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别离》全文

人类不是生来就清白无辜的。

——摘自罗伯特·阿德里《非洲的创世纪》

杨柳吐青的时候,汤姆说他明天乘飞机来西安,约我晚上在天柱大厦旋宫饭店见面。我当然知道他的用意,这是飞船启程前他的最后一次求婚,最后一次努力。傍晚,我独坐在凉台上仰望南天,夕阳刚落下的两三个小时里,诺亚方舟在36000公里的同步轨道上反射着太阳的金光,一个雪茄型的月亮,漂亮极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诺亚方舟,可不是圣经里那个只能载一家人、几十对禽兽的小玩具。它是一个庞然大物,载客量为一万人,用氦3作能源,平均巡行速度大约为十分之一光速。航行目的地是南河三(小犬座α星)恒星系里的息壤行星(这是一个中国化的名字,息壤是鲧从天帝那儿偷来的宝物,它能凭空生出新的陆地)。南河三距地球11.3光年,所以这趟单程旅途大约需要100年的时间。途中乘员不采用冷冻法,而是使用更为可靠的冬眠法——毕竟在我们的哺乳动物同胞中早就有成功先例(狗熊和北美山鼠)。冬眠法可以把人的生理节律减缓一半,这样,在100年的旅途结束后,乘员们的生理年龄只增加50岁。也就是说,科学技术的进步,已经能使人类在一代人的寿命期限内抵达邻近的新大陆,这正是阿西莫夫预言的“太空移民时代”的一道门槛。

方舟已经在同步轨道上组装完毕,一个月后就要启程了。

方舟上的乘员,除了船长等少数几个人,其它年龄都在30岁以下,汤姆在年轻人中算是年龄比较大的。乘员男女比例是1:2,这意味着船上实行一夫两妻制。这个制度丝毫不牵涉到性别歧视或大男子主义,只是为了尽可能提高种群的繁殖率。按说男女比率应该更悬殊的,那样繁殖率更高。但目前这个比率是多种因素综合后选取的最佳值,兼顾了种群中Y染色体的多样性,也尽可能照顾了文明社会的社会规范,比如说,从未考虑采用群婚制。

方舟中严格摒弃与生育有关的一切个人自由:单身主义、同性恋、丁克主义、性冷淡等。这里有严厉的法律规定和道德承诺,婚龄男女必须结婚,妇女必须生育两胎以上,禁止堕胎,没有生育能力的男女没有资格成为方舟成员。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保证这个万人小种群的正增长(不考虑克隆生殖)。每当我细读着《诺亚公约》的这些条款,总禁不住有一个想法:当高度文明的人类向蛮荒之地移民时,似乎已经被奉为天条的“文明社会规则”就立即淡化了,甚至在启程前就淡化了,而久藏于基因深处的“动物本性”却在一夜间复苏。这个本性唯一的目标是“繁衍种群”,凡是与此相悖的,哪怕它曾是非常神圣的道德准则,也都得靠边站。

我还记得,在公开选拔飞船船长及助理的选拔会上,一位考官问过汤姆这个问题:

“尽管这次移民有强大的科技作后盾,但你们面对的是陌生的蛮荒之地,什么极端情况都可能出现的。一旦‘生存’与‘文明社会的道德规范’发生冲突,你将怎样做?”

当时汤姆抬头看看这位考官,没有说话。考官以为他没有听清,问他是否需要把问题重复一遍。汤姆不客气地说:

“这是个常识性的问题。”

这个很不客气的回答实际已经是他的外交辞令了,他真正想说的是:

“别拿这样幼稚的问题来烦我!”

那位考官微微一笑,不再追问。

可笑的是,汤姆不屑于回答的这个“常识性答案”,却在新闻记者中引起了争论,多数人说他的选择是“生存”,但也有人说是“道德规范”,而汤姆对这些吵闹从来不屑于回应。听着媒体上热热闹闹的争论,我只有暗自摇头,在心中怜悯后一类人的迂腐。

汤姆最后被选定为方舟上的船长助理,而且是内定的息壤星人类的第一任酋长(以此后的选举为准),因为被选作船长的老斯诺(他父亲)岁数较大,到息壤星后很可能已去世了。现在,在方舟启程前一个月的时候,据媒体说方舟上的3333组男女配对已经基本划定,是在自由择偶的基础上再辅之以计划分配。唯有两位“酋长夫人”还虚位以待。

我知道汤姆在等我。他的等待确实非常诚心。他甚至没有先确定一个妻子而为我留出一个空位,一定要等我先成为他的“正妻”后再去选另一个妻子。我体会他周到细密的用心,也对此心存感激。我俩都忘不了在月球基地上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管是谁,都把对方深深地刻在心里了。

可惜,我无法答应他的求婚。我舍不得离开地球,也不愿嫁给、或自己变成一个异类,未来的异类。

异类——这正是我父亲激烈反对太空移民的主要论点。

蓝月亮。一个硕大的、永远不落的蓝月亮(基地位于月亮永远朝着地球的那面)。蓝色的波光洒在月球的荒漠上,天上没有游荡在蓝月亮旁的白云,空中没有拂面的和风,地上没有能映出月影的水面,没有能半遮月轮的袅袅柳丝。有星星,但没有拖着白光的流星。偶尔能感到一次撞击,地面微微弹动。这是陨石撞上了月面或基地上方的保护层。但听不到撞击声,月球上极为稀薄的空气不能传递声音。基地的屋顶上有天窗,但都不大,是厚厚的钢化玻璃,可以承受小颗陨石的撞击。我们坐在天窗下,仰望四角形的天空。我常常说:

“汤姆哥哥,给我讲讲地球上看见的月亮吧。”

或者:“露丝奶奶,给我讲讲地球上的大海吧。”

这就是月球基地留给我的童年记忆。我是两岁时随父母去那儿的,十岁时回地球。那时,月球基地上只有一个氦3提炼厂和一个太空运输中转站,两个机构的家属区在一块儿,我家、汤姆家还有露丝奶奶住在一个单元。这个单元又被戏称作地球村,因为正好地球上三大人种在这儿汇齐了。虽然23世纪是人种大融合的世纪,但恰恰我们这三家都保留着非常典型的人种特征。露丝奶奶是黑人,黑皮肤,深黑色瞳孔,厚嘴唇,翘屁股,卷头发,有显著的齿槽突颌,身上香腺比较明显。她是著名的太空生物学家,但那一段身体不好,在家休养,所以陪我的时间比我的父母还多。汤姆(全名是托马斯·斯诺)是白人,白皮肤,金发,高鼻梁,薄嘴唇,蓝眼睛,身上有比较明显的金色汗毛。我则是典型的黄种人姑娘,瓜子脸,皮肤细腻,黑发黑眼珠,眼角有内眦褶,干性耳垢。我之所以对这些人种特征耳熟能详,是因为父亲曾对我详细讲过。那时,我和汤姆哥哥整天形影不离,三家大人都戏称我们是小夫妻。当然,那时我俩都很懵懂,不知道“夫妻”和“兄妹”有什么区别——至少我是懵懂的,汤姆比我大四岁,大概已经初解人事了。有一次,就是父亲对我讲解了三个人种的特征后,忽然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评论:

