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7年的母系社会》全文

作者的话:这篇小说属于“本质恶毒”型,存心让所有男人阅读后都自愧而死,让女人们看了也腻歪一辈子。其实读者不能埋怨作者,只能埋怨那些惯于无事生非的科学家们,他们非要和上帝的秩序作对,只是为了炫耀他们的智力。这不,不久前有科学家宣布,他们能把女性干细胞转化为男性的精子……

三月八号妇女节,是田倩C父母的七十寿诞(其实这是她家三代六人的共同生日),她回家祝寿,照例带来一个大蛋糕,但她的异姓丈夫戈雄C这次仍然没有一同回来。“阿雄C的那项研究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刻,今天他不能回来了。”她对父母说。爸爸戈雄B微笑点头:“嗯,我们知道,他来过电话。”

田倩C说的是实情,但父母都知道,其实这不是主要原因。她与这位异姓丈夫的关系已经相当疏远,现在她更多是与同性丈夫(应称性伴侣,或性伴儿)、警察局局长邬梅B生活在一起。看来,这个家族延续了三代的传统到这一代要中断了。

100年前,正读博士的田倩发疯地爱上了导师戈雄。那年戈雄已经46岁,有妻子和儿女。戈雄感激田倩的爱情,但不愿伤害家人。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典型“科学家式”的,戈雄顶着社会上强烈的谴责,率先把克隆人技术化为实践,克隆了田倩和他自己,然后让两个胚胎在田倩的体内孕育,以便“把两人没能结出果实的爱情一代代复制下去”。他们成功了,世界上第一对无性繁殖的男女,戈雄A和田倩A,于2027年前的三月八号剖腹产出,他们成年后果然如父母所愿相爱结婚;两人30岁时重复了上一代做过的事,克隆出第二代的戈雄B和田倩B;B代两人成年后再次相爱结婚,又30年后克隆出第三代;他们成年后同样相爱结婚——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如今,C代的婚姻已经濒于破裂,而且他们一直没有克隆后代。现在两人都已经40岁。

整整100年了啊,那一天,2027年三月八号,可以说是今天的母系社会的圣诞节,虽然由于某种微妙的心理,现在的女性都假装忘了它——她们不愿意承认母系社会是由一个男人所开创。

硕大的蛋糕上密密麻麻插着一百四十根小蜡烛,象征着两个老人的七十年人生。蜡烛点着了,散发着温馨的金黄色的柔光,伴着“生日快乐”的音乐旋律。三人许了愿,吹熄蜡烛,田倩C笑吟吟地为父母分蛋糕。父母在几次撮合失败后,已经默认了儿女的婚姻现状,虽然今天戈雄C没能回来,有点扫兴,他们仍高兴地过着生日。父母年迈后,互相之间格外依恋,这会儿身体互相蹭着,时不时交换一下深情款款的目光,两人的白发都白得耀眼。田倩看着他们,觉得很温馨,也难免有点怜悯。

100年前的曾祖辈曾是世人眼中的狂人,不仅因为他俩是克隆人的始作俑者,而且他俩竟然还要克隆自己的爱情,让同一个子宫中孕育的一对男女——几乎应该算作异卵同胞胎了,虽然俩人其实没一点儿血缘关系——相爱结婚,这更是冒天下之大韪,是无君无父的疯人悖行,为千夫所指!当然,他们也成了叛逆青年的教父教母,成了他们竞相仿效的至尊偶像0没人想到,自此开创的克隆人时代却迅速转向母权主义,更没人想到,仅仅100年后,B代的戈雄和田倩就成了守旧和腐朽的代名词,成了叛逆青年(女性)的嘲弄对象。因为他们所坚持的异姓之爱在社会上已经迅速消亡。现在,社会上广为流行的是女性之间的同性婚姻,最多是混合婚姻,像父母这样的异性婚姻几乎是硕果仅存。

就像深秋的寒风里互相依偎着的最后一对秋蝉。

晚饭后三个人在院里的凉棚下闲聊。像往常一样,父母的话题七绕八绕,又想绕到那个老话题上。田倩C看着爸妈小心翼翼的样子,既可怜,又有点烦。她坦率地说:

“爸妈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这件事真的不怪我。虽然我和戈雄C的关系已经很淡漠,但我多次主动找他商量,看他啥时候想克隆下一代。他一直婉言拒绝。你们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男人可笑的自尊心,不想接受女性的施舍。”她叹息道,“当然他有这种想法情有可原:社会上的‘愤雌’太多,到处充斥着雌性沙文主义的叫嚣:拒绝向男人施舍卵子和子宫啦,对社会无用的雄性应该学习雄蜂都去自杀啦,让男性在自然界消亡啦。”她微微一笑,“说句真心话吧,正因为戈雄C拒绝我的施舍,保持着男人最后的尊严,我才愿意向他施舍。”

这些话对父亲(一个男人)肯定很刺耳的,父亲没有说话,显得很沉闷。妈妈看看丈夫,对女儿沉重地说:

“咱们别听那些混帐话!别忘了第一代田倩的许诺:世世代代为所爱的人孕育后代,永远不变。”

田倩C迅速看妈妈一眼。她不想对妈妈说话尖刻,但——也不能让她永远生活在梦中啊。她叹息道:

“妈,我劝你最好忘了这个许诺吧。当然,我不会变,我基本上仍算是一个守旧派,但我可不敢保证下一代的田倩D还会坚守。毋宁说,她肯定不会坚守了。说到底,这要怪咱们的男先祖,谁让他开创了克隆人技术?这项技术对男女是不对等的,女人繁衍后代从此不再需要男人,男人却必须借用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注:雄性细胞核同样必须置入空卵泡中才能被”唤醒“,胚胎也需要在子宫中孕育)。这是两性之间最深刻的、最本质的不平等,所以,男人,连同他们的尊严,肯定会很快消亡,谁也挡不住——除非两性繁衍全面复辟。”

她对父亲抱歉地说:“对不起,爸爸,我的话很冷酷,但它是事实。”

爸爸已经平抑了情绪,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不怪你。不过我相信,这样的社会,”他向屋外挥挥手,“既非男先祖的愿望,也不符合上帝的原意。它不会长久的,总有一天会改变。”

四代戈雄,包括开创克隆人时代的老戈雄,全都坚持一个观点:克隆人只应该是两性繁衍“偶然的补充”,绝不应该成为人类社会的主流。因为有性繁殖是“上帝设计的最好方式”,它容易造成后代的变异,因而更容易适应环境的变化。生物四十亿年进化史中,大部分是无性繁殖。性别在四亿年前才出现,然后迅速成为生物世界的主流,这当然不是因为侥幸或偶然。它不可能仅仅因为人类的一项技术就被彻底颠覆。

田倩C知道,这个说法从逻辑上说没有问题,问题是——已经尝到“母权”滋味的女人,还有人愿意回到旧日的男权社会吗?大概只有妈妈除外吧。她不想毁掉父母最后的希望,含煳地说:

“但愿吧,其实戈雄C正进行的研究,就是为了你说的这一天。听他说,已经快成功了。”

她们把这个话题抛开,说了一些闲话。手机响了,是报社主编海伦C:

“阿倩,有一个突发新闻!你赶快去采访。是一伙儿愤雌主动向报社通报的,说她们今晚要炸毁某研究所,说那儿是复辟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

田倩C心中一抖,不需问具体名字,单凭最后一句话,她就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主编说:

“我想你去采访比较合适。如果需要,也顺便护一护那家伙,毕竟是你名义上的丈夫嘛。”又说,“我已经通知了警方。”

