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传说》全文
放暑假了,我从龙口镇中学回到老龙背村。我的家乡是个非常偏远的山村,位于八百里云梦山的主峰潜龙山的半山坡上。这里山高林密,涧深水急,云团经常飘浮在村庄的下边,雾霭笼罩着深涧。老龙背村其实算不上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散布在一条几十里长的山沟里,从沟头到沟尾,得爬一天的山路。不过这都是20世纪的事了。现在,很多新东西也随着21世纪进入了我们的小山村,一条简易公路修到了山脚下,电力线和电话线都架到了村里,村里还装了一口卫星天线,把各个卫视台的节目送到各家各户。我老爹办了一个小小的竹编厂,还买了一台小四轮。不过,因为简易公路只修到山脚下,小四轮要开到家里,还得走一段没路的路面。
爹妈对我的归来自然是非常高兴,连猎犬小花脸也是兴奋若狂,围着我一个劲地摇尾巴撒欢,拽着我的衣服不松口。我一放下书包,爹就说:“龙崽,看看爹给你买了一件啥礼物!”我到我的卧室一看,是一台流线型的联想电脑,非常漂亮,我乐坏了,忙打开电脑。在学校里有电脑课,但学校里条件差,只有20多台老掉牙的586,学生们只能轮着上机,实在不过瘾。我查了这台电脑的配置,是奔腾4,内存256兆,硬盘30G,比学校的电脑强多了。爸还买了几本学电脑的书,我顾不上和爹妈亲热,一头钻进电脑里。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又开始玩电脑。8点多钟时,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大唿小叫:“龙崽,当了大学生把老伙计给忘啦。”是黑蛋和英子。黑蛋仍是大大咧咧的样子,短裤,短袖衬衫,敞着怀,趿拉一双拖鞋。英子仍是文文静静的,穿着吊带短裙。我迎上去笑着说:“哪有大学生?初二的中学生。快进来,看看我爹给我买的电脑。”
花脸摇头摆尾把两人迎进门。黑蛋和英子都是我的光屁股伙伴,小学同学,但他俩都没上初中,现在就在我爹办的竹编厂里干活。我给他们演示了电脑操作,打字,编辑,上网,发电子邮件。两人眼红得不行,说不愧是大学生啦,电脑玩得这么熟。其实我就这么几招,现学现卖,已经卖完了。我又拉出电脑中的画笔功能,在电脑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黑蛋,注上一行字:我是黑蛋,但我不是坏蛋。
英子捂着嘴笑了,黑蛋乐得咧着嘴。我又画了一个小姑娘,注上“我是英子”;画了一条龙(水平太差,画得倒象是蚯蚓),注上“我是龙崽”。黑蛋象是蝎子蜇了一样叫起来:
“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我和英子专意来告诉你的!”
英子也使劲点头:“对,一件大事,重要消息0”
“什么大事呀?”
“真是大事,这么重要的大事咋会忘记说了呢。你知道不,潜龙山的神龙出世了!”
我不禁失笑:“就这么件大事?”
黑蛋说:“你先别撇嘴,先别说我是迷信,听我把话说完再下结论行不?”
英子也说:“龙崽,这可是真事呀。”
我笑着说:“好,那你们就祥祥细细告诉我吧。”
黑蛋清清喉咙:“这事说起来话长,你当然知道黑龙潭的传说……”
我知道潜龙山和黑龙潭的传说。家乡有个独特的现象,就是这里的地名和龙有关系的太多:潜龙山,黑龙潭,老龙背,龙磨腰,回龙沟,龙吸水……传说黄帝大战蚩尤时,曾请一条神通广大的应龙来助阵。应龙在天上嘎嘎怪叫,杀死一个个铜头铁臂的蚩尤族人。黄帝战胜了,但应龙却沾染了邪气,不能再上天,只好隐于云梦之泽。不过这是书上的传说,按我们这儿的说法,应龙的籍贯是我们潜龙山黑龙潭。黑龙潭在后山,一条长年不断的瀑布挂在潭上,恰似巨龙吸水;潭里的水黑绿黑绿,深不可测。至少,我们在黑龙潭潜水时从来没人能潜到底,因为潭水太凉,砭入骨髓。潭的周围全是合抱粗的大树,故老传说那都是神树,大跃进那年要砍树修水库,乡亲们都反对,再加上这里确实太偏远,砍树的事也就不了了之。潭边有一座小庙,匾额上写的是“神龙庙”,庙里的塑像已经没有了,不知道是年久洇没还是文革中被砸掉。
关于家乡的“龙”,小学时我和黑蛋曾有过一次激烈的争论。黑蛋说,龙这种动物过去是有的,只是后来灭绝了。我说:龙只是神话,新华字典上写得清清楚楚,“龙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长形、有鳞、有角的动物。能走、能飞、能游泳。”所谓传说,就是这种东西实际是不存在的。黑蛋犟着脖子说,“传说”的意思就是“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这本字典编得太早,那时考古学家们还没挖出这么多恐龙化石。我说:你咋把“龙”和“恐龙”扯到一块儿了?恐龙是确实存在的一种动物,大约2亿年前到6000万年前生活在地球上。但它们根本不是中国传说中的龙,“恐龙”的拉丁文原意是“恐怖的蜥蜴”,中国的生物学家们翻译时借用了“龙”的名称。其实不光是龙,连凤凰、麒麟也都是传说中的动物,实际是不存在的。黑蛋说,既是传说,总该有根据呀,古代肯定有过这些动物。
我和他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到生物老师那儿判输赢。当然是我赢了,但黑蛋一直不服气,他是那种认准歪理不回头的人。为了说服他,我查了不少有关龙的知识。我知道龙的传说起源于新石器时代早期,在原始部落大融合时,各部落信奉的动物图腾自然而然的合为一体,这就产生了龙的概念。龙在中国传说中被奉为雷神、雨神和虹神。山西吉县柿子滩石崖上有1万年前的鱼尾鹿龙画,辽宁阜新查海原始村落遗址上有8000年前的龙形堆塑,是由红褐色的石块堆成,长20米,宽2米,扬首张口,弯腰弓背,位于原始村落的中心广场内。河南濮阳西水城有6400年前的蚌塑龙纹,是用蚌壳堆成的。从这些龙的原始形态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龙的起源和进化。
我没想到,黑蛋到今天还在认着他的死理!
我说:“黑蛋呀,你是没救了,21世纪了,你还是这么一个迷信脑瓜。我真懒得再教育你了,朽木不可雕哇。”
黑蛋有点气急败坏了,红着脸说:“你这根本不是科学态度。你调查没有?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好多人都亲眼见了!”
“亲眼见了?亲眼看见长着鳞长着角的神龙?你亲眼看见没有?英子你呢?”
我咄咄逼人地追问。英子怯怯地说:“我和黑蛋都没亲眼见,但村里真有人亲眼见的呀,我爹就亲眼见过。”
“在哪?什么时候?是在云里还是在水里?”
“就在一个月前,在神龙庙的祭坛上。”英子肯定地说。
“什么样子?”