“上帝确实是仁慈的,他没有让各人种的基因分化最终累积到种间隔离的程度。非洲智人分流成黑、棕、黄、白四个人种后,在几万年后就合流了,否则,足够长的地理分隔肯定会造成生殖隔离,这是生物进化的铁律,所有生物概莫能外。”

我听不大懂这番话,但至今还清楚记得当时场上的气氛。他说完这句话后,其它大人都哑口了,包括我妈、斯诺夫妇还有露丝奶奶。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色,眼神十分复杂。那时,爸爸和老斯诺已经开始了对太空移民问题的争论,而刚才这段话实际是在隐晦地宣传他的观点,不过我那时远不能理解这一切。爸爸可能意识到这句话不太得体,笨拙地加了一句玩笑:

“否则的话,咱们的汤姆和小圆圆就不能成一家啦。”

这个玩笑肯定更不得体,其它人都没有笑,没有响应,很快把话头扯开了。5岁的我无法理解其深层含意,只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觉得奇怪,困惑地看着大人。9岁的汤姆同样很困惑,过后曾朝我耸耸肩说:

“大人们今天怎么啦?他们的表情怪怪的,全都怪怪的。”

老斯诺那时是中转站的站长,不久就回地球筹建诺亚工程去了。他是太空移民计划最坚定的促进者,一如我父亲易哲是最激烈的反对者,不过那时这些分歧还被两家的友谊覆盖着。直到多少年后,在父亲与老斯诺的争吵公开化之后,我才明白,父亲关于“生殖隔离”那段话中包含着多少残酷(平静的、内在的残酷)。他当时对我和汤姆说这番话确实很不得体,并不是他的说法谬误,而是不该让孩子们过早地知道这些观点。就像不该对一个孩子说出真情:孩子,你长大后肯定会死的。

汤姆哥哥从小就是他父亲的忠实粉丝,是一个最激情的太空移民运动的鼓动家。小伙伴们都叫他“托马斯船长”。从七八岁开始,他嘴里就经常熟练地流淌出“大人的话”——多半是他父亲的话,久而久之,把我都薰成太空移民专家了。比如他会学着他父亲的神气,故意平淡地说:

“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让人类不经意间就迈过了太空移民的门槛。”

又说:“只要一迈过这道门槛,人类在太空的扩张就成指数增长。做一个粗略的估算,如果一艘飞船用100年抵达一个10光年远的星系,休养生息100年后,再派出同样一艘飞船继续前进。这样,在6000年后人类就能扩展到半径为300光年的太空,可开发230个行星,即10亿个。当然,300光年区域内不会有这么多的行星,那就这样说:到那时候,300光年半径内的所有类地球行星都将有人类定居。”

他目光炯炯,激动地挥着拳头:“只用6000年!人类在6万年中才完成在地球上的地理大扩张,现在,我们仅仅用6000年就能建立一个银河旋臂大联邦。我父亲说这还是保守的估计,没考虑人类科技的加速发展,因为地理上的大扩张常常带来文明的大飞跃,这有很多历史先例的,如晚期智人走出非洲和欧洲白人来到美洲,都同时带来了文明的暴涨。”

他是他爸爸的粉丝,我则是汤姆哥哥的粉丝。毕竟,这种充满激情的远景,与孩子的心灵最容易发生共鸣的。等我八岁以后,两人的智力和知识基础已经可以组织技术性讨论了,我们常常连日彻夜地谈着同一个话题,对心目中的远景规划、技术方案,甚至息壤星社会的社会公约,做着一次又一次的设计和完善。我们并不是孤军作战,地球上有成亿的同道,我们常通过地月无线网热烈讨论。那真是一段热血澎湃、值得回忆的日子。

但我的立场最终变了,是因为我的父亲易哲。父亲在与老斯诺激烈争辩时,也没有忽略对革命下一代的争夺,常常耐心地向我灌输他的观点。开始我反对他,我认为他的观点保守、僵化、迂腐,甚至是亵渎神灵。我和父亲毫不客气地争吵,一点也不顾忌他的父道尊严。但经过几次痛苦的反复,我开始认识到,他的担忧并不纯粹是杞人忧天——不,其实这句话本身就错了,两千年来被丑化的那位杞人其实并非丑角,而是睿智的先哲,因为他在科学启蒙之前就能“先天下忧”,预见到地球并不是孤立系统,可能面临天文灾变。

到我12岁后,我大致认同了爸爸的观点。并不是说人类向太空移民就是错的,不是的。但是这种太空扩张将大大超过“能梳理体毛的地理距离”(爸爸的话),会给人类带来潜在的灾难,这个观点同样也不错。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却都正确,这又是一个悖论。

我无力对两者的正误做出绝对明晰的评判,只能凭感觉,多少也凭亲缘关系,选定其中的一条路——于是我只能同汤姆哥哥分道扬镳了。

两个父亲之间的争论其实是完全超越个人恩怨的。那是两个智者的学术之争。但尽管如此,过于激烈的争辩仍悄悄腐蚀了两人的友谊。后来他们基本上断了私交,只余下在社交场合相遇时的一声问候。

早上爸妈打来电话,说今天是礼拜天,想出城踏青,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说好吧,我开车去接你们。我大学毕业后定居在西安,一个著名的十二朝古都。爸妈从月球回来后也选中这个城市安家,住地离我的单身小窝不远。上午我开上车,带爸妈出城。车经灞水,这儿是历史上有名的折柳送别的灞桥,是文人骚客们倾吐离愁别绪的地方。当然,现在已不复唐朝时“杨柳含烟灞岸春”的美景,两岸的高楼紧紧夹着细细的灞水,残留的岸柳在水泥峭壁的夹持下似乎十分羞窘。尽管这样,走到这儿,心中的某些积淀仍突然泛起,化成一腔莫名感伤。

一个月后就要送汤姆走了,这是真正的永别,比“生离死别”更要彻底。就如在数万年前东非大裂谷附近的阿法盆地,一位黑人女性(可以把她想象成人类的女系始祖)送走了一个小部落。后者将沿着海边向北迁徙,经中东,到南亚,再分成更多的族群向大洋洲、东亚、欧洲和美洲,最终演变出棕、黄、白三大人种。数万年是一个太长的时间,长得这些后代都忘了自己的祖庭,忘了与黑人的血亲关系。汤姆的后代会不会也忘记地球上的血亲?