“好,谢谢你的关照。我马上去。”

她匆匆同父母告别,坐上空中巴士赶往那里。为免二老担心,她没有透露实情,只说是一次突发采访。

现场有很多人在围观,以女性为多。已经有七八个女记者赶到了,高高举着像机,正忙着抢拍。田倩C认出了熟识的《女报》记者文璐C,地方电视台记者玛鲁霞,向她们匆匆问了一些情况。现场有十几个女警,正在维持秩序。四个穿工衣的男人从屋子里出来,走出大门,沉默地立在路旁,他们是戈雄C手下的工作人员,年龄多为40岁左右。听戈雄C说过,这些人其实算不上他的雇员,而只能算是同志,是为了同一个理想的殉道者。这些年来,研究所经济拮据,一直没钱发工资,甚至还要雇员们倒贴钱来维持运转,但他们毫无怨言,一直竞竞业业地干着。大门口有七个愤雌,一色的锃亮光头,穿高领无袖黑色风衣,裸露的双臂上满是刺青,没有使用任何化妆品或首饰,这是眼下愤雌们的招牌打扮。其中一个身材粗壮的光头手持无线话筒,正用粗哑的声音向屋里大声喊话,其它六人嘻笑着,点燃爆竹向屋里扔。随着一声声沉闷的爆炸,屋里白烟弥漫。持话筒的女人喊:

“戈雄C先生,请你快出来,离开这个复辟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5分钟后,我们就要扔真炸弹了!”

屋里如坟墓般死寂。

田倩C看着这一幕,对这几位愤雌颇为不屑。丈夫是在研究人造卵子和人造子宫技术,目的是让男性克隆后代不再依赖女性。这项研究其实是防御性的,是无奈的,可以说是车辙中的鱼在干死前的最后一次弹动。硬把它说成什么“复辟男性暴政”,实在牵强。但愤雌们在网上已经对这项研究声讨多日了,今天又要来炸毁这儿,未免太张狂。按说采访记者是不能介入现场的,但田倩C忍不住,走到一个女警官身边。这人是熟面孔,不过叫不上名字。田倩C不满地问:

“为什么不制止她们?”

女警官认出了邬局长的性伴侣,笑着说:“田姐你好。是邬局交待过的,说这是社会情绪的一种渲泻,对社会稳定有好处。只要不造成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就由她们去。你放心,我已经检查过,她们手里只有炮仗,没有真炸弹。”

田倩C冷冷地说:“你的这些话,我可以如实报道吗?”

女警官看看她的表情,忽然想到她和戈雄C也有夫妻关系,连忙说:“她们已经闹得够劲儿了,我这就去制止,这就去。”

田倩C回到现场中心,愤雌们仍然在向屋里扔着炮仗,虽然确实只是炮仗,但一个比一个大,爆炸声也一次比一次重。田倩C忍无可忍,毅然拨开人群,独自冲到实验室中。身后的愤雌们看见一个女性(母系社会中的高等种性!)冲进去,都愣住了,停止了扔炮仗。

屋里白烟弥漫,看不清东西。但浓烟中有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为她指清了方位。她用手帕捂住嘴,摸索过去,触到了丈夫的身体,一把拉住他向门外走。戈雄C认出了她,剧烈地咳着,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

田倩C大声说:“警察们已经在制止,你别担心,她们不会真的炸毁这儿。”她把一句讥诮压到舌根下,“你不必和这个实验室共存亡的,不值得。”

戈雄C被她硬拽出来,弯着腰剧烈地咳着,满面是泪,头发蓬乱,脸上有黑烟,十分狼狈。门外,警察们确实已经开始制止七个愤雌。她们非常顺从,笑着收手,把剩余的炮仗装到袋里。不过她们并没打算离开,而是动作利索地连通电脑和全息投影仪,开始了她们惯常的露天宣传。三维图像在空中聚拢,调焦,变得清晰。拿无线话筒的粗壮女人进行同步解说。这部立体宣传片田倩C已经看过多遍,知道是什么内容——对历史上男性暴政的血泪控诉。这是一个行之有效的策略,每次愤雌搞过暴力行动后都要播放。只要看完这些控诉,女性观众就会同仇敌忾,原谅愤雌们的过激行为;而男性受害者则嗒然若丧,自卑自愧,没人去诉诸司法。

第一部分是对历史的回顾。女解说员用雄浑的声音说:

“男人中有些顽固分子诅咒说:今天的母系社会肯定是短命的,其实,男权社会才是历史上的匆匆过客。人类历史上,母系社会延续了十万年以上,而男权社会仅仅一万年。在世界众多民族的先民文化中,都留下了母系社会的痕迹,比如华夏先民最古老的姓氏:姬、姜等都带着女旁,连‘姓氏’这个名词也同样有女旁。华夏先民传说中补天造人的最高神祇也是女性。由于那时没有文字,我们无法得悉母系社会的细节,但可以肯定,由于女性的母爱天性,那个社会一定非常温馨和平。后来,男性纂夺了权力,他们卑劣的天性便立即得以张扬。看看他们对女性干了什么!!!”

全息图像显出非洲的旷野,镜头拉近到一个赤裸的少女,几位成人正在为她实施割礼,用一块污迹斑斑的骨刀割去她的阴蒂。少女下体血迹斑斑,像屠刀下的羊羔一样无助,忍着剧烈的疼痛,哀怜地低声哭喊着。解说员愤怒地说:

“男权社会创立伊始,就开始实施这种对女性的残忍的摧残。男人们认为,割去阴蒂可以降低女性的性快感,以此可以减弱她们的‘淫荡天性’!由于手术感染,有大量女性死亡,更多女性终生带着溃疡。这是卑劣到极点的损人不利己的发明,男人们在纵欲无魇时,竟然连一点性快感都舍不得留给女性!”

图像又显出中国的缠足。女性的天足被残忍地裹成畸形,其丑陋令人不忍目睹。缠足最甚的女性甚至无法在平地上站稳,只能前后换着脚步来维持平衡,而这竟然是男人中心目中的美。然后是东南亚某土著的项圈风俗,幼女在成长期间,脖子上被加上一个又一个铜项圈,最后多达十几个,女性的脖子在此桎梏下越变越长。这些项圈终生不能取下,如果哪个女人犯了通奸罪,惩罚办法就是取下项圈,她过长的脖子就会自动折断。图像又显示出欧洲中世纪普遍使用的贞节锁,出外征战的十字军骑士们为了防止家中的妻子出轨,在她们档间加上金属罩,锁上大锁,然后带着钥匙放心地上马,到国外杀人放火,包括向女俘们发泄兽欲。而留在家中的妻子们则被迫终日带着沉重的贞节锁,从事繁重的劳动。

这一段全息图像基本是无声的长镜头,女解说员没有多加解说。这些血淋淋的历史事实是用不着解说的。

场景到了近代。漂亮女人们穿着后跟极尖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在走路。解说声:

“男人病态的审美情趣导致了高跟鞋的泛滥,它造成上百代女性的嵴椎变形,足部肌键劳损。”

T型台上,衣着暴露的骨感美人扭来荡去地走着猫步。解说声:

“仍然是男人病态的审美情趣,造成骨感美人和中性化女人的泛滥,不少女性为了追求骨感,甚至前赴后继地死于节食。”

下面是一组分割画面。一边是动物解剖台,几个男性科学家正在解剖实验动物,台上鲜血淋淋;另一边是现代化的手术间,几个男医生正在给手术床上的女人做着同样残忍的手术:用注入化学品的方法隆乳;用锯断腿骨的办法增高;还有缩阴手术、割眼皮、垫鼻梁、削平颧骨……解说声变得非常低沉:

“想到我们的女性先辈为了取悦男性,竟然甘愿如此摧残自身,一代一代趋之若骛,真使我们羞愧无地。当然,这种所谓的自愿是被男权社会所强奸的,我们只能把罪责算到男权社会上。类似的病态时尚还有:女性狂热的暴露狂,女性狂热的恋物癖,等等。”

图像同步显示着三点式的女性热舞、不着一丝的脱衣舞,女性香艳自拍照;显示着女人身体上林林总总的杂耍:耳环、鼻环、戒指、项圈、项练、手镯、足环、脐环、假睫毛甚至更吓人的唇环、舌环等。

………

虽然已经看过多次,田倩C看着这些血淋淋的画面,仍有窒息的感觉。这部宣传片非常雄辩,浓缩了近万年男权社会的罪恶,包括一些曾被刻意美化的罪恶,如那些“美丽的女人时尚”。她真的难以想象,历史上的男性怎么能对女性犯下如此的罪行,而女性怎么能如此奴颜和懦弱,长达万年的时间里,她们都喝了迷魂药,患了集体失智?她的怒意不觉中也指向丈夫,冷眼看看他,这个已经很狼狈的家伙此刻更是面色灰败,羞惭无地。这倒让田倩C心软了,她想,毕竟那是先辈的罪行,与这家伙并无直接关系。

全息电影结束了,那个光头女解说员不愿放过戈雄C,追着他问,“作为一个男人,你看后有什么观感?”几个女记者也举着话筒前堵后截。田倩C看看丈夫的狼狈相,伸手拦住那位愤雌:

“算啦,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毕竟这并不是他本人的罪恶。”她对丈夫说,“你不必回答的。”

戈雄C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开口回答:“我为历史上男权社会的罪行而羞愧,我愿意真诚地代男性先辈们忏悔。”

他的回答让在场的女性比较满意,连那个光头愤雌也露出赞赏的笑意。但戈雄又平静地加了一句:

“不过,我也不希望今天的女权社会重演男性的暴政。”

这句话把在场的女性都惹恼了。那位光头冷冷地说:

“放心。女人们天性仁慈,即使再狂热,也不过扔几个炮仗,绝对干不了你们在历史上干过的那些勾当。比如说,我们绝对不会在你们那玩艺儿上加装贞节锁的,你说对不对?”

众人一片哄笑。戈雄C强撑着外表的平静,说:“那就好,谢谢你们的仁慈天性。以后,如果还需要渲泻情绪的话,尽管还上这儿扔炮仗,我不怪你们。”

他的大度只能换来更厉害的哄笑。田倩C摇摇头,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

“算啦,跟我走吧,不要在街头剧中演小丑了。”

戈雄C的几个助手返回,打扫了狼藉的屋内,然后默默地离去。他们做得很娴熟,因为这儿并不是第一次遭袭。田倩C的手机响了,是邬梅B。她关心地问:

“我手下说你也在现场。没什么麻烦吧。”

田倩C不想让戈雄C听见,走到一边说:“没有麻烦,不过你的手下如果早一点制止就更好了。”

邬梅B笑了:“你应该理解的,女人们积了一万年的怒气,留个口子让她们渲泻渲泻有好处,水库大坝上都设计着溢洪口呢。我相信女性天性仁慈,不会酿成真正的暴力。”

“行啦,局座,我知道你是在执行上边的意思。不过再这样纵容下去,难免哪天出大事,我看你咋善后!到那时,恐怕上边也不会护你。”

“多谢,还是我的性伴儿最关心我。今晚什么时候回家?”

“今天我不回去吧,行不行?我想留这儿,安慰一下戈雄C。”

那边平静地说:“好的,你陪他吧。”

戈雄C已经洗了把脸,正在熄灯锁门。田倩C问:

“损失大不大?”

“设备上损失不大,但中断了一次重要的实验,我又得从头开始了。”

“先把工作放放,今天晚上回我家……回咱们家吧。我记得你有三个月没回家了。”她挽上丈夫的胳膊,不由分说拉上就走,“走,坐我的车。明天早上我送你过来。”

她绕到车右,为丈夫打开车门,待他坐定后关上门。平时,与邬梅B一块出入时,这些礼节上的施予一向是邬梅B做的。虽然同性夫妻之间无所谓丈夫妻子,但一般来说,邬梅B总扮演强势一方而田倩甘愿保持弱势。但在戈雄C这儿,她很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转换。

她坐上驾驶位后对丈夫抱歉地说:请稍等十分钟,报社那边我得应付一下。然后抽出车载电脑,迅速敲了一篇报道,发给报社。在她写报道时,丈夫一直沉默不语,阴郁地注视着窗外。

“好了,报社那边应付过去了。咱们现在走吧,先吃晚饭,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饭店。”

路上她问丈夫,实验室的经济状况如何,需要的话她可以帮忙。戈雄C平静地说:

“还能对付,实在不行我再求你。”

田倩C知道他的手头一定相当窘迫,这个实验室没有收入,全靠一点社会资助,但在这个社会上,有钱的男人已经不多,而女人们没人愿把钱施舍给“复辟男性暴政”的研究。其实从本心说,田倩C也不愿给他钱,不说什么暴政不暴政,至少田倩C认为,他的研究是没有意义的。不过这是丈夫活着的唯一动机,她不愿剥夺他最后一份希望,毕竟两人做了二十几年的兄妹和十几年的夫妻,还是有感情的。

前边是一家新开的“坤世界”大饭店,灯火辉煌,停车场上密密麻麻停满了车。田倩C在饭店门口停下,把车交给车童,对丈夫说,晚上就在这儿吃吧,我请客——记住,你别再像上次那样,给我提什么AA制!拉拉扯扯的,让侍者笑话。戈雄C默认了(他的瘪口袋确实也充不起大丈夫),跟在她后边进去。饭店相当富丽,门口是一排迎宾的男侍,穿着各不相同的古人服装,胸前缀着他们扮演的角色名字:凯撒、秦始皇、成吉思汗、亚历山大、拿破仑、希特勒……全是历史上有名的男性君王。他们对客人躹躬如也,留声机似地说着: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矮个儿的“拿破仑”领她俩到了一张桌子旁,田倩C拉开椅子,招唿丈夫坐定,对侍者说:按1000元的标准,请你替我定菜单吧,上你们最拿手的菜。“拿破仑”说:

“好的,二位先看表演。”

他躹了躬,笑咪咪地退下。

田倩C向大厅扫视一遍。顾客们主要是女性,有少数顾客带着她们的男伴。统计资料说,眼下全世界的女性与男性之比已经高达2:1,因为很多不愿乞求或乞求不到女性施舍(卵子和子宫)的男性没能留下后代,男性正从世界上飞快地消亡。女食客中有相当数量的光头愤雌,她们分别类聚在一起,四五个或七八个光头围成一圈,就像夜空中的星座。像所有高档饭店一样,这家饭店也有男性“可人儿”表演,一种高雅的色情表演。这会儿,在大厅正前方的舞台上,一个全身赤裸、色艺双佳的“可人儿”正在表演钢管舞。他非常年轻,舞姿妙曼,身体柔如无骨,皮肤如凝脂般细腻白嫩。齐肩的曲发,涂着眼影和口红,戴耳环、鼻环和脐环。胸部平坦,既没有男性的暴凸胸肌,也没有女性的丰满乳房。颈部喉结很不明显。档间光滑无毛,男根小如蚕蛹。这并不是100年前泰国的人妖,而是经过特殊基因改造的男性,高科技工艺把他们塑造得像水晶工艺品一样精致完美,惹人怜爱。眼下,这种可人儿是女性豪富们的热宠。因为可人儿收入奇高,所以,愿意对男性胎儿进行基因改造的人趋之若骛。

