——哦,该死,她忘了关卧室门。真该抽自己俩嘴巴。

天才兔挤进卧室门,让镜像处于适合兔眼的焦距上。它在镜子前举起橘皮,从中取出一枚黑色石子。

花花兔一定是为此而发怒。天才兔找到一个在模仿游戏中每战必胜的方法——就算对手同样持有橘皮,也无法预料天才兔会从里边掏出什么来。这对兔子来说,相当于发现了制胜棋局的新套路。天才兔无疑认为这会让游戏更加有趣,结果却吃惊地发现,它的灵感招来的是巴掌。

小余心想,这下它找到了不会发怒的对手——但也无法击败。她不能挤进自己房间里去倒那种含柠檬香精的酒精饮料,只得从饮水器中放出蒸馏水,长饮一口藉以自慰。

但等喝完之后,天才兔从房间里退了出来,看着她——不是看着镜子。

“没人看得见橘皮里面,”天才兔用瑞莲·杜克罗特的嗓音说道,“没人知道橘皮里面有什么?没人可以掏出一样的颜色。它掏出了一样的颜色。那个不是兔子,那个是我。”

小余刚刚见证了兔子世界的“我思故我在”。这个念头让一切愈发令人沮丧。她把天才兔放到外面,然后走进自己房间去倒酒。

小余决定看日落,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天才兔在同一天里第二次遭到伊兹拒绝。天才兔蹦到一边去吃某种蕨类植物。小余决定盘问一下伊兹。

“你为什么不跟天才兔交配?”小余问道。

“我不喜欢天才兔。”伊兹回答。

“可我喜欢天才兔。”小余说。

伊兹用拇指爪挠了挠后颈项,“你跟天才兔交配了吗?”

“没有。”小余答道。

“我喜欢你。”伊兹说。

“但是我不想跟你交配。”小余说,“你不太强壮。”这个回答算是最不伤人的了。

天才兔多半不是突变体。它在兔子的变种里面处于高端,然而并不属于质的飞跃。兔子的进化也许处于平衡状态,但天才兔并没有打破这种平衡。但愿它的命运不要像地球上诸多类似处境者那样不堪——但愿它有机会交配,把优良基因传给后代——

她曾经有个长得像青蛙似的(不过是人类)生物教授,在她看来,这家伙的课迄今为止都毫无用处。此刻,在小余的职业生涯中,头一次想起那名教授不经意间提到的一篇论文。这让她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兴奋不已,抑制不住地想要打开可应答设备,找到某个同样知道这篇论文的同班同学,但她忍住了冲动。超光速信道仅可用于凯利亚人批准的事务,况且通话完毕之后,其他世界里也没人会想要跟兔子交谈,反之亦然。于是她搜索电子书库,最后她找到了那篇论文。

接下来是禁忌的实验。她都快等不及了。

小余摊开工作台上最大的一卷人造皮肤,将其剪成一米长的树叶形状,顶端尖锐,底部平坦。它看上去有点软塌塌的,因此她将一段细长的夹板附在背面作为支撑,超出平坦的底边约十厘米。她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觉得很满意,于是又制作了一件。最后,她遮盖住底部,在两面都喷上固着剂,只留出最底下三厘米有活性的人造皮肤。

她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瞪着天花板,敲打着手指头,等待天明。

天才兔依旧如往常一般友善。小余相当佩服。要是有个外星人打着手电在日出时分唤醒她,并把她带进医疗室,她的情绪一定不会太好。

“低一下头,来。”她说。它低下头,表情疑惑,准是那个“来”字无法确切翻译,她心想。她轻轻地将那两条人造皮肤粘到它双耳上,又在夹板处补上一些作固定用。假耳朵尖扫到了屋顶。她觉得效果不错:耳朵特别长的一只兔子。尽管如此,其他兔子也许会认为这副模样很丑。她最后还要试验一下,但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她打开卧室门。

天才兔朝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它退出来,伸出拇指爪,身体左右摇摆。小余不知如何解读这种情绪。最后,它开口说话了。

“假如我是瑞斯,会想要跟我交配。”

小余紧张地将手指摁在投影仪的按钮上。对地球鸟类有效的方法,对兔子不一定有效。

很久以前,凯利亚人还未到访时,有个动物学家叫马尔特·安德森,他曾研究过寡妇鸟——肯尼亚一种具有极端性征的鸟类,雄鸟的尾长是身体两倍。安德森剪下一些雄鸟的尾羽,黏到其他雄鸟尾巴上,雌性寡妇鸟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雄鸟——雌鸟选择加长尾羽的雄鸟与选择普通雄鸟的比例为二比一。长度的确很重要——而你可以在大自然所赐予的基础上再作改进。

小余不知道兔子对这类冒牌货会作何反应。她很不情愿拿天才兔来冒险——但她至少有后备计划:投影仪,镇静剂,具有自动灼烧消毒功能的手术刀。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斯里萨伊说,“你说你没有征得同意就对一只兔子施行了整形手术?”

