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故事》全文阅读

猴子的手能剥香蕉皮,也能捉跳虱,然而猴子的手终于不是人的手。猴子虽然有手,却不会制造工具;至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猴子更不会。

在猴子群中,手就是手。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的御手不但跟他御前的猴丞相的手差不多,乃至跟万千的猴百姓的手比起来,也还是一样的手。

人类的手,就没有那么简单,平凡,一律。从手上纹路可以预言一个人的“穷通邪正”:但这是所谓“手相学家”的专门了,相应又作别论。只听说“一?二八”之役,“友邦”的陆战队捉到了我们的同胞,也先研究手,凡是大拇指上的皮层起了厚茧的,便被断定是便衣队,于是这手的主人的“运命”也就可想而知。

不过我们这里的故事却还不是那么简单的。

事实如此:当潘云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张不忍到了X县,而且被县里人呼为“张六房”的“八少奶奶”的时候,曾经惹起了广泛的窃窃私议,而这“嘁嘁喳喳”的焦点转来转去终于落到了云仙女士的一双手0

所谓“张六房”,自然是陈年破旧的“家谱”(不管它实际上有没有)里一个光荣的“号头”。这“房头”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县取得了社会的地位,大概是张不忍的曾祖太爷乡试中式那一年罢,这委实是太久远了一点,然而X县人对于这一类的事永远有好记性,而且永远是“成人之美”的,所以当“张六房”这名词已经空悬了十多年,已经从人们嘴上消褪,只有念旧的长者或许偶尔提起,但总得加上个状词,“从前的”,——一句话,当“张六房”不绝如缕的当儿,忽然来了个张不忍,而且还是由念旧的长者记起了从前那位“乡试中式”的太老太爷名下的嫡脉确有一支寄寓在T埠,而这年青的张不忍非但来自T埠,并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亲的“官名”确也是“谱”上(这东西,谁也没有见过,然而谁都在他脑子里有一部)仿佛有之,于是乎,犹有古风的X县里人一定要将“荣耀归于所有主”了。

但何以又呼云仙为“八少奶奶”?这又是从“不忍”的“不”字上来的。县里有一位穷老太婆,年青时出名叫做“黄二姐”,嫁了丈夫,她还是“黄二姐”,但她那本来有姓有名的丈夫却变成了“黄二姐的男的”,现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有过儿子也死了,有过媳妇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黄二姐”,她的青年时代的“过去”永远生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位黄二姐,和张六房的关系,绝不是泛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爷成亲时,黄二姐是伴娘。那时她是名副其实的“二姐”。后来孝廉公的几位孙少爷成亲,黄二姐虽则已过中年,却还是八面张罗人人喜欢的角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孙少爷半文明结婚的时候,黄二姐似乎见得太老了,但伴娘这差使,张府上下不便改变祖宗的旧规,还是由黄二姐的儿媳妇顶着“小黄二姐”的名义承当了去。近年来,黄二姐每逢提到“六房里完了,没有人了”的当儿,也一定要数说她和“张六房”此种绝非泛泛的关系。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伤地说:

“嗯,六房里太老太爷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个个都是看他们大起来的!嗯,树无百年荣,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爷的末堂少爷,太老太爷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后来就跟二少爷不和,一个铺盖出码头去了,听说也成家立业了,——只他不是我黄二姐陪房的。”

现在,老太婆的黄二姐听说“张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码头的一脉,而且是三十来岁的少爷带了少奶奶,黄二姐可兴奋极了,一片至诚地便去探望。

黄二姐听人说这位新回来的少爷叫做“不忍”,她就称他为“八少爷”。云仙呢,当然是“八少奶奶”了。黄二姐把“不忍”错做了“八顺”,并且举出只有她知道的理由来,六房里最小的一辈,连早殇的也算在内,不忍的排行刚好是第八。

人家也觉得“八顺”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则是谐音。不管张不忍本人的否认,X县里人为的尊重这几乎绝灭的旧家,都称他为“张六房的八少爷”,或者“六房里的老八”。

X县的舆论对于一个人来历,有时绝不肯含糊。张不忍之为“六房里的老八”虽然由公众一致的慷慨而给与了,并且由黄二姐这“活家谱”的帮衬而确立了不可动摇的信用,但是关于潘女士的“家世”却议论颇多。

她是一张方脸,大眼睛,粗眉毛,躯干颇为强壮。如果她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大概X县里人也就以为是“福相”。可惜她看去至多不过二十五六。然而也可以解释是“贵相”。X县里人善于推测,便轻轻断定潘女士大约是“将门之女”。甚至有人说,T埠颇多下野的督军师长,其中有一位旅长,就是张不忍的岳丈。

善堂的董事胡三先生和“张六房”是老亲,有一次对张不忍说:

“近来,宿将纷纷起用,贵泰山不久也要出山了罢?哈哈!”

“啊!谣言!没有那么一回事。云仙的父亲死了多年了,况且也不是……”

张不忍还不明白县里人把他夫人的老子猜做了什么。胡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一笑,可也不再问下去。过不了半天,胡三先生“不得要领”的新闻在茶楼里盛传起来,热烈地讨论之后,纷纭的意见终于渐归一致:无端说丈人死了多年的人,大概是没有的,或者“六房里的八少奶奶”只是T埠那位潘旅长的本家,但一定不是穷本家,只要看“八少奶奶”的衣服多么时髦,见人的态度多么大方,——甚至有点高傲,便证明了她的来历不小。

潘女士的衣服,在X县里自然能往“时髦”队中算一脚。她是九月中旬来的,天气很暖和,然而她披了一件大概是丝织品的没有袖子的新样的东西,——后来才知道这叫做“披肩”。

但是茶客中间有一位焦黄脸的绸长衫朋友,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的长指甲轻轻地匀整地敲着桌边,老在那里摇头;等到众人讨论出“结论”来了,他又哼哼地冷笑了几声。

胡三先生的本家胡四,探头过去,眯细着眼睛,问道:“哎,陆紫翁不以为然么?”

“哪里,哪里;诸位高见,——不错;”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回答,茶杯端到嘴唇边了;可是看见近旁茶座上的眼光都朝自己脸上射来,他便放下了茶杯,逗出一个淡笑,接着说道:“不过呢,兄弟有一句放肆的话,——八少奶奶贵相诚然是贵相,然而,嗯,各位留心过她的手么?”

众位都骇然了;实在都没有留心过,都没法回答。胡四最喜欢充内行,并且刚才的“结论”也是他一力主持的,他瞥了众人一眼,好像是回答陆紫翁,又好像是要求众人的赞助,大声说:

“女人家的手,又当别论。相书上说——哦,记性太坏,总而言之,女人家的相,不在乎一双手。”

陆紫翁微微笑着,便端起茶杯来,这回是喝成了。茶客们的声音又嗡嗡然闹成一片。胡四似乎得胜。但陆紫翁所提起的问题也并没被人轻轻放过。商会职员姚瑞和忽然记起他曾经细看过一下那位“八少奶奶”的手,确乎有点“异相”。他急忙告诉了坐在对面的小学校长。

“啊哟!你不说,我也忘了;我捏过她的手,——”

“哦——哦?”商会职员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鱼相仿。

“没有什么。外国规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学校长加以解释。“好像,呃,硬得很,练过武功。”

“对呀!”商会职员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说不像是少奶奶们的手呵!”