这个可人儿的舞姿确实漂亮,大厅中响起一阵阵喝采声,当然大都是女性顾客的声音。

可人儿的表演告一段落,大厅灯光变暗,因为下边轮到不那么高雅的程序了。可人儿走下舞台,来到顾客面前。女人们都准备好了慷慨的小费,当然给小费时要有一些亲昵的动作,一般是把可人儿拉到自己腿上,搂抱一会儿,在紧要地方摸两把,再哈哈大笑着把小费塞给他。有些女人是带着男伴来的,这些男人们都对这一幕装聋作哑,含笑旁观。

这会儿,那个可人儿手里满攥着大面值的钞票,笑咪咪地走向这张桌子,在田倩C面前站住。田倩C笑着摆手:

“请往下走吧,我历来不喜欢这个调调儿。”

可人儿不以为忤,仍然礼貌谦恭地躹躬,准备离开。戈雄C突然说:

“来,我给你小费——但你离我远一点儿。”

他掏出一张中等面额的钞票,用姆指和食指捏着钱角,远远地递给可人儿。可人儿顿了片刻,用冷酷的目光同他对视。真让人难以相信,这种妙人儿能发出如此的毒焰。不过可人儿很快收敛毒芒,堆出微笑,接过钱,躹躬后离开。等稍稍走远,他立即把这张钞票扔掉,不过他做得很巧妙,似乎钞票是无意滑落的。

两人都看到这一幕,田倩C看看丈夫,还没有说话,戈雄C就抢先说:

“你不必安慰我,我对这些能够理解,心理上也能承受得住。毕竟这些色情表演,这些诱迫异性出卖自尊的勾当,都是男权社会干剩下的事。”

田倩C微微一笑,也就抛开了这个话头。灯光变亮,下一个可人儿走上舞台,身段儿比前一个更迷人,他做了一个亮相,还没开始表演,就激起一片喝采声。

菜已经上桌,两人边吃边聊。门口又有几个女人进来,她们衣着高雅,风度不俗,显然来头不小。饭店女老板突然出现了,趋前几步去迎接她们。其中一位中年女士看见戈雄C,风风火火地走过来,还没走近就大声问:

“戈雄C!我在电视上看到愤雌在你那儿捣乱,损失不大吧。”

听见这句话的愤雌们都被激怒,齐齐扭头看她。不过看看她的气势,没人敢出言冲撞。戈雄C忙起身,恭敬地说:

“你好,圣·玛丽亚大姐。我那儿损失不大。”

他为妻子引见,介绍说,这位圣·玛丽亚大姐是他的同行,也是研究人类生殖技术的,是世界上的一流专家,还是地球立法院的委员。两个女人寒暄了几句,戈雄C说:

“玛丽亚大姐,我一直想当面向你表示谢意,谢谢你的慷慨帮助。”

圣·玛丽亚不在意地说:“举手之劳,几个卵子而已。如果还需要,尽管对我说。”她笑着说,“不过,明白说吧,我帮你可没安好心。是想让你通过亲身的碰壁,早点信服我的观点——只有雌性才是上帝设定的缺省配置。你目前的那项研究,搞成功是没有问题的,但从长远看毫无意义。”

戈雄C当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但笑着没有反驳。三人又说了几句,圣·玛丽亚风风火火地走了。田倩C看着她的背影,心中颇为不快。丈夫在研究中需要人类卵子,能舍下脸向这个女人求援,却没有找妻子!虽然夫妻关系已经相当淡漠,总该比外人近一些吧。不过再想想,她也有些抱愧,戈雄C在研究过程中的困难,她其实是知道的。不要说他难以找到女性来“施舍卵子和子宫”了,甚至因为他们使用雌性灵长类动物作实验对象,也惹得愤雌们大声抗议,要求法院保护“弱智的姊妹”,禁止臭男人们的戕害。当时看过这个消息,田倩C曾想问问丈夫,需要不需要她的帮助,但后来给忘了。平心而言,这位异性丈夫在她心中已经没有多少份量。她半是道歉半是责备地说:

“喂,别忘了我们是夫妻。研究中需要卵子的话,先来找我嘛。”

“谢谢,不过不需要了。阿倩,今天我可以说,虽然那项研究的验证还没最终完成,但肯定能成功。人造卵子和人造子宫都即将成功。”他的平静中带着自傲。

“是吗?这么说,男性暴政马上就要复辟了?哈哈,别介意,我是开玩笑。”她为丈夫满满斟上一杯,“来,干杯,提前祝贺你的成功。”又压低声音说,“等回家后,咱俩在床上再庆祝一番。”

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说过这种闺房话了,戈雄C的脸上不由绽出一波笑容,很灿烂,很明朗,这在他身上是不多见的。田倩C高兴地发现,裹在这个男人身上的外壳,那件由自卑和畏缩织成的外壳,今天总算裂了一道鏠。戈雄C也压低声音说:

“好,今晚我一定尽力。”

大厅里的灯光又暗下来,第二个可人儿走下舞台,向顾客们走来,开始那个不高雅的程序。田倩C推开碗碟:

“干脆咱们走吧,我知道你憎厌这种可人儿。既然如此,干嘛不早点回家,开始咱们的庆祝呢。”

戈雄C笑着点头。田倩C招来“拿破仑”结了帐,挽着丈夫出门。

回到家里,田倩C先浴罢,在床上等着丈夫。她顺手拿起枕边的一本日记翻着,这是曾祖辈的“首代田倩”的日记,时间是在她25岁到35岁。日记非常精美,但绸质封面已经破旧了。日记中用蝇头小字,细细密密地记下了她对导师的爱情。她醉心描述着那个男人的像貌:肩膀宽阔,额角突出,下巴线条有如刀刻,目光聪睿而深沉,黑发中杂有几绺银丝,更凸显男人的成熟。日记中还记述了两人之间仅有的一次越界,是在一次停电中被触发的。那天实验室中只余下他们两人,正在不同的房间里操作。突然的停电造成了绝对的黑暗,她惊慌地喊着,摸着墙壁寻找老师,戈雄也循着她的喊声摸过来。两人走近了,忽然身边发出一声巨响,田倩惊叫一声,顺理成章地扑进男人的怀抱。黑暗中看到发出响声处有一双绿萤萤的眼睛,原来是实验室豢养的一只狨。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开始亲吻。

“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我的惊慌有几分是真实的。”老田倩在日记中自嘲道,“软弱和胆怯是上帝赐给女人的强大武器,也许我只是本能地使用了它。”

田倩C合上日记,看看墙上曾祖辈的遗像。虽然经过三代克隆,戈雄C的外貌仍同曾祖辈完全一样,一如日记中的描述。遗憾的是:这个男人已很难激起自己(如老田倩那样)炽烈的激情了。也许,戈雄C比“老戈雄”少了一样东西:男人的傲骨。他不再是世界的主人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孑遗物,是在母系社会中苟延残喘的一只雄蜂。