“和画里画的完全一样,长身子,身上有麟,头上长有枝枝桠桠的角,大嘴。”
我有点弄不明白了。我知道黑蛋说话不可靠,但英子不是说话“日冒”的人。看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究竟是咋回事?我喊爹妈来问,爹不在家,妈走进来,肯定地说:“英子说得不差,真有人亲眼见过。如今神龙庙可热闹了,百里之外的人都来朝拜,每天香火不绝。我和你爹商量着也要去一趟哩。”
黑蛋得意了:“龙崽,我说的差不差?”他耐心地教育我,“你别认死理了,这不是迷信。恐龙化石发现之前谁知道有恐龙?照我说,龙这种动物是有的,不过后来基本灭绝了,只剩下那么一条两条生活在深山老林中,生活在潜龙山里。这就象是英国尼斯湖的怪兽和中国长白山天池怪兽一样。”
我使劲摇脑袋。我知道龙和恐龙绝不能混为一谈。龙是从来就不存在的,哪儿出土过龙的化石?这是一条最起码的科学事实,如果连这也怀疑,那我就枉上7年学了!黑蛋认真地说:
“知道我们今天为啥找你?找你来商量大事的。神龙出世千真万确。如果我们能把它调查清楚——调查一点儿都不难,神龙庙的庙祝说,神龙每天夜里都要去享受祭祀和供品——再拍出几张照片,你想这该是多轰动的消息?从来没人见过中国龙,这回真龙现身了!没准儿外国大鼻子会拿100万美元来买你的照片,咱们潜龙山要比尼斯湖更有名,成千上万的游客来游玩,成了全世界的旅游热点。这前景多诱人呀。”
我啧啧地说:“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黑蛋也有市场意识了,有战略眼光了。”
“那是那是,咱不能一辈子为你爹打工,受你爹剥削呀。”
“既是这样,你和英子去干就行呗,找我干啥?”
“哼,你把咱家看成啥人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这么个发财机会,咋能忘了龙崽呢。再说,你照相、写文章都比俺俩强,实施起来离不开你呀。”
英子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抿着嘴笑。我说好吧,咱们去,组织一次“捕龙行动”。不过丑话说前边,如果到时证实你们说的都是谎话,你们得负责在村里辟谣,破除迷信。黑蛋痛快地答应了。
下午,我们先到黑龙潭为明天的侦察行动踩点。去黑龙潭的山路十分崎岖难行,在我们村的孩子群里,到黑龙潭游泳一向是勇敢者的行为。三年前我们去过一次,见识过黑龙潭。潭周围的巨树把那儿遮蔽得阴气森森,白色的雾霭笼罩着水面。神龙庙几乎淹没在荒草中,庙内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屋的蛛网和野兽的粪便。那次我们还在庙里发现过一条水桶粗的巨蟒——当然这是孩子气的夸张。实打实说来,那条蛇有茶杯粗细,将近两米长。即使如此,那样子也够吓人的了。
不过现在的神龙庙已经今非昔比。一路上,我们看到山草中已踩出了明显的行迹,庙的四周肯定清理过,荒草乱树都被砍掉了。庙内新修了一座龙的塑像,盘旋虬曲,张牙舞爪,虽然作工比较粗糙,但形态相当威猛。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虔诚地跪拜,显然是一对母子,祭坛上的供品琳琅满目,有馒头、两个猪蹄、水果,甚至还有两瓶健力宝。庙祝扎着髻子,身穿道袍和白布袜子,手里拿着拂尘,正肃立在旁边。黑蛋悄声告诉我,这是个假道士,是回龙沟的陈老三,他干道士这一套是无师自通。
两个香客喃喃有词地许了愿,叩了三个响头,又往功德箱里塞了十元钱。透过箱子正面的玻璃,看见里面的纸币不少,不过多是五元以下的小票。我说:陈三伯,这供品不大对头吧,你想龙是水里生水里长的,按说他该吃鱼鳖虾蟹才对吧,你可要研究研究,别让龙王爷吃了你的供品落个肠胃病。假道士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奚落,或者他听出了但不想当着香客的面和我理论,连说没事,没事,神龙每天都要把供品吃得干干净净,它肯定喜欢这些供品。我说,健力宝它也喝?假道士说:喝,怎么不喝,喝时还知道打开瓶盖,拉开铝环,吃鸡蛋香蕉还知道剥皮呢。
我急忙捂住嘴才没有笑出声。这个陈老三,也太敢胡日鬼了,神龙吃鸡蛋还要剥皮?连黑蛋和英子也觉得他的话水份太大,尴尬地看看我。我使个眼色,领他们到庙后去侦察。庙后荒草极深,能埋住我们的肩膀。一只野兔受惊,向草丛中窜去。我们在后墙上发现了一道宽宽的裂缝,非常便于我们的观察,甚至照相都行。通过裂缝,我们看见香客已经走了,庙祝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然后打开功德箱,美滋滋地数起来,数完后揣进怀里,把庙门半掩上,离开了。这个数钱的动作看来亵渎了黑蛋的坚定信念,他看看我,脸红红地扭过头。
我小声安慰他,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庙祝贪财,并不说明神龙就是假的,你说对不对?黑蛋红着脸说,你先别说剌棱话,咱们明天见真章!我笑着说,行啊,明天看谁笑到最后。
等返回村里,天已经大黑了。我们聚在黑蛋屋后的竹林里,商量明天的行动。首先要作点准备,要带上手电、干粮。我家有一台傻瓜相机,要带上,要准备两把猎刀——万一遇见什么野物怎么办?万一所谓的神龙只是我们见过的那条长蛇?五六年没见,它一定长得更长了,两把猎刀不一定能对付呢。英子有点临事而惧了,她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只是低声问:“龙吃人不吃人?”我说,别怕,明天我站前边,吃人先吃我,百把十斤的,肯定能管它一顿饱了。黑蛋说,你们别胡说,这条龙不管是不是传说中的应龙,反正是一条善龙,它已现身三个月了,除了吃庙里的供品,连鸡呀羊呀都没糟塌过一只。
大半个月亮从山坳里爬上来,算算,明天是阴历6月14,月光正好,对我们的行动很有利。我们议定对大人要保密,省得人多嘴杂,把神龙惊走了——神龙当然是有灵性的嘛。
我们悄悄散去。
第二天晚上8点,我们赶到神龙庙。庙门虚掩着,我们进去查看一番,神龙的塑像威严在立在祭台上,功德箱里的钱钞清理过了。供品仍象昨天一样丰富多彩,有鸡蛋、香蕉、五香牛肉、饮料和一袋饼干。我们退出去,在庙后的荒草丛中隐藏好。
月光皎洁,把大地笼罩在银辉之中,给它们平添了一层神秘和庄严。山岚从潭的上空一团一团升起,并向岸上飘拂过来,就象是电影中的仙景。潭水静如镜面,只是偶而传来鱼儿的泼水声,水面上绽出一圈涟漪。微风飒飒地吹着荒草,有时几只鸟儿鸣叫着从树冠扑翅升空,然后又落下来,恢复了寂静。
同是黑龙潭的景色,白天和夜里看来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的心中都鼓荡着一种神秘感和敬畏感。银盘似的月亮冷静地看着世界万物,它已经观看45亿年了,它经历过生命之前的洪荒,见证过寒武纪的生命大爆发,看过恐龙在地球上的兴衰,见过猿类向人类的艰难进化,也一定目睹过黄帝和蚩龙的大战。不知怎地,我脑海中浮出一副画面:黄帝在战车上指挥,早(黄帝的女儿,一个光脑袋的姑娘)赤足在地上步行,应龙嘎嘎怪叫着在天上翱翔,黄帝部族驱着无数的猛兽,把铜头铁额的蚩龙族人紧紧包围起来……龙伴随着华夏民族走了上万年的历史之路,也伴着我长大,我熟悉它就象是熟悉我的家人。从理智上说我不相信有神龙,但从感情上我很希望世上真有神龙,希望它此刻正藏在月光下的丛林里。
英子碰碰我,轻声问:“饿不?”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说不饿,不过吃一点也行。英子把饼干和五香牛肉递过来,我慢慢地嚼着。英子小声问:“龙崽,你说咱今天能看见那条神龙吗?”黑蛋抢先说:“这种事哪能打保票?也许得等一个月两个月才能见到。龙崽,三五天见不到,你可不能判我输。”我说:“心虚了吧,你是不是在为自己的失败预先埋下伏笔?”
