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全文阅读
一
连刮了几阵西北风,村里的树枝都变成光胳膊。小河边的衰草也由金黄转成灰黄,有几处焦黑的一大块,那是顽童放的野火。
太阳好的日子,偶然也有一只瘦狗躺在稻场上;偶然也有一两个村里人,还穿着破夹袄,拱起了肩头,蹲在太阳底下捉虱子。要是阴天,西北风吹那些树枝叉叉地响,彤云像快马似的跑过天空,稻场上就没有活东西的影踪了。全个村庄就同死了的一样。全个村庄,一望只是死样的灰白。
只有村北那个张家坟园独自葱茏翠绿,这是镇上张财主的祖坟,松柏又多又大。
这又是村里人的克星。因为偶尔那坟上的松树少了一棵——有些客籍人常到各处坟园去偷树,张财主就要村里人赔偿。
这一天,太阳光是淡黄的,西北风吹那些枯枝簌簌地响,然而稻场上破例有了人了。
被人家叫做“白虎星”的荷花指手划脚地嚷道:
“刚才我去看了来,可不是,一棵!地下的木屑还是香喷喷的。这伙贼,一定是今天早上。嘿,还是这么大的一棵!”
说着,就用手比着那松树的大小。
听的人都皱了眉头叹气。
“赶快去通知张财主——”
有人轻声说了这么半句,就被旁人截住;那些人齐声喊道:
“赶紧通知他,那老剥皮就饶过我们么?哼!”
“捱得一天是一天!等到老剥皮晓得了,那时再碰运气。”
过了一会儿,荷花的丈夫根生出了这个主意。却不料荷花第一个就反对:
“碰什么运气呢?那时就有钱赔他么?有钱,也不该我们来赔!我们又没吃张剥皮的饭,用张剥皮的钱,干么要我们管他坟上的树?”
“他不同你讲理呀!去年李老虎出头跟他骂了几句,他就叫了警察来捉老虎去坐牢。”
阿四也插嘴说。
“害人的贼!”
四大娘带着哭声骂了一句,心里却也赞成李根生的主意。
于是大家都骂那伙偷树贼来出气了。他们都断定是邻近那班种“荡田”的客籍人。只有“弯舌头”才下得这般“辣手”。因为那伙“弯舌头”也吃过张剥皮的亏,今番偷树,是报仇。可是却害了别人哩!就有人主张到那边的“茅草棚”里“起赃”。
没有开过口的多多头再也忍不住了;好像跟谁吵架似的,他叫道:
“起赃么?倒是好主意!你又不是张剥皮的灰子灰孙,倒要你瞎起劲?”
“噢,噢,噢!你——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你不偷树好了,干么要你着急呢?”
主张去“起赃”的赵阿大也不肯让步。李根生拉开了多多头,好像安慰他似的乱嘈嘈地说道:
“说说罢了,谁去起赃呢!吵什么嘴!”
“不是这么说的!人家偷了树,并不是存心来害我们。回头我们要吃张剥皮的亏,那是张剥皮该死!干么倒去帮他捉人搜赃?人家和我并没有交情,可是——”
多多头一面分辩着,一面早被他哥哥拉进屋里去了。
“该死的张剥皮!”
大家也这么恨恨地说了一句。几个男人就走开了,稻场上就剩下荷花和四大娘,呆呆地望着那边一团翠绿的张家坟。忽然像是揭去了一层幔,眼前一亮,淡黄色的太阳光变做金黄了。风也停止。这两个女人仰脸朝天松一口气,便不约而同的蹲了下去,享受那温暖的太阳。
荷花在镇上做过丫头,知道张财主的细底,悄悄地对四大娘说道:
“张剥皮自己才是贼呢!他坐地分赃。”
“哦!——”
“贩私盐的,贩鸦片的,他全有来往!去年不是到了一伙偷牛贼么?专偷客民的牛,也偷到镇上的粉坊里;张剥皮他——就是窝家!”
“难道官府不晓得么?”
“哦!局长么?局长自己也通强盗!”
荷花说时挤着眼睛把嘴唇皮一撇,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近来这荷花瘦得多了,皮色是白里泛青,一张大嘴更加显得和她的细眼睛不相称。
四大娘摇着头叹一口气,忽然站起来发恨地说:
“怪道多多头老是说规规矩矩做人就活不了命呀!——”
“不错,世界要反乱了!”