但愿今晚的性爱会改变两人之间的冷淡。

戈雄C披着浴衣过来,扔掉浴衣,上床把田倩C揽入怀中。就在身体接触这一刻,田倩C立即(痛心地)直觉到:今晚的性爱仍会以失败告终。夫妻之间有些事是只可意会的。尽管戈雄C努力保持“大丈夫气概”,但他藏不住目光深处的自卑和畏缩。他的身体僵硬,动作拘谨,没有(如老田倩所说)男人的野性和狂放。可以看出,今晚他是来向妻子感恩的,十分担心能否取悦对方,这种过重的心思把他压垮了。田倩C突然联想到中国皇宫里的妃子。那些终日枯坐冷宫的妃子们一旦有幸被皇上“翻牌”,就会诚惶诚恐,焚香净身。晚上她要在自己房间脱光衣服,裹在绸被里,被太监抬到皇帝的卧室(防止带武器行刺)。妃子进皇帝的被筒时,必须从后面战战竞竞地爬进去(以免亵渎皇上)……她最终“承受雨露之恩”时会是什么心情?也许和戈雄C此刻一样吧。

戈雄C甚至比不上那些可怜的妃子,心理上的阳萎导致了他生理上的阳萎。田倩C最终放弃了努力,心中烦闷,叹口气,仰靠在床背上,皱着眉头闷声说:

“阿雄,相对社会来说,我已经非常守旧了,我仍愿相信男女之爱,不想卷入愤雌们的喧嚣中。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努力不行。如果你还希望维持我们之间的爱情,首先得扔掉你那些令人憎厌的玩意儿,那些他妈的自卑感,或者说是病态的自尊心。”

戈雄C枕着双手,沉闷地盯着天花板,此刻他宁可自己的身体能熊熊燃烧,哪怕高潮之后立即化为灰烬……后来还是田倩C先从沉闷中走出来,调整了心境,笑着安慰他:

“算啦,我不该责备你的,性爱成功与否是双方的事。而且你说过,一旦你的研究成功,将有助于男人重新挺起嵴梁。我等着那一天。睡吧。”

两人背过身去,睡了。

第二天,田倩C把他送回研究所,自己则回到与邬梅B生活的那个家里。到了第二个星期天,邬梅B在书房看报,田倩C在厨房里做晚饭。虽然有家务机器人,但她每星期至少给“丈夫”做两三顿饭,邬梅B说喜欢她做的饭菜。饭菜上桌,忽然接到戈雄C的电话,说那项研究彻底成功了,今晚他想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来见证这个成功。希望田倩C即刻赶去。田倩C笑着说:

“祝贺你,终于成功了。你说的另两个人是谁?有圣·玛丽亚吧,第三个呢?”

“对,有圣·玛丽亚。另一个是80岁的哈森伯格先生。他一直以金钱支援我,在技术上也给我很多启迪。”

“好的,我马上去。”

关了手机,她对邬梅B歉然说:今晚不能陪你了。邬梅B笑着说:去吧去吧,不必担心我嫉妒。那位戈雄C说他成功了?你告诉他最好嘴巴严一点,别惹愤雌们又去捣乱,我的手下又该忙了……

研究所的气氛显然与往日不一样,那四个男助手平时老沉默寡言的,田倩C曾调侃他们是没有感情功能的100型机器人。但他们今天有了笑容,脚下也比往常轻快。圣·玛丽亚女士和哈森伯格先生已经来了,后者是一个瘦小的老头,满头银发,拄着拐杖,走路蹒跚,目光倒是十分明亮。他是有名的生物学家,也是“男人不求施舍”运动的发起人,至今拒绝借用女人的卵子和子宫来克隆自身。50年前,最狂热的愤雌们发起了“不向男人施舍”运动,哈森伯格愤而起来倡导了与之对立的运动。可惜后者注定是要失败的,原因很简单——凡是信奉他主张的男人都不会留下后代,所以这只能是一个迅速萎缩的团体。

戈雄C向他们介绍玻璃后面的两间密封室。一间密封室内冰封霜结,放着十个处于冰封状态的卵子,这些几微米的卵子在高倍放大镜下有黄豆大小,安静地守护着生命亿万年的秘密。另一个室内则生机盎然,一只子宫在猛烈抽动,恒温设备维持着37℃的温度,人造血管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养料。时时有一只小手或小脚把子宫壁顶出一个小凸起,偶尔还能听见一声宫啼。

这些可以乱真的卵子和子宫都是人造的,是用生物材料仿制的,它们能真实地复现真卵子和真子宫的小环境,使一个细胞核(可以是男人的,也可以是女人的)被唤醒、分裂、发育成婴儿。这样,男人就可以不依赖女人,独立完成自己的繁衍了。

戈雄介绍时声音激动,流露出不可压抑的强烈的“母爱”。田倩指着抽动的子宫问:

“是分娩前的阵痛吗?”

“对,胎儿马上就能出生了。”

“不用说,是个男性胎儿?”

“嗯,是男性,这是自然界第一个‘孤雄生殖’的胎儿。但我不准备让他出生。”

“为什么?”

“我认为,第一个孤雄生殖的男性婴儿最好能赋予历史意义,所以想首先为哈森伯格先生繁衍后代,以此表达我对他的敬意。”他转向哈森伯格,“哈森伯格先生,答应我吧,你最有资格得到这个荣誉。”

此前这个建议他已经提过多次,哈森伯格都婉拒了。这时哈森伯格微微一笑,仍然未置可否。圣·玛丽亚则笑着旁观,她能摸到哈森伯格的思维脉络,没有劝他。

戈雄C向他们详细介绍了所有情况后,吩咐助手对这个胎儿中止妊娠。真正的克隆和生殖将从明天开始。等四人回到办公室,哈森伯格说:

“谢谢你,阿雄,但我已经决定不再留下后代,哪怕它不再需要女人的施舍。你不必再劝我了。往下你该怎样进行,就开始进行吧。”

戈雄C郁闷地说:“为什么?哈森伯格先生,你知道,我一直在尽力加快研究进度,生怕赶不上在你有生之年完成。”

“真的感谢你的情意。但是……其实圣·玛丽亚说得很对,”他对玛丽亚点点头,“雌性是上帝设计中的基型,是缺省配置。从长远看,自然界的雄性是多余的。咱们不必与上帝抗争了。”

这是田倩C第二次听见“缺省配置”这个说法,不大明白其深层含意。哈森伯格看出她的茫然,细心解释道:

“按上帝的原始设计,是用单一性别,雌性,来繁衍后代,这种方式最为高效和可靠。后来,为了增加生物适宜环境变化的能力,才增加了雄性,于是生物从无性繁衍转换到两性繁衍。但即使在两性世界中,雌性从来是基本设计,只要稍微看看生物世界的一些细节,就能揣摸出上帝的原始蓝图。你看,自然界物种中有孤雌生殖,有孤雌社会,却从来没有孤雄生殖和孤雄社会;还有,为什么男人有女人的乳头,而女人却没有男人的喉结?这个一向被忽略的现象有深刻的原因——大自然界中,雌性身体才是基本型,而雄性只是变型产品。另外,男性中有那么多易性癖者,不惜戕害身体而变成女性,反之,女性易性癖就极少。这种强烈的潜意识愿望也是源于冥冥中的上帝指令。”

田倩C第一次听到类似的阐述——而且是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说出,心中有强烈的震荡。哈森伯格转向戈雄C:

“阿雄,我知道你致力于男性的复兴,我很敬重你。不过——原谅我说话坦率,尽管你付出那么多心血,其实你的‘人造子宫和卵子’算不上原创,只是对雌性的剽窃,她们可以主张专利权的。而且,这项技术恐怕并不能——如你所想——让男人站到与女人同样的地位上,进而促使两性社会复兴。”

“哈森伯格先生,你太悲观了。”

哈森伯格微微一笑:“你当然知道,圣·玛丽亚在研究什么吧。”他转向田倩C,“她是在研究,如何让女性的干细胞转化为精子。如果成功,那就会发展出一种全新的生殖方式,既是纯雌性生殖,又是有性生殖;既有孤雌生殖的高效,又有两性生殖的适宜环境能力。到那时,雄性就彻底没戏了,彻底出局了。任何复辟两性社会的美梦就会断头了。阿雄,据我所知,玛丽亚的研究很快就要成功,她极具天份,又有强大的社会支持。我说得对吗?”