黑蛋忽然嘘了一声。我也听见了,潭里有泼水声,我们站起来放眼望去,见平静的潭面上有一道巨大的三角形波纹,向这边逼近,波纹的尖端有一团黑忽忽的东西,看不清楚,但从波纹的巨大来推测,这个野物的个头不会太小。
很奇怪,尽管我们是在特意等着神龙出现,但此刻谁都没把湖里的东西与神物联系起来。也许我们在下意识里认为,神龙的出现不会如此平常,一定伴随着雷电、虹霓、云霞等自然界的异兆。那东西很快靠近这边的湖岸,爬上来,抖一抖全身水珠,还用爪子搔搔后脑勺——黑蛋忽然拉住我和英子的手臂,低声说:“龙!”
的确,从那东西的大致轮廓看,很象是一条龙,不,绝对是一条龙。它的脑袋很大,长有枝枝桠桠的角,身体大概有两米长。它没有多耽误,熟门熟路地向庙门跑来,不是跑,是像蛇那样一曲一拱地游行。我们都屏住唿吸,屏住心跳,万分紧张地看着。正在关键时刻,它的身影被庙墙挡住了,我和黑蛋同时迈步,想绕过墙角去观看。英子手疾眼快地拉住我们,摇摇头,又朝墙缝努努嘴。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我们知道她是怕惊动了“那东西”,便按她的意见趴在墙缝上,紧张地窥视着。
吱扭一声,庙门又开大一点,月光从门里泻入,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进来,滑到祭坛之前。是龙!我们的眼前肯定是一条龙,尽管谁没有见过真龙,但几千年的文化濡染,我们已将龙的形象刻在心中,溶化在血液里。衬着月光,我们看到了一个硕大的龙头,状如鹿角的龙角,一双熠熠有光的龙眼,看到了龙嘴旁的龙须,亮晶晶的龙牙,长长的披满鳞甲的龙身,四支强健的龙爪,一支扁平的龙尾。刚才它在地上游行时,龙爪是贴在身旁的,此时它将龙爪撑在地下,挪动着龙爪向前行走。显然,用龙爪行走不如用龙身蛇行来得轻快,它耸着肩膀,一摇一晃地走着,很像座山雕在平地上行走的样子。
我们都傻呆了。不论是龙的赞成派还是反对派,我们都对目睹一条真龙缺乏心理准备,现在它就在我们眼前,两米之外。一条活灵活现的真龙!它是从哪里来?当然,它不会是黄帝时代的那条应龙——这一点是很明显的,这条龙没有6000年的老态龙钟,没有6000年的沧桑威严,它看起来略显稚拙,应该是一条年龄尚幼的龙崽。
龙崽在贪馋地注视着供桌上的祭品,它先伸出长舌,将一盘五香牛肉一扫而光,非常香甜地咀嚼着;又用舌头卷起一个鸡蛋,放在祭坛上,笨拙地伸过来一只龙爪,抓起鸡蛋在供桌上敲击着。用坚硬的龙爪来做这些细话,似乎不是那么得心应手,动作之生疏就像一个两岁的人类婴儿。但不管怎样,它最终把鸡蛋皮剥下来了,用长舌把剥皮蛋卷进嘴里。我们三个都面面相觑——庙祝原来没说谎话,它吃鸡蛋真的还要剥皮!
龙崽饕餮大嚼,满意地哼哼着,看来他喜爱这些凡间食品更甚于仙家的盛馔。它的大脑袋在墙缝里晃来晃去,有时候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了,一会儿又晃过来了,离我们最近时只相距一米,所以,我们对它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没错,是表情。它的大眼里透着新奇和顽皮,能感受到它对这顿美餐的喜悦之情。
供品吃完了,龙崽仍不安静,它在庙里到处走动,有时是蛇行,有时是足行,这儿嗅嗅,那儿舔舔,有时还用脑袋在墙上或功德箱上轻轻撞击着。我们面前的墙缝只能提供一个残缺的视野,当龙崽走出视野时,我们急得恨不能把眼珠突出来,隔着墙缝伸过去。忽然屋里的声音静止了,很长时间没有丝毫动静,它在干什么?我们等啊等啊,仍是没有动静。我实在按捺不住了,便向两人做了手势,悄悄向庙门绕过去。我们高抬脚,轻放下,尽量不发出声音。
终于到了庙门,从半开的门洞里向里看,找不到龙崽的踪影,黑蛋低声说:“走啦!”我赶忙扭过头,瞪他一眼,禁止他出声。忽然英子拉拉我的衣袖,朝祭坛上一指。祭坛上的塑像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原来龙崽爬到祭坛上,摆出和塑像完全相同的造型,昂着头,身子盘旋着,爪子雄健有力地抓住桌面,目光威严。
这个造型保持了很久。我们有一个感觉,刚才它是在玩耍,这会儿是工作,是摆着架势让香客膜拜。不过这会儿在我们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敬畏感,这个威严的造型显然是一种表演,是儿童演员反串老生,是孙儿穿上长衫学爷爷走路。龙崽在里面一动不动,我们三个在外边也一动不动。这片安静被黑蛋打破了。他伏在我身后伸长脑袋观看着,不知怎地胳臂一软,脑袋敲在门板上,咚地一声,在一片安静中简直像一声惊雷。
龙崽显然听见了,它扭头朝门口看看,吃力地挪动着四爪下了祭坛,向门口蹒跚走来,我们都呆住了,想跑,又怕惊动它,只好大气不出地硬挺着。少顷,一个大脑袋从门缝伸出来,与我们噼面相对!我们屏住气息,一动不动,心中祈盼龙崽看不见静止的东西(“侏罗纪公园”那本书里说恐龙就是这种视觉特征)。但龙崽显然看到了我们,不过它没有表示敌意、愤怒或者警觉。它只是歪着脑袋,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三个,左嗅嗅,右嗅嗅,然后伸出长舌在我脸上舔了一下,它的舌头湿漉漉粘乎乎的,还带着五香牛肉、咸鸡蛋和香蕉的香味儿。我不敢稍动,龙崽又一视同仁地分别在英子和黑蛋脸上舔了一下。
也许它在判断三人之中哪个最可口?看来它选中了黑蛋,它把脑袋凑近黑蛋,再次伸出长长的舌头。我觉得黑蛋已经精神崩溃了,小便从他档间淅淅漓漓滴下来,我想他这会儿没有尖叫着逃跑,只是没了逃跑的力气。我也吓得呆如木鸡。反倒是胆子最小的英子相比起来最镇静,首先想到了解救危难的办法,她忙将干粮掏出来,捧在手里,送到龙崽嘴边。龙崽嗅了嗅,显然非常满意,伸出长舌把五香牛肉和两个面饼一扫而光。
这些东西咽到肚里后,它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英子,长舌在她手心里继续舔着,看来它还没有吃饱哩。英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食物只有那么多,她两手空空地举在龙崽脸前,不敢收回,表情十分尴尬。
我们都十分紧张,但不再恐惧。因为从龙崽的目光中,我们看到的是好奇,是天真和善良。从它的目光看,龙崽确实是有灵性的,绝不是普通的爬行动物。那些低智力的爬行动物,像蛇啦,蜥蜴啦,乌龟啦,它们的目光中绝不会有这么丰富的表情,常常是残忍的,象玻璃珠子一样死板。
我们面对面僵持着,不知道这种僵持以什么方式收场。这时,我忽然在一时冲动下作出了最大胆的举动,我掏出早已备好的傻瓜相机,对着神龙按下快门。闪光灯闪过之后,龙崽并没有激怒,它仍安静地蹲伏着,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我手里的相机。忽然龙崽抬起头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我们听不到的什么信号。它没有耽误,很快从我们身边挤过去,游行到潭边,跳下水,三角形波纹迅速向对岸移去。然后它上了岸,很快消失在对岸的树丛中。
在与龙崽对面相持时,我们的灵魂都已经出窍了,七魂八魄在月光之中飘荡着。龙崽消失后,我们的灵魂才归位。黑蛋欣喜若狂地喊着:是真龙!是一条真龙!龙崽(这是喊我)你服不服?英子也欣喜地说,是真的,你看它多温顺多可爱!