“小宝的阿爹也说长毛要来呢!听说还有女长毛。你知道我们家里有一把长毛刀。……可是,我的爸爸说,真命天子还没出世。”
“呸!出世不出世,他倒晓得么?玉皇大帝告诉他的么?上月里西方天边有一个星红暴暴的,酒盅那么大,生八只角,这就是真命天子的本命星呀!八只角就是下凡八年了,还说没出世,——”
“那是反王!我的老头子说是反王!你懂得什么!白虎星!”
“咦,咦,咦!”
荷花跳了起来,细眼睛眯紧了,怒气冲冲地瞅着四大娘。
这两个女人恶狠狠地对看了一会儿,旧怨仇便乘机发作;四大娘向来看不起荷花,说她“丫头出身,轻骨头,臭花娘子①”。荷花呢,因为也不是“好惹的”,曾经使暗计,想冲克四大娘的蚕花。两人总有半年多工夫见面不打招呼。直到新近四大娘的公公老通宝死了,这贴邻的两个女人才又像是邻舍了。现在却又为了一点不相干的事,争吵起来,各人都觉得自己不错。
末了,四大娘用劲地啐了一声,朝地下吐一口唾沫,正打算“小事化为无事”,抽身走开了。但是荷花的脾气宁愿挨一顿打,却受不住这样“文明式”的无言的侮辱;她跳前一步,怪声嚷道:
“骂了人家一句就想溜的,不是好货!”
“你是贱货!白虎星!”
四大娘也回骂,仍旧走。但是她并不回家,却走到小河那边去。荷花看见挑不起四大娘的火性,便觉得很寂寞;她是爱“热闹”的,即使是吵架的热闹,即使吵架的结果是她吃亏——她被打了,她也不后悔。她觉得打架吃亏总比没有人理睬她好些。她最恨的是人家不把她当一个“人”!她做丫头的时候,主人当她是一件东西,主人当她是没有灵性的东西,比猫狗都不如,然而荷花自己知道自己是有灵性的。她之所以痛恨她那旧主人,这也是一个原因。
从丫头变做李根生老婆的当儿,荷花很高兴。为的她从此可以当个人了。然而不幸,她嫁来半个月后,根生就患了一场大病,接着是瘟羊瘟鸡;于是她就得了个恶名:白虎星!她在村里又不是“人”了!但也因为到底是在乡村,——荷花就发明了反抗的法子。她找机会和同村的女人吵嘴,和同村的单身男人胡调。只在吵架与胡调时,她感觉到几分“我也是一个人”的味儿。
春蚕以后大家没有饭吃,乱轰轰地抢米店吃大户的时候,荷花的“人”的资格大见增进。也好久没有听得她那最痛心的诨名:白虎星。她自己呢,也“规矩”些了。但是现在四大娘又挑起了那旧疮疤,并且摆出了不屑跟荷花吵嘴的神气。
看着四大娘走向小河边去的背影,荷花咬着牙齿,心里的悲痛比挨打还厉害些。
西北风忽然转劲了。荷花听去,那风也在骂她:虎,虎,虎!
走到了小河边的四大娘也蓦地站住,回头来望了荷花一眼又赶快转过脸去,吐了一口唾沫。这好比火上添油!荷花怒喊一声,就向四大娘奔去。但是刚跑了两步,荷花脚下猛的一绊,就扑地一交,跌得两眼发昏。
“哈,哈,哈!白虎星!”
四大娘站得远远地笑骂。同时小河对面的稻场上也跑来了一个女子,也拍着手笑。她叫做六宝,也是荷花的对头。
“呃,呃,有本事的不要逃走!”