陆紫翁听得了侧过脸来望着他们点头微笑。

胡四也听得了,却装作没有听得,拍着旁边一个人——商会长周老九的肩膀说:

“喂,老九,二十年前,黄二姐的手,不是我们都捏过么?可是黄二姐还是黄二姐,暗底下摸着她的手,不会当她是什么少奶奶罢!”

哄堂大笑了。小学校长和商会职员感到惶恐,但也陪着笑。陆紫翁也笑了一笑对胡四说:

“四兄还记得年青时候的淘气,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话尽管那么说,手,是——大有讲究的。高门大户的小姐少爷,手指儿都是又滑又软,又细长。自小动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儿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吴木匠的老婆,脸蛋儿长的真不错,可是看她一双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那么,紫翁,你说六房里——那双手不——不大那个罢?”周老九抢着问,却又把眼风在茶楼里扫了一转,惟恐碰巧有“六房里”的熟人。

“哎,这又是拉扯得太远了。”陆紫翁扮一个鬼脸,哑笑着回答。“况且诸位也没留心看过,何必多说。”

胡四觉得自己要失败了,便也连声打岔道:“不用争了,不用争了,各人各相。”

于是谈话换了题目。然而“八少奶奶”的手从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脸,尽管成为众目之的,也不会红一红,但也许因为时交冬令,风性燥了,人们都觉得“八少奶奶”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张不忍夫妇住在县里“最高学府”中心小学的附近。房东就是周老九的洋货店里的管账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绍兼作保。

程子卿对于潘云仙女士的手,并不感兴趣,从没细看过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爷班借买东西的机会,也曾问他道:“喂,老程,你说罢,你是她的房东呀!”程子卿总是用摇头来回答。

其实X县里除了整天盘据在茶馆里的好事之徒以及顶着“高贵的职业头衔”所谓“守产”的少爷班,谁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当作一桩事来侦察研究。满县满街都为了壮丁训练的抽签而嚷嚷,哪有闲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关心的,倒是张不忍的脚。每逢回家看见张不忍的皮鞋沾满了泥土,他便要问道:

“八少爷,又下乡了么?坟田查得差不多了罢?”

有时张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处,佃户倒老实,可是那乡长刁得很,从中捣鬼。”

有时却摇着头说:“白跑一趟。今天那一处,连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来罢”程子卿安慰一句,于是迟疑了一会儿,便又问道:“看见汽车路动工么?”

张不忍摇摇头,程子卿也就没有话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关心地问起查得怎样时,张不忍愤然叫道:“算了罢!麻烦得很,真想丢开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负他。况且,您来一趟不容易,总得清出个眉目。”

张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尝是为了查坟地来的?并且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祖遗的坟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拨,他反正没事,到乡下去看看也好。况且,多少也像有点正经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会儿,见没有话,就摸着下巴,悄悄地又问道:

“八少爷,那条汽车路,说是要赶筑了,您看见在那里动工么?”

“哦,不明白。”张不忍像被这一问提起精神来了。“不,还没看见动工。说是军用。呃,程先生,您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么?”

“就是听说要赶筑。等筑好了路,就要派一师兵来县里驻防。”

“哦,哦!”

“八少爷,您看来今年会不会开仗?”

“难说。”张不忍随口回答,惘然望着天空,他的思想飞得老远,——程子卿万万意想不到的远地方。程子卿的心却也离开了这间房,在未来的汽车路上徘徊。他有一块地,假定的路线就在他这地上划过,只留给他一边一只小角;他曾经请陆紫翁托人关说,不求全免,但求路线略斜些儿,让那分开在两边的两只小角并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经答应了他;然而这条路一日不开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筑的,就赶快筑罢!”程子卿叹一口气说,望着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张不忍跑进自己房里就叫道:“云仙,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云仙头也不抬,手里忙着抄写。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还接到老刚的信,说这半年他也没处去教书了;何况你我?”

“但是闲住在这里,真无聊!”

“云仙!”张不忍叫了这一声,又顿住了,踱了几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说:“生活是这里便宜。而且,他们从封建关系上,把我们当作有地位的人,总可以想出点事来做做罢?”

“他们!这里的人真讨厌,我就讨厌他们的跳不出封建关系的眼光!他们老在那里瞎猜我的娘家。一会儿说我是军阀的女儿,一会儿又说我出身低贱了!”云仙把笔一掷,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些,理他们干么。”张不忍走近到书桌边。“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里去?——可是,这几天,这里的空气有点不同,紧张起来了,云仙,我们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

云仙仰脸望着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专会造她谣言的环境也能紧张。

镗镗!从街上来了锣声,镗镗又是两下。而且隐隐夹杂着人声喧哗。

云仙将脸对着不忍眉梢一耸。似乎说:这莫非就是“紧张”来了么!

“这是高脚牌。一定有紧急的告示。”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出去了。

高脚牌慢慢往中心小学那边走。镗镗!引出了人来。大人们站在路旁看,孩子们跟着,——一条渐渐大起来的尾巴。

张不忍追到中心小学门前,高脚牌也在一棵树下歇脚,掮牌的那汉子将牌复在地下,却挺着脖子喊道:“催陈粮啦!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催陈粮啦!后天开征,一礼拜;催陈粮啦!”

张不忍感到空虚,同时这几天内他下乡时所得的印象也在那复卧的牌背闪动。忽然听得那汉子自个儿笑起来,换了唱小调的腔调:

“还有啦,今年里,不许采树叶子呢:柏树,桑树,榆树,梧桐树,榾柮树,乌龟王八蛋树,全不许采叶子!采了也没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跟着来的孩子们都拍手笑着嚷道:“乌龟王八蛋个树!”①

这种谐音的幽默,孩子们是独有创造的天才的。张不忍听着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旧感到空虚。他信步走进了中心小学。

校长和几位教员站在一带雪白的围墙前指东点西说话。校长这时的脸色跟那天在茶楼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难忽然压到他头上。

校长一把拉住了张不忍,就带着哭声诉说道:“张先生,你说,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你瞧,这一带围墙,还有一切的墙壁,你说,多少丈,刚刚粉白,不满一个月,为的厅长要来瞧啦——终于没来,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个月还没到,你瞧。”

张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没有蜒蚰路;可是除了这“雪白”,校长的话,他就半点也不明白。校长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丢下了张不忍转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个人,又一把拉住了;张不忍远远望去,知道校长又在那里带哭声诉说了。他惘然望着,加倍的感到空虚的压迫。

教员中间有一位和张不忍比较说得来的赵君觉,带着一点厌烦的表情对张不忍说:

“今天的密令,县境内所有的墙壁都须刷黑!校长气得几乎想自杀,哼!”

“刷黑?密令么?干么?”张不忍这才把校长的话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说是准备空防,跟禁止采树叶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员朱济民回答。“校长说,上回粉白,还是他掏的腰包,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员公摊呢,剥削到我们头上来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摊?他平常的外快怎么又不公摊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员说,撅着嘴自顾走开。

张不忍看看那一带雪白的围墙,又看看蓝色的天空,太阳正挂在远处的绿沉沉的树梢,——他沉吟着说:“战时的空气呀,浓厚了,浓厚了,”他笑了一笑,转脸对赵君觉和朱济民说:“我还听说有密令,叫准备好一师兵住的地方,真的么?”

“哦,密令还多着呢!”朱济民回答,“叫办积谷,叫挖地坑,叫查明全县的半爿坟有多少,叫每家储蓄十斤稻草,——嘿,这两天来,密令是满天飞了!”