我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但这会儿确实服输了,我说:“没错,它是一条龙,不过绝不是大战蚩龙的应龙——它哪里像是有6000岁?它也不是法力无边的神龙——你看它多家常多随和。”
黑蛋说:“先不忙说它是不是应龙和神龙,先说它是不是一条真龙?”我老实承认,是的。“你不是说,龙只是传说中的动物吗?你不是说,龙这种动物从来不存在吗?”
对黑蛋的诘问我确实无言以答,我相信自己学到的科学知识是不会错的,可是——一条真龙刚刚在我面前存在过,它舔在我脸上的唾液还没干呢。我曾考虑它会不会是一条变异的蛇?想想不可能。蛇如果变异出双头或四足是有可能的,也曾见之于报道,但要说一条蛇恰好变异出龙角、龙爪、龙鳞、龙尾,一句话,照着中国人心目中的龙模样去变异,那就难以让人相信了。尤其是这条龙的目光!我不能说它就有智慧,但至少说,它的目光是清明的,是有灵性的,是天真善良的。这绝不是爬行动物的眼睛。
我们进到庙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龙崽的塑像安静地陪着我们。我们的讨论其实没一点实质内容,尽是感叹词的堆砌:不可思议!简直像作梦!多可爱!天光渐渐放亮,听见外边有脚步声,是庙祝进来了,他看见我们,立刻警惕地瞪大眼睛:
“你们三个毛孩子,这么早来干什么?”
我们早已忘记了对庙祝的不恭,七嘴八舌地说:“陈三伯,我们真的见到了活龙!”“它吃了供品,还吃了我们的干粮!”“它还舔了我的脸!”庙祝看到一下子增添了三个坚强的信仰上的同盟军,不免喜出望外,和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是呀是呀,有些干部还说我是造谣哩,告诉你吧,两个月前我就亲眼见过神龙它老人家,这个塑像就是按它的模样塑出来的。”
对此我们表示反对,“它怎么能称得上老人家呢,是一条又顽皮又可爱的小龙崽!”
陈三伯想了想,也认可了:“可能吧,我原先心里就嘀咕,要真是大战蚩龙的应龙,不会是这么小的身架。那么,它是应龙的后代?是龙宫三太子二公主什么的?”
“陈三伯,龙崽的家在哪里?”
“谁知道呀,不象在黑龙潭,从没见它在潭里多停留;也不象在远处,从未见它驾云飞升。大概就在潜龙山哪条深涧里吧。”
我觉得应该适时地强调一下我们与庙祝的区别。“没错,它是一条龙——但它是一条肉身凡胎的龙,没有什么腾云驾雾、唿风唤雨的法力,你看见它施过什么神通吗?”
“没有见过,”庙祝老实承认,但仍固执地抗议道:“不过它肯定有神通有法力,它是一条真龙呀,真龙哪会没有神通呢。”
这个问题是争不出什么结果的,我们也就不争了。我们同庙祝告别,踏着晨光返回村里。快到村边时,我让大伙儿停下,团坐在一块光滑的山石上。我说,下一步该如何办,是不是咱们讨论一下?
“首先,”我发言道:“我承认自己错了,这条龙是真实存在的(黑蛋得意地笑了),但我的另一个观点是正确的,那就是没有传说中的神通广大的龙,这条龙崽是一个普通的动物,就像一只猎犬、一条海豚那样,它身上没什么神秘的光环。黑蛋,我的结论对不?”
黑蛋肯定想反驳,但他认真想了想,不情愿地点点头,英子也点点头,是呀,在喂过龙崽、被它的长舌头舔过之后,谁还能相信它是一个神灵呢。我继续说:“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龙确实是自然界存在的生灵,很可能它就是恐龙的一种,而且在恐龙灭绝之后,它还存活下来——仅仅存活于中国这片土地上,被我们的祖先发现,编进中国的神话传说里,你们说对不对?”
黑蛋和英子对我严密的推理折服,用力点点头。“如果你们同意,那咱们下一步就该去寻找它的巢穴,它绝不能生活在天上,也不会生活在水里——很明显,它没有鳃,没有鳃的生物是不能长年生活在水下的。它一定藏身在潜龙山某处深山密洞里,如果我们找到它的巢穴,找到它的家族,肯定是21世纪最重要的生物学发现!”
黑蛋激动地说:“咱们要把它交给政府!”
我笑着看看他:“不卖给外国大鼻子啦!”
黑蛋红着脸说:“甭提那个话头,那是我一时财迷心窍。中国的龙,咋能卖给外国人呢!”
“那好,咱们今晚上带着猎犬花脸来,埋伏在对岸,等龙崽从庙里返回,就让花脸在后边追踪,行不行?”
黑蛋和英子都表示赞同:“对,哪怕追到龙潭虎穴!”
当天晚上,我们三人和花脸埋伏在黑龙潭对岸的草丛中。花脸一直耐心地聆听着,不时在喉咙里低声吠叫。我抱着花脸的脖子,努力让它安静。
夜里一点时,草丛中有了动静,花脸立即耸起了背毛。果然是我们的老朋友出现了,它不慌不忙游出草丛,跃入水中,三角形波纹向对面荡去。花脸在我怀里努力挣扎着,对我不放它追击猎物表示抗议。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等待十分漫长,我们觉得两个钟头过去了,可一看电子表,才过去了十几分钟。我们艰难地熬到凌晨4点钟,花脸忽然耸起耳朵,向远处倾听着,它在听什么?我忽然灵机一动,花脸一定听到了什么信号,就是昨天晚上龙崽听到的信号!我知道狗耳能听到超声波,所以,这个信号很可能是超声波信号,是召唤龙崽回家的信号。只是不知道信号是谁发出的,是龙崽的父母,还是它的主人?对岸很快有了动静,有泼水声,三角形波纹向这边扩展。龙崽很快到了这边的岸边,爬上岸,抖掉身上的水珠。
我一时没有照顾到,花脸挣开来,咆哮着想窜出去,我连忙又抱紧它的脖子。龙崽当然听到了动静,向这边扭过头,不过它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回过头,不慌不忙地钻进草丛中游走了。等草丛中的沙沙声远去,我拍拍花脸的脖子示意它追赶。花脸嗅认着,领着我们追踪而去。
路十分难走,有时是深可埋人的草丛,有时需要钻过低垂的枝干,有时是陡峭的山嵴。我们气喘吁吁地翻过一座山,花脸忽然停住了,警觉地注视着前方的丛林。那边有忽忽拉拉的响声。循着响声,我们在200米外找到了龙崽的身影,它正在那里用力摇摆着脑袋,愤怒地吼叫着,莽哈,莽哈。我们三人十分纳闷。它在干什么?莫非要“龙颜大怒”、“淹地千里,伤人八百”么?
我们很快猜到了原因:它的美丽的龙角卡在树枝上,进退不得了。我捅捅黑蛋:看,这就是你所说的神通广大的应龙,连几根树枝也对付不了。黑蛋说,别说风凉话,你看它多难受,要不咱们去帮帮它?
前面的龙崽终于摆脱了树枝,钻进草丛中不见了,我们继续小心地追踪,时刻盯着月光下起伏蜿蜒的那具龙体。又翻过一座山坡,来到一个僻静的山坳,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一个院落,院子里有南屋和东屋,西边和北边用高高的院墙围着。龙崽到这儿失踪了;花脸立住脚,对着院落低声吠叫,还用嘴焦灼地扯着我们的裤脚,那意思很明显:追踪对象隐身在这个院落里。
我们按住花脸不让它吠叫,悄悄接近这个院落。院落显然是新盖的,建筑相当粗糙,是用粗制的石条堆起来的。如果这就是龙崽的龙宫,那这位可怜的龙崽必然是龙世界中的贫下中农。大门紧闭着,不知道里边是否有人。我们三人低声商量着,决定翻墙查看。我蹲下搭了人梯,黑蛋踏在我肩上爬上墙头,他朝我们做了个手势,轻轻跳下去。
随着他的落地声,似乎听见了一声熟悉的“莽哈。”不过隔着高墙,我们听不太真。但随即屋里的灯亮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高声问:“谁?”