荷花坐在地上,仰起了她的扁脸孔,一边喘气,一边恨恨地叫骂。她这一交跌得不轻,尾尻骨上就像火烧似的发痛;可是她忘记了痛,她一心想着怎样出这口恶气。对方是两个人了,骂呢,六宝的一张嘴,村里有名,那么打架罢,她们是两个!荷花一边爬起来,一边心里踌躇。刚好这时候有人从东边走来,荷花一眼瞥见,就改换了主意。
二
来人就是黄道士。自从老通宝死后,这黄道士便少了一个谈天说地的对手,村里的年青人也不大理睬他;大家忘记了村里还有他这“怪东西”。本来他也是种田的,甲子年上被军队拉去挑子弹,去的时候田里刚在分秧,回来时已经腊尽,总算赶到家吃了年夜饭,他的老婆就死了;从此剩下他一个光身子,爽性卖了他那两亩多田,只留下一小条的“埂头”种些菜蔬挑到镇上去卖,倒也一年一年混得过。有时接连四五天村里不见他这个人。到镇上去赶市回来的,就说黄道士又把卖菜的钱都喝了酒,白天红着脸坐在文昌阁下的测字摊头听那个测字老姜讲“新闻”,晚上睡在东岳庙的供桌底下。
这样在镇上混得久了,黄道士在村里就成为“怪东西”。他嘴里常有些镇上人的“口头禅”,又像是念经,又像是背书,村里人听不懂,也不愿听。
最近,卖菜的钱不够吃饱肚子,黄道士也戒酒了。他偶然到镇上去,至多半天就回来。回来后就蹲在小河边的树根上,瞪大了眼睛。要是有人走过他跟前,朝他看了一眼,他就跳起来拉住了那人喊道:“世界要反乱了!东北方——东北方出了真命天子!”于是他就唠唠叨叨说了许多人家听不懂的话,直到人家吐了一口唾沫逃走。
但在西北风扫过了这村庄以后,小河边的树根上也不见有瞪大了眼睛蹲着的黄道士。他躲在他那破屋子里,悉悉苏苏地不知道干些什么。有人在那扇破板门外偷偷地看过,说是这“怪东西”在那里拜四方,屋子里供着三个小小的草人儿。
村里的年青人都说黄道士着了“鬼迷”,可是老婆子和小孩子却就赶着黄道士问他那三个草人儿是什么神。后来村里的年青女人也要追问根底了。黄道士的回答却总是躲躲闪闪的,并且把他板门上的破缝儿都糊了纸。
然而黄道士只不肯讲他的三个草人罢了,别的浑话是很多的。荷花所说的什么“出角红星”就是拾了黄道士的牙慧。所以现在看见黄道士瞪大着眼睛走了来,荷花便赶快迎上去。她想拉这黄道士做帮手,对付那四大娘和六宝。
“喂,喂,黄道士,你看!四大娘说那颗红星是反王啦!真是热昏!”
荷花大声嚷着,就转脸朝那两个女人狂笑。可是刚才忘记了尾尻骨疼痛却忽然感到了,立刻笑脸变成了哭脸,双手捧住了屁股。
黄道士的眼睛瞪得更大,看看六宝她们,又看看荷花,然后摇着头,念咒似的说:
“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嘿,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外孙!……啊,四大娘,真命天子出世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喏!南京脚下有一座山,山边有一个开豆腐店的老头子,天天起五更磨豆腐,喏!天天,笃笃笃!有人敲店板,问那老头子:‘天亮了没有哪?天亮了没有哪?’哈哈,自然天没亮呵,老头子就回答‘没有!’他不知道这问的人就是真命天子!”
“要是回答他‘天亮了’就怎样?”
走近来的六宝抢着说,眼睛钉住了黄道士的面孔。
“说是‘天亮了’么?那就,那就——”
黄道士皱了眉头,一连说了几个“那就”,又眯细了眼睛看天,很神秘地摇着头。
“那就是我们穷人翻身!”
荷花等得不耐烦,就冲着六宝的脸大声叫喊,同时又忘记了屁股痛。
“嗳,可不是!总有点好处落到我们头上呢!比方说,三年不用完租。”
黄道士松一口气,心里感激着荷花。
但是六宝这大姑娘粗中有细,一定要根究,倘是回答了“天亮”就怎样。她不理荷花,只逼着黄道士,四大娘却在旁边呆着脸喃喃地自语道:
“豆腐店的老头子早点回答‘天亮了’,多么好呢!”
“哪里成?哪里成!他不能犯天条,天机不可泄漏!——呀,回答了‘天亮’就怎样么?咳,咳,六宝,那就,天兵天将下来,帮着真命天子打天下!”
“哦!”
六宝还是不满意黄道士的回答,但也不再追问,只扁起了嘴唇摇头。
忽然荷花哈哈地笑了。她看见六宝那扁着嘴的神气,就想要替六宝起一个诨名。
“豆腐店的老头子也是星宿下凡的罢?喂,喂,黄道士,你怎么知道那敲门问‘天亮’的就是真命天子?他是个什么样儿?”