“嗯,半爿坟,什么意思?”张不忍皱着眉头望在朱济民的脸上。

“左右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赵君觉接口说。“你要收密令么,端整下一口大筐罢。至于一师兵,谁知道他们来作什么。为什么不开往边疆?然而,也未必来罢。听说嫌交通不便。要先开城外那条汽车路呢!”

“我也听得这么说。住的地方,倒已经在准备了。不过,半爿坟,又是干么?什么是半爿坟?”

“就是破坍的老坟,露出了圹穴的。”赵君觉回答。

“什么用,可不大明白,”朱济民抢着说,“但是保安队的队长对人说,这种半爿坟可以利用来做机关枪的阵地。”

“哦,大概是这么个用意了。”

“不忍,这两天一阵子密令,满县满街真是俨若大战就要来了。”赵君觉说,一脸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气。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兴奋呢!”朱济民确信地说。

赵君觉看了朱济民一眼,嘴唇一撇,“对了,当真兴奋;所以我觉得他们太可怜。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暂时三个人都不说话。张不忍用脚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划着,好像划了一个字,随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边一个抓住了赵君觉和朱济民,皱着眉头,定睛看着赵君觉,又移过去看着朱济民,用沉着的口音说:“君觉的意见,我也觉得大半是对的;然而老百姓不怕,兴奋,这一点比什么都可贵!我们当真得想出点事来做才好,我们一定要做点事!”

三个人对看着,末了,赵君觉和朱济民同声说:“加上密司潘才得四个人。……”

张不忍立刻打断他们的话:“然而一定要做点事!开头四个人,后来会加多!”

他们于是并肩慢慢地一边谈,一边走;沿着围墙走到尽头又回来,还是谈个不休。

三个人带着爽朗的笑声走进教员休息室了。劈头忽然又遇见了校长。

“窑煤都涨价了,一倍,刚涨的,该死,该死!”

校长阻住了他们三位,慌慌张张说。校长的脑子里没有更值得烦恼的事。

陆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风背后的好地方,悄悄说着话。这里不是走路,四扇排门常年关着。相近左面那架屏风的四扇排门,也只开一对,作为从大厅到内室的唯一门户。

屏风挡着,如果有人从外边走进大厅来,他看不见两位,两位却看得见他。

这个好地方却只有一张闲搁着的太师椅,坐的是陆紫翁,斜欠着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着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着,脸朝外。

“他们竟敢指摘我们贩运私货么?”是陆紫翁的枯涩的声音。他歪着脑袋,脸对着墙,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画。

“可不是!还说要组织捉私团呢!”

“哼!看他们敢!然而,张不忍这小子真可恶!可是,不见得单是张八夫妻俩;还有谁也是张八的一伙?”

“大概是中心小学里一二个教员总有份罢。”

“校长也不知道?”

“问过他,他赌咒说不知道。”

“不敢说出来罢了,这没用的草包!哼!可是,笔迹总该认得出来的?”

“认不出。那壁报全是一个人的笔迹,听说是八少奶奶——”

“呸!什么少奶奶,不知道什么小户人家的贱货,也许竟是——看她那一双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工整。”

“来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不是正路。总有一天给我查明白。”

“不过,紫翁,下手要快。他们还说你和二老板经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说是下期壁报上准要宣布。”

“哦——”陆紫翁的声音带哑了,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哦!张八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里的老八’,自有一班穷出火来的爷们和他来往。”

“嗨,六房里?六房里早已没人了,哪里又跳出个什么老八!胡三这老头子是老糊涂了。黄二姐一张嘴算屁话?我打算办他一个冒名招摇呢!”

“然而,紫翁,自从他出了壁报,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确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这老家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还有‘赵厅’的缉老爷,孙洪昌的二少爷,据说也是暗中……”

“嘿!赵缉庵也有份么?”陆紫翁挺起眼睛望着楼板,一只手尽管摸着下巴。忽然站起来,轻声说:“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学里一个教员一定就是缉庵的小儿子赵君觉。哦,老九,等一下。”陆紫翁到墙边去拖过一张方凳来。“坐着谈罢,原来张八这小子竟有点呼风唤雨的手法,老九,我们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细布置一下。”

“不过也不能太慢,私货的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了。那一批货,多搁日子怕要走漏……”

“这个不要紧,”陆紫翁抢着说。“等二老板起来了,他有办法,嗯,倒是——”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缉庵他们在内,查公款这一层说不定会闹大——”

“外边是谁?”周九突然喊了这一声,陆紫翁连忙把话缩住。周老九站起来,故意高声咳了一下,就转出屏风背后,一面学着“官腔”喊“来呀”,可是只喊了一声,就不响了。陆紫翁听得好像有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他正决不定还是照旧躲着好呢,还是踱出去好,可是周九也回来了,带着一个尖头削脸的人物,正是商会职员姚瑞和。

周老九指着姚瑞和说:“他刚得的消息,张不忍自己报了名,受壮丁训练去了。”

“贱胎!”陆紫翁仰起了脸冷笑。

“紫翁,他还想立什么社呢!”

“叫做‘国魂武术社’罢,”姚瑞和陪笑说。“壮丁训练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进了他这社。”

“好!哼哼,纠众集社是犯法的。”陆紫翁冷笑的鼻音有点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罢?”

“倒也不全是。内中有——”姚瑞和迟疑了一下,“有这次壮丁训练抽签抽到的好几个小老板,还有甲长们,——很有几个场面上的小爷们呢!”

“紫翁,孙洪昌的小老板老二,还有,——瑞和,还有谁?”

“北街上开亦我轩照相馆的陈维新陈甲长。”

“紫翁,孙老二和陈维新也是发起人。”

“哎哎,这班少爷们血气方刚,真真是不成话!”陆紫翁的声音有点发哑了。“可是,陈维新么?他好像是党员罢?”

“是的。前任区党部的执委。”姚瑞和连忙陪笑说。“不知道张不忍怎么搞的,连保卫团的大队长也做了赞助人呢!”

“哦,不过大队长原是直爽人。”陆紫翁说着就站起来,反背着手踱了几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说道:“笑话!不知哪里跳出来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里的老八’了,两个月没到,居然结交了朋友,打算硬出头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双手摆明不是好出身;你们想,要真是张六房的嫡脉,哪里会讨媳妇不看个门当户对的?”

陆紫翁一面说,一面就踱出了屏风背后那个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来。周老九低着头在一对栋柱中间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轩下长窗边,时时偷眼瞟着那一对通到内室去的排门。

陆紫翁对一个土头土脑的男当差说道:“进去问问,二老爷起身了没有?”回过脸,朝姚瑞和看了几眼,“你回去罢,不许多嘴。”

周老九踱到陆紫翁跟前,悄悄地说:“刚才瑞和报告的消息,紫翁觉得怎样?”