汽车后座的爸妈看出我的感伤,爸笑着问:

“圆圆你是不是触景生情啦?‘思我往矣,杨柳依依’;‘絮软丝轻无系绊,烟惹风迎,并入春心乱’;灞桥杨柳确实承载着太多的文人幽思。”

我对着后视镜笑笑,没有回话。妈笑着说:“圆圆从小就敏感,诗人气质。记得你看《动物世界》惹起的那次莫名其妙的大哭么?”

我记得。在月球时,我最大的爱好之一是看有关野生动物的光盘。月球上没有任何动物,没有狮子、角马和猎豹,没有麻雀、蜜蜂和苍蝇,连耗子都没有。我只能在光盘里领略地球的自然风光。有一个记录片讲述了猎豹母子们的故事。母豹为了儿女,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冒险捕到一只健壮的成年羚羊,但贪婪的鬣狗来了,它们总是依仗强有力的牙床抢食猎豹的猎物,母豹不敢同它们拼命,因为两个小儿女在家等着它呢,只有带着恨意沮丧地离开。疲惫的母豹回到家中,但儿子已经被过路的狮群杀死。母豹悲伤地嗅着那具小尸体,用鼻头推着,努力唤它醒来,最终只能悲苦地离开。狮群可能还没走远,但母豹顾不得危险,焦急地唿唤着另一只小母豹。终于,它从深草丛中欢快地跑出来,母女俩狂喜地在地上厮搂着打滚。

那时,五六岁的我真切地体会到豹母女的欢乐,高兴得拍手:

“汤姆哥哥,你看豹妈妈找到女儿了!露丝奶奶,你看它们多高兴!”

那时我不知道,悲剧的高潮还没开始呢。很快,小母豹长大了,但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却随之反目。女儿仍对母亲很亲近,但只要它一靠近,母豹就凶狠地呲着牙赶它离开。这个“一边冷一边热”的情况持续了不久,最终小母豹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它摇着尾巴黯然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荒野的夜色中,那情景令人愀然心痛。

小母豹很幸运,闯过了生死关,也有了自己的领地。这一天,母女俩在各自的领地外偶遇,双方阴沉地互相怒视着,吠叫着。这时已经不是母豹单方面的敌意了,强壮的女儿显得更为凶恶和有侵略性,最后母豹在女儿的威吓下不得不率先退却。

一块儿看光盘的汤姆哥哥似乎没有显出什么感情激荡,但我的小心灵却受到强烈的撞击,以致于嚎啕大哭。我一遍遍地说:

“为啥是这样啊,为啥非得这样啊。”

我的问话中没有主语。也许我的小心灵已经凭直觉察觉到,猎豹母女反目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它们本身,而在比它们高的层面上,是在“上帝”或“进化之神”那儿,是冥冥中的天条让猎豹母女们注定变爱为仇,在生命之途中永远分手。汤姆哥哥被我的大哭弄愣了,不理解我为啥哭——实际我本人也不知道,我只是模煳感觉到,豹母女的分手是很悲苦又不能改变的结局。母女之间的骨血之爱、天伦之乐和眷眷深情被毒化了,永远不能复返。

那天我爸妈不在家,汤姆劝不住我,只好到对门喊来露丝奶奶。露丝奶奶把我搂到她体味很重的腋下,晃着我,格格地笑着:

“傻孩子,傻丫头,不值得哭的,生存就是这样啊。等你长大,妈妈也会把你赶出家门的,会赶着你嫁人的。这和豹妈妈是一样的,其实是一样的。”

我的遐思可能太出神了,后面的爸爸咳了一声,把我拉回现实。我知道他们这次约我出来,肯定不单纯是为了踏青。果然爸爸把话头拉到正题上了:

“圆圆,汤姆昨天给我们打电话了,说今晚要约你见面。圆圆请你认真考虑,你与汤姆的关系不要受我和老斯诺的影响,不要受双方歧见的影响。并不是说我的观点错了,但——怎么说呢,我们争论的是人类之河的流向,不牵涉到其中某两朵浪花的命运。汤姆是个好孩子,好男人,你和他在一起会幸福的。再说——”下面的话他说得有点勉强,“如果你加入诺亚方舟,这一生会很丰富的。可能很艰苦,但会很激情。”

妈说:“你决定吧,不要牵挂爹妈。虽说爹妈舍不得你离开,但女儿长大总要嫁出去的。哪怕嫁到10光年外,俺俩也会膺记你。”

我专心开车,没有回答。妈又说:

“是不是你对飞船上的‘一夫两妻制’有心结?圆圆,那个规定虽然令女人不愉快,但那是可以理解的,环境特殊嘛。汤姆对你的感情非常真挚,但作为船长助理,不可能带头违犯这个规定。”

爸爸止住妈的话:“这点你不必解释,圆圆肯定理解。”

我仍没有回答,把汽车开上去骊山温泉的小路。良久我开玩笑地说:“爸,已经晚啦,我已经深受你那些观点的毒害,不可能回头了。”

爸妈听出这玩笑后的沉重,爸叹口气,不再劝了,妈又劝了一句:

“不晚的。观点和婚姻是两码事,希望你认真考虑。”

“好的。咱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喂,到了,下车吧。”

我们在华清池痛快地玩了一天,再没捡起那个话题。但我知道真的晚了。并不是我不爱他,并不是个人之间的原因。汤姆是个好男人,唯一的缺点是独断一些,性格稍嫌暴烈,但他在我面前从来百依百顺。我决定拒绝他,只是因为我对地球文明的固守。我不想离开地球,不想变成异类。我知道自己的坚守是很可笑的,我的表现就像一只想要挡车的螳螂,或者是一只拒绝用火的老古猿。但26年的人生已经为我设置了心的牢狱,逃不出来了。

汤姆在天柱大厦大门口迎接我,两人乘观景电梯上到202层的旋宫饭店。他在这儿并没有张扬自己的身份,但他太出名了,侍应生一眼就认出他,几分钟后老板亲自赶来招待,说今天的饭菜免费,而且旋宫饭店全部停业,只接待我们两位贵宾。我们想婉言谢绝,老板立即截断我的话:

“应该的应该的,能接待人类的英雄是敝店的荣幸。你们在飞向太空前能光临我们的饭店,我真是太高兴了。不要推辞了,就让我表表心意吧。”

汤姆略略沉吟,痛快地答应了,说:“那就请你把一个窗口对准天上的方舟,然后旋宫停转,可以吗?”