他看看圣·玛丽亚,后者很平和地点头:“嗯,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可能在下月公布。”

戈雄C阴郁地说:“我了解玛丽亚的进展。那有什么,我要和她来一个公平的竞赛。我的下一步研究,就是让男性的干细胞转化为卵子。这样,男女仍然能站在同样的高度。”

哈森伯格凄然一笑,断然说:“你想公平竞赛,但上帝可不是个公平的家长,他明显是偏袒女儿的。所以,你想把男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绝不可能成功。”

纵然戈雄C一向敬重这位老人,仍被这句话惹恼了。他带着怒意问:“为什么?这个预言过于武断。众所周知,干细胞都有全能性,不管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既然女性干细胞能转化成精子,当然男性干细胞也能转化为卵子。”

玛丽亚插话说:“恐怕哈森伯格先生是对的,男性干细胞确实无法转化为卵子。阿雄,你极具天份,也非常执着。你的缺点是缺乏对‘大势’的把握。说句不是玩笑的玩笑,搞科学研究也得首先学会揣摸上帝的心意。”

戈雄C看到一向敬重的两人都这样说,不想再争论下去,当然他也绝不会服气。哈森伯格站起来说:

“孩子,你想做,那你就试试吧。我但愿自己的前瞻是错误的,但愿你能凭一人之力拯救雄性种族。我打算把所有家产全部赠给你,算是我为这个世界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我,已经承认了男性必然消亡的宿命,不打算同它抗争了。再见,孩子们。我要走了。”

他拒绝三人用汽车送他,说他住家离这儿不远,可以步行回去的。在傍晚的薄暮中,三人目送那个衰老的身影踽踽地走远,直到融入夜色中。戈雄C神情抑郁,圣·玛丽亚怜悯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她与两人告别,开车走了。戈雄C木立在月光中,喃喃地说:

“我一定会成功。我必须成功。”

看着暮色中那双灼灼的眼睛,田倩C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孤注一掷的赌徒。她祝愿戈雄C的下一项研究会成功。如果不能成功,那么——世上也就不会有这个人了。

不久,老哈森伯格把名下的所有家产全部转到戈雄C名下。戈雄C等不及把第一项研究成果化为实践,就更为狂热地启动了下一项研究。田倩C很同情他,而且自从哈森伯格和圣·玛丽亚那番谈话后,不知怎的,她对戈雄C的命运有强烈的不祥预感。它横亘心头,挥之不去。但此后几年,她没有太多精力来关注他。戈雄C仍然婉拒克隆后代,田倩C不再等他了。现在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是她和邬梅B的。使用的正是玛丽亚开创的技术,即用田倩C的干细胞所转化的精子为邬梅B的卵子受精,同样用邬梅B的精子为田倩C的卵子受精;然后两个受精卵由田倩一块儿孕育。当然两人也可以各怀各的女儿,但毕竟还是由一个人孕育比较划算,警察局长的工作实在太忙了。

这是圣·玛丽亚的“双雌有性生殖技术”的第一次应用。对这两个开创历史的女婴,媒体做了广泛的报道。

三年来,田倩C基本没与戈雄C见面,只是通过电话来关注他。他的研究一直很不顺利,从可视电话中,她能感受到戈雄C的情绪:阴郁、焦燥,他的意识深处似乎趴着一个巨大的怪物——恐惧,正在阴险地、慢慢地吞噬他。老哈森伯格描述了一个灰色的宿命,他能逃脱吗?

三年后,田倩C的两个女儿已经能撒丫子跑了。这一天,她突然接到戈雄C的电话:

“成功了!那项研究终于成功了!我第一个通知的是你。”

屏幕上是一个意态飞场的男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三年来的阴郁和焦燥已经一扫而光。田倩C也由衷地为他高兴:

“是吗?真为你高兴。我能发表这个消息吗?你最好给我独家报道权。”

他冷笑一声:“我这边当然没问题,问题是报社那边会感兴趣吗?我看今天的社会已经被雌性沙文主义完全淹没了。”

田倩C微有不快,从这句话看,这次成功未能改善戈雄C的心理,他仍然未脱阴暗和偏执。她温和地说:

“你的看法太偏激了。我想,肯定有很多人,包括女性,为你高兴。你的成功并不仅属于男性,仍然是整个人类的进步。”

戈雄C没有再争辩,只是说:“研究的正式结果做出来,大概还得一两个月,但成功已经没有问题。你可以发一个消息,先向社会上吹吹风。”他突然说,“阿倩我今天很想见你,我抑止不住地想见你。咱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你能来吗?”

他说得很热切,田倩C心中涌出暖意:“好的,我很乐意去。”

“好,那就仍定在‘坤世界’饭店吧,但今天得让我请客。”

田倩C笑着答应了。

“喂,向你的女儿问好,我能在屏幕上看到她俩在跑,多可爱的小家伙。她们中谁更像你?”

“两个都像阿梅多一些,尽管她们是在我的肚里长大。看来阿梅的基因比我强大,这让我很失落的。”她开玩笑地说。

两人约好见面时间,挂了电话。田倩C对他的心境仍不免摇头,虽然这次成功多少让他找回自信,但他的心理仍然不能说是健康的,他就像一只随时竖起尖刺保护自己尊严的刺猬,明显地反应过度。

晚上,田倩C把女儿留给“丈夫”,赶到坤世界大饭店。那儿仍有美貌的男性可人儿表演,大厅内也仍然基本是女人的世界,其中有不少穿黑色无袖风衣的光头愤雌,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大厅里。戈雄C已经来了,这时起身迎过来,很张扬地为田倩C拉开椅子,招唿她坐好。田倩C对他的心理太了解了,知道这套作秀是给外人看的,是一种无声的挑战——在女性已经变为强势的世界,他偏要履行旧日男权社会的绅士礼貌。邻桌有几位愤雌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位个头粗壮的女人鼻子里很不屑地哼了一下。田倩C认出来,她就是那次带头“炮轰”研究所的家伙,不由生出担心来。两个冤家对头今天撞在一起,说不定会闹出什么冲突吧,特别是戈雄C这边,显然他今天也很有侵略性,再不会像上次那样息事宁人了。

坐定后田倩C再次向他祝贺:“有志者事竟成啊,你终于成功了,这回老哈森伯格和圣·玛丽亚都看走眼了,他们得向你服输。告知他们了吗?”

“告知了。可惜哈森伯格先生已经病入膏肓,他可能看不到我的成功了。”

“阿雄,最近我倒是越来越想不通。”她苦笑道,“先是单性克隆,再是双雌有性生殖,然后是双雄有性生殖。人类不想放弃有性生殖,但男人不再需要女人,女人也不再需要男人。也许十万年后,男人和女人会干脆分化为两个物种?我想倒不如仍沿用上帝的老办法,那毕竟最天然,最简单。我觉得——别怪我说话难听,我觉得科学家们,尤其是早期的男性科学家们,都是些无事生非的家伙。世界走到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们——他们——害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番话让戈雄C默然了。很久他才说:“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我一直在促使人们回到上帝的老路上。可惜,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既然圣·玛丽亚已经先走一步——我也只能做我该做的事。我决不会让这个世界变成愤雌们的一统天下!”