“暂时之间,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还说,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胡四到张八家里去。过了一个钟头,这才出来。”

“嗯,胡四,没有什么道理;不过,赵缉庵在内呢——噢,老九,不是张八租了程子卿的厢房么?你应该叮嘱子卿留心进进出出的人儿。”

“嗯嗯,这子卿就是太老实。”

周老九回答时颇露窘态。陆紫翁沉吟一会儿,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忽然那边通内室的排门边来了女人的声音了:

“喔,是陆老爷和周先生么?老爷起来了,请两位进去罢。”

女人是一张小圆脸,淡绿色阴丹士林布的短袄仅及乳下,黑软缎的裤子长到脚背,一条油松大辫子。

陆紫翁和周老九报告的时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头老是挖着鼻孔,一声不出。他忽然打一个呵欠,身子一斜(他本来躺在烟榻上),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伸手在大腿上拍两下,那个油松大辫子的女人就挨着他坐下,给他捶着腿。

二老板虽然不作声,他那一对猫头鹰的眼睛老是乌溜溜地在那里转;机警而又颇露凶相的眼光时时从陆紫翁脸上扫到周老九脸上,然后又扫回去。

陆紫翁的话多,周老九不过偶然从旁插一两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亲热”。

忽然二老板将身边那个大辫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地坐了起来,陆紫翁一句话刚说了一半,赶快缩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想不到‘张六房’坟上风水转了,小辈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这位‘八少爷’结识结识。”

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陆紫翁到底是“书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着说:“二老板要结识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没处去躲呢,二老板,怎样也叫赵缉庵他们也一请就到,叨扰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机会了,少不得借花献佛,多发几张请帖。”

“那么,二老板,马上就看个日子罢?趁这几天空挡,愈快愈好。”周老九终于也猜哑谜似的猜透个八九了。

于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里“看日子”。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气,陆紫翁眼角有一条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却涨红了脸。

终于二老板将眼光一沉,自言自语地:“等新县长上了台再说罢。”

陆紫翁和周老九像约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陆紫翁鼓起勇气,正想进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气,就是胃口大一点。在这里盘桓了大半夜,总算无话不谈,然而离题目总还有点远。嗯,——瞧过去,”二老板顿了一顿,举起手来,正待伸出两个手指,忽然他背后那位大辫子女人打了个喷嚏,二老板转过脸去,眼光威严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着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听说新县长是军人出身罢?”陆紫翁问。

“不错。还是现役军官。”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货,还轧在那边,运不进来;这里张八他们又闹得满城风雨……”

“哦,哈哈,”二老板一阵笑便打断了周老九的话,“哈哈,倒忘记了这位‘八少爷’跟别的少爷们了。”突然脸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话,你们不准和他们年青人一般见识。他们说话不知轻重,行动出轨,自有政府来纠正。我只当他们是一群疯子。倒是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譬如赵缉翁他们,应当解释解释。”

“是!”陆紫翁赶快回答。“那么,胡四他们呢?”

“你瞧着办罢。”二老板眉头一皱,似乎有点不耐烦,但随即微微笑着,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说:“那批货么?过几天,你尽管堂而皇之运进来。”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将那位客人对付得服服贴贴了么?”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将烟盘里一张纸递给了周老九,同时却冷冷地说:“这点小事,何必同人家谈起呢,犯不着羊肉没吃,倒先惹一身骚呵!”

周老九和陆紫翁一旁应着“是”,一边便看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油印的《查缉私货暂行办法》。两个人都觉得意外,迟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着,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陆紫翁赶快捧着那张纸走近一点。二老板指着纸上后面的一段说:“单看这一款就够了。”

这是鼓励人民协助缉私的办法,略谓:凡报告私货因而缉获者,将货物充公拍卖,以所得货价之半数奖赏报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时,手心里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说张不忍他们的壁报上正也抄着这一款鼓动人家去“捣乱”呢,可是二老板已经先开口了:

“明白了罢?等他们拍卖的时候,你去买了来,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是,是!”周老九两眼睁得铜铃大,心里糊涂死了,却又不敢驳回。

“哈哈,”陆紫翁却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说心有七窍,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窍也还不止罢?”

二老板笑了笑。这笑,与其说是被恭维了而高兴,还不如说是奖许陆紫翁的机警。

“我来猜一猜罢,”陆紫翁微笑说,“既然是周老九去买,一定要二老板去报告了。”

哈哈哈,二老板一阵大笑就歪在烟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时之间还不大盘算得转。二老板把手一挥,叫了一个字:“烟。”油松大辫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来。

“紫绶,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赵缉翁解释解释。”二老板闭了眼睛说,“他要是说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话,随他的便罢。反正新县长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听了赵缉庵一面之词。”

“二老板放心。这一点事,只要二老板定了方针,我量力还不至于弄僵。”陆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转身退出。

但是陆紫翁和周老九刚跨出房门,忽又听得了一声:“紫绶!”

陆紫翁赶快站住,应一声“是”。

过一会儿,二老板这才慢声说:“张八这小子,也许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举罢。”

陆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却和周老九做眼色。

许多“手”,明的暗的,在活动,在忙碌。

新县长到任了五六天了。X县里大多数人并没觉出新县长有什么“异样”,除了已经知道他是刚刚卸任的团长。

X县里极少数的人们却从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印象(虽然只有五六天工夫,新县长给他们的印象却已不甚简单了),都有这么一个感想:“以为是军人出身,性情爽快,谁知道更其不可捉摸!”

这一种感想流露于面部或唇舌,在二老板是躺在烟榻上皱紧眉头不作声,在赵缉庵是悄悄地对胡三先生说:“四五天了还没动静,秉公办理云乎哉?”而在张不忍和他的新朋友们,则是筹备更逼进一步的文章和商定“请愿”的代表。

同时,茶馆酒店乃至大街上店铺的柜台前,流动着种种的消息和意见:

“赵缉庵他们的公文呈进去后,新县长三天三夜亲自吊账簿,打算盘,还没算出来。”

“算出来了!二老板亏空近万。”

“笑话!县长哪有工夫自己查账,呈子还搁在签押房里呢!县长忙的是检阅保安队,保卫团;他本来是团长呀!”

“团长改县长,就是准备跟小鬼开战!壮丁训练队都要上前线!”

“这是瞎说了。壮丁上操快将两礼拜了,立正稍息还没操好,怎么能上前线!”

“可是六房里的老八做代表,请将训练赶快;发枪,打靶,野操。听说县长昨天请教练官商量这件事,教练官答应得稍为迟了一点,县长就发脾气道:‘你不会教,我来教!’嘿!嘿!县长本来是干团长的!”

“不对,不对!六房里的老八的代表还没派定,今天他对我说。”

“然而昨天县长的确请教练官去商量了半天,我亲眼看见他进去,好半天,才见他出来。”

“哦!你亲耳听得他们商量什么事罢?”

“难道你倒亲耳听得?”

“不客气,我倒晓得。县长请教练官去,商量捉汉奸!”

“什么!县里有汉奸?”

“怎么没有?多得很呢!早已三三两两偷进来了。一律化装。有的扮做走方郎中,有的是打拳头卖膏药,有的是变戏法的,有的是装做和尚,顶多的是扮叫化子。县长忙了三天三夜,就为了调查汉奸!”

“听说上头派他来,团长改县长,就是专门来办这件事。”

“他们还不晓得么:捉完了汉奸,就开战!”

“哦哦,怪不得——”

“喂喂,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呢:还有女汉奸。”

“谁谁?可是变把戏班里那个女的?”

“倒不一定变把戏。女汉奸不扮下流人,倒是穿得极漂亮,冒充少奶奶小姐班。可是,看她的手就明白。”

“手上有暗号么?刺得有什么花罢?”

“不是。手是做工人的手。县长为了想方法捉女汉奸,三夜没睡觉;后来决定派了县长太太亲自出马呢!”

“呵呵!真上劲!”