四大娘又轻声问。
黄道士似乎不耐烦了,就冷笑着回答道:
“我怎么会知道呀?我自然会知道。豆腐店老头子么?总该有点来历。笃笃笃,天天这么敲着他的店板。懂么?敲他的店板,不敲别人家的!‘天亮了没有?天亮了没有?’天天是问这一句!老头子就听得声音,并没见过面。他敢去偷看么?不行!犯了天条,雷打!不过那一定是真命天子!”
说到最后一句,黄道士板着脸,又瞪大了眼睛,那神气很可怕。听的人都觉得毛骨悚然,就好像听得那笃笃的叩门声。
西北风扑面吹来,那四个人都冷的发抖。六宝抹下一把鼻涕,擦着眼睛,忽又问道:
“你那三个草人呢?”
“那也有道理。——有道理的!”
黄道士眨起了眼白,很卖弄似地回答。随即他举起左手,伸出一个中指,向北方天空连指了几下,他的脸色更严重了。三个女人的眼光也跟着黄道士的中指一齐看着那天空的北方。四大娘觉得黄道士的瘦黑指头就像在空中戳住了什么似的,她的心有点跳。
“哪一方出真命天子,哪一方就有血光!懂么?血光!”
黄道士看着那三个女人厉声说,眼睛瞪得更大。
三个女人都吃了一惊。究竟“血光”是什么意思,她们原也不很明白。但在黄道士那种严重的口气下,她们就好像懂得了。特别是那四大娘,忽然福至心灵,晓得所谓“血光”就是死了许多人,而且一定要死许多人,因为出产真命天子的地方不能没有代价。
黄道士再举起左手,伸出中指,向北方天空指了三下。四大娘的心就是卜卜地三跳。蓦地黄道士回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闷着声音似的又说道:
“这里,这里,也有血光!半年罢,一年罢,你们都要做刀下的鬼,村坊要烧白!”
于是他低下了头,嘴唇翕翕地动,像是念咒又像是抖。
三个女人都叹了一口气。荷花看着六宝,似乎说:“先死的,看是你呢是我!”六宝却钉住了黄道士的面孔看,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末了,四大娘绝望似的吐出了半句:
“没有救星了么?那可——”
黄道士忽然跳起来,吵架似的呵斥道:
“谁说!我叫三个草人去顶刀头了!七七四十九天,还差几天。——把你的时辰八字写来,外加五百钱,草人就替了你的灾难,懂么?还差几天。”
“那么真命天子呢,几时来?”
荷花又觉得尾尻骨上隐隐有点痛,便又提起了这话来。
黄道士瞪大了眼睛向前看,好像没有听得荷花那句话。北风劈面吹来,吹得人流眼泪了。那边张家坟上的许多松树呼呼地响着。黄道士把中指在眼眶上抹了一下,就板起面孔说道:
“几时来么?等那边张家坟的松树都死光了,那时就来!”
“呵,呵,松树!”
三个女人齐声喊了起来。她们的眼里一齐闪着恐惧和希望的光。少了一棵松树就要受张剥皮的压迫,她们是恐惧的;然而这恐惧后面就伏着希望么?这样在恐惧与希望的交织线下,她们对于黄道士的信口开河,就不知不觉发生了多少信仰。
三
四大娘心魂不定了好几天。因为她的丈夫阿四还想种“租田”,而她的父亲张财发却劝她去做女佣,——吃出一张嘴,多少也还有几块钱的工钱。她想想父亲的话不错。但是阿四不种田又干什么呢?男人到镇上去找工作,比女人还难。要是仍旧种田,那么家里就需要四大娘这一双做手。
多多头另是一种意见,他气冲冲地说:
“租田来种么?你做断了背梁骨还要饿肚子呢!年成好,一亩田收了三担米,五亩田十五担,去了‘一五得五,三五十五’六石五斗的租米,剩下那么一点留着自家吃罢,可是欠出的债要不要利息,肥料要不要本钱?你打打算盘刚好是白做,自家连粥也没得吃!”
阿四苦着脸不作声。他也知道种租田不是活路。四大娘做女佣多少能赚几个钱,就是他自己呢,做做短工也混一口饭,但是有个什么东西梗在他的心头,他总觉得那样办就是他这一世完了。他望着老婆的脸,等待她的主意。多多头却又接着说道:
“不要三心两意了!现在——田,地,都卖得精光,又欠了一身的债,这三间破屋也不是自己的,还死守在这里干么?依我说,你们两个到镇上去‘吃人家饭’,老头子借的债,他妈的,不管!”