糟糕,被发现了!我和英子十分紧张,这会儿留也不是,跑也不是——黑蛋还在虎口里呢。我们焦急地低声喊:黑蛋!快回来!黑蛋在那边着急地说,墙高,我爬不上去!随之手电筒一亮一亮地过来了,听见那个男人在喝叫:谁,不准动!
这下糟了,我和英子豁出去,干脆绕到大门,用力擂起门来。大门很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只穿内裤的男子,大约三十一、二岁,娃娃脸,小胖子,戴一双度数颇深的金边眼镜。他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拎一根高尔夫球杆,黑蛋缩头缩脑地立在他后边。
一个年轻姑娘从里屋跑出来,她大约也是三十一、二岁,长得很漂亮,穿着短裤,上衣还没把扣子扣齐,露出雪白的肌肤。她看看我三个,笑着说:
“哟,哪来的不速之客?看样子,你们不象是梁上君子吧。”
她的一口京片子好听极了。黑蛋说:“我们当然不是小偷,我们是追踪神龙的。”
我瞪他一眼,这个黑蛋!一句话就把底牌端出来啦!谁知道眼前这一对男女是什么人?是江洋大盗还是外国特务?他们和龙崽有什么关系?听到我们提到神龙,那两人脸上掠过一波惊慌的表情,摇着头使劲否认:
“什么神龙?我们这儿没有神龙。”
看他们的表情,心里肯定有鬼!我推推英子,英子甜甜地说:“叔叔阿姨,我们亲眼看见小龙崽进到这个院子了,让我们找找吧。”
“叔叔”一个劲摇头:“没有,没有,你们找它干什么?”
我理直气壮地说:“破除迷信呀。它吃人家供品,骗香客给它磕头,把黑龙潭搅得乌烟瘴气的。”
“阿姨”走过来和气地说:“我们这儿真的没什么神龙,请你们回家吧,这么晚,你们的父母一定在为你们操心呢。”
黑蛋犟着脖子说:“不,找不到龙崽我们就不走!”这时我忽然心里一动,这位叔叔的面貌似乎在哪见过!我想啊想啊,突然想起来,学校图书馆有两本书的封面印着他的照片,那是作者给母校的赠书,还有本人签名。作者叫陈蛟,在龙口镇中学毕业,考上北大,又到美国读的洋博士。回国后他曾偕夫人一块儿回过母校,还给上一届学生作过报告呢。我兴奋地喊:“你是陈蛟博士,你是他的夫人何曼博士!陈博士是龙口镇中学毕业的,咱们是同学,对吗?”
陈博士和他爱人互相看看,我想他们原想否认的,但稍稍犹豫后笑着承认了:“没错,你怎么认得我?”
“你给母校的赠书上有你的照片!特别是那本《基因魔术》,我们经常看呢。”
陈蛟叹口气,知道无法把我们赶出去了,不大情愿地说:“来吧,请进屋谈,我的小同学。”
屋子摆设异常简单,也相当雅致,中间有一只藤编的逍遥椅,墙边有一座竹编的袖珍书架,上面堆有几十本书,正厅有一座电脑,屏幕比一般电脑大。陈蛟穿上长裤和衬衫,一边问着我们的名字,黑蛋说我叫黑蛋,她叫英子,他叫龙崽。陈蛟追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龙崽?”
我点点头,陈蛟和妻子交换着眼神,会意地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发笑——他们给那条龙起的名字也叫龙崽。陈蛟问我们怎么搞起这次追踪行动,黑蛋详细追述一遍,包括他的动机——让外国大鼻子掏100万来买神龙的照片。陈蛟听得只是笑,但听完后却来了个坚决否认:
“很遗憾,我们这里从没见过什么神龙或龙崽,你们不要耽搁了,快到别外去找吧。”
英子和黑蛋苦苦哀求:我们真的看见它进来啦!让我们在院内找找吧。我看见花脸也在紧张地嗅着空气,分明龙崽就在附近。但陈蛟坚决不松口,冷着脸说:
“这么说,你们一定要搜查这儿了。搜查证呢?”
我们哑口无言,哪有什么搜查证,我们不被当作小偷已是万幸啦!在我们和陈蛟磨牙时,何曼不为人觉察地离开屋子,再也没回来,我想了想对主人说:“既是这样,我们就告辞了,对不起,打搅了。”
陈蛟愉快地说:“别客气,其实我很喜欢你们这种敢想敢干、有责任心的孩子。以后尽管来找我们玩。”
“请问厕所在哪儿,我急着撒尿。”
“在院里。”
我捂着肚子跑出去,但没有去厕所,而是蹑手蹑脚地到东屋去,因为我刚才似乎看见何曼闪到东屋了。从门缝里一看:那不是龙崽吗?它正亲亲热热偎在何曼怀里,就象一只通人性的狮子狗,何曼在它耳后搔着,低声命令:“龙崽龙崽,乖乖待在屋里别出去,外面有生人。”
原来它在这儿!原来它也叫龙崽!我忍住欣喜,悄悄退回去,跑回南屋大声催促同伴:“走吧,别打搅主人了!”
黑蛋和英子显然很不死心,但也无可奈何,不情愿地同陈蛟告辞。我们带着花脸走出大门,我说:何曼阿姨呢,我们要跟何阿姨告别。陈蛟不大情愿地喊了一声,何曼从东屋赶出来为我们送行。我突然发难,用手捂成喇叭对着东屋大声喊:
“龙崽龙崽,快出来送客人!”
陈蛟和何曼的脸色刷地变了,不等他们阻止,从东屋就窜出来一只——龙崽!它用四只龙爪踏着舞步,颠颠地跑过来,蹭着陈蛟的腿。黑蛋和英子哇哇地叫起来:
“哈,龙崽龙崽!你果然在这儿!”
花脸狂吠着冲过去,在龙崽旁边蹦来蹦去。龙崽好奇地看着花脸,可能它还从来未见过猎犬,不知道它是何方神将。龙崽友好地探过脑袋朝花脸嗅嗅,花脸惊慌地蹦到一边,仍然勇敢地吠叫着。这样的事态发展显然不合陈蛟的心愿,他沉着脸说:
“好了,别让你们的狗乱吠啦。既然你们见到了我的龙崽,走吧,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你们。”
他让我们回屋,我没加考虑随他跨进院门,黑蛋在后边惊慌地喊:“龙崽别进去,他们想杀人灭口!”
我愣住了,也许黑蛋的猜测是正确的?虽然在我的印象中,陈蛟和何曼都不象是冷血杀手,但人不可貌相呀。陈蛟马上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吼道:“不进去?能由得你们?龙崽(这是喊它的龙崽),把他们三个给我抓进去!”
龙崽显然听懂了他的命令,刷地游过去,张开大嘴咬住了黑蛋的胳臂。黑蛋的脸色刷地白了,我想他一定吓得屁滚尿流。花脸狂吠着冲上去,但被龙崽用尾巴轻轻地一扫,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一下打击大大挫折了花脸的锐气,它仍然吠着,但吠声里多了些恐惧,再也不到龙崽周围三尺之内了。
龙崽把黑蛋横拖竖拽地拉进屋内后才松了口,黑蛋看看他的胳臂,那里显然没什么伤口。龙崽又朝英子游去,英子吓得脸色苍白,不等龙崽张嘴,乖乖地进来了。我呢,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没让龙崽他老人家动怒。
三个小囚犯——不,四个,还有花脸——乖乖地立在墙边,龙崽得意洋洋地守卫着。陈蛟收起凶恶的表情,笑眯眯地坐在逍遥椅上,何曼过去,微笑着依在他身上。陈蛟说:
“别害怕,咱们也算有缘,我把有关龙崽的超级机密透给你们,但你们一定要为我们保守秘密,行不?”