“对了,那你总该明白县长忙得很呢,哪有闲工夫算什么账?二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和中国人算什么账,对付汉奸要紧!”

“哦——”

“咄,混蛋,亏空公款就是汉奸!你就是汉奸!”

“你不赞成捉汉奸就是汉奸!”

“混蛋!”

“汉奸!”

X县里的空气就这么又紧张又混乱。“不可捉摸”也挂在大多数老百姓的面前。这样又过了两三天,终于这塞满了空间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来。

霹雳一声,驱逐游民乞丐。这也是两星期前有过的密令之一,然而这次不用文绉绉的高脚牌。

上午召集保甲长们开了一次会,下午就由保卫团协助,大街小巷同时发动。

这时候,北街上的亦我轩照相馆里,三四位年青人已经讲了好一会儿的话,大家觉得有点头脑发胀,喉咙越来越粗了。

“我提议一个折中的办法,”主人陈维新竭力把嗓子逼小,想使得语气变温和些,“不忍兄说爱国是国民的权利和义务,我们这‘国魂武术社’既以爱国为宗旨,便不应当规定有什么入社的资格,——这解释,理由是有的,然而我们既然名为‘武术社’,就已经定下一重资格,这资格,是什么呢?就是‘武术’,所以兄弟提议,社章上规定,‘凡谙习武术者,皆可入社’,那就面面俱到了。”

赵君觉耐心听完,便对张不忍望了一眼,张不忍蹙紧了眉头,不说话。

孙老二(雅号平斋)却先开口了:“那不是我们发起人先就没有资格了么?不妥,不妥!”

张不忍几乎笑了出来,但是陈维新正色回答:“不然!平斋兄,这又不然。大凡做发起人的,只要有一项资格,就是‘发起人的资格’。社章上的资格竟毋须拘泥。名流阔人今天发起这,明天发起那,难道他们是万能么?无非是登高一呼的作用罢了。”

孙老二连忙点着头说:“不错,不错,我倒忘了。”忽然又皱着眉头,“可是,下三流的人们很有会几手的,他们仍旧要来,怎么办呢?”转脸向着张不忍,“老八,不是我惯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在是新县长昨天再三叮嘱家严,县境内汉奸太多,千万要留意。”

“那么,平斋兄是不是能够担保长衫班里一定没有?”赵君觉的嗓子又粗起来了。

“哎哎,话不是这么说的。”陈维新抢着回答。他立刻又转脸朝着孙老二,“平兄这层顾虑,倒也可以不必。有办法。将来碰到形迹可疑的人,哪怕他实在会几手,只要说他武术不够程度就得了。”

“哦!不要人家进来,总有办法。”张不忍眼看着桌子上那一块新做的“国魂武术社”的洋铅皮招牌,冷冷地说,“最彻底的办法是根本不立什么社,”他寂寞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来这不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局面多么严重!不过维新兄和平斋兄既然喜欢字斟句酌,我就反问一句:我们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多数不会武术的人练成会的呢,还是单请少数的会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条……”

“对了,”赵君觉插口说,“这一条是宗旨,明明写着‘提倡’,‘普及’;跟维新兄的折中办法刚好自相矛盾!”

孙老二突然跳起来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陈维新摇摆,“大家不要意气用事。我有了办法了。干脆一句:要进社的,得找铺保!”

张不忍和赵君觉都一怔。陈维新却举起一双手连声喝彩道:“好,好极了!到底是孙洪昌的小老板,办法又切实又灵活!”

“要找铺保?”赵君觉面红耳赤,声音也发毛,“那——那不是,……”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将他的说话打断了。一片骚杂的人声由远而近,几个个慌慌张张从门前跑过,嘴里喊道:“来了,来了!”陈维新立刻离位去看,孙老二也跟着。张不忍回头望门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拥到“亦我轩”的招牌下,一枝枪上的刺刀碰着那招牌连晃了几晃。

张不忍跑到门口,就在各色各样的面孔中间看见了一个熟识的面孔。那是黄二姐。两个背枪的保卫团扬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戏似的向闲人们威吓;又一个保卫团,也背枪,似乎在驱赶,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黄二姐。孙老二也插身在内,张不忍仿佛听得他们这么说:

“……我替你作保就是了,还吵什么!”

“谢谢二少爷,我不要保;我跟他们去!看他们敢——把我五马分尸么?”声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岁的老婆子。

“哈哈!黄二姐的标劲还像二十年前!”

看热闹的闲人们哗笑着,争先恐后地挤拢来。有一个年纪大了几岁的男子拉着一个年青的歪戴打鸟帽的肩膀说:“老弟,积点阴德罢!你们怂恿她闹,要是当真关她起来,难道你肯给她送饭?”歪戴打鸟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挤。

张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拢去。有一个闲人给他开道似的吆喝着:“呃,八少爷来了!让开!”张不忍觉得好笑。那闲人又回转头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张不忍已经到了黄二姐他们面前。

“呵,八少爷,你也在?八少奶奶好么?”黄二姐很亲热地抢先说,立即又瞪起眼睛指着那个保卫团,“八少爷,你评评这个理:我黄二姐祖居在这城里,老爷们,少爷们,上下三班,谁不认识,可是他们瞎了眼的,要我讨铺保!哼!”仰起头朝四面看,“我黄二姐要讨个铺保有什么难,刚才二少爷就肯保,可是,评评这个理,满县城谁不认识我——”

“张先生!”前面一个保卫团转身过来说,“我们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烦地挺起脖子一声“妈的!”将竹枝一扬,“闲人们走开!——唔,张先生,上头命令驱逐游民乞丐,县境里没有职业的人,得找铺保!这老乞婆,谁不认识,可是公事要公办!”

“我们不过关照她一声,”那个拉着黄二姐——但也许被黄二姐拉着的保卫团说,“就惹出她一顿臭骂。跟住了我们,吵吵闹闹——”

“你不是说要办我么?你办,你!”黄二姐厉声喊,指头几乎戳到那保卫团的脸上。

“妈的!办就办,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闲人们又哗然笑起来。

张不忍皱着眉头,看着孙老二说:“平斋兄,就请你作个保罢,……”

“妈的!交通都断绝了!走开,走开!”拿竹枝的保卫团大声嚷着,竹枝在闲人们头上晃着。

张不忍劝黄二姐回去,保卫团也突破了闲人包围进行他们的职务。赵君觉站在亦我轩门前叫道:“不早了,章程还没讨论完呢!”

“哦!这个么?”陈维新望了孙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几条了罢?那几条,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过。”

“不过社员资格这一条呢?”赵君觉走近了说。

“我还有事——”

“我也有事。”张不忍没等孙老二说完就抢着说,淡淡地一笑。“就是找铺保好了。再会!”点点头竟自走了。

张不忍走不多远,赵君觉就赶了上来,急口说:“怎么,怎样,你也赞成——”

“自然赞成,”张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铺保盛行,将来全县里除了有业的上流人谁都得找铺保啊!”