“当然!”

我们被引到临窗的一张桌子上,旋宫悄无声息地转着,等到对准目标,听到轻轻的一声,旋宫停下了。汤姆对侍者说:

“要一份蒸山野菜,一份清炖松江鲈鱼,一份鱼翅竹荪汤,”这都是我爱吃的菜肴,也是汤姆唯一知道的中国菜。“其余的中国菜我完全不熟悉,请你们自行安排吧。”

侍者恭敬地退下。窗外的南天上是那个闪着金光的雪茄型飞船,在202层高楼上看它,难免有一点错觉,似乎它比昨天大一些。今天飞船上的天线和太阳能极板已经展开,以它们为参照,可以看出飞船在天上旋转。飞船旋转是为了在无重力区域产生人造重力,今天它只是试转。诺亚启程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各种性能试验都要最后做一次。我们都注目着它,汤姆说:

“还有27天就要出发了。真舍不得啊。”

他的“舍不得”后没有宾语,是泛指。我知道其中当然包括我,或者说主要是指我。我故意取笑他:

“无病呻吟吧。‘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我看你已经急不可待了,用句文学性的修饰:你的眸子中熊熊燃烧着对太空之旅的无限向往。”

他承认:“急不可待是真的,舍不得也是真的。毕竟这是一去不回头的航程。虽然我父母也要同行,但我仍缺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一个妻子。”

我笑着纠正:“应该是两个妻子吧。”

“对,从数量上说——应该是两个妻子。”

“不会缺的,想做酋长夫人的姑娘肯定不会少,正在你身后排队等候呢。”

汤姆在桌上拉住我的手:“不开玩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已经征求过你父母的意见,他们不反对咱俩的结合。易伯伯和我父亲的不和是不应该的,观点上的分歧应该超越个人恩怨。圆圆,答应我,跟我走吧,我真的无法想象生活中没有你。”他也开了一句玩笑,“难道你不想当息壤星上的夏娃?或补天造人的女娲?”

我看着他。近十年中,我同他的接触实际很少,作为诺亚方舟重要负责人,他太忙了,无暇儿女私情。30岁的汤姆是个强悍的男人,肩膀宽阔,脸上棱角分明,表情沉雄自信,目光睿智而练达。我想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也会是一个好酋长,带领一万子民披荆斩棘,胼手胝足,在息壤星上开辟出一个新天地。我知道,只要我说出下边的回绝,这一切都和我无缘了,这让我心中发苦。但我最终说:

“汤姆,你也知道,我的拒绝是超越个人原因的。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为那个该死的‘最佳繁殖率’而不得不同另一个女人分享你的爱情。但我舍不得地球,舍不得爹妈,尤其是,舍不得‘这个’人类,这个人类的种种爱憎、美食、琴棋书画、俚歌雅舞、道德习俗,等等等等吧。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这些东西肯定会慢慢失去。也许这怪我是个中国人吧,心里的积淀太多,坠着我不敢大胆朝前走。我羡慕你,你们西方人总是能迅速确定一个简单的目标,然后将所有辎重抛之不顾。”

汤姆知道我在这样的大事上从不轻言,目光一下子变得灰暗——我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过他旋即恢复,平静地说:

“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决定。其实,我父亲对易伯伯也一直很尊重的,我是说,不仅尊重他的为人,也尊重他的观点。尽管我们全家这一生都是为太空移民而活的,但你父亲的忧思并非一无可取,甚至可以说是基本正确的。我们将用毕生心血建起一个息壤星社会,但几十代几百代后息壤星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确实心里没数。”

他说得很平淡,但内涵其实很沉重的。我不想让两人的最后一面津泡在这种气氛中,而且我还要实行我的一个想法,那是昨天晚上我就决定了的,便活泼地笑着:

“好啦,酒场上莫谈国事。咱们快点把这顿饭结束,然后——到下边开个房间。”我直视着他,他稍许有些惊愕,我莞尔一笑,“我不能跟你到息壤星,但能为托马斯·斯诺船长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脉。这样,”我开玩笑地说,“哪怕你真的在异星上变成异类,至少还能对地球多一份牵挂。”

说完后我意识到最后这句笑话不太合适。异类——对于致力于太空移民的所有人,这都是一个不愿提起的伤疤。汤姆理解我的苦心,尽量放松心情,高兴地说:

“真没想到我还能有这样的幸福。圆圆,谢谢你。有了今晚,我一生无憾了。”

我们匆匆结束了进餐,唤侍者过来。汤姆没有再提付餐费的话,但把一张信用卡留下了,笑着说:

“我很快就要离开地球,这张卡在息壤星上无法兑付的,没用了。留给你们,全当是我的小费吧。衷心感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地球前有这么一个美好的夜晚。”

他没说卡上有多少金额,但肯定是一笔巨款。侍者不敢收,唤来了老板。等老板匆匆赶来,我们已经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闭前,汤姆向老板笑着挥挥手,老板也只好认了,匆匆对门缝喊了一声“谢谢啦”。我们下到200层,这儿有一套豪华的总统套间,汤姆把它定下。

“在没有发明超光速交通和通讯手段前,人类的太空移民只是在培养异类。”这是爸爸所做的晦暗预言。他对“太空移民促进派”说:你们只知道“科技发展已经超越了太空移民的门槛”,没想到它也超出了“能梳理毛发”的地理范围。猴子猩猩们都要频繁地互相梳理毛发,才能维持小种群的向心力,人类其实没什么不同,各个民族内部只有频繁地交流互动,才能维持文化的同质性。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级大帝国,快马跑个来回大概需三个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国建立了日不落帝国,乘车船走个来回也是大概三个月(想想凡尔纳的作品,《80天环游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发明了现代交通和通讯,缩短了人们互相交流的地理间隔,人类才建立了统一的地球村。所以不妨粗略地说,三个月的梳理毛发间隔时间,是维持种群同质性的最大值。这个数值不一定精确,但它一定存在的。

但现在呢?即使离地球最近的移民星球,一次通话往来要20年,一趟往返需要200年!它比上面说的最大值还要大两个数量级!更别说其后一波一波的扩张了。所以,在没有超光速交通和通讯手段前,人类的各部分移民等于是互相隔绝了。你们竭地球资源而向外移民,但只要一撒出去,母星就无法控制了。那些不能互相梳理毛发的种群肯定很快异化,异化得面目全非。