“小宝只好寄在他的外公身边,——”
四大娘惘然呐出了半句,猛的又缩住了。“外公”也没有家。也是“吃人家饭”,况且已经为的带着小孙子在身边,“东家”常有闲话,再加一个外孙,恐怕不行罢?也许会连累到外公打破饭碗。镇上人家都不喜欢雇了个佣人却带着小孩。……想到这些,四大娘就觉得“吃人家饭”也是为难。
“我都想过了,就是小把戏没有地方去呀!”
阿四看着他老婆的面孔说,差不多要哭出来。
“嘿嘿!你这样没有主意的人,少有少见!我带了小宝去,包你有吃有穿!到底是十二岁的孩子,又不是三岁半要吃奶的!”
多多头不耐烦极了,就像要跟他哥哥吵架似的嚷着。
阿四苦着脸只是摇头。四大娘早已连声反对了: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唉,唉,像个什么!一家人七零八落!一份人家拆散,不行的!怎么就把人家拆散?”
“哼,哼,乱世年成,饿死的人家上千上万,拆散算得什么!这年成死一个人好比一条狗,拆散一下算得什么!”
多多头暴躁地咬着牙齿说。他睁圆了眼睛看着他的哥哥嫂嫂,怒冲冲地就像要把这一对没有主意的人儿一口吞下去。
因为多多头发脾气,阿四和四大娘就不再开口了。他们却也觉得多多头这一番怒骂爽辣辣地怪受用似的。梗在阿四心头的那块东西,——使他只想照老样子种田,即使是种的租田,使他总觉得“吃人家饭”不是路,使他老是哭丧着脸打不起主意的那块东西,现在好像被多多头一脚踢破露出那里边的核心。原来就是“不肯拆散他那个家”
因为他们向来有一个家,而且还是“自田自地”过得去的家,他们就以为做人家的意义无非为要维持这“家”,现在要他们拆散了这家去过“浮尸”样的生活,那非但对不起祖宗,并且也对不起他们的孩子——小宝。“家”,久已成为他们的信仰。刚刚变成为无产无家的他们怎样就能忘记了这久长生根了的信仰呵!
然而多多头的话却又像一把尖刀戳穿了他们的心,——他们的信仰。“乱世年成,人家拆散,算得什么呢!死一个人,好比一条狗!”四大娘愈想愈苦,就哭起来了。
“多早晚真命天子才来呢?黄道士的三个草人灵不灵?”
在悲泣中,她又这么想,仿佛看见了一道光明。
四
一天一天更加冷了。也下过雪。菜蔬冻坏了许多。村里人再没有东西送到镇上去换米了,有好多天,村和镇断绝了交通。全村的人都在饥饿中。
有人忽然发见了桑树的根也可以吃,和芋头差不多。于是大家就掘桑根。
四大娘看见了桑根就像碰见了仇人。为的他家就伤在养蚕里,也为的这块桑地已经抵给债主。虽然往常她把桑树当作性命。
村里少了几个青年人:六宝的哥哥福庆,和镇上张剥皮闹过的李老虎,还有多多头,忽然都不知去向。但村里人谁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倒是那张家坟园里的松树。即使是下雪天,也有人去看那坟上的松树到底还剩几棵。上次黄道士那一派胡言早就传遍了全村,而且很多人相信。
黄道士破屋里的三个草人身上渐渐多些纸条,写着一些村里人的“八字”。四大娘的儿子小宝的“八字”也在内。四大娘还在设法再积五百个钱也替她丈夫去挂个纸条儿。
女人中间就只有六宝不很相信黄道士的浑话。可是她也不在村里了。有人说她到上海去“进厂”了,也有人说她就在镇上。
将近“冬至”的时候,忽然村里又纷纷传说,真命天子原来就出在邻村,叫做七家浜的小地方。村里的赵阿大就同亲眼看过似的,在稻场上讲那个“真命天子”的故事。
“不过十一二岁呢,和小宝差不多高。也是鼻涕拖有寸把长。……”
站在旁边听的人就轰然笑了。赵阿大的脸立刻涨红,大声喊道:
“不相信,就自己去看罢!‘真人不露相’?嗨,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慢点儿,等我想一想。对了,是今年夏天的时候,这孩子,真命天子,一场大病,死去三日三夜。醒来后就是‘金口’了!人家本来也不知道,八月半那天,他跟了人家去拔芋头,田塍上有一块大石头——就是大石头,他喊一声‘滚开’,当真!那石头就骨碌碌地滚开了!他是金口!”