赵君觉那对细眼睁得滚圆。张不忍冷冷地又说:“取缔游民乞丐!防汉奸!真正的汉奸反倒进出公门,满嘴嚷着捉汉奸,捉汉奸!”顿了一顿,“君觉,明天,你,我,济民,再商量罢,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个形势估计一番。”

家里没有云仙。窗缝里有一张红纸。张不忍抽出那纸来一看,是一张请帖:

国历十月十二日申刻洁樽候

周梅九拜

张不忍侧着头想了一想,随手把帖子撂在书桌上,往床里一躺。他需要集中脑力,可是脑力偏偏忽西忽东。最像讨厌的苍蝇赶去了又飞回来的,是刚才他回来路上所见的景象: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议论着取缔游民乞丐这件事,啧啧地叹佩着新县长办事认真,手腕神速。他觉得全县的眼睛都看着新县长,全县人的心被新县长的变把戏似的派头吸住了。

也像讨厌的苍绳一般赶去了又钻回来的,是追看高脚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学里赵君觉说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简单,真蠢!”

他烦躁地跳起身来,在屋子里转圈子。心里想道:“先前,我跟他们说,当真非想出点事来做不可;现在,事呢算是做了一点,可是,当真没有做错么?已经做的,当真是‘事’么?”

他仰脸看着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个回答。有一只什么鸟在墙外树头叫,听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这鸟叫声从耳朵里赶出,他踱到书桌边,抓起了一枝笔,打算写一封信给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云仙回来了。

“这里的妇女知识分子真糟!”云仙将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张不忍的身边去。“谁的请帖?——周九,哦,房东程先生的东家,商会会长,请你干么?可是,不忍,这里的知识妇女跟家庭妇女同样没有办法!”

“哦!”张不忍搁下了笔。

“我跟她们谈了半天,‘唔唔’,‘话是对啦’,老是这一套。我请她们发表意见。她们只是笑。”指着那披肩,“倒拉了这东西,问了许多话!”

“嗯,那么,赵君觉的妹妹呢?君觉说她思想很好的罢。”

“就只有她,还说得来。可是情绪不高。”

“哦,情绪不高。”张不忍寂寞地笑着。这几天来,云仙老是说人家情绪不高,甚至有时连张不忍也说在内了。他看着云仙的眼睛,又说:“她发表了意见么?”

“她造成妇女救护训练队的办法。可是,她又不赞成那位女医生。说她头脑糊涂,势利眼睛,这样的人,犯不着捧她。”

“但是拉她出来,推动她办事,并不就是捧她。云仙,你跟她解释了没有?”

“解释了。然而我失败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赞成了她的主张。”云仙的口气很坚决,“我们可以不要那女医生,也不要那两个传教婆!”

“哎,哎,云仙,那样干总不大好。名为救护训练队,而没有一个懂得医药常识的,太不成话。”

“呵,固然你也是这么说!”云仙生气似的鼓起了眼睛钉住了张不忍的面孔。“赵君芳说来说去也顾虑到这一层,所以我说她情绪不高。可是,不忍,我虽然不懂医药常识,童子军救护常识我是有的;在目前,这不就够了么?”

张不忍勉强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哈,我倒忘记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军教练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开了战,我的确能够上前方。”云仙得意地笑着,在窗前走来走去,吹着童子军歌的口哨。

张不忍惘然拿起请帖来,卷弄那纸角,此时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于一点:云仙所谓情绪不高。他觉得最近几天内他的朋友们为的要推动人家,反弄得顾虑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动,这也许正是云仙所说的“情绪不高”罢?而云仙刚才所说的救护队办法也许是不错的罢?可不是,那位女医生和那两位传教婆要是拉了来,她们一定叽叽咕咕有许多主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白花在解释和疏通上面。

“啊!”云仙猛可地叫起来,跳转身,到了张不忍跟前,却又放低了声音,“我几乎忘了。赵君芳又告诉我:胡四那家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从前也经手过公款,也不清。他现在攻击那个二老板,是报私仇。他利用我们!”

张不忍一双眼钉住了云仙,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完,这才摇了摇头说:“哦!——可是,我们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还有阴谋。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谈了半天才走;他走后,君芳的爸爸老在厅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语,说‘君子不为已甚!’据君芳猜来,一定是胡四已经和那边妥协,又在欺骗君芳的父亲。”

“嘿!可是胡四昨天晚上来,还供给了许多壁报上的材料,——全是二老板的阴私……”

“所以我说他有阴谋呀!我们攻击越厉害,他和那个二老板的妥协越容易成功。他把我们当做猫脚爪,到热灰里摸栗子!”

“哎!”张不忍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不作声;他不愿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睁开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张请帖钉住看了几秒种,然后放回桌上,冷冷地说:“不过我终于不能断定。如果胡四已经跟他们妥协了,我们被卖了,那么,周九,他是那个二老板的腹心,他还来跟我拉拢作甚?”

“说不定还有更毒辣的阴谋。”

“也许。”张不忍慢慢地站起身来,走了一步,却停住,回顾着云仙说:“然而总不是用毒药酒来谋害我的性命。——云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态度!”

云仙是满脸的不放心,可是没拦阻。张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云仙忽又叫道:

“啊,我几乎又忘记了。刚才回家的时候,路上碰见了黄二姐,——好像跟人打过架似的;她夹七夹八说了许多话,我也没听清,可是记得一句:‘外场都说八少爷和你私通外国,我不相信!’私通外国,她说了两遍,我听得很准。”

“哈哈,这倒是阴谋,然而也是用旧了的阴谋!”张不忍一边说,一边就走了。

十一

二十小时以后。张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带乌晕的是眼眶,苍白的是两颊,而射出兴奋的红光的是太阳穴带眼梢。

仍在他的卧室。只有两个人:他和朱济民。

他像笼里的一头狮子,焦躁地来回走着。朱济民的眼光跟着他来来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济民突然说:“我看你也还是不要去了罢?”

“去!怎么不去!”张不忍只把头歪一下,依然在走,“他们两个是自己抛弃了责任,他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三个人是代表群众的意志的,一个人也照旧代表群众的意志,我的代表资格没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济民点头,但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张不忍站住了,又说:“我十二分不满意君觉!怎么他也跟着他老太爷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爷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来,紧跟着胡四也来找我说话了;争执了三个多钟头,他的千言万语只有一个意思:群众运动不要做,为的新县长和二老板正在这上头找我们的错处。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话:不能够!我们要和二老板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别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国工作!胡四他们只要私仇报了就满意了,但是我们不能够!”

“对的!我们不能够!”朱济民也奋然了,但又带点惋惜的意味,轻声说:“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赵老先生也只见其小,却未免——”

“赵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该的,是君觉。他刚才还说舆论对于二老板忽然一变,因此不可不慎重考虑呢!”

“对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周九忽然请你吃饭,我也觉得有点怪。”

“嘿嘿!”张不忍侧着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也许是对我示威,也许是想收买——我罢,哼哼!济民,你说,那还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热闹极啦,从头到底两个多钟头,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谈的全是二老板报告私货的事。简直把这头号的土劣汉奸说成了民族英雄!周九还怕我恶心不够,特地拉住我说:‘哈哈,二老板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没一个不说他够交情。你瞧,他又是顶顶热心爱国,不怕结冤,报告了私货;他跟你们真是同志——同志!’济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板摇身一变而为民族英雄的纪念酒,也是宣传酒!”

“今天满县城都在歌颂这位‘英雄’了!我们学校里也发现了标语!”

“哦?你们学校里也有?”

“校长在朝会时还对全校学生说,二老板才是真真的爱国家!”

“咄,不要脸的东西!”

“可是,不忍,你说,到底这回事是真是假。”

“瞧过去是真的。”

“那么,他自己运了私货自己报告,那不是跟钱袋作对么?”