爸爸还说,文化上的异化还只是危险之一,更危险的是生理上的异化。大家都知道,地球上的物种分化主要是因为地理隔绝,就是它造成了各物种的生殖隔离,使红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个祖先的狮子去屠杀羚羊。但至少所有动物是生活在一个地球上,有同样的地球重力、同样的磁场、同样的光照、同样的气压、同样的氧气比率、同样的淡水、同样的绿色植物。它们综合起来,实际为物种的分化设了一个大的约束,使他们不得越过雷池,只是我们身处其中而不知其宝贵罢了。但在外星球上,所有这些约束在一夕之间全都失去了,造成一个非常陡峭的断层。结果会是怎样?那就是:各星球上的人类移民在生理上势必飞速异化(自然变异或人工基因改造)。也许区区几百年后,回来探亲的移民们已经不能同地球人结婚生子了。

“你们说,6000年后的人类文明将覆盖半径300光年的太空,错了,那不是人类文明而是异类文明。他们大概不会‘正巧’与我们持有同样的道德准则吧。你们说,地理大迁徙常常带来科技的大飞跃,这点说对了——但结局是什么?那就是:超速发展的X星文明,一群与我们生殖隔绝的异类,乘着超光速飞船来拜访祖庭。至于飞船上是带着鲜花,还是种族灭绝的武器——请回想一下人类历史吧,毕竟历史的镜鉴比那些廉价乐观的预测要厚重得多。想想6万年前,晚期智人再次走出非洲后,对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和北京猿人的灭绝;想想十五六世纪白人对印弟安人、澳洲土人及非洲黑人的屠杀。想想这些,你们还能保持廉价的乐观吗?

“乐观派的主要理由是,文明发展到23世纪,已经彻底根绝了人类的兽性,23世纪的太空移民都是在‘文明’中泡大的,不会再‘返祖’了。所以他们断定,千百年后回地球探亲的人类后代们肯定会捧着鲜花和面包。不,那不是兽性,是人类的动物本能,它深藏于基因中,远比道德约束更强大。在外星蛮荒之地它会很自然地复苏。所以,在地球人竭尽物力、智力,把移民们送向太空时,先静下心来想想,至少先排除我说的这种可能性吧。”

爸爸是个非常执着的人。为了说服“走火入魔”的社会,他真的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在我12岁那年,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已经基本落棰了,诺亚方舟的建造已经开始进入具体程序。这时爸爸做了最后一搏。他竭尽我家的财力,独自拍摄了一部互动式电影宣传片。互动式电影那时刚发明不久,观众的思维可以引入到电影中,与电影中固有的情节互动,并因各观众的固有思维而衍变,1000个观众就会衍生出1000种情节、1000种结尾。那时我知道他在拍一部互动电影,但他却严禁我在拍摄场出现,我甚至听见他对妈妈和工作人员交待:绝不许我看这部电影,因为“它的内容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太残酷”。当然了,一个12岁的小女孩听到这句话,那就像是把肉骨头吊到了小狗的头顶,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不过,爸爸的命令被实施得很有效,我一直没逮着机会一饱眼福。

终于有一天,爸爸把很多客人请到家里看电影,有露丝奶奶,汤姆父亲,其它人我不认识,但个个气度不凡,听说都是各个行当的教父级人物,他们合起来可以决定人类文明航向的。汤姆也跟着父亲来了,他来是找我玩。妈妈把我俩赶出会客厅,说不要干扰爸爸的正事。在我的小屋里,我悄悄对汤姆哥哥讲了那根肉骨头,讲了几个月来我对它的渴望,怂恿他:

“今天趁乱,咱们偷偷去看看吧。”

17岁的汤姆哥哥正是好事的年龄,当然不会反对。我们瞒着妈妈,偷偷来到会客厅,趴在窗外。可惜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互动式电影没有银幕,20多个观众都半躺在沙发上,头上戴着一个头盔状的接收器,电影情节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接收器的神经触头直接送入大脑。爸爸在电脑终端监视着,大概从那儿能监测到“每一部电影”的情节发展。但我们从窗外看不到那个屏幕,只能眼巴巴地在窗外守候着。20多个观众如老僧入定般躺了将近20分钟,然后同时醒来,面无表情地取下头盔,从沙发上坐直身体。

我看见了爸爸此时的表情,那一刻我就知道,爸爸的最后一搏又输了,输得很惨。后来我得知,即使这些观众“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我爸爸为他们描绘的阴暗前景,他们仍一致做出与爸爸期望相反的决定,也就是说,每部电影的结尾虽不相同,但大方向是一致的。非常一致,20几位大人物没有一个赞同我爸的意见。

爸爸高贵地接受了失败,保持着平静的笑容,领大伙儿到院里去了,院里紫藤架下已经摆好了香茗和咖啡。他们在那里饮着茶,平和悠淡地闲聊着(大概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吧)。汤姆哥哥的反应比我机敏,等播放厅的工作人员关好机器离开,他立即像狸猫一样跳过窗户,又把我拉过去。然后他把机器摆弄一会儿,戴上头盔说:

“圆圆你先去门口把着风,我把机器调整好就换你。”

我非常高兴,这样的偷窥太刺激了,眼馋一个多月的东西终于就要到手了!我把着风,回头看看,汤姆显然把机器调整好了,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已经进入到故事中。他这一看就看了20分钟,把我急坏了,又不好意思催他,总不能只让他看一个半拉电影吧。我自己找了一个头盔戴上,但没摆弄成。终于他看完了,取下头盔,招手把我喊去。我看见——他的表情!他的表情非常阴沉,非常郁闷,似乎是大病初愈的神色。而且他非常为难,显然他变了主意不想让我看,但又说不出口。我着急地说:

“汤姆哥哥,轮我看了,你已经看完,轮到我了,你可不能反悔!”