三人互相看看,都没有回答——谁知道他是什么秘密?万一是祸国殃民的秘密呢,这俩人是不是想拉我们下水?但陈蛟并没强求我们答应,继续说道:
“讲述之前,你们先检查检查龙崽,看看它的龙角啦,龙爪啦,龙鳞啦,是不是假的,是不是用手术加上去的。龙崽,过来让他们摸一摸!”
龙崽摇头摆尾地过来,把脑袋杵到我们的腋下,我大着胆子摸摸,检查检查。它身体的各部位天衣无缝,肯定是“天生”的。黑蛋和英子也都摸了,我们同声说:
“是条真龙!”
陈蛟得意地说:“没错吧,一条真龙!可是,这条真龙是从哪里来的?要知道,龙只是传说中的动物,是原始部落各种动物图腾的集大成。也就是说,自然界中从来不存在这种长相的龙,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自从看见陈蛟夫妇,这个答案早就唿之欲出了。我得意地大声说:“我知道它从哪里来——基因魔术!”
我们对陈蛟夫妇的戒意很快就消失了。本来吗,这个面相和善的小胖子和他漂亮的夫人,怎么也不象是阴谋家或冷血杀手。何曼招待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饭,龙崽和花脸很快化敌为友,头挨头挤在一个盘子上吃饭,舔得哗哗哗响成一片。
陈蛟把有关龙崽的根根稍稍全告诉我们了,黑蛋和英子如听天书,一头雾水。我呢,到底比他俩多读了两年书,再加上又读过陈博士赠龙口镇中学的那本《基因魔术》,所以听起来相对省力些。陈蛟讲述的知识大致可以归结为四条:
第一、生物体的所有遗传信息都藏在DNA中,藏在这本无字天书中,这已是基本常识了。所以,黑蛋和英子没什么疑问。
第二、所有生物是“同源”的,都从一种低等生物发展而来,所以所有生物的基因都非常相似。比如主管眼睛的基因,无论它是苍蝇的复眼,还是能伸出眼眶转动的变色龙的眼,是无比敏锐的鹰眼,还是对静物盲视的青蛙眼睛,其基因都是极其相似的。再比如四肢基因,无论是鱼鳍(爬行动物正是一种四鳍鱼进化而来),是蜥蜴的四肢,还是高度灵活的人手,它们的生成基因也是非常类似的。连蛇类也是如此,尽管它们的四肢早已退化,但相应基因仍保留着。
黑蛋和英子听得瞪大眼睛,最终他们也信服了。
第三、所有动物的细胞核都是万能的,每个细胞核的DNA都包括了全身每个部件的信息,但它是否表现出来,以及成长为哪一个器官,要按生物体的指令。
第四、21世纪基因技术早已发展到这个阶段:科学家可以随心所欲地激发基因,让它活化,成为表现态,比如:让果蝇翅膀上长出一双眼睛,让螳螂身后再长出一双大刀,让每一片树叶都变成花朵……这些好象是魔术或法术的变换,在生物学家手里已可以随手拈来。
我们三人连声惊叹:真的吗?太神啦!不可思议!
这四点讲清楚后,陈蛟说:
“当我在美国读完博士学位、熟练掌握了上述技艺之后,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你们知道,在国外,中国人常被称作龙的传人。龙的传说反映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汉民族在蒙昧时期就有海纳百川的气概,龙图腾是各种动物图腾的集大成。如果我们今天能把传说中的龙变成实际存在的东西,应该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因为龙的诞生将是基因工程集大成式的进步,它不再是对动物个别器官的改良,而是按人们头脑中的蓝图去设计一种完整的生物。我找同学何曼谈了这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这次合作也促成了我俩的婚事。
“从基因工程学的水平来看,做到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实际做起来困难重重。我们先去选定龙的各个器官的素材。其实,东汉学者王充早就为我们设计好啦,王充描述龙的形态‘角象鹿,头如驼,眼如兔,颈如蛇,腹似蚕,鳞如鲤,爪似鹰,掌如虎,耳似牛’。因此,我们只用把上述动物相应器官的基因取来拼合就行了。我们重新选择的唯一器官是龙的大脑,我们认为,这条龙应当有尽可能高的智力,所以我们选择了海豚和黑猩猩的成脑基因加以拼合。今天我敢说,我们的小龙崽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它的智力与人类相比也相差无几。小龙崽,告诉客人,3乘4等于几?”
龙崽仰起头,莽哈莽哈地叫了12声,然后非常自信地看着我们。它的回答激起我们巨大的兴趣,兴高采烈地围着它,纷纷给它出题,龙崽全都给出了正确的回答。每次正确的回答都激起一片欢唿。陈蛟摆摆手,不在意地说:
“这只是雕虫小技,实际它的本领大着呢。”他递给龙崽一个特别的键盘,说:“龙崽,随便打几句话,向小客人表示欢迎,”
龙崽用龙爪熟练地敲着键盘,正厅的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个个汉字:“我叫龙崽,欢迎你们来这儿作客。我很聪明,你们愿意和我对话吗?”它的本领真把我们震住了,陈蛟夸弄地说:“怎么样?它的智力已超过7岁的人类幼儿啦!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用哪个代词来称唿它,是用宝盖头的它,还是用人字旁的他?”
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我由衷地说:“陈博士,何博士,你们真伟大!”黑蛋也说:“对,我们可不是拍马屁,你们真的很伟大!”
娃娃脸的陈博士高兴得闭不上嘴,但他谦虚地摆摆手:“不,我们一点不伟大,伟大的是造物主。你们知道吗?我俩满怀信心地投入这项研究,但在那颗拼合的细胞核开始正常分裂时,我和何曼反倒陷入了彻底的自我怀疑中——我们能成功吗?不错,我们使用了正确的零件,使用了各种动物各种现有的器官,但这些器官能不能拼成一个整体的生物?它的大脑会不会指挥陌生的四肢?它会不会吃饭?会不会成长?有没有生存欲望?现在这些担心都烟消云散了,这说明,生物内部有一个天然正确的程序在自动谐调着各个器官之间的关系,这个程序究竟是如何工作的——我们还毫无所知,我们就象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试探着拼出一个电动玩具,一按电钮,它开始运转了,但对电学的深层机理却煳里煳涂。所以,”他再次感叹道:“我们越深入了解自然,越是觉得造物主伟大。”
我们被他引入一种浓厚的宗教氛围中,在心中赞颂着造物主的大能,很久,我才难为情地问:
“陈博士……”
“别喊我陈博士,也别喊我们叔叔阿姨——我们没有这么老吧,尤其是何曼肯定不乐意这个称唿,就喊我们哥哥和姐姐吧。”
我难为情地问:“蛟哥,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们做出了这么伟大的成就,应该向世界宣布的。可是,你们为什么鬼鬼祟祟——对不起,这个词儿不好听——地躲地深山老林里,还故意在神龙庙装神弄鬼?”
陈蛟的脸刷地红了,看起来他比我更难为情。他看看何曼,何曼爽朗地说:“这不怪他,是我的主意。其实,黑蛋应该知道我们这样干的动机。”
黑蛋茫然地说:“我?我不知道呀!”