“也许他报告的是别人的私货——”

“绝对不是!全县的贩私机关就只有他一个!”

“也许他使的是苦肉计。”

“我也是这么看法,然而君觉说不是。君觉以为这是‘壮士断腕’的策略。照章程,报告人可以得货价的一半作奖;假如他那批货,本来是三百,充公拍卖是四百,他得了奖赏二百,……”

“只牺牲了一百,是不是?”张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听说是周九买了那批货了,可又怎么算法?”

“当真么?”

“好像是真的。所以我还猜不透那中间的玄虚。不过,济民,无论如何,他这一手的确有强心针的作用。”

“不忍!我猜得了。也许周九零卖出去可以得五百!”

“哦,也许。我们不熟悉商情,这把算盘暂且不去管它。倒是他这强心针,我们怎样对付?”

张不忍两手交叉在胸前,又来回地走着。

朱济民望着空中,徐徐地摇着头,移动了一步,低下头喟然轻声说:“群众太幼稚,太容易受欺骗了,——难做!”

突然张不忍转过身来,钉住了看着朱济民:“不是!济民,不是群众太幼稚,是他们的爱国情绪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板的强心针也能发生作用。我们要利用这高涨的情绪,加紧工作。我们赶快把‘捉私团’组织起来。我们要说县境里的私货机关一定不止一处,二老板报告的,只是……”他忽然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转脸去看,窗外东侧墙脚有一堆动乱的人影;这时朱济民也看见了,慌忙地四顾,退后一步,似乎想找个躲藏的地方。张不忍大踏步走到门前,开了门。

第一个进来的,却是云仙,劈头就问道:“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张不忍没有回答,只是朝外看。第二个进来的,是赵君芳。朱济民定了定神说:

“原来是你们!”

“我看见还有一个呢,是谁?”张不忍关上了门。

“你们的房东,”赵君芳回答,“看见我们来,他就溜走了。”

云仙开了门再望一下,关了门转身说:“他躲在门外偷听!怎么你们不觉得?你们说了些什么?”张不忍咬着嘴唇冷笑。

朱济民惊愕地看着两位女士,两位女士却紧张着脸看着张不忍。

“没有什么要紧话。”张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我们是什么都可以公开的。派侦探,也是白操心罢了。”

“随便谈谈,”朱济民接口说,“谈那位民族英雄。”

“你还说不是什么要紧话!”云仙对她丈夫瞪了一眼说,转眼又看着朱济民,“我刚到了君芳家里去,她说今天中饭边,陆——陆紫绶找赵老伯谈了半天话。君芳只偷听到一句:‘城里有哪些是汉奸,县长已经查访明白。’后来,后来陆紫绶告辞,赵老伯亲自送到大门外。芳!你不是说,老伯送客回来,还自言自语说青年人真真胡闹么?”

赵君芳点头,却眼不转睛地看着张不忍的面孔。

“我和君芳一路来,”云仙朝她丈夫走近一步,“许多人老钉住我看。交头接耳说鬼话。”

“这是因为你也朝他们看呵!”张不忍淡淡地笑着说,“云仙!神经过敏便……”

“不是神经过敏。我确实看到有一个阴谋正在酝酿,把你我做目标。”

“把我和你当做汉奸么?”张不忍说时微微一笑。

“我跟云仙的意见一样。”赵君芳把声音放得很低,“说不定你们的生命还有危险呢!”

朱济民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个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又走回来对张不忍悄悄地说:“你那个代表,还是不要当了罢。两个已经不肯去,你又何苦独个儿顶枪头。”

“什么代表?”赵君芳很关心地问着。

“就是壮丁训练的代表,去见县长请愿,要求发枪,打靶,教野操。”朱济民回答,“本来孙二和陈维新也是代表。可是他们刚才派人来说,他们都不去了。”

“你也不要去!”云仙对张不忍说,却又转脸望着赵君芳,“对不对,芳?三个人里只去了一个也没有意思。”

张不忍皱着眉头瞥了他们三个一眼,慢慢地说:“我要是也不去,以后便不用对壮丁们说话。我是去请愿,并没违法,何必神经过敏。”

暂时大家都没有话,只有张不忍一个人来回地走着的脚步声橐橐橐地响。

张不忍把帽子拿在手里,对云仙说:“明天的壁报,稿子都有了;那篇《从取缔游民乞丐说到大汉奸》就放在第一。回头我还想写几句关于‘报告私货’和‘捉私团’的文字。”

张不忍昂然走了。朱济民扭了扭身子,也说:“我学校里还有事。”

屋内剩下两个女的。赵君芳望着窗外,呆看了一会儿,转身拉住了云仙的手。

十二

壁报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后一则短评,确实颇为锋利。然而X县人大部分似乎都没注意。

这是因为有一件更惊心的事压在人们头顶。

差不多和壁报的贴出同时,由保甲长们传出消息,汉奸们已经在大街小巷都做下了暗号,而这些暗号是有军事作用的。

保甲长们这些消息从哪里来的?县政府!新县长本是现役军人,顶明白这些把戏!

老百姓们凛凛然各人在自己门前搜寻有没有什么异样的,——譬如白粉画的尖角或圈儿。一个上午,满县城忙着这,又谈论着这。

搜寻没有结果。满县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着公署。新县长是军人,他有没有法子解救?总该有!

中饭吃过不久有人听得军号声了;有懂得的,说这是“集合”。人们慌慌张张互相报告。互相探听。终于知道了是新县长检阅保安队和保卫团,人们中好奇的又一齐向教场拥去。

新县长坐在马上,多威风,这才像是能够保境抗敌的!陪同新县长检阅的,有鼎鼎大名的二老板,也有赵缉庵;有胡四,也有陆紫翁。胡四跟陆紫翁时时交头接耳。

从教场里飞出来的县长的训话,不用播音机,顷刻间也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县长说:取缔游民乞丐是防汉奸,谁反对谁就是汉奸!县长又说:他相信本县的绅士,凡有恒产恒业的,没有一个是汉奸;甘心当汉奸的,都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县长又说:壮丁训练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无故要求变更,摇惑人心!

在大街上,周九那铺子的前面,一个人堆裹着嘈杂叫骂的馅。大家认识的黄二姐满脸青筋指着商会职员姚瑞和叫道:

“你这小鬼!你倒有脸说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东门卖豆腐干的?”

“卖豆腐干,”姚瑞和却冷冷地一脸奸猾,“也是正当职业!哼!什么八少奶奶!看她一双手。谁不知道女汉奸打扮得阔?可是一双手不肯挣气,怎么办?”

“你这死了要进拔舌地狱的!”黄二姐嘶叫着就扑过去想打他巴掌。姚瑞和躲开了,却也卷袖子来。闲人们忙把黄二姐拉开,又喝道:“阿和,不要乱说!人家少奶奶!”

“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发酒疯,满嘴唾沫飞溅,“张家的阿八犯了法,他的老婆还是少奶奶?”

“什么话!犯法?还出凭证来!”人堆里好几个声音喊。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胆壮起来:“凭据?今天的壁报,就是凭据!他反对取缔游民乞丐;县长训话,反对的就是汉奸!他冒充壮丁队的代表请什么愿……”

“不是冒充!我们公举他的!”好几个声音。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汉奸!”也是好几个声音。

这吵闹的馅子发酵了,人声鼎沸,动起武来。程子卿在柜台内急得乱叫:“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铺子门前!”