汤姆没法拒绝我,叹息一声,说:“给,你看吧,反正你早晚得知道的。”他帮我把头盔戴好,调好,开始播放电影。

在此之前我已经看过别的互动式电影,知道那是很奇特的感受。你进入了电影的场景,但在某种程度上还保留着自己的思维。与情节有关的背景资料会不动声色地送入你的大脑,就像你早就了解了这一切。随着剧情发展,观众的思维和电影情节的固有设定会天衣无缝地织在一块儿,让你混淆了“我”和“非我”的界线。我看到了6万年前的非洲,著名的非洲大裂谷旁边的阿法盆地。因气候的变化,周围的密林已经变为稀树草原。这儿刚发生一次部落间的血战,马塔部落战败,只剩下五六十人,逃到这片丛林间。这会儿他们都疲惫不堪,正在熟睡。但得胜的奥姆部落也悄悄跟来了,手执石斧骨刀把这些人包围。“镜头”摇到黑人女酋长的身上。这是露西,可以把她当成后代所有人种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壮,腰间裹着树叶裙,裸露着丰满的乳房,模样与现代黑人已经非常接近,只是身上的体毛多一些。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则悄悄向马塔人逼近,只有一个少年跟在他身后。这个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肤色要浅得多,大概是由于某种基因变异。

露西潜行着,已经相当接近一名马塔男人,不过她没有动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男人身上伤痕累累,脸上凝着血迹。他身材魁伟,相貌威严,与众人不同的是,他的肤色比一般人浅得多,倒是与露西身后的少年接近,两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再回头看看塞班——于是我知道了真相:这个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与他的一次野合有了这个孩子。母系氏族社会中实行等级群婚制,人们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这个父亲因为基因的变异,为其父子亲缘关系留下了一个显明的标签,露西也清楚这一点。

露西哼了一声,那个马塔男人(可以把他当成后代棕、白、黄三大人种的男姓始祖)被惊醒,狂吼一声,从地上窜起来。他的族人也被惊醒,都窜起来,抓起身边的武器。他们看到了包围圈,知道凶多吉少,脸上露出绝望的凶狠。但露西没让手下进攻,对那个男人厉声说了一番话。她的语言带着非洲古舌语的痕迹,说话时夹杂着嗒嗒的弹舌音。

看到这儿,我已经全部进入角色了,12岁的黄种人丫头易圆圆变成了40岁的黑人露西。我开始按露西的方式来思维。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儿就会血肉横飞。我的部族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少顷我们就会取胜,把这些人全杀死,围着篝火烤吃人肉(这个设想让易圆圆的身体痛苦地悸动了一下)。不过我不愿这样做,毕竟这人做过我男人,还留下一个浅皮肤的儿子。我只是凶狠地告诉他,立即带着他的族人滚,滚得远远的,只要再被我撞见,会把你们杀得一个不留。

马塔男人没有说话,疑虑地瞪着我。我放缓语气说:你们离开这儿,可以向北去,老辈人传说,很早很早的祖先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们到那儿该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话,知道这儿不会再有杀戮,脸色也放缓了。

然后我把身后那少年推过来,对马塔男人说,走吧,带着你儿子走。他肯定是你儿子,不会错的。马塔男人有些吃惊,少年塞班更是震惊地瞪着我,他没想到我会把他,自己的儿子,送给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肤色比别人都浅,父亲又是外族人,在奥姆族中一向被当成异数。巫师说他是奥姆人的灾星,注定会让奥姆人血流成河。因为这个阴晦的预言,族人都对塞班怀有敌意,只是慑于我的威望才没人敢杀害他。他只能离开奥姆部落,跟自己的父亲走。

塞班知道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亲走过去,现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样充满敌意。

马塔男人听从了我的安排,喊齐他的族人,带着他意外得到的浅皮肤儿子,准备离开这儿。我让族人撤开一个口子,沉默地紧盯着他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脑深处响起——那是神的声音。神说:

“露西,我为你开启了天眼,你能看到6万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你看吧。你看吧。”

于是我忽然被开启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几万年之后的事情。我看到,那个马塔男人,其后是塞班,带着这一小群人,沿着海边朝北走,他们先在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停下,在这儿繁衍出很大的一个部落。又有人往东南走,到了一个叫南亚的地方,在这儿也繁衍出一个很大的部落。之后他们又分开了,一支向海岛进发,最终变成棕色人。另一支人马在东亚定居,形成蒙古利亚人种,其中一小支经西伯利亚过白令海峡到了美洲,变成爱斯基摩人和印弟安人。另一大支则向西北,到欧洲,最后变成白人。他们的相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皮肤都比黑人浅得多。

然后就是几万年绵延不绝的屠杀。在他们分散到各大洲之前,各地已经有了不同的直立猿人,像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亚洲的巫山猿人、爪哇猿人。他们也是从非洲过来的,不过时间早在600万年到200万年前。现在,带着石制和骨制武器的、有了语言能力的后来者比原生直立人更强悍,在各大洲把原住民一扫而光。这些新来者在各大洲扎下根,建立了各自的部落,直到建立国家,然后又是各个民族各个国家间充满仇恨的互相杀戮。

直到某一天,奥姆部落那个巫师的可怕预言终于应验了。塞班的后代中的一支,那些带着火枪火炮的白人,乘着帆船或蒸汽轮船杀向自己的祖庭,杀向进化缓慢的不开化的黑人——从进化之树上说,这些黑人是白人的血亲,而且他们才是上帝的嫡长子啊。我看到我(黑人露西)的后代扛着长长的木枷,或带着“文明”的金属镣铐,挤在黑暗污秽的底层船舱里,他们大批病死,被扔到海里喂鲨鱼。在北美和中南美洲,牙市上的黑人男女赤身裸体,人贩子向买家夸耀着黑奴的牙口和生殖器,夸着“母畜”的繁殖能力,和牲畜买卖完全一样。黑奴时代的四百年间,有1000万黑人被掠走,另有1000万死在劫掠奴隶的战争中或运输途中。

我看清了这一切。一个6万年前的晚期智人,一个未脱蒙昧的黑人女酋长,由于神启而看懂了这一切。然后神说:

“露西,你放他们走吗?你放浅皮肤的塞班走吗?他注定是黑人的灾星,你放他走出非洲,就得让你的后代承受这样的苦难。但你若杀死他们,人类可能就一直局限在非洲。你自己决定吧。你的决定将影响6万年后人类的走向。你自己为你的决定负责。”

我所看到的真实历史,还有我能看懂这一切的天眼和智慧,汇成一个无比沉重的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我的后代,我应该把马塔部落杀光,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不光牵涉到那个叫塞班的儿子,而且我其实清楚,这个未来是注定不能改变的。人类要想在这个星球上存活繁衍,就得承担这些原罪。

我在痛苦中煎熬,左冲右突,没有出路。容纳这个剧情的12岁女孩的意识无法承担如此之重,它终于崩溃了。我哇地哭出声,从剧情中逃离出来。但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自此戛然断裂,再也不能复原如初了。因为我已经看到了12岁孩子不该看到的真相,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嗜杀种族的后代。

我放声大哭,哭得几乎断气,已经看过剧情的汤姆当然知道我为什么哭,但他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会这样剧烈。他怕大人听见,急慌慌地哄我,但我已经不在乎大人听见与否了,仍然大哭不止。大人们听见了,露丝奶奶头一个跑进来,后边跟着爸妈和众人。露丝看到我戴着的头盔,立即意识到我的大哭所为何来,赶忙抱紧我,哄着我。我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露丝——奶奶——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非得——是这样?”