何曼姐姐说:“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嘛。用基因拼合来创造新的生物,这是孤独者的事业,因为大多数生物学家和生物伦理学家反对这样做,认为这样太危险,可能在世界上留下隐患。平心而论,他们的意见有其正确性。但我和陈蛟认为,尽管危险,总得有人做起来,而且要由那些富有责任感的人去做。这就像是电脑病毒,有责任心的电脑专家绝不会去制造电脑病毒,但你总得去研究呀,否则一旦病毒肆虐,社会就束手无策了。基于这个看法,我和陈蛟不顾反对意见,推进着我们的研究。但是,这种研究无法得到官方的资金支持,我们的研究经费全部来自于私人积蓄,来自朋友和几家私人企业的支持。现在,我们已欠了两千万元债务,已经举债无门了,研究也停滞了,这还不说已欠下的债务也总得偿还。可惜这项研究基本上属于理论性的,没有多少商业价值……”
黑蛋性急地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想在潜龙山先伪造出一个谜团,引起大伙儿的好奇心,再去卖照片!卖给外国大鼻子!”
两人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虽不象你说的那样简单,大致如此吧。我们想先让龙崽在一个偏远的山村亮相,培养出一种神秘感,让别人认为它来源于远古,是史前时代的遗物。然后把有关资料和照片卖给新闻界,也包括国外新闻界,随后在潜龙山搞出一个大型的中国龙公园,就像珠罗纪公园那样。知道为什么选在潜龙山吗?一方面因为这里有丰厚的神话传说资源,再者我想给家乡办件好事。你想嘛!一旦这儿成了中国龙的藏身之地,该有多少游客来观光呀。像英国的尼斯湖就成了旅游胜地,实际上尼期湖怪兽全是新闻界吹出来的。如果我们向新闻界捅出一张货真价实的龙的照片……”
黑蛋得意地说:“我们有龙崽的照片,前天晚上龙崽——我是指他——照的!”
陈蛟和何曼一下子傻眼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们知道,我们的照片一披露,两人精心炮制的发财计划就要泡汤了,至少打乱了他们的部署,何曼试探着问:
“你们的照片——准备干什么?”
黑蛋老实地说:“我已经说过了嘛,照片要拿来买呀。”
我和英子都猜到了蛟哥和曼姐的担心,便同声说:“蛟哥,曼姐,我们的照片送给你们吧,本来嘛,龙崽是你们费多大气力研究出来的,如果这张照片能对你们经费有点帮助,我们就太高兴了!”
黑蛋也悟出了其中的门道:“对,我刚才说卖照片,就是为了你们的研究,卖的钱是你们的。”
两人很高兴,很感动,连声说“谢谢,谢谢。”我为了表示诚心,干脆把相机递给蛟哥,对他说胶卷还没冲洗,你去处理吧。
“谢谢,不过,”陈蛟若有所思地仰着头,“这样行不行?干脆由你们出面把消息捅给新闻界,小孩子的话记者们更相信,我们躲在幕后。”
“当然可以。”
陈蛟嗨嗨地窘笑着:“这样是不是不大光明?”
我们诚心诚意地安慰他:“没关系的,干大事不拘小节,为了高尚的目的,可以采取一些不大高尚的手段。”
“那就这样,我明天通过朋友把消息捅给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他们肯为一则真实的独家消息出大价线——让杂志的记者来找你们。你们只用照实说就行了,只不过要暂且瞒住‘龙崽是基因工程产物’这部分实话。”
“对,我们就说龙崽是土生土长,是黄帝时代那条应龙的后代。”
“咱们先把一张真实的照片卖给他们,要价200万,然后再把一条活龙卖给他,要价1800万——这样合适吗?”他内疚地问何曼:“把中国龙卖给外国人?”
我们也都觉得这件事有些棘手,感情上接受不了。最后,陈蛟皱着眉头说:“卖不卖活龙的事,先不忙定,先卖照片吧。龙崽,黑蛋和英子,你们愿意出面吗?”
“行,我们愿意为这项研究出力。”
“那好,我立即通知美国的朋友——糟了,”他愧然说:“我们不该当着龙崽的面谈这些事。它的智力只相当于七岁的孩子,我们不该在它纯洁的心灵上泼上污水。”他抱愧地看看龙崽。龙崽拿大眼睛挨个瞅我们几个,然后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字:
“我听懂了——这是高尚的谎话。”
我们觉得一道欣慰的山泉流进我们的心田,不过龙崽随后又敲了一行字:“但不要卖我。”
我们都愣了,过了一会儿,何曼过去搂着它的脑袋,两行热泪涌了出来:“不,我们不会卖你的,你放心。”龙崽莽哈莽哈叫了两声,表示满意。
第三天,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惠特曼先生风尘仆仆地赶到老龙背村,找到了贾云龙先生,也就是我。我喊来黑蛋和英子,一同接见了他。
惠特曼先生60岁,身体极壮健,粉红色的皮肤,手背上胸口处都长满了浓密的金色汗毛。他背了一个硕大的背囊,足有半人高,也亏得他能背动。后来我们知道,背囊里有一个野外记者的全副行头,有相机、三角架、望远镜头、广角镜头、各色滤色镜、红外线夜视仪、麻醉枪、睡袋,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帐蓬。
惠特曼先生的中文很漂亮,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比龙口镇中学语文老师还标准。不过他说话速度比较慢,偶然有些名词得想想才能说出来。即使如此,我们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想吧,要把我的英语学得象他的汉语一样好,得多长时间呀。
门外挤满了村里的小孩和大人,争着看外国人的蓝眼珠、大鼻子和一头金发,连我爹也挤在其中。我对此很窘迫,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惠特曼先生,这儿很闭塞,从来没有外国人来过,所以乡亲们太……好客了。”
惠特曼先生笑嘻嘻地说:“尽管参观吧,我是一只外国大熊猫,对吗?”
大伙儿开心地笑起来。
围观的人散去后,惠特曼切入正题,很详细地询问了有关“神龙”的所有情况。什么时候第一次发现?多少人亲眼见过?几月几号几点几分?是白天还是黑夜?龙崽身长大约有多少?它吃什么食物?对这些问题我们一点儿也不憷:
“我们全都亲眼见过!”黑子又强调一句:“它还舔过我的脑袋呢。”
“它很温顺和善吗?”
“对。”
“听说你们拍有照片?”
我兴奋地看看黑蛋、英子——现在进入实质性谈判了。我们珍惜地拿出那晚抢拍的照片。照片拍摄得相当有水平,很清晰。照片上,龙崽瞪大眼睛,毫不怯生地直观着镜头,瞳仁里闪着闪光灯的光芒。照片上只显出头部的特写,和少许的背部及爪子。惠特曼先生聚精会神地盯着照片,足足有15分钟,几乎眼睛都不眨。等他把照片研究透彻(大概他确信了这不是一张假照片),脸才浮出欣喜的微笑,他说:
“是在很近的距离内拍摄的?”
“对。”
惠特曼赞叹地说:“真是一条十分逼真的中国龙。”他从背囊里取出一叠剪报,里面有各种中国龙的彩照,有北京九龙壁,曲阜孔庙的龙柱,二龙戏珠的民间画等等。他把剪报和照片反复对照着、思考着,突然问:
“你们能带我实地看看那条龙吗?”
我们为难地说:“当然可以,不过……”
惠特曼解释着:“《国家地理》是本非常严肃的杂志,它绝不允许出现虚假或失实的报道,我知道你们的照片是真实的,但我仍要亲眼看一看,请你们谅解。”
我和两个伙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带他去看龙崽是没问题,问题是——如果他自己拍了照片,还会买我们的照片吗?如果照片卖不了好价钱,怎么帮助蛟哥和曼姐呢。但要我们直接把钱的问题提出来,又觉得难以开口,君子不言钱嘛。惠特曼先生很老练,他一定猜到了我们的心思,便主动提出来:
“我准备出30万美金买断这则消息的独家报道权,这个价格包括你们拍的这张照片在内,也包括你们三位今后为我提供的服务。你们同意吗?”