十三

那天晚饭时分,张不忍和云仙在自己屋里,云仙的面色不定,张不忍的,却是铁青的。

“他们把壁报撕了。”张不忍的声音略带兴奋,“可是有许多人不让撕,又打了起来,我去找孙二和陈维新,都说不在;他们都躲开了!”

“赵缉庵呢?也不见你么?”

“没有找他。这老头子跟什么二老板讲和,看来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胡三先生还见我,他说赵老头子和他还是告二老板的亏空公款,不过他又劝我不要再弄什么壁报,再请什么愿。他们就是那老主意,只反对独吞公款的二老板,不反对汉奸的二老板!”

云仙叹了口气,半晌后这才说:“君芳告诉我,他们造的我的谣言,相信的人多得很呢!我真想不到我这双手会闯了乱子!”

“笑话!云仙!”张不忍拿住了云仙的手,“跟手不相干!问题是在新县长的宣传工作做得巧妙。二老板那一支强心针似乎效力也不错。可是不要紧,我们慢慢地总可以挽救过来。壮丁队里……”

一句话没完,云仙忽然跳起来,对张不忍摇手。“好像听得门外有脚步声呢!”云仙附耳说。

果然有极轻的声音在门外,张不忍脸上的肌肉骤然收紧了,他侧耳再听一下,便猛然大踏步跳到门前,开了门。

“是你!哦!”张不忍看清了门外是程子卿时,捺住了性子冷淡地说。

程子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挨身进来。

宾主对看着,像是都在等候对方先发言。终于是程子卿勉强笑着说:

“张先生,莫怪;我是吃人家的饭,受人家的使唤,没有办法……”

“不要紧!”张不忍不耐烦似的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的话都可以公开的,不怕人家听了去!”

“咳咳,是,——不是那个,”程子卿满脸通红,眼光看着地下,“这回,不是来偷听张先生的话,不敢,……不是他们叫我来……”

“哦!很好!”张不忍尖利地说,一双眼逼住了程子卿的面孔。

程子卿抬眼和张不忍的眼光对碰了一下,忽然像下了决心,低声说:“张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来通报你一件祸事,——他们,他们,县里,打算办你一个罪,教——教唆壮丁,扰乱治安。”

“呵!”云仙惊得叫出来。

张不忍却不作声,只把两道尖利的眼光逼住了程子卿的脸。

程子卿的态度也从容些了,更低声地说:“二老板恨得你要死,这人是杀人不见血的。张先生,你还是避一避罢!”

云仙走前一步抓住了张不忍的手,这手有点冷。云仙的手,却有点抖。张不忍把这抖的手紧紧捏住,就对程子卿说:“谢谢你,程先生。我都明白了。”

“那么,你避一避罢。”程子卿又叮嘱一句,便像影子似的走了。张不忍望着乌黑的门外,虔敬地,像教士对着圣像,好半天。

“你打算怎么办?”掩上了门,云仙转身来轻轻说。

“没有什么办。程子卿是忠厚的商人,胆小些。况且这也不是避不避的问题呵!”张不忍慢声回答,微微一笑。

十四

第二天,一清早,县城外河埠头来一条船;船里走出三个人,拿着浆糊桶,毛刷,广告纸,就从城外一路贴起来,广告是卖眼药的,纸上端画着一个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一派的亲善气概。这三人一队一路张贴到城里,就有七八个小孩子跟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笑。

广告是大街小巷都贴。也有只贴一张的。也有并排贴二张的。这眼药是外国货,同属这一国的卖药广告常常有人到X县里来张贴,X县人向来并不觉得奇怪。然而这一次却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学附近有两个闲人研究这些新贴的广告。穿长衣的一位歪着头说:

“哦,街东的,全是两张一排,街西的只贴一张。哈哈,招纸带得不多,送不起双份了。”

“不是罢。我看见他们还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汉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哼哼!你看见?”长衣人把眼一瞪,“你说,为什么两边不一样,多难看!”

麻面汉子只用两手摸着脸,承认了理屈。可是长衣人还不肯下台,看见有人从中心小学走出来,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长,看这些广告,一边双份,一边单张,可不是带的不多么?”

校长眯细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我说,那有作用的。你瞧,这是小鬼的广告啦。”

“哦,小鬼的广告,不要弄错了罢?”长衣人迟疑地说,聚精会神再看那些广告。

“一定不错!”校长郑重宣言,“瑞和,老弟,讲到这上头,哈,你就不如我了!”

麻面汉子在旁边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会职员见怪,赶快走开。商会职员姚瑞和倒并没觉出,一手摸着下巴,沉吟地说:“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报告会长了。”

“对呀,我说是有作用的。”

“不管有没有,我一定要去报告。”姚瑞和一边说,一边就匆匆自去。他逢人就说:“眼药广告是小鬼的,”有时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满街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了。有人还做出(也许是想出)统计来:单的是多少,双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楼里的高雅茶客们研究这件事,“作用”已经具体化而为“军事上的暗号”。

“一定是暗号!”陆紫翁大声说,“双双单单是引路的。《水浒传》上祝家庄里——的白杨树,可不是暗号么?”

胡四坐在陆紫翁斜对面,不住地点头。

姚瑞和满面红光像打了胜仗那样来了。最近半小时内,他已经一口咬定那“暗记号”是他的发明,因而俨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见了陆紫翁,他还不能不是老样子的商会职员。当陆紫翁朝他笑了笑时,他赶快将两手在身边一逼,脸儿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上。

满县城的老百姓都为这新来的“暗号”而惴惴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千军万马杀来呵!

然而茶楼里的陆紫翁却谈笑风生:“好在新县长是军人,县长一定有办法!”

下午,听说县公署召集了紧急会议。会议还没散,就纷纷传说要大捉汉奸。三点钟光景,果然全体保甲长协同保安队同保卫团分途出发。又一次震惊全城耳目的大事件。汉奸捉到了没有?谁是汉奸?老百姓们一时无暇顾及。老百姓们亲眼看见的,是新贴的那些眼药广告全数被撕去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广告已经肃清完毕。无数的戴眼镜秃顶的大胡子都被押解到教场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烧掉。上千的人,在那里看这X县有史以来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觉了。敌人的暗号已经消灭,这全靠县长为国为民,忠义勇敢!县长万岁!”

在火光中作了这样简单而庄严的演说的,是三天前报告私货的二老板。群众拍掌。姚瑞和虽然是“暗号”的发见者,却没有资格演说,也杂在人堆里拍掌。

然而同在这时候,四个保安队,二个法警,簇拥着张不忍夫妇到县公署去了。当夜没有出来。

十五

早晨六点到八点,壮丁训练,发生了好几次的扰乱。教练官怒跳得脚也酸了;然而过半数壮丁们固执地不肯服从口令立正稍息。他们要求更有实用的操法。

街头巷尾,有人聚谈着张不忍夫妇被县长“请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睁得滚圆,一些唾沫飞溅。

十点过后,赵缉庵,胡三先生,一脸严肃,去见县长。他们要求保释隔夜被留的两位。

县长说:“并没难为他们。谣言多,我是爱护他们才要他们进来休息几天。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请大家来商量,两位来得刚好。”

县长拿出一张纸来。两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贡献国家”。

大概这件事又得命令全体保甲长出动了。X县是天天在热闹紧张的空气里的。

(选自《“十年”续集》,开明出版社1936年版)

注释:

①此为谐音——乌龟王八蛋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