老露西叹息着:“孩子,这是无可豁免的,生存就是这样啊。”

事后我知道,观看这场互动电影,别说对孩子,即使对成年人来说,对成熟的政治家们来说,也是很痛苦的经历。面对父亲设在剧中的犀利的道德拷问,再麻木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但所有的故事参与者在经过极度煎熬后,却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放马塔人和塞班走。我父亲失败了,他彻底心灰意冷,终生不再谈论此事。

父亲失败了,但有一点小小的补偿:把女儿争取到自己的营垒中了,我的观点从此改弦易张。记得在我20岁时,我终于“成熟”得有勇气问露丝:作为黑人,作为剧中那个露西的直系后代,你应该有更切身的痛苦。你为什么也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什么还支持诺亚行动?露丝平和地说:

“文明之河的流向从来不取决于哪个智者的选择,不取决于道德约束,而是缘于群体的冲动。就像大雁社会,其迁徙行为是由群体的冲动——迁徙兴奋——激发的,头雁最多只能算做既定命运的带头人。如果它拒绝迁徒,能阻止雁群的冲动吗?雁群肯定会抛弃它,另选一个头雁就是了。人类现在其实也正处于迁徙兴奋期,谁也拦不住的。人类历史就得按‘这个样子’发展,没办法改变。不妨做个假设:如果非洲人6万年前不向外扩展,一真窝在原地,杀俘虏吃人肉,难道历史就会更干净一些吗?不是那样的。你父亲是个非常睿智的哲人,但——他还是太天真了。”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她就像在我眼前突然立了一面硕大的镜子,让我看到另外一个截然相反却又完全合理的架构。我吃惊地发现,父亲认为狂热轻率的太空移民促进派,其实比他更深沉,更睿智,也更达观。

我和汤姆睡在总统套间朝南的卧室中,南天上仍是那个雪茄型的月亮。它在同步轨道上一动不动,但随着地球的转动,它逐渐进入地球的阴影,熄灭了,只留下“真正的”月亮,清冷忧郁,在白云中无声的地滑动。我们云雨之后,静静地躺在月光里,没有多说话。在永别前的时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不过我说了一句:

“不许忘记我!更不许忘记你的儿女。”

汤姆笑着说:“我当然不会忘——只要我没有忘掉自己。”

我从这句笑话中听出他内心的声音:对自身异化的惧意,而在此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从不会向后看的斯巴达勇士。我有意冲淡他的沉重,揶揄他:

“呸,你真不是一个好情人,给我一个空头许诺,还要打点折扣。”

他苦涩地说:“圆圆你知道吗?你决定不去息壤星,等于抽掉了我最重要的一根心理支撑。”

这句话让我心酸。在20年的友谊中,他一直扮演着“强者”、“长兄”的角色,没想到实际上他对我如此依恋。可惜我的决定也是不可更改的,我没法安慰他,只能把他搂紧,趴在他强健多毛的胸膛上,听着这个男人的强劲的心跳声。后来我们就睡熟了。

他走了,但不久就回到了地球。我们仍来到这个房间约会,两人对面而立,仔细地观察着对方。他的形貌已经显著改变,身体变得扁平,腿部短粗,这是为了适应息壤星上的强大重力。鼻孔非常大,胸膛异常饱满,近似畸形,这是为了适应息壤星上较稀薄的氧气。总的说,他就像青蛙、鳄鱼和人类的混合。异类,我熟悉的汤姆哥哥已经变成了异类,我在心中说。不过我努力克服心中的陌生感,甚至是厌恶感,笑着迎接他:汤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腹中的胎儿还没生下来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不可能有我的后代。你刚才熟睡时我把你我的基因作了比对,我们的基因已经分流了,属于不同的物种,连染色体的数目都不一样了。圆圆,非常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的生殖隔离,我们还愿意和地球人类友好共处,现在只有……

我冷笑道:这就是你返回地球的目的?就像当年的白人返回非洲?

他厌烦地说:我很遗憾,但我们已经不是一个族类了,再这样哓哓不休的争论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

他扭头出去,下了一道命令,天上无数的飞船把炮口对准地球……我忽然惊醒,冷汗涔涔。汤姆仍酣睡在月光中,眉峰紧锁,可以看出,在熟睡中他仍没走出睡前的沉重思绪。我非常内疚,当这个男人还在深深依恋我时,我却已经在梦中把他划为异类了。但即使有内疚,这个梦景仍非常彻底地毁坏了我对他的感情,现在,我对他非常生疏,甚至连他茂密的胸毛也让我厌恶。

我悄悄起床,来到阳台,沐浴在月光下。想起我和汤姆在月球基地时,常常共同沐浴着蓝色月华,有说不完的儿女私语,不由心中发苦。

爸爸那时还说过,黑奴时代的黑人还是很幸运的,当他们被那些在基因之河上分隔了6万年的表兄弟掳为奴隶时,尽管白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一位黑奴时代的美国大法官说:上帝面前众生平等,但黑人显然不包括在内),但黑人和白人从生理上说尚未发生生殖隔离。6万年的地理隔绝期还太短,不足以造成基因上显著的变异。所以,白人农场主找黑人女奴泄欲时还能留下混血后代。这一点常被历史学家们忽视,其实当后来黑人重新被纳入“人”的范畴时,这是最重要的基础。可是,如果分隔期再长一点?如果黑、棕、黄、白人种形成了不同物种?这并不是玄谈,而是物种进化的必然结果。其实6万年的时间就足以在某些动物(代际交替比较快速的动物)中造成分流,即使不是因为基因变异,也会因行为方式等造成生殖隔绝。

爸爸说:如果那样,黑人可就惨啦——眼前就有实例的,想想我们更早的表兄弟黑猩猩吧。

汤姆也醒了,在阳台上找着我,从后边把我搂紧。不,他并没有异化,他仍是我熟悉爱恋的那个男人。但我却无法消除内心的疏远。汤姆敏感地觉察到我身体的僵硬,关心地问:圆圆你怎么啦?我回过头勉强朝他笑笑:

“做了一个恶梦,好心绪全被毁了。你送我回去吧。”