我迅速在心中作了换算,30万美元相当于248万元人民币,已经超过蛟哥的预期了,便高兴地说:“我没意见!黑蛋、英子,你们呢?”
两人也兴高采烈地点头,惠特曼微微一笑:“那好,请喊出你们的父母签定协议吧,我想你们几位都没超过16岁,还不具备民事资格。”
惠特曼拿出一份合约,中英文对照,原来他早做好准备啦。十分钟后,我爹和惠特曼签好了协议,惠特曼随即签了一份支票交给我父亲。
其后的探险实际没一点波澜,我们电话通知了蛟哥,晚上他们照常把龙崽放出来。夜里,我们和惠特曼藏在神龙庙后边观察了龙崽吃供品的全过程,惠特曼先生还抢拍了十几张照片。
凌晨,龙崽应超声波哨声的召唤,跳入潭中游走了,我们和惠特曼返回老龙背。很奇怪,惠特曼先生并没有显出成功的喜悦,一路上老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回家后,妈妈给我们做了一顿夜宵,是香喷喷的鸡丝馄饨。吃夜宵时,惠特曼突然问:“请问,龙崽的巢穴在哪里?它的父母呢?谁见过它的父母?”
我们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摇头,惠特曼诚恳地说:
“我想,在21世纪,没有人会相信什么神龙,也不会有人相信龙崽的父亲是6000年前大战蚩龙的应龙。现在,我对这条龙的真实存在已经确认了,接着的问题是要确定它的来源。这个龙崽是这样的温顺善良,这样的聪慧和善解人意,我看它像是家养的,不像是野生的。”
惠特曼先生太历害了,一下子点中了我们的要害!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心里虚,不敢申辩。惠特曼接着说:
“也许大自然中真的有这种传说中的中国龙?但我不大相信这一点,我想,更为可能的是,”他字斟句酌地说:“它是基因工程的产物。用基因技术造出一条龙是极为困难的,但从目前基因工程的水平来说,有这个可能。”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们,“你们三位都是聪明诚实的孩子,能和我一块儿解开这个谜吗?”
我们全傻眼了,羞愧之色漫过我们的面庞,一直延伸到脖子和胸口,我们真不想再欺骗这位惹人喜爱的惠特曼先生,可是……我们预期计划不是要泡汤了吗?我只好施出外交辞令:
“时候不早了,惠特曼先生你先休息,明天咱们再商量,好吗?”
惠特曼先生一定要睡在室外,他说这里简直是仙境,他要置身于仙景中,唿吸大自然的气息。爸爸搬出一张竹床,让他睡在院中的银杏树下。我和黑蛋、英子藏在里间:压低声音商量着。怎么办?看来我们准备兴办“中国龙公园”的宏大计划要泡汤了。可是,我们不想再欺骗外国客人——他是那样精明,骗也骗不住。我们三人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一点儿办法,只好打电话给蛟哥和曼姐。
怕睡在院外的惠特曼听见,我用手捂着话筒,小声向蛟哥详细汇报了惠特曼的怀疑,我想蛟哥也一定傻眼了,因为电话中有五分钟没回话。我小声地催促:喂?喂?蛟哥在电话里忽然笑起来,“狡猾的外国大鼻子!看来,咱们生来不适合作生意。干脆,你这样办吧……”
我们三人并排来到竹床前,惠特曼没有睡着,正仰着头入迷地看着星空,看潜龙山的夜景。他看见了我们,便用臂肘支起身子,含笑看着我们:“嗯?”
我说:“惠特曼先生,你想找到龙崽的巢穴吗?你想找到它的父母吗?”
“当然!你们……”
“你今晚还有力气吗?”
惠特曼一下坐起来,“当然有力气!”
“那好,随我们走吧,我们全知道,今晚上就为你揭开宝盖。”
惠特曼兴奋得像个孩子,他欢唿着,手忙脚乱地背上他的全部行头。我们三人,还有花脸,带着他在山路上急行,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惠特曼也识趣地闭嘴不问,耐心地等待着揭宝的时刻。我们来到那个荒僻的山坳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色的晨光。那座简陋的龙宫静静地卧在夜色中,透着肃穆和神秘。在惠特曼疑惑的目光中,我们走近大门,我拍了三下手掌,屋里的电灯刷地亮了,大门洞开,蛟哥和曼姐含笑立在门口,龙崽则偎在他们中间,用聪慧的目光安静地瞪着我们。
“请进吧,这就是那条龙崽,这两位是龙崽的父母,这座房子是它的龙宫。陈蛟博士和何曼博士会把全部情况一点不漏地告诉你,请吧。”
惠特曼欣喜地盯着龙崽,龙崽小跑步迎上来,拽住了惠特曼的裤脚。
三天后,惠特曼从美国向陈蛟的笔记本电脑发来一封电子邮件,是他在《国家地理》杂志上将要发表的文章。蛟哥为我们翻译成中文。文章中说:
……在中华民族一万年的文化中,处处浸透着龙的气息。龙的形成,反映了华夏各部族融合为汉族的过程。在中国历史上,以龙的图腾的朝代,有黄帝、炎帝、共工、祝融、尧、舜、禹,到商朝后,龙干脆成了帝王的象征,成了华夏文化和华夏民族的象征。
当然,龙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传说中,存在于中国人的心目中。但今年五月份,位于中国腹地的潜龙山突然爆出一条惊人的消息:一条真正的龙在潜龙山黑龙潭出现了!一条真正的龙,而不是恐龙——虽然在中国语言中,恐龙和龙使用着同一个汉字。本杂志立即派了记者惠特曼先生赴潜龙山,经过认真考证,确认这条消息是完全真实的,它绝不是尼斯湖怪兽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本期杂志独家登载了这条龙的一组照片,拍摄者为惠特曼和中国潜龙山的一位男孩贾云龙。
至于这条龙崽是从何而来?它有父母吗?它的巢穴在哪里?记者惠特曼正在作深入采访,有关消息将随后披露……
看了这篇文章,蛟哥笑着说:“惠特曼狡猾狡猾的!他没有说一句谎话,但他最大程度地勾起了读者的好奇心,他很够朋友!他履行了对咱们的诺言。”
下面还有他的一封短信,信中说他正在与几家从事生物工程的跨国公司接洽,为陈、何筹措研究基金。他说已有很大进展,相信一个月内就有肯定的回音。我们三个高兴地问:“蛟哥,这么说,你们的研究资金不发愁了!”他们俩笑着点点头。短信最后说:
“再次谢谢英子姑娘送我的礼品。我想,在龙崽的消息披露之后,它必将代替熊猫添添、香香,成为美国乃至全世界孩子的最爱。我估计,用龙崽家乡的青竹编成的工艺品龙娃娃,必将有很好的销路。请你们立即准备20万只竹编龙娃娃,价格初定为每只5美元,可否,请速回音。另外,我打算用10万美元买断这种玩具在全世界除中国之外的销售权,你们是否同意?”
蛟哥和曼姐奇怪地问:“什么竹编龙娃娃?”英子羞涩地掏出一只竹编的龙崽,做得十分逼真,细细的竹蔑惟妙惟肖地扎出龙角、龙嘴、龙牙、龙爪。竹龙夸大了真龙崽的憨劲儿,圆头圆脑,憨厚可爱。英子说,这是我和贾大伯商量着创作的,惠特曼先生临走时送了他一只。陈蛟大睁着双眼喊道:
“哈,原来我们之中最有商业头脑的,是最不爱说话的英子呀!嗨,100万美元的定单!这还不包括中国市场呢,我想在中国能卖它100万只!”
我们围着英子欢唿起来,英子羞得连脖子都红了。忽然龙崽从人群中挤进去,立起身子,从英子手里叼走了那条竹编青龙。它知道竹编青龙就是它的肖像,不过它并没有就肖象权提出什么意见,它把青龙摆在地上,非常珍爱地端详过来端祥说过去。我们在它后边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