听的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赵阿大,又转脸去看四大娘背后的瘦得不成样子的小宝。
有人松一口气似的小声说:
“本来真命天子早该出世了!”
“金口还说了些什么?阿大!”
阿四不满足地追问。但是赵阿大瞪出了眼睛,张大着嘴巴,没有回答。他是不会撒谎的,有一句说一句不能再添多。过一会儿,他发急了似的乱嚷道:
“各村坊里都讲开了,‘人’是在那里!十一二岁,拖鼻涕,跟小宝差不多!”
“唉!还只得十一二岁!等到他坐龙庭,我的骨头快烂光了!”
四大娘忽然插嘴说,怕冷似的拱起了两个肩膀。
“谁说!当作是慢的,反而快!有文曲星武曲星帮忙呢!福气大的人,十一二岁也就坐上龙庭了!要等到你骨头烂,大家都没命了!”
荷花找到机会,就跟四大娘抬杠。
“你也是‘金口’么?不要脸!”
四大娘回骂,心里也觉得荷花的话大概不错,而且盼望它不错,可是当着那么多人面前,四大娘嘴里怎么肯认输。这两个女人又要吵起来了。黄道士一向没开口,这时他便拦在中间说道:
“自家人吵什么!可是,阿大,七家浜离这里多少路!不到‘一九’罢?那,我们村坊正罩在‘血光’里了!几天前,桥头小庙里的菩萨淌眼泪,河里的水发红光,——哦!快了!半年,一年!——记牢!”
最后两个字像猫头鹰叫,听的人都打了个寒噤,希望中夹着害怕。黄道士三个古怪草人都浮出在众人眼前了,草人上挂着一些纸条。于是已经花了五百文的人不由得松一口气,虔诚地望着黄道士的面孔。
“这几天里,松树砍去了三棵!”
荷花喃喃地说,脸向着村北的一团青绿的张家坟。
大家都会意似的点头。有几个嘴里放出轻松的一声嘘。
赵阿大料不到真命天子的故事会引出这样严重的结果,心里着实惊慌。他还没在黄道士的草人身上挂一纸条儿,他和老婆为了这件事还闹过一场,现在好象要照老婆的意思破费几文了。五百个钱虽是大数目,可是他想来倒还有办法。保卫团捐,他已经欠了一个月,爽性再欠一个月,那不就有了么?派到他头上的捐是第三等,每月一角。
不单是赵阿大存了这样的心。早已有人把保卫团捐移到黄道士的草人身上了。他们都是会打算盘的:保卫团捐是每月一角,——也有的派到每月二角,可是黄道士的草人却只要一次的五百文就够了,并且村里人也不相信那驻在村外三里远的土地庙里的什么“三甲联合队”的三条枪会有多少力量。在乡下人眼里,那什么“三甲联合队”队长,班长,兵,共计三人三条枪,远不及黄道士的三个草人能够保佑村坊。
他们也不相信那“三甲联合队”真是来保卫他们什么。那三条枪是七月里来的,正当乡下人没有饭吃,闹哄哄地抢米的时候,饭都没得吃的人,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保卫么!
可是那“三甲联合队”三个人“管”的事却不少。并且管事的本领也不小。虽然天气冷,他们三个人成天躲在庙里,他们也知道七家浜出了“真命天子”,也知道黄道士家里有什么草人,并且那天赵阿大他们在稻场上说的那些话也都落到他们三个人耳朵里了。
并且,村里的人不缴保卫团捐却去送钱给黄道士那三个草人的事,也被“三甲联合队”的三个人知道了!