汤姆点点头,没有多问。他穿好衣服,从地下停车场倒出汽车,默默送我回去。我们没有吻别,而是客气地挥手再见。

我不知道体内是否已经留下他的种子,但我和他之间不可能再有一次欢愉了。

听天由命吧。

一个月后诺亚方舟号按时启程。我没上太空站送别,而是在地面上与他见了最后一面。露丝奶奶和我的父母都来了,同汤姆一家三口拥别——不,应该是一家五口了。汤姆已经有了两个妻子,他们仍然组成了一个小联合国:丈夫是白人,一个妻子是黑人,另一个是黄种人。后者的眉眼与身条与我很相似,我能理解汤姆在挑选妻子时的隐秘心意。这个姑娘很开朗,同我紧紧拥抱着,大声说:

“圆圆姐我知道你。真可惜你决定不参加移民,不能和汤姆结合。否则我就不能乘虚而入了。”

她放声大笑,引得周围人都笑了。我非常羡慕她明朗的心境,她在同地球、同亲人即将别离时,没有丝毫悲苦感伤。我在拥抱她时找到了汤姆的目光,我们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微微一笑。

爸爸同老斯诺洒泪相别,他们此刻已经完全忘了早先的芥蒂,两人互相谆谆嘱咐着。临分手时我走向汤姆,没有吻别,只是送他一支柳枝:

“托马斯船长,送你一件别致的礼物,是我路过西安灞桥时折的。这是中国唐朝人的习俗,友人送别时总是送到灞桥,折柳相赠。上飞船后你弄个花瓶插上吧,但愿它的绿色能保存得长久一些。”

汤姆郑重地接过来:“我会把它的基因保存好,让它绿遍息壤星球。谢谢你,圆圆。”他们坐上太空巴士去往诺亚方舟,当天中午,诺亚号点火启程。

作者注:

本文的部分内容涉及人种起源。关于人种起源有多种不同的假说,以下对一些近期观点作粗浅的介绍:

1.根据现代人类起源的夏娃理论及考古学发现,可大致勾画现代人类的世界性迁徙过程。距今大约十二万年前,东非某一聚落的黑妈妈由于基因突变,有幸成为现代人类的“夏娃”。其后代在距今十万年前开始迁徙,最终分化如下:

部分子孙滞留在非洲,成为尼格罗种群的祖先;部分子孙向北走出非洲,距今九万年左右来到中东,创造了中东新人文化。中东新人的部分子孙滞留在中东,成为高加索种群中东型的祖先。部分在距今五万年左右进入东欧,在与欧洲尼人并存的同时,成为高加索种群欧罗巴型的祖先。部分迁徙到达东北亚,成为高加索种群乌拉尔型的祖先。

中东新人一个分支向东,距今五万年左右经伊朗高原先后进入南亚印度次大陆,成为达罗毗荼种群的祖先。

南亚种群的一部分继续东迁到南太平洋群岛,距今三万年左右向南达大洋洲,成为大洋洲种群的祖先。

一部分沿孟加拉海湾北岸进入东南亚,成为蒙古利亚种群南亚型的祖先;一支进入东亚的黄河流域和北域的草原地带,成为蒙古种群东亚型和北亚型的祖先;其中一部分继续北进,距今两万年左右到达北极,成为蒙古种群北极型的祖先;又通过白令海峡路桥进入美洲,成为印地安种群的祖先。

2.大约十五万年前,晚期智人在东非分化出了很多分支,其中已包含现在的黑,棕,黄,白四个人种的祖先。Y染色体上的M168是目前发现的一个古老的突变位点,大约发生在十万年前,离开非洲的智人带着这个古老的突变开始向世界扩散,除了非洲人以外的现代人都具有这个突变位点。

人类通过北非进入欧亚大陆后,在Y染色体M168基因突变的基础上又相继出现了两个突变类型:M130发生在八万年前,棕色人种都带有这个突变点;其后的M89突变发生在四万五千年前,在黄种人到达东南亚时就已形成这个基因位点。黄种人形成时间要比棕色人晚了近五万年,但扩散速度很快,很快就到达东南亚,之后进入中国,形成现在的华夏诸族。

华夏族大致由三支组成。南方人多带有M122突变,他们是从南亚经云南和珠江流域到中国的;华夏族的另一支先民沿云贵高原西侧向北跋涉,在一万年前到达河套地区。他们被后人称为先羌,是汉藏语族的祖先。汉族和藏族的语言和基因突变最为接近(在M122及分支M134上都有相同的突变),估计是五千年前才分流的。分流后的一个亚群在M134的基础上又发生了M117突变。他们带着这个突变向东行走,到渭河流域停留下来,掌握了农业文明,这个群体就形成汉人。华夏族第三支先民带有M119突变,从越南,广西方向进入中国,沿着海岸线往东北走,形成百越民族,如黎,侗,壮,傣。高山族等,它们属于奥泰语族。奥泰语族的一支在两万多年前沿着海岸线往上跑,几乎没有留下沿途停滞的痕迹,一直跑到西辽河流域才停留下来,形成阿尔泰语系的核心。阿尔泰语族又向外迁徙,往西分化成蒙古,突厥,往东进入朝鲜,日本,向北穿过白令海峡踏上美洲。

专家们说:“人类迁徙遗传地理图谱”中涉及中国人迁徙路径的研究已相当清楚,现在只需要做些收尾和补充工作。可以肯定,继中东之后,东南亚也是一个重要的民族分化中心。

3.由于二百万年前的人类化石仅发现于非洲,科学家们大致已经取得共识,认为直立人起源于非洲,大致在六百万年前和二百万年前两次走出非洲,迁移到欧亚大陆和大洋洲。但对现代人的起源有两种假说。

“非洲起源说”认为,尽管各地原生的直立人,如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东亚古人(二百万年前的巫山人和始建人,一百七十万年前的元谋人,一百一十五万年前的蓝田人,五十万年前的北京人),都来自非洲,但现代人来却源自一批大约十万年前走出非洲的“新人”,他们完全取代了前者,两者并无任何基因上的混合。该学说自1987年首次提出后,得到许多分子生物学证据的支持。

“多地区进化说”主张:非洲直立人于二百万年前走出非洲后,在世界上四个地区连续进化,形成现代人的各个人种,而且在各个地区之间都有基因交流。该学说有很多化石证据。

或认为现代人类虽然主要源于十万年前走出非洲的“新人”,但与各地的原生直立人有基因交流。

作者在本文中取“非洲起源说”的观点,觉得它似乎更符合逻辑——虽然不符合我们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