他说的声音很大,邻桌的愤雌们自然听见了,都扭过头,恼怒地瞪着他。田倩C有一个感觉,今天阿雄几乎是有意向愤雌们挑战,这是为什么?他也变成一个狂热的“愤雄”了?邻桌那个粗壮的愤雌忍不住,起身走过来,冷冷地讥诮道:

“哟,这不是戈雄C嘛,著名的老戈雄的第四代曾孙,难怪说话这么气粗。还认得我吗?咱们上次打过交道。”

戈雄C冷冷地说:“我当然忘不了,你的外貌很有个性,很雄性化,我怎么能忘呢。你——做过雄性荷尔蒙检查吗?”他突兀地问。

那个粗壮女人没听明白:“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是否知道,哺乳动物中也有母权社会,比如非洲鬣狗群。鬣狗首领虽是雌性中产生的,但只要它一坐上王位,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就会自动升高,甚至比群体内的雄性还要高,其外貌甚至性器官也变得雄性化。我估计,依你的外貌特征和好斗性,体内雄性荷尔蒙肯定不会低。”

那个愤雌从他的话里听出恶毒,脸色慢慢变白了。没等她发作,戈雄C紧接着说:

“我很乐意告诉你,你那次捣乱没起什么作用,我研究的人造子宫和人造卵子早就成功了。我还想告诉你,第二项研究,即男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的研究,也即将成功。你还要去捣乱吗?要去就快点,否则你就来不及阻止我了。”

田倩C极为不满地看看丈夫,今天他的表现实在太好战,太张狂。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失控了吗?光头愤雌冷冷地说:

“好,我把这理解为你的盛意邀请,明天一大早我就去。”

“好啊,我等你。而且去以后不要扔炮仗,直接扔炸弹就得。也不用再说什么‘雌性天性仁慈’、‘历史上的母系社会温馨和平’之类废话。我可以随便举几个反面例证:动物中间,交配后就吃掉性伴侣的勾当,只有雌性能干得出,像雌蜘蛛和雌螳螂。”

这句话太恶毒,别说那位愤雌,连田倩C也受不了。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句话没有说,扭头回到自己桌上。这边两人也沉默了,气氛相当尴尬。过一会儿,戈雄C苦笑着说:

“阿倩,别把我这些混帐话记心里,今天我心绪很坏,控制不了自己。也许我真是离死不远了。伍子胥的话,明知日暮而途穷,不得不倒行而逆施。如果我……请多记住一点我的好处。”

田倩C沉默好一会儿,努力克制住对他的不满,柔声说:“阿雄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受到很多敌意的对待,社会对你不公平。但你不能因此而恨遍天下,这只能毁了你自己。”

戈雄C悲凉地说:“是啊,这么多年来,实际上我一直就在毁灭自己。我有不祥的预感:也许这一次我真的会彻底毁灭。喂,”他喊那位男侍,“拿破仑陛下,结帐吧。”

回到家,两个女儿猴在邬梅B身上,玩得正高兴。邬梅B作为警察局长,平时太忙,难得有整时间和女儿玩。看见阿倩回来,她笑着说:

“快把这俩小魔王弄走吧,我已经招架不住了。”她的目光非常敏锐,立即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

田倩C把扑过来的两个女儿抱起来,亲亲她们。良久才说:

“今天阿雄很反常,满腹戾气。我也被他的恶劣情绪传染了。”她大致说了当时的情形,提醒道,“阿梅,那位愤雌说她明天要去研究所捣乱。阿雄把话说得那样恶毒,我担心明天的冲突会升级。建议警方加以预防。”

“好的,明天一上班我就派人盯着那儿。”

“唉,但愿明天不要出事,我今天眼皮一直在跳。来,乖女儿,咱们该洗脚睡觉啦。”

第二天还没上班,田倩C接到主编的电话,让她去戈雄C研究所采访一件突发新闻——恰如三年前那次事件的重演。报社接到一位愤雌的电话,说她们已经赶去了,这回真的要炸毁“男性暴政的最后据点”。田倩C开车迅速赶去,半路上,她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是从研究所的的方位传来的。但这会儿她离研究所还很远啊,如果声音确实发自那儿,那必然是一次相当猛烈的爆炸,绝非几个炮仗之功。田倩C心急如焚,把油门踩到底,连闯了几处红灯。等她赶到,警察们已经拉起警戒线,不许车辆出入。田倩C把汽车随便找地方撂下,急急赶过去。值勤的警察不让闲人出入,但对田倩C放行了。一位女警官低声对她说:

“田姐,邬局长亲自来了。”

现场让田倩C目瞪口呆。整个研究所被彻底夷为平地,空中的烟柱尚未落定,好在周围的建筑一点未受波及。邬梅B正指挥手下勘察现场,她看到性伴儿,百忙中远远地挥挥手,又埋头于指挥。几位女警察正在询问作案的愤雌们,为首那个身体粗壮的光头愤雌这会儿灰头土脸,目光呆滞,几乎神经错乱了,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们扔的是炮仗,真的是炮仗,而且只来得及扔了一个,大楼就爆炸了!”

消防队员在废墟里救人,不过进展太慢。直到起重机和铲车开来,还来了三只穿制服的救生犬,进度才加快。不久,戈雄C和他的四个手下被扒出来,不过已经是五具血迹斑斑的尸体。他们是以自己的生命为那项研究做了集体殉葬。看看被破坏得如此彻底的研究所,田倩C毫不怀疑,戈雄C那项“已经成功”的研究这下子被毁灭了,再不能转化成活生生的男婴。策划爆炸者已经达到了她们的罪恶目的。

法医简单地做了尸检,把尸体送往警察本部的验尸房。在尸体抬走前,田倩C为戈雄C合上眼睑,仔细洗了脸,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和黑灰。

用自己的手绢,和着她汹涌而下的眼泪。

邬梅B终于抽出一点时间,过来同妻子说话。田倩C指指现场,声音冷硬地说:

“局长大人,这是炮仗炸的吗?”

邬梅B叹息一声:“当然不是。我们正在追查真正的原因。”

“是的,我也会以自己微薄的能力来追出真凶,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背景——除非把我也灭口。”

邬梅B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别说这些负气话。你放心吧,一定会追出真凶的,依我的初步勘察,这个案子并不难破。这些天我要在局里加班,晚上不回去了。”

“好,希望你们早日破案。如果你们破不了,或者有意袒……那我就要凭自己的力量来干了。”

邬梅B有三天没回家,这三天里,田倩C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机器人保姆,自己到各处采访。她敢肯定,这次爆炸一定有官方背景——母系社会的政府不愿意看到戈雄C的研究成功,于是借助于愤雌的捣乱,把研究所彻底炸毁,然后把罪责推到愤雌身上。看看现场情况,绝对是行家干的,而不是那几位只会搞点小暴力的愤雌。如果果真如此,那警察局长邬梅B是否也参与其中?不要忘了,她恰好是一个知情者,预先就知道戈雄C的研究即将成功。

想到这儿,田倩C止不住心中发冷。

田倩的调查举步维艰。研究所的五人都遇难了,现场没有其它目击证人,唯有的目击者(也可能是参与者),即那七个愤雌,都被警方控制,外人根本见不到。她费尽心机,打听到愤雌们请了七个律师(按照法律,当事人必须单独延请律师),而律师可以去探监的。田倩C找到那七位律师调查,但七人圴遗憾地说:确实无可奉告。到目前为止,他们,连同他们的当事人,都正满脑门浆煳呢。被关押的愤雌一直在捶胸顿足地叫屈。

田倩C三天的调查一无所获,但越是这样,她越是坚信:本案中肯定有一只神通广大的黑手。

这三天里,她除了出外调查,就尽可能呆在父母家里,安慰二老。戈雄C的不幸对两个老人打击很大,他们痛不欲生。在他们心目中,戈雄C,而不是比较叛逆的田倩C,是坚守家族传统的最后一代了。田倩非常理解他们,她自己曾经藐视那个男人,觉得与他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但是,当戈雄的横死突然袭来时,她才知道,实际上那人还一直活在她的心里。那天父母既悲伤又欣慰地说:

“看见你还爱着戈雄C,他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三人相对欷歔。

第四天,邬梅B打电话让她回家(邬梅和她那个家)。邬梅B瘦了一圈,眼圈发黑,声音也哑了。她疲乏地问:

“女儿们呢?你这三天也一直没和她们在一起,对吧。”

“对,机器人保姆在照看她们,这会儿可能在公园吧。案情——有进展了吗?”