“我看这事不会有人反对。”小余瞥了一眼显示屏。天才兔耗尽了力气,快活地仰面躺着,后腿在空中挥舞。“我们应该在翻译数据库里换掉它的名字,改叫花花公子。”

“我都不知道这究竟违反了多少条规定。”

“要我把天才兔运到你那儿吗?它该到每个医疗站都转一圈,这也许是勿忘我星上的首次情色旅游。”

“你需要深吸一口气。”

“我要深饮一杯倒是真的。”小余咽下第三杯柠檬酒。她又想到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它会假设句!我告诉过你吗,它说,‘假如我是瑞斯,会想要跟我交配。’”

“兔语里头没有‘假如’这个词——等等,我明白了,是翻译机,对吗?我们讲‘假如’,翻译机总是转换为相同的发音。”

“我太自豪了。我要把它训练成医生。还要训练所有聪明的小兔仔。不出几年,我们就能开办勿忘我星天才兔医疗学校了。”她挂断电话。她在床上睡了过去,但隐约感觉忽略了什么事。

小余被一阵嗡嗡声吵醒。不是门——是隔壁的电话机在响。她不可能睡了太久,因为还不怎么清醒。她踉踉跄跄地跑出去接听。

红灯——代表可应答技术——亮着。来自其他世界。她回头望了一眼,理顺头发,打开屏幕。

鲜少有人类见过她的电访者。它的身体基本上是个白色扁平圆柱体,弯曲呈弧状。甲壳末端有个开口,一簇由许多关节组成的黑色手指从里面伸出来,操控着某种设备,想必是凯利亚人的通信控制台。光滑的红色圆脑壳位于屏幕中央,脑壳底部伸出一条蠕动的黑管子,充当感觉与交流器官。管子末端微微一颤,喷出一股雾水。

“马维医疗站。我是奥卡兰妮·余。”

“余女士,”电访者说道。凯利亚人的语言通常被形容为“颤音”,话音肯定是由计算机输出的。凯利亚人的机器翻译技术非常优秀,这一点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我是行星联盟的玛格丽特·亚布拉罕·维图·月佐·成志·罗塔格。斯里萨伊通过可应答设备联系我们,汇报了你最近的行为。”电访者继续说道。

斯里萨伊这个臭八婆,小余头晕目眩地想。

“她报告说,你在未征得一名勿忘我星居民同意的情况下,对该居民实施了实验性手术。她还报告说,你在做出此种行为时,明确知悉手术结果或会对该居民造成危险——这同样也未征得该居民的同意。她说实验目的是为了影响该居民的潜在交配机会。”

“该居民叫作天才兔。我可以从翻译数据库里调出它的勿忘我星名字。”小余没有被吓得毕恭毕敬。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我还没看完所有指控项。你的医疗站日志显示,用完长途通讯设备之后,你没有让勿忘我星居民使用。斯里萨伊女士汇报说,除了最后一项,你施行这些受限制行为是为了在长时期内改变勿忘我星居民的基因库。这是严格受限的行为。”

“没错。”小余说。她想起来自己还没立过遗嘱。她怀疑自己没什么财产能让兄弟姐妹们感觉值得争抢。往好处想,她或许找到了一个摆脱剩余四年兔子业务的方法。

“遵照行星联盟的建议,我提醒你,联盟成员从未拿人类做实验,从未故意使人类暴露于高风险之中,也从未准许赴地球执行技术指导与应用任务的团队使用某项科技却不与人类分享。此外,除了达拉斯的那次意外,联盟成员从没有对人类进行过选择性育种,而那一次所涉及的团队也立即被彻底封禁。”

小余琢磨着这番话。

“关于提醒内容,你还没有确认收悉。”模拟语音不依不饶。

“确认收悉。”

“我本身也在勿忘我星上工作过,那是224个地球年之前,远远早于人类知道行星联盟的时间。我非常了解勿忘我星的居民,我知道这将对它们造成何种变化。”黑管子来回摇摆,“是时候作一些改变了,对不对?另外,别忘了让勿忘我星居民使用电话12.4分钟。”

作者简介:

特蕾西·坎菲尔德是新近涌现的美国幻想小说作家,她的作品出现在《Analog》等科幻/奇幻类杂志中,这篇《兔子星球》获得2009年《Analog》杂志读者票选最佳短篇。另外,她还是乔治城大学的博士研究生,主修计算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