就在赵阿大讲述“真命天子”故事的三四天以后,“三甲联合队”也把七家浜那个“金口”的拖鼻涕孩子验明本身捉到那土地庙里来了。
这是在微雨的下午,天空深灰色,雨有随时变作雪的样子。土地庙里暗得很。“三甲联合队”的全体——队长,班长,和士兵,一共三个人,因为出了这一趟远差,都疲倦了,于是队长下命令,就把那孩子锁在土地公公的泥腿上,班长改作“值日官”,士兵改作门岗兼“卫兵”,等到明天再报告基干队请示发落。
那拖鼻涕的“真命天子”蹲在土地公公泥脚边悄悄地哭。
队长从军衣袋掏出一支香烟来,烟已经揉曲了,队长慢慢地把它弄直,吸着了,喷一口烟,就对那“值日官”说道:
“咱们破了这件案子,您想来该得多少奖赏?”
“别说奖赏了,听说基干队的棉军衣还没着落。”
值日官冷冷地回答。于是队长就皱着眉头再喷一口烟。
天色更加黑了,值日官点上了洋油灯,正想去权代那“卫兵”做“门岗”,好替回那“卫兵”来烧饭,忽然队长双手一拍,站起来拿那洋油灯照到那“真命天子”的脸上,用劲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就摆出老虎威风来,唬吓那孩子道:
“想做皇帝么?你犯的杀头罪,杀头,懂得么?”
孩子不敢再哭,也不说话,鼻涕拖有半尺长。
“同党还有谁?快说!”
值日官也在旁边吆喝。
回答是摇头。
队长生气了,放下洋油灯,抓住了那孩子的头发往后一揿,孩子的脸就朝上了,队长狞视着那拖鼻涕的脏瘦脸儿,厉声骂道:
“没有耳朵么?谁是同党?招出来,就不打你!”
“我不知道哟!我只知道拾柴捉草,人家说我的什么,我全不知道。”
“混蛋!那就打!”
队长一边骂,一边就揪住那孩子的头到土地公公的泥腿上重重地碰了几下。孩子像杀猪似的哭叫了。土地公公腿上的泥簌簌地落在孩子的头上。
值日官背卷着手,侧着头,瞧着土地公公脸上蛀剩一半的白胡子。他知道队长的心事,他又瞧出那孩子实在笨得不像人样。等队长怒气稍平,他扯着队长的衣角,在队长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两个人就踅到一边去低声商量。
孩子头上肿高了好几块,睁大着眼睛发楞,连哭都忘记了。
“明天把黄道士捉来,就有法子好想。”
值日官最后这么说了一句,队长点头微笑。再走到那孩子跟前,队长就不像刚才那股凶相,倒很和气地说:
“小孩子,你是冤枉了,明天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得告诉我,村里哪几家有钱?要是你不肯说,好,再打!”
突然队长的脸又绷紧了,还用脚跺一下。
孩子仰着脸,浑身都抖了。抖了一会儿,他就摇头,一边就哭。
“贱狗!不打不招!”
队长跺着脚咆哮。值日官早拾起一根木柴,只等队长一声命令,就要打了。
但是庙门外蓦地来了一声狂呼,队长和值日官急转脸去看时,灯光下照见他们那卫兵兼门岗抱着头飞奔进来,后边是黑砉砉几条人影子。值日官丢了木柴就往土地公公座边的小门跑了。队长毕竟有胆,哼了一声,跳起来就取那条挂在泥塑“功曹”身上的快枪,可是枪刚到手,他已经被人家拦腰抱住,接着是兜头吃了一锄头,不曾再哼得一声,就死在地上。
卫兵被陆福庆捉住,解除了他身上的子弹带。
“逃走了一个!”
多多头抹着脸,大声说。队长脑袋里的血溅了多多头一脸和半身。
“三条枪全在这里了。子弹也齐全。逃走的一个,饶了他罢。”
这是李老虎的声音。接着,三个人齐声哈哈大笑。
多多头揪断了那“真命天子”身上的铁链,也拿过洋油灯来照他的脸。这孩子简直吓昏了,定住了眼睛,牙齿抖得格格地响。陆福庆和李老虎搀他起来,又拍着他的胸脯,揪他的头发。孩子惊魂中醒过来,第一声就哭。
多多头放下洋油灯,笑着说道:
“哈哈!你就是什么真命天子么?滚你的罢!”
这时庙门外风赶着雪花,磨旋似的来了。
原载1933年7月1日《文学》第1卷第1号
注释:
①乡间的一种草,有富于粘性的黑色小粒甚多,微臭,粘着在衣服上后,拂之不去,俗名“臭花娘子”。这名儿骂女人,就等于上海话的“烂污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