“唉,你总该让我先喘口气吧。”她无奈地说,“案子已经彻底破了。我说过,这不是件多么难破的案子。”

“真凶是谁?我相信,你的证据一定非常充分,不是在搪塞我。”

“当然啦,我知道你现在的心理是怀疑一切,包括怀疑我,我想搪塞也搪塞不过去呀。侦查结果明天将向新闻界宣布,在此之前,我无权告诉你。”看着妻子怀疑和警惕的眼神,她笑了,转了说话的口气,“不过,警察局长给自己的性伴儿稍稍开点后门,还是可以的,只要你在警方正式宣布前,不去向外泄露。”

“我保证不泄露,但——如果你不能让我信服,我还会继续我的调查。”

“好的,你如果听我讲完后不信服,我决不拦你。这次爆炸案的真凶是——戈雄C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与四个手下合谋作案。是一次集体自杀。”

田倩C震惊地说:“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自杀?那项研究马上就要成功,那是他们多年的心血,甚至可以说是他们唯一的人生目的。”

警察局长很干脆地说:“原因很简单:那项研究根本不会成功,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据我所知,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已经向你说过这个预言,对吧。戈雄C当时不服气,但他们三年来的研究只做到了一点:证实了这俩人的预言。”

“‘上帝不允许它成功’?我想这样的空话没什么说服力,更不能写到警方的报告中。上帝不会那样独裁吧。戈雄C当时就,说这个结论太武断。我虽然是外行,也有同感。”

“我试着给你解释吧。”

局长说,其实这句话在哲理层面上的含意,她也不十分清楚,老哈森伯格和玛丽亚的证言相当艰涩,外行们只能听个四分明白六分煳涂。病榻上的哈森伯格是这样说的:

“雌性是上帝创造万物时的缺省配置”。所以冥冥中有一条自然法则,天然地限制雄性干细胞转化为卵子。女性性染色体是XX,这是“天然纯粹”的结构,即使使用玛丽亚的新技术,让两个女人实现本性别内的交配,所产生的受精卵仍是XX,即正常女性,不会出现什么悖误。而男性性染色体是XY,是“天然不纯”的结构,如果两个男人实现本性别内交配,按照排列组合规律,将会出现XX、XY和YY。前两种当然没关系,那就是正常的女性和男性。但第三种呢?你叫它什么性别?超纯男性?自然界从没有这种怪物——反过来说,就是上帝决不允许有任何可以实现它的途径。

就像为了防止时光倒转,上帝不允许自然界存在超光速。

田倩C从内心抗拒这个结果,不过,仔细听完警察局长解释后,她不得不承认:戈雄C他们死于自杀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她想起最后一次约会时戈雄C的晦暗和戾气,那时她就奇怪,这完全不像一个成功者的心态啊。如果那时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失败,而且做好了赴死准备,那就不奇怪了。

只要承认这个结论,事情的脉络就能很清晰地理出来:这五个男人耗尽一生心血,最终却证明,上帝确实钟爱和偏袒夏娃,而亚当是没有长子继承权的。他们心如死灰,决定以集体自杀来向造物主作最后的抗议。但他们不想让“女人社会”知道自己的失败——也许是想为苟活的男性们继续留一点希望?于是他们细心地策划了一次“外来袭击”,先设法激怒头脑简单的愤雌,引她们来捣乱,从而引爆早就备好的炸药。实际上,戈雄C最后一次约会妻子,就是实施这个计划的一个步骤。“坤世界”大饭店历来是愤雌们的大本营,在这里与妻子约会,很容易碰到愤雌并引她们上钩。“当然,”局长看看阴郁的妻子,小心地补充一句,“他肯定也想同你诀别,那同样是他的目的之一。在此之前,他曾回家探望了父母。你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了。”

田倩C目光阴沉,默默听着。

“虽然那五个男人都死了,死无对证,但这个计划留下一个很大的破绽——所有炸药的摆放位置都是精心设计的,保证既能把研究所夷为平地,又对周围建筑毫发无伤。也就是说,这不是爆炸,而是一次计算周密的工业定向爆破。这就给警方留下了很多无言的证据,足以还原出案件的真相。你记得不,我当时就说,这个案件不难破?因为我一去现场就看出了异常,看出绝不是愤雌扔的炸弹。阿倩,唯有这一点让我心里纳闷:他们既然精心准备了男人最后的谢幕,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吧。或者说,他们不会如此低估警方的智力吧。那只能有一个解释:他们尽管愤世嫉俗、性格变态,仍是心地宽厚的好人,绝不愿伤及无辜,哪怕这种谨慎最终可能泄露真相。或者说,他们精心组织了一次告别演出,只求达到轰动的剧场效果,并不一定要求观众真的相信剧情。”她叹息道,“只能这样解释了。他们到死仍是好人。我想,等世界上所有男性最终消亡之后,我们仍会怀念他们。”

她停了一会儿,让田倩C能消化她的介绍。然后她说:

“案情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

田倩C久久没有说话。她现在无法理清对那个男人的感情。他在谢场演出中,原来仍然是在演小丑啊。不过他的结局很悲凉,甚至有几分悲壮,她不忍心再责备或鄙视他。当然,这几天她心中复活的爱情再次枯萎了,还是老哈森伯格说得对,当“两性繁衍”这幢巨厦彻底倒塌后,其上的爱情鸟蛋肯定会破碎的。

她只问了一句:“阿雄啥时候安葬?”

这句话让局长放心了,知道妻子心头的疙瘩已经解开:“警方的尸检已经完成,大概就在这两天安葬。”

葬礼在第三天举行。可以说这是一次“男人们”的集体葬礼,除了在爆炸中死去的五个男人,还有戈雄C的父亲戈雄B,他因悲伤过度引发心脏病,最终没撑过去;有老哈森伯格,他早就油尽灯枯,在葬礼前一天去世。七个男人的集体葬礼极尽哀荣,参加的人很多,绝大部分是女性,她们在哀乐和白花中向死者默哀,不少人流了泪。让田倩比较意外的是,人群中颇有一些愤雌,她们今天一点也不张扬,默默地低着光头,随着人流安静地向遗体告别,依次同死者亲属握手致哀。圣·玛丽亚也来了,她用力握着田倩C的手,低声说:

“务请节哀。他们是希腊悲剧中的英雄。”

田倩C只能苦笑——他们配不上这个褒语吧。一个小时后,田倩C搀着妈妈,从殡仪馆的窗口领回两盒温热的骨灰。

(注:改写于本人的短篇小说《最后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