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英雄》全文

拖了两个月的“环宇宙探险行动中自然人类权益案”终于要宣判了,大法官汉谟拉比先生走上法官席,原告与被告立在法庭前等候着。原告:“维护自然人类尊严与权益大联盟”的代表费舍尔先生;被告:世界政府代表岗田正义先生。

他们尊敬地看着机器人大法官,他是绝对公正的,绝不会掺杂任何私人的感情;他也非常博学,记忆库中装着从古巴比仑的汉谟拉比法典以来的、各个国家各个历史时期的法律和判例。机器人相信他,自然人类也相信他。

“在宣读判决书之前,我想先作一些解释。”方脑袋法官慈爱地说,“在即将出发的环宇探险麦哲伦号光速飞船中,究竟是否应该为自然人类留下一个座位?从纯技术角度看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自然人类要新陈代谢,因此不得不在飞船内建立一个维生系统;自然人类的身体太脆弱,不得不加上笨重的幅射保护层;也许最重要的一条是,自然人类的智力活动太慢,难以应付光速飞船所遇到的突发事件。所以,大部分科技界的人士,包括自然人和机器人,都坚持说自然人类参加环宇航行毫无意义。但是,”他环视着法庭,“不要忘了,自然人类的天性是冒险,是探索,是对未知领域的占领。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人类的几次地理大探险。300万年前,人类刚刚从猿类中脱身出来,就从非洲腹地向亚欧大陆扩散,分化出各个人种;3万年前,位于亚洲腹地的蒙古人种越过白令海峡,沿着阿留申群岛向美洲进军,形成了爱斯基摩族和印弟安民族;1492年,哥伦布再次发现美洲;1522年,麦哲伦完成了环球航行。可以说,今天的高科技时代,正是自然人类这种探险天性的果实。就连这次环宇探险的动议,也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自然人提出来的。考虑到以上的历史因素,我认为自然人类有权在麦哲伦号飞船上占据一个位置。”他收起笑容,“现在,根据世界政府授予我的权力,根据地球生命大法典的条文,我宣布:”

原告费舍尔得意地瞟一眼被告,后者则满脸阴云。岗田正义已经估计到这个结果,作为自然人的一员,他当然不会对该判决在精神方面有什么抵触,他巴不得是这样呢。问题是这么一来,这艘飞船的技术难度和建造费用就要大大增加了,而这些局外人是不会操心这一点的。大法官抑扬顿挫地宣读着:

“一,麦哲伦号飞船上必须有一名自然人类的乘员,且机器人乘员的外形必须为人形,相似度不低于99%。

“二,自然人乘员的体重不得超过45公斤,身高不得超过1.30米。”

费舍尔突然瞪大眼睛,在脑子里飞速把这些数字换算成直观形象:一个可怜的侏儒0

法官耐心解释道:“这个限制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认真听取飞船设计师的意见后相信,在这个限制下,原设计的飞船在做出重大修改后尚能使用,超过这个限制,目前的技术水平就无能为力了。不要忘了,这是光速飞船,每增加1克载荷也将多耗费天文数字的能量。

“三,由机器人船长对自然人乘员定期作精神鉴定,飞船事务由两人共管,但最后决定权在机器人手中。”他解释道,“在漫长的幽闭生活中,自然人很可能患幽闭恐惧症或深度抑郁症,这是精神病专家的一致意见。

“本法庭的判决为最终判决。”

共生波三维图像瞬时传递系统迅速把判决结果传到整个地球,传到月球和火星移民区。在三维屏幕上,原告和被告很有礼貌地握手告别,胜利者的微笑中藏着尴尬,失败者的沮丧中透着调侃。

各大报纸都发表了带有倾向的专栏文章。《科学箴言报》(据认为它偏重于机器人的观点)的社论标题是:“道德上的繁文褥节战胜了科学的明晰”。《大一统报》(据认为它偏重于自然人的观点)则冠以这样的标题:“自然人的胜利?啼笑皆非。”唯有《我们》报对判决结果全盘肯定,刊发了热情的赞扬文章“上帝的安排”,作者多巴多夫。文章写道:

“这项公平的判决是多种利益的巧妙平衡,感谢汉谟拉比法官的睿智通达!当然,判决中的严格限制,使自然人类不得不选一个侏儒作自己的代表,这一点使许多人引以为耻,其实大可不必。请公众不要忘了,环宇宙探险——这个天才的、充满大无畏精神的动议,正是一位侏儒提出来的。不久前,笔者采访了这位葡萄牙人瓦斯科·巴尔托查,他说,如果人类遴选他作为飞船上的乘员,他将感到非常荣幸——而且,想想吧,他的体重是43公斤,身高1.27米,正好在限制之内。这简直是上帝的巧妙安排!”

巴尔托查立即成了全球新闻媒介的追逐对象。

巴尔托查,男,25岁,未婚。智商65。生父母不详。他成长于里斯本一家孤儿院,据认为,他是世界是现存的野生人类(即不借助于人工生育技术而繁衍的自然人)中最年轻的。目前他是一家汽车自动加能站的加能工,这是社会福利计划中专为残疾人设立的象征性工作。

这名蓝领工人没想到自己能一夜成名,他在聚光灯下乐得不知高低,傻笑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全部告诉多巴多夫了,我的所有情况全都告诉多巴多夫了。他是个好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千百记者的忌恨目光中,多巴多夫往嘴里丢着咖哩豆,不慌不忙地向外发送着他的系列专访文章。他的独家新闻是怎么买到手的?一百包咖哩豆而已。多亏他有这个爱好,才得以认识巴尔托查,使自己大大地出一次风头。

多巴多夫的第一次专访是在法院判决前夕发表的:

多巴多夫:巴尔托查先生,你的天才建议是两年前经本报发表的,很快就为世界政府所接受,世界法院即将作出有关判决。现在,读者想了解一下,你是如何灵犀忽来,萌生这一绝妙的想法。要知道——请原谅我的坦率——你的文化水平并不高,思维也说不上敏捷。但你却提出了亿万聪明人、和更聪明的机器人所想不到的东西。

巴尔托查(嘻笑):很偶然的——三本书恰好放在一起了,是一个顾客遗忘在加能站的。坦白说我从不爱看书,但闲极无聊时也会翻几页。等我把三本书翻够一遍,我忽然……

多巴多夫:是哪三本书?

巴尔托查:一本“麦哲伦环行地球1000周年”。我告诉过你吗?我是葡萄牙人,虽说现在国籍已不存在了,但我还是最爱看葡萄牙人的老故事。可惜,麦哲伦在本国不受重用——都怪那个专横昏庸的葡萄牙国王伊曼纽尔——只好跑到西班牙干成一番大事业。我要是生在1000年前,一定去跟麦哲伦去当水手。虽然我个子低,爬桅杆比猴子还快哩……

多巴多夫:对,我相信。第二本书呢?

巴尔托查:是介绍新型“冲压式小型光速飞船”的小册子,是南门二航宇公司印发的。老实说,小册子的内容我看不懂,不过我多少看懂两点:第一,这种飞船所需燃料是依靠在航行途中收集太空的氢氦粒子,所以它的航程没有限制。第二条,它能产生恒定的加速度,半年之后就能接近光速。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效应——知道爱因斯坦吗?他是600年前一个很有名的科学家。不过他的相对论我从来没打算弄懂。时间怎么能变长变短呢……

多巴多夫:我知道爱因斯坦,请往下讲。

巴尔托查:虽然公式我看不懂,结论是知道的。说飞船接近光速后,飞船上的时间就会变慢,即使飞船开到100亿光年的宇宙边缘,也就是说航行100亿年之后,飞船上的时间才过了24年。等驾驶员回来,还不到退休年龄呢,还能看到他的亲人呢。

多巴多夫:他看不到的,因为飞船外的时间是数百亿年,不要说他的亲人,连宇宙也不一定存在了。好,第三本书呢。

巴尔托查:第三本书更难懂了,我连书名也没记住。但我刚好看懂一点,书上说宇宙是超圆体,假如一个人的眼力能穿透几百亿光年,那么,当他从地球一直向“宇宙之外”看时,最终会通过超圆空间的扭曲,看到自己的后脑勺。这个说法太逗了!我马上想到麦哲伦的环球探险,那时有人相信地球是平的,一直向前走就会离家越来越远,甚至掉到地球之外,后来他的探险才证明地球是圆的。现在,假如一艘飞船一直向“外”飞,它会掉到宇宙之外,还是返回原处?应该像麦哲伦那样去跑一圈……后来的事情你都清楚,咱俩在公园里偶然碰见,都在吃咖哩豆,咱们开始聊天,聊起了这个想法,你就把它发表了。

多巴多夫的评论:

科学家最推崇的是科学的直觉。即使到了今天,机器人的智力已全面超过自然人,但在直觉方面自然人类仍可一拼。巴尔托查先生的这个建议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一个智商偏低的侏儒,似懂非懂地看了三本科普性的小册子,竟然提出了超越时代的战略性建议。最后由于另一位自然人的敏锐直觉(请原谅我的自我吹嘘),它终于公布于世。

这个建议最初曾遭到冷遇,被认为是一个低智商者的梦呓。一次历时200亿年的探险!神智正常的人绝不会认真考虑它。但这个建议终于引起回波,它激发了人类血液中固有的冒险天性。支持的人逐渐增多,他们争辩说,当年亚洲人跨越白令海峡时没有顾及后果,结果他们在北极和美洲大陆上撒下人类的种子;麦哲伦开始环球航行时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实际上他本人就死在途中了。即使环宇探险要费时200亿年,即使200亿年后宇宙要毁灭,我们又何妨放一艘飞船去寻一条生路呢。何况,谁都不能完全准确地预言未来,也许这次探险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果?

半年后,世界政府迅速批准这次行动。不过按那时的方案,飞船上只有一个机器人乘员。这又引发了第二轮的舆论热潮,并导致了这次著名的判决。

多巴多夫的第二次采访:

多巴多夫:判决已经宣布,麦哲伦号探险的最后一个障碍被消除了。你对这个消息高兴吗?

巴尔托查:当然高兴!我真盼着自己被选中,坐到麦哲伦号的驾驶舱里!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智商太低。

多巴多夫:巴尔托查先生,你为什么对探险有这么浓厚的热情?要知道,这很可能是一条不归之路呀。不,不是很可能,而是完全地、绝对地肯定。

巴尔托查:我不知道,大概是天性吧。好在我没有结婚,不会有家人挂念我。

多巴多夫:你真的愿去?这是你的最后决定?

巴尔托查:当然!你忘了我曾说过,我愿意跟着麦哲伦去当一名爬桅杆的水手。

多巴多夫:那么我祝贺你已经如愿。我受世界政府的委托专程来征求你的意见。由于船员的体重和身高所受到的严格限制,政府在人选上没有多大余地。他们认为唯有你才是完美的人选。

巴尔托查(惶惑地):真的吗?可是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我的脑瓜很笨,我不会驾驶飞船。

多巴多夫:没关系,自然人乘员的工作是象征性的,你完全可以胜任。

巴尔托查:真的吗?我真的能胜任?那么我答应!

世界议会以382票对0票通过决议,任命瓦斯科·巴尔托查为麦哲伦号飞船上的自然人类代表。该船的船长早已选定,是高等机器人RT波吉先生。目前他正在接受整容,以符合“99%相似度”的规定。

整容手术的间隙中,RT波吉努力熟悉着有关资料。毕竟是史无前例的远航,有那么多的知识需要记忆,即使对于他的量子脑来说也不是一件易事。有时他会抬头看看三维屏幕,看看那位志得意满的侏儒在记者的簇拥下妙语连篇,波吉不由得微微一笑。

波吉身高两米,体重150公斤。没有人对他的身高体重作出限制,因为他身体的每一个单元都是不可或缺的,是飞船的有效载荷。

明天飞船就要升空,几十名记者死死地围着巴尔托查,对他的一言一行都作着详细报道。有位记者问他,在离开地球前的最后一天,他有什么个人愿望?巴尔托查难为情地嗫嚅良久,才红着脸说,他想得到电影明星伊芙小姐的一个香吻——请伊芙小姐一定原谅他的无礼,但这是他多年的愿望。正在夜总会唱歌赚外快的伊芙小姐知道这个消息,激动得差点背过气。她只是一名三流演员,在现今的好莱坞,自然人演员不可能同机器人争锋。但是你看吧,有这么显赫的英雄懂得欣赏她的才华!她在冲动中宣布:

她不仅要给人类英雄一个香吻,她决定在飞船点火前与巴尔托查举行婚礼,只要巴尔托查双脚踏在地球上,这桩婚姻都将保持有效。

著名的MS公司随即宣布,赞助1000万美元作为这次婚礼的费用。MS公司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一旦麦哲伦号降落于某个星球,或返回地球,则请巴尔托查先生走下舷梯时带着MS公司送给他的帽子,那上面当然有公司徽标。有人向公司总裁比茨·盖尔指出,鉴于此次环宇航行的长期性,恐怕这笔赞助不会在“短期内”收到效益。盖尔先生快活地说:

“啊哈,好的企业领导应该有这样的耐性和长远的眼光。”

2523年8月7日,上午10:00

麦哲伦号冲压式光速飞船耸立在赤道上的库鲁航天发射场上,模样就像一个脑袋极大的手电筒。头部的大喇叭口是收集网,它能产生直径3000公里的磁力罩,星际空间中极稀薄的氢氦粒子先被飞船的幅射炮电离,再由磁力网吸进飞船,实行核聚变,为飞船提供动力。

磁力罩下是防幅射舱,舱内是一个直径300米的重水凝成的大冰球。因为对于光速飞船来说,太空中静止的稀薄粒子也构成高能幅射,强度相当于地球表面幅射的十万倍。这种幅射伤害不了波吉,但对巴尔托查来说是致命的。好在这个大冰球并非是无效载荷,它又兼充飞船的自备燃料库。因为当飞船初加速或减速时,太空粒子的收集效率就要大大降低,这时只有依赖船上的重水来提供能源。

再往下是生活舱、核融合舱和喷管。四个较小的第二级火箭支在地面上。助推火箭只负责把飞船送入太空,之后就自动脱离。

助推火箭的燃料已经装填好,各种辅助设备也撤离发射场。万事俱备,人类历史上最伟大也最悲壮的一次探险即将开始。RT波吉同地球政府的代表握手告别,向欢送的人群挥手致意,步履沉稳地登上舷梯。少顷,他的身影出现在共生波三维图像显示器中。他表情紧毅,从容地做完起飞前的例行检查,安坐在驾驶椅上,静候巴尔托查登机。

此时巴尔托查先生和伊芙小姐(目前应暂时称作巴尔托查夫人)正在一场狂欢游行中扮演主角。在千万人的欢唿声和缤纷花雨中,一辆彩车缓缓驶向发射场,巴尔托查挽着美貌的妻子(他脚下加垫了500毫米高的脚垫,以与女方平齐),咧着大嘴傻笑着,简直乐痴了。他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燕尾服,完全是16世纪葡萄牙绅士的全套行头;新娘则穿着最摩登的太空式婚纱,裸着双肩,一波一波的彩晕在光纤婚装上流淌,变幻着无穷的花纹。

良晨苦短,巴尔托查真不愿这幕梦景结束。可是,发射场已经到了,欢送的人群静下来,千万双眼睛企盼着送别的一吻。巴尔托查夫人泪光潋滟,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丈夫,把湿润的嘴唇紧贴在他的双唇上。

时间在热吻中停滞。

欢唿声打断巴尔托查的绮梦,他推开妻子,贪婪地看了最后一眼,把她的容颜刻在心中。然后向观众挥手致意,毅然跳下彩车。他在更衣室匆匆换了衣服,少顷,他也出现在共生波三维图象中,头上带着MS公司赠与的帽子。

欢唿声再度响起,巴尔托查夫人——这会儿该称伊芙小姐了,因为飞船已经离地——一次又一次把飞吻送给那位侏儒英雄。

桔黄色的光芒照彻天地,在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飞船缓缓起升并加速,消失在湛蓝的天穹中。

1519年8月某日,西班牙古都塞维利亚 圣玛丽亚·维多利亚大教堂

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宏伟的哥特式教堂,在众人的注目中,皮肤黝黑的费尔南多·麦哲伦跪在圣母像前发誓:誓死效忠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为国王寻找海外领地。然后他从总督手中接过国王的御旗,恭敬地展开,人群不约而同地跪拜下去。

9月20号,五艘装修一新的帆船停泊在圣卢卡尔港,他的妻子俾脱利同丈夫流泪吻别。麦哲伦亲手在特立尼达号旗舰上升起指挥旗,两岸人群欢腾起来,麦哲伦下令鸣炮启程。

人类历史上没有前例的环球探险正式开始了,这是一次命运难卜的航行。地球究竟是不是球形?即使是球形,它有没有东西连通的水路?有没有吞噬船只的巨洞,即传说中的海洋肚脐?……麦哲伦坚信自己能成功,他的自信其实是建立在一条错误的情报上。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他是否还有勇气启程呢。

历史正是由许多偶然和歪打正着的失误所构成。

飞船时间2524年3月,麦哲伦号。

飞船渐渐远离蓝色的地球,掠过红色的火星,向太阳系外飞去。飞船是以1g的加速率均匀地增加着速度,正好在飞船内产生了类似地球的重力场。所以,连从未接受过航天训练的巴尔托查也没有丝毫的不适,他就像坐在一个匀速上升的大吊笼内,透过头顶的摄像系统(安装在磁力罩的中央)和四周的舷窗,兴趣盎然地观赏着四面的星空,就象一个永远抱着新奇感的大孩子。

黑暗的天幕上嵌着明亮的星星,有几颗在快速移动着,它们是太阳系的行星。

“喂,波吉,你想吃咖哩豆吗?起飞时只允许我带20包,这是最后一包了。”巴尔托查慷慨地说。

“谢谢,我已经关闭了吃饭功能。”

波吉身上装有足够使用一生的核能源。在地球上他也吃饭,那只是为了同自然人类的习惯相容。现在他可以不受束缚了,可以扔掉自然人类所有繁琐的“不良嗜好”了。

飞船舱十分宽敞,操纵台在船舱中央,它的前方是一个巨大的三维屏幕。波吉可以在这里进行手动控制。主电脑室和机械舱设在地板下,那儿还有两间单人起居室。巴尔托查在各处悠闲地巡视一番,停在波吉的背后,看着波吉在忙碌。他突然真诚地说:

“波吉,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波吉很奇怪:“为什么?”

“我知道,把我添加到飞船上为你增加了不少麻烦,其实我从来没有‘人类正统’的观念,机器人也完全可以代表整个人类嘛。而且,我纯粹是个摆设,不能帮你分担飞船上的工作。”

听着这些真诚的话,波吉不由得仔细看看他。在此之前,波吉确实对这个“摆设”不屑一顾,现在他心软了,温和地劝慰道:

“其实飞船是全自动操作,我也没有多少事好干。怎么能说你是摆设呢,至少我们可以聊聊天,赶走旅途的烦闷。”

巴尔波查高兴了:“机器人也会烦闷吗?”

“嗯……”波吉老实承认,“不会,至少我不会,我已经关闭了这些无用的感情程序。”

“那你当然不会厌烦同我谈话了。”

“不会。”

“那太好了,我们有这么充裕的时间,请你向我详细解释有关环宇飞行的技术问题,行吗?这些事我从来没有搞懂过——虽然是我提出了环宇探险的建议。”

波吉很喜欢他的诚实,微笑道:“行啊,请你稍候,我做完今天的例检。”

正前方的一颗星星已明显变大,大小像一颗榛子。波吉告诉他,这是半人马座的南门二星,是离地球最近的恒星。飞船首先要绕过它,在它的重力场内加速,这样就能大大提高收集氢氦粒子的效率。检查完毕,他在驾驶椅上转过身:

“好了,你问吧。”

巴尔波查立即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宇宙真的是一个超圆体吗?你只要一直往‘外’走——最终将回到原处?”

“对,这种超圆体假说是爱因斯坦最先提出来的,目前已被广泛认可。你不妨想象一个克莱因瓶,假如一个二维生物沿着瓶的曲面,按任意方向一直向前走,在三维空间中,他就能从瓶里走到瓶外,再返回到瓶内的出发点。宇宙就像是个四维的克莱因瓶,一直沿三维空间的某个方向向‘外’走,我们就可以通过四维时空返回原处。”他看看巴尔托查说,“当然,对于超出三维的空间结构,一般人的智力很难想象。”

巴尔托查认真想了很久,歉然说:“不行,我实在想不通。不过我相信你说的话。问下一个问题吧,我们真能在几十年内周游宇宙?而这几十年就相当于飞船外的数百亿年?”

“这一点不必怀疑。我们的飞船如果一直按目前的1g加速,那么8300小时后就能达到光速——当然实际是不可能的,因为飞船接近光速时,飞船质量也趋于无穷大。但无论如何,我们在若干年后就能非常接近光速。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公式,此时飞船内的时间流逝就接近于0。”他补充道,“这个相对论公式不是假说,它已经经过无数次的考验了。所以你不必担心。”

巴尔波查听得很兴奋,在座椅上扭来扭去的,又问:“可是,航行中怎样辨别方向?回程时会不会错过地球又一直往前走呢?”

“毋须担心。飞船主电脑内储存有宇宙的整个图象(当然是人类已知的部分)。飞船在行进中,会随时把‘看到的’图象与‘储存的’图象相对照,如果两者相合,飞船就会自动减速,再甄别,再减速,校正方向,直到回到地球。”

巴尔波查越来越高兴了:“谢谢你的讲解,我现在放心了。在我提出环宇探险的建议时,我可没想到这么多的技术细节。”

“你登机前一定非常害怕吧。”

巴尔波查老实承认:“是的,我很想来探险,可是也很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世界政府的任命呢?”

他难为情地说:“我没法拒绝,人们一定会笑话我:是你提的建议,自己却不敢去,你打算让谁去送死?所以,我就横下心答应了。”

RT波吉怜悯地看着他,想起登机前的一幕。那时他把巴尔波查看成是一个逗人发笑的丑角,原来这个丑角心里也有恐惧和忧愁。这会儿巴尔托查显然放心了,满脸光辉,像是一个得到圣诞礼物的穷孩子。他忽然想到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数百亿年后回来,地球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还认得他们吗?数百亿年哪,我知道地球才45亿年历史,宇宙本身也才150亿年呢。我想,至少伊芙小姐活不到那个时候。”他笑着说,但笑容下隐隐露出几丝辛酸。

波吉定晴看了他许久,决定实言相告:

“你真的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瓦斯科,这恰恰是最难预测的一点。科学家们普遍相信,宇宙不会有这么长的寿命。我们两个倒不必害怕,因为光速延缓了衰亡的进程,但飞船外就难说了,也许我们在航行途中,会看到窗外的宇宙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物质都在湮灭,只余下不会衰老的光速粒子。”

巴尔托查的脸慢慢变白了,脸上仍挂着茫然的笑容。波吉怜悯地说:“不要难过,也许还有什么人类尚未认识的规律,会帮助我们早日返回地球,也许太空港的欢迎人群中还有一位伊芙小姐呢。”

巴尔托查摇摇头,他不至于傻到相信这一点。他故意打岔道:“喂,那是什么星?正前方的那颗。”

“那是心宿星,属天蝎星座,距地球410光年。飞船绕过南门二之后,就准备以它来作为航线的基点。”

“天蝎?它一定有很多传说,请给我讲讲,好吗?”

波吉叹口气,“好吧。”

此后,他们一直在闲聊中打发日子,他们聊各个星星的传说,聊麦哲伦的环球探险,聊着地球女人的新时尚……但有一条是绝口不提的,那就是麦哲伦号飞船的“必然的”命运。快活的巴尔托查有时会对着舷窗偶发怔忡,波吉想,他一定是在心中默祷着出现奇迹吧。

1520年8月26日,南美洲圣克鲁斯海湾

这儿距日后的麦哲伦海峡只有三天的路程,但一向勇往直进的麦哲伦却下令船队停泊,在无所事事中整整耗了两个月。历史学家们一直在猜测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他是对胜利失去信心了吗?

麦哲伦的一生就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完成“环球探险”这个天命。他出生于葡萄牙一个破落的骑士家庭,10岁送入宫中服役,16岁开始在国家航海事务厅工作,看到了很多秘密航海报告,学到了最新的地理学知识和见解。他命运多蹇,被人诬告,受到葡萄牙国王的多年冷遇。但他并不气馁,终日在皇家图书馆查寻资料,埋头于他的秘密计划。

那时,不少人梦想从世界另一边,即向西航行到达富庶的东方。有人声称在南纬40度见到一个通向东方的海峡。这个消息使麦哲伦狂喜不已,因为在著名的宇宙学家马尔丁·贝格依姆绘制的一张秘密地图上,正好在南纬40度标有一个海峡!

麦哲伦满怀信心地向世人宣布,他已经知道、而且唯有他知道通向东方的秘密海峡——因此,请给我一支船队吧!

历史学家们书写这段历史时,无不为麦哲伦捏把汗。他终于赢得了西班牙国王的支持,信心十足地出发了。7个月前他们就到达了南纬40度的那个秘密“海峡”,但派去探查的船只两周后回来报告说,这只是一条宽阔的淡水河。麦哲伦十分沮丧。他命令船队继续向南,到了这个圣克鲁斯海湾又突然下令抛锚,在阴郁中沉思了两个月。也许他确实失望了。再往南去就越来越冷,那是传说中的白色魔鬼(冰山)肆虐的地方。

他该如何决断?假如他至此调头而回?假如一线陆地真的延伸到南极,并不存在麦哲伦海峡和更南的德恩克海峡?

即使是这样,历史也不会停步,但麦哲伦的名字将从历史中隐去。最多有一位好心的历史学家带上一段闲笔,把他作为一个失败的典型。

1520年10月18日,麦哲伦终于走出沮丧,下令启锚。三天后,他们来到一个很深的海湾,暗黑色的海水在悬崖峭壁的夹缝中翻腾怒号,远处群山绵延,白雪皑皑。水手们望着阴森森的海峡深处,异口同声断定这不是要找的海路。但麦哲伦断然下令,彻底查清这片怪异的水域。

这片水域里风高浪急,探查的两只船被冲到海湾最深处,处境十分危险。但他们忽然发现,悬崖后竟有一条十分狭窄的水道!两只船惊惕不安地向前走,但水道越来越宽,潮起潮落井然有序,水质也一直是咸的。他们迅速返回,向麦哲伦报告。

麦哲伦终于看到了胜利,就像在地穴中爬了两年的人终于见到了第一束阳光,他热泪盈眶。

飞船时间2529年5月,麦哲伦号飞船

“瓦斯科,遵照世界政府的命令,每5年对你进行一次精神鉴定,现在开始。”

“请吧。”

“你的名字。”

“瓦斯科·巴尔托查。”

“性别。”

“男。”

“年龄——当然是按飞船时间。”

“30岁。”

“家庭成员。”

“只有妻子伊芙·巴尔托查——而且是在我回到地球之后。波吉,按飞船外的时间计算,伊芙今年几岁?”

波吉看看他:“在她原来的年龄上再加100岁。地球上已过去100年了。”

巴尔托查停了一会儿幽幽叹道:“126岁,她很可能不在人世了。不过也不一定,在这100年中,科学家们一定找到了长寿的办法。”

波吉笑道:“我想精神鉴定可以结束了,你的精神完全正常——既然你还挂念着伊芙。”

飞船已达光速的99%,在船尾方向的太空是一片黑暗,船首方向是均匀的强光,强光四周,围着一圈窄窄的星环,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十分壮观。飞船恰恰像是向彩环中钻去,但彩虹却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巴尔托查入迷地欣赏着窗外的奇景,喃喃地惊叹着:

“真漂亮,简直是美不胜收,百看不厌。可是宇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前方和后方的恒星都跑哪儿去了?请你耐心地给我讲讲。”

“好的,我很有耐心。”

我很有耐心,我有100亿、200亿年的空闲时间。飞船内的时间仍以正常的速率行进着,秒钟滴答、滴答、滴答。可是你想想吧,一声滴答中,船舱外的宇宙可能已跨越了10万年、100万年。漫说短寿的地球生命了,就连寿命以数十亿年计的恒星,也在飞快地奔向自己的归宿。波吉没有配备感情程序,但就连他也能感受到一种没顶的悲凉。他抛开这些感慨,平静地说:

“你知道多普勒效应吗?救火车飞速向你开来时,警笛声会变得尖锐;救火车离你而去时,警笛声会变得沉闷。这是因为声波的波长会随着波源的速度而改变。同样,飞船以高速前进时,前方的恒星迎着我们而来,光波的波长变短,颜色偏于紫色(紫移);后方的恒星离我们而去,光波波长变长,产生红移。我们的飞船已接近光速,紫移和红移也趋近于极端,所以前后的恒星都在视野里消失,只剩下环绕飞船中央的这条彩色星带。”

“飞船中央?不,它是在前方。”

“对,这是因为另一个光学效应——光行差。就象你在雨中跑步时,本来垂直的雨丝就变成斜的,你不得不把雨伞向前倾斜。由于飞船的速度,本来应该在中央的星带就移向前方了。”

“为什么光环中还有均匀的强光?”

“你知道宇宙是在大爆炸中诞生,大爆炸在太空中留下了均匀的30K幅射(即摄氏负270度)。这种幅射极弱,人眼观察不到。但是对于光速飞船来说,它已经紫移到可见光的波段,在我们前方形成一团强烈的光源。”

巴尔托查艰难地消化着这些知识,迟疑地问:“你是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变形的宇宙,而且变形得很厉害?”

“没错。”

巴尔托查担心地问:“可是,在这个变形宇宙里,怎样才能找到我们的家?说不定这会儿船外的彩环星空就是银河系,但它已经扭曲了,认不出来了。”

波吉轻声问:“你是否想家了?”

巴尔托查嘿嘿地狡辩道:“我没有家,连伊芙也只属于我5分钟。”

“但你在想地球。”

他承认了:“嗯,想起宇宙中有个熟悉的老地球,心里会觉得好受些。”

波吉点点头,接着讲解道:“主电脑会把这道光环扯开、展平,恢复成正常的宇宙。它还会对存储在记忆中的星系图进行时间轴上的校正,一旦认出银河系所在的室女超星系团,它就会下令让飞船减速的。”他叹道,“但愿电脑的校正足够精确。数百亿年啊,小数点10位以后的一点误差也会影响校正的精确。”

“谢谢你,波吉,我该到食品制造机上为自己要一份午饭了。咳,出发时为什么不多储存几种食谱呢,我已经吃腻了汉堡包、比萨饼和炸牛排。”他没头没脑地加上一句,“我相信伊芙能做出更美味的饭菜。可惜她老了,在我们谈话这会儿,她又老了100年。”

1520年11月,麦哲伦海峡的沙丁鱼口

海水里尽是沙丁鱼,水手们兴奋地捕捞着。大南海已近在眼前,麦哲伦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着向另一个方向探路的两只船归来。6天后,康塞普逊号回来了,而圣安东尼奥号一直杳无踪影。这是船队中最大最好、储粮最多的一艘船。

麦哲伦有了不幸的预感,船上的占星家恰巧也给出了同样的占卜——圣安东尼奥号已经被叛乱者挟持回国。他们的预感和占卜不幸言中,当然那时他们无法验证。彪炳史册的麦哲伦航行并不是一直笼罩着圣洁的光环,它已经经历了船长和水手们的敌意、怠工甚至一次叛乱。虽然那次叛乱被镇压下去,叛乱首领被处死或流放,但这些手段并不能压服敌意的潜流。毕竟麦哲伦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一个可恶的葡萄牙人。

叛乱的圣安东尼奥号返回西班牙后,便恶人先告状,诬告麦哲伦欺君罔上。麦哲伦的岳父被株连,妻儿先后罹难。那时麦哲伦正在辽阔的太平洋上向西挺进,他的生命之路从此未能同妻儿交叉。1521年4月27日,在一场由他挑起的肮脏的殖民战争中,麦哲伦死于土人的乱刀之下。

飞船时间2534年2月,麦哲伦号飞船

飞船外仍是一成不变的美景:彩色光环包围着一团强光,环外是绝对黑暗的天幕。飞船仍在加速,仍在不屈不挠地向光速逼近。它已经飞行了10年,10年的囚禁生活实在是太漫长了。35岁的巴尔托查无精打采地蹬着健身器,波吉严厉地喝斥着:

“快点!加快速度!你今天只做了600次,还差得远呢。”

巴尔托查温顺地加快速度蹬了几次,频率又慢下来。现在飞船的加速度不足0.2g,以后还会逐渐降低。在这样的低重力环境下长期生活会导致骨质疏松和肌肉萎缩。所以,波吉一直严厉地督促着同伴的锻炼。

“瓦斯科,快一点,再快一点!”

巴尔托查又用力蹬了十几次,幽幽地叹息道:“有什么用处呢,再锻炼下去又有什么用处呢。”

波吉佯作没听见,直到他作了1000次才允许他下来。波吉曾庆幸同伴是一个智商偏低的侏儒——越是智力较高、感情丰富的人,在飞船的封闭生活中越容易精神错乱。巴尔托查一直是好样的,他总是傻哈哈地笑着,不停嘴地聊天,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同样的问题,一顿又一顿地吃着刻板的太空饭食——但即使是他,也有了崩溃的迹象。

这些天,他绝口不提伊芙。他知道,在这10年中,飞船外的时间已飞速流淌了1万年,即使是再先进的科学,也不能让伊芙活上一万年的——除非藏在冷柜中,但伊芙似乎不会为他这样作。他不再饶舌,常常茫然地盯着窗外某个地方,喊他进行体能锻炼时,他会温顺地走过来,但他的目光中仍是兔子般的忧郁。巴尔托查来到上层甲板时,波吉突兀地问:

“你后悔了?”

巴尔托查茫然地说:“后悔什么?”

“你已经后悔自己当年的建议,后悔答应地球政府的任命,后悔来到这艘飞船上。”

巴尔托查嘴巴很硬地反驳:“不,我不后悔,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后悔了?不过,”他嗫嚅着,“假如——我只是说假如,不是当真——假如麦哲伦飞船现在调头,能不能在10年内赶回地球?”

波吉干脆地说:“不可能。飞船上储存的燃料只够一次减速。如果我们现在减速转弯,就会耗尽燃料。等我们飞抵地球时就只能同它擦肩而过了,并且永远留在太空中飘荡,就像一辆在下山路上坏了刹车的汽车。”

巴尔托查苦着脸,这个无情的回答使他完全绝望了。

“如果我们一直向前呢?根据计算,24年后我们就能到达可视宇宙的最远处,此后,假如宇宙确实是超圆体,我们就会再‘直线’行进数百亿光年的距离回到地球。不过你要记住,这时飞船的速度几乎等于光速了,飞船上的时间流逝也几乎为0。所以,我们可以在很短的飞船时间内——一顿午饭、一次锻炼、甚至吃一颗咖哩豆的时间,就能返回太阳系。听懂我的话了吗?就是说,‘一直向前’要比‘回头’所需的时间还短呢。”

波吉看着可怜兮兮的巴尔托查,不忍心再哄他。不过他上面说的并不完全是谎言,是众多可能中的一个。他觉得不必把所有的可能都告诉巴尔托查,有什么必要呢,他的智力也不能全部理解。巴尔托查愣了很久,终于想通了。既然飞船不可能掉头,难过有什么用?倒不如抛却烦恼,得过且过。他快活地说:

“只是开个玩笑,我怎么会让飞船返航呢,我才不会呢。”

这次谈话后,他真的克服了心理上的极点,恢复正常的精神状态,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开着缺少新意的玩笑:

“啊哈,这么一声滴答——恐龙灭绝了;再这么一滴答——太阳变成白矮星了!”

1521年冬春,太平洋

麦哲伦率领着剩余的三艘船驶离希望角,进入了浩瀚的“大南海”。船队在水波不兴的海面上行驶着,10天、50天、100天……地平线上始终是平静单调的海平面,没有丝毫接近陆地的迹象。

麦哲伦给这片水域命名为“太平洋”,但一昧平静加上单调的生活不亚于酷刑。船队象是静止了,每天都是一样无云的天空,一样无浪的海面,一样剌眼的阳光,一样疲惫的面孔……粮食急剧减少,淡水早已发臭,连这种臭水每天也只能喝上一口。坏血病逐渐蔓延开来,一具具尸首被推入水中……谁知道这段航程还有多远,明天,还是10年?

胜利之神降临得十分突然。3月6日,桅杆上的了望员大声喊道:“陆地!前边有陆地!”果然,一线陆地浮现在天际,那儿有鲜亮的绿色,十几只海鸟在天空中巡弋。濒临绝境的船员们一下子兴奋起来。

这天他们发现了第一个有人居住的海岛,20天后,他们抵达马索华岛,麦哲伦的马来人忠仆亨利被派往岛上谈判,不久亨利回来了,狂喜地喊着:

“主人,我在岛上听懂一些话,是马来语的几个词!”

麦哲伦不由感谢上帝的仁慈。他知道,欧洲人向东西方向伸展的触角,今天在这儿终于接合了。

飞船时间2551年10月,麦哲伦飞船

“951,952,953……”51岁的巴尔托查在健身器上用力蹬着,一边快活地数数。他的头发已略见花白,肚子有点发福,显得个子更矮了。自从16年前熬过了心理上的极点,这些年来的他的心理状况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态势。他做够1000次,从健身器上走下来,擦擦脸上圆形的汗珠:“波吉,今天我们干什么?”

波吉瞑目而坐,没有反应。巴尔托查把他拍醒,担心地望着他:“波吉,你是不是患了抑郁症?就像我16年前那样。”

波吉睁开眼,自信地微笑道:“机器人不会患抑郁症,我只是进入了正常的假寐状态。一旦闲暇无事,也就是外界刺激减弱到某个阈值时,我的身体就自动进入低能状态。”

巴尔波查一个劲摇头:“不对,不对,你和最初几年不一样,现在你特别爱打瞌睡。”

波吉霍然惊醒,他想这家伙说得对。“假寐”功能本身没问题,问题是反应阈值变了,不知不觉变了,同样的外界刺激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奋。这种功能失衡正好类似自然人类的抑郁症。他迅速对体内作了调整,衷心地说:

“谢谢,你说得对,你帮我发现了自己的病状,现在我已经痊愈了。”

他真的痊愈了,再没有像从前那样萎靡。以后的几天,他详细检查了星空图像,似乎越来越高兴,一团喜色始终在眉尖跳动。巴尔托查对此浑然未觉,他问道:

“现在离地球多远?”

“刚刚超过200亿光年。我们已越过可视宇宙的边缘,也越过施瓦兹半径。”

“什么是施瓦兹半径?”

“你已经知道什么是黑洞,施瓦兹半径就是在黑洞中,引力增大到正好使光线不能逃逸的那个球面尺度。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宇宙本身也有施瓦兹半径呢。宇宙的平均密度是很小的,但即使是这样小的物质密度,当宇宙尺度达到某个值时,也会形成同样的黑洞效应。根据我们这一路对宇宙密度的最新观测值,宇宙的施瓦兹半径小于200亿光年。”

“你刚才说,我们已经越过施瓦兹半径?”

“对。”

巴尔托查难为情地说:“我越听越煳涂了。你不是说,连光线也不能穿越这个半径吗?”

波吉微笑道:“对。因此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宇宙无限并且均匀,施瓦兹半径内外的引力互相抵消。但这种假说有很多困难,科学界早已把它排除了。另一种可能是,”他有意停顿着,抑住嘴边的笑意,“我们已开始返航了——不,不是说飞船已经掉头,不是这样的。飞船仍是沿着准确的射线方向一直在离开地球。但引力使空间扭曲并自封闭,当我们沿着这个自封闭的空间一直向‘外’时,实际我们也同时在返回。”他怕巴尔托查听不懂,又耐心地解释道,“你可以拿麦哲伦的航行作类比。当他们沿地球球面向西航行、离西班牙越来越远时,他们离西班牙的东边也越来越近。”

“我懂,我懂。你是说我们正从另一面接近地球,我们正在追赶我们的后脑勺?”

波吉笑了:“后脑勺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你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后脑勺,而是自己的镜面对称体。离开的巴尔托查和返回的巴尔托查心脏不在同一边——但你们都会坚信自己的心脏是在左边。”

巴尔托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他没有听明白这些细节,但主要的结论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们很快就会返回?”

“嗯,飞船的速度已经非常、非常接近光速,其误差在飞船的仪器上已无法测量了,所以无法精确计算飞船上的时间速率——但它一定是极小极小,也许在你眨眼的当儿,船外已过了1000万年,也许半天内我们就能返回室女超星系团、银河系和太阳系。”

巴尔托查的思乡之情开始勃勃跳动,几乎按捺不住。不过毕竟他已经51岁了,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叹息道:“可惜船外是数百亿年,地球已经不存在了。你笑什么?”他奇怪地问,“这个结果很值得高兴么?”

波吉笑得更欢了:“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

“船外不一定过了数百亿年。在这趟旅行中,我一直没告诉你另一种可能,我不想过早给你一个飘渺的希望。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这种希望越来越可能了。”

巴尔托查很高兴,孩子气地央求:“什么可能?快告诉我吧。”

波吉警告:“不过还没有最后证实呢。”

“说吧,说吧。”

“好,我来告诉你。你难道没注意到船外的星空?如果是300亿年之后的星空,它们早该分崩离析了。这次环宇航行之所以被批准,是因为那时的科学家已经发展了一种很有前途的理论,叫‘时空连续超圆体假说’。简单地讲,这种理论认为时间和空间是不可分割的,当飞船从超圆体的宇宙中完成一个循环、形成一条闭合的空间超曲线时,时间也会精确地接合成闭合曲线——我们将在出发的那一时刻返回地球。”

巴尔波查用力眨着眼睛,难为情地说:“我听不懂,我太笨了。”

波吉安慰他:“你不必难为情,这个理论确实难以理解。你可以试着去想象一个怪异的画面:一条首尾相接的时间之河,每一处的水都是向下流,但它们又始终是平滑接合,没有扬水站和瀑布。”

巴尔托查闭上眼睛,努力想象着,但他很难拼出这样怪异的画面。波吉微笑着,没有去打扰他。突然,舱内响起震耳的警铃声,波吉猛地站起来,脱口喊道:

“到了!电脑一定是发现了熟悉的星系!”

他马上开始对主电脑进行查询,波吉伏在他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片刻后波吉怏怏地停止操作:“不,是航线上发现了一颗超新星,飞船修正了航线,从旁边绕了过去。”

他们感到了飞船的侧向加速度,窗外有强光一闪而过,飞船又迅速对准航向。巴尔托查笨拙地安慰着:

“不要灰心,也许下一次铃响就是到了。”

波吉露出笑意:“谢谢你的安慰,机器人是不会沮丧的。喂,刚才的解释你听懂了吗?我可以再……”

又一次震耳的铃声。两人这次都不语不动,互相呆望着,巴尔托查强自镇定着,但脸色慢慢发白。少顷,主电脑在三维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怀疑进入室女超星系团,准确率50%。”

“确认进入室女超星系团,准确率99.99%。”

“再次确认,准确率99.9999%。”

“第三次确认,准确率100%。”

“减速系统启动?”

波吉看看同伴,两人轻轻点头,波吉果断地说:“启动!”

飞船抖动一下,向前方喷出眩目的白光。经历了短暂的失重后,很快达到了反向的10g减速。飞船内的重力环境变了,上变成下,下变成上。两人在空中飘浮片刻后,落在天花板上。现在他们的头顶对着航线的后方,那儿仍是漆黑一片。随着船速的减慢,位于航线前方(即此时的脚下)的光环极缓慢地扯开,从舷窗外悄悄向上方漫升。

巴尔托查的激动自不必说,连一向自诩为没有感情功能的波吉也开心地笑着,伸开双臂同伙伴拥抱,他干脆把这个小个子抡起来,在舱室里旋转着。

1522年9月6日,西班牙圣卢卡尔港

破烂不堪的维多利亚号沿着瓜达尔基维尔河缓缓驶来,停靠在码头上。18名孱弱的水手摇摇摆摆走上码头,仆地而跪,贪婪地亲吻着祖国的土地。

一次划时代的伟大航行终于成功,可惜麦哲伦没能看到这一天。

飞船时间2551年12月,麦哲伦号

飞船经过两个月的减速,降到1/2光速,舱外的星空已恢复正常,彩环消失了,星星重又撒回到天幕上。这张天体图与出发时的天体图是镜面对称的,就像是从反面看天体图的透明胶片。但除此而外,各星系的形状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波吉高兴地说,越来越多的证据说明,时空连续超圆体的假说是正确的。等我们把空间的行程封闭后,时间也将拨回到0点——只有飞船上的乘员老了20多年。

巴尔托查的思维太迟钝了,直到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对于他的特殊意义。他小心地问:“等飞船返回地球,正好还是出发的2523年8月7日10时0分,是不是?”

“对。”

“那么,”他更谨慎地问,“伊芙小姐还是走前的26岁,并没有衰老、死亡、化为尘埃?”

“对。”

巴尔托查沉默了,很久才幸福地喃喃说:“不知道她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是一个年迈的侏儒。”

波吉很抱歉,他的推理系统不能预测女人的感情风向,只好含煳地说:“会的,我想她一定乐意。要知道,你是人类中第一个进行环宇探险的英雄呵。”

巴尔托查高兴得合不拢嘴:“真的吗?我很高兴。”

飞船已进入太阳系,船速降到每秒30公里。它“慢吞吞”地掠过海王星,向地球飞去。习惯了此前的高速,习惯了弹指跨越整个星系,现在巴尔托查真是如坐针毡。“波吉,不要着急,很快就会到了。”他好心地劝慰着同伴,实际上他才着急呢,他一刻不停地趴在窥视镜上,透过反喷的火光,努力辨认着航线前方的星空。

飞船在近距离内掠过木星,这个庞大的液态行星仍以每9小时55分一周的速度飞速旋转着,把自己甩成一个扁球体,15颗卫星围着它旋转,那情景真是热闹非凡。忽然,巴尔托查像见到鬼似地尖叫起来:

“看,快看!”

波吉向窗外看去,他真地见到鬼了——一个与麦哲伦号完全一样的飞船在附近飘荡,它不遵守引力定律,在空间中倏忽来去。更奇怪的是,肉眼看得清清楚楚,但雷达系统上却毫无反应。巴尔托查奇怪地问:

“是麦哲伦号?我们与自身相遇了?”

波吉摇摇头:“不,按照时空超圆体假说,在时间曲线接合之前,出发的飞船和归航的飞船是不同相的,不可能相遇,不可能互相窥见。”

但那分明是麦哲伦号,磁力罩、防幅射舱、主舱、喷射口……与“这”个麦哲伦号不同的是,它正在向后喷气推进,而不是反喷制动。“看!”波吉说,他已经看到了船身上的“麦哲伦号”一行英文字,但字体和顺序都是反的。

鬼船在他们右前方稳住了,就像是在诱惑他们。波吉皱眉思索片刻,果断地说:“我要飞近去看看。这是违反逻辑的怪事,越是如此越值得考查。也许,”他开玩笑地说,“我们可以通知他们返航,不要再浪费这26年的时间,因为我们已经返航了。”

他把飞船改为手控飞行状态,开始推下操作手柄。巴尔波查忽然跳过去:“不要!不要过去!”

矮小的身躯向炮弹一样向波吉扑过去。波吉很容易地制止了他的胡闹,把他推离操作台。巴尔波查喘息着,目光中充满了恐慌和哀告。波吉不高兴地说:“怎么啦?不要胡闹,我要抓紧时间与它联系。”

但在这片刻耽误后,鬼船已经消失,窗外是死一般安静的黑色天幕。波吉尽力用眼睛搜索着,毫无所见。它干净利索地消失了,就像出现时一样突兀。波吉恼怒地瞪着巴尔托查,那家伙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正窘迫地低着头,几乎哭出来了。波吉叹口气,没有再训斥他。

地球!亲爱的老地球已出现在视野里。但地球上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没有无线电波,没有导航的信号。波吉告诉同伴,此刻所见到的地球仍是在时间陷阱里的虚像,他把操纵系统变回到自动档,主电脑细心修正了航向,准确地降落到库鲁发射场。船体突然受到地面的冲击,就在同一时刻,飞船外的信息场突然复活了,通话器中传来地面指挥塔的喊声:

“麦哲伦号,地面唿叫麦哲伦号!”

地球时间2523年8月7日10时0分,库鲁航天中心

大地震动着,麦哲伦号拔地而起,火焰造成的幻景包围了发射场。等关闭了的空间再次打开后,送行的人看到麦哲伦号安安稳稳地停在原处——但不是出发前的麦哲伦号,它失去了四个助推火箭,它的形状是原飞船的镜面对称体,包括船体上的字。

指挥大厅的科学家们用手指比着V形,不出声地庆贺着。他们知道这是环宇归来的麦哲伦号,这次环宇探险已经胜利了,也证明了“时空连续超圆体假说”是正确的。

伊芙的手臂还在向升空的麦哲伦号挥动,忽然大张着嘴巴,手臂也在空中定住了。她看到了幽灵一样返回的麦哲伦号,舱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现在舱门口。波吉没有变化,但巴尔托查明显老了,就在这几秒钟内老了,胡须花白,身形略显佝偻。在闪光灯的照耀下,他忽然缩回舱内,听见他着急地喊着:

“帽子!我的帽子在哪儿?”

两分钟后,他戴着MS公司赠与的帽子重新出现在门口。刚才他几乎忘了出发前的许诺,谢天谢地,他及时发现了自己的疏忽。他很远就看见了目瞪口呆的伊芙,忘形地喊起来:

“伊芙,我回来了,我们已经绕宇宙航行一周返回了!”

伊芙那边是一声尖叫。

地球科学院的所有学部委员聚集在一个高大的穹幕建筑下——当然这是由共生波形成的虚像——听取两人的探险报告。报告由波吉主讲,但兴奋过度的巴尔托查傻哈哈地笑着,不时插一些混话。科学家们宽容地看着他的饶舌。其实何止是他?平时不苟言笑的科学家们今天也都像一群兴奋的孩子。

提问中,他们尤其关注与幽灵麦哲伦相遇的情形。波吉困惑地说:

“飞船的雷达系统没有任何记录,但我们的眼睛确实看到了!我不明白何以如此。按照时空超圆体的假说,航程封闭前的时空是不同相的,我们不应该看到自身——当然不应该,否则势必会造成违反逻辑的佯谬:假如我们看到了刚刚出发的‘我’,并通知他们不必再去探险,那怎么会有探险归来的我们呢。”

科学院的首席科学家穆未平是一位个子矮小的东方人,笑容温和,留着山羊胡,他向身后的科学家们点头示意后答复说:

“关于这一点,至今尚没有完全令人满意的解释,以下我要说的是我的多数同事所认可的假说。不错,离开地球的飞船(称为A+)和返回的飞船(称为A-)是不能共相的。但是,相对于浩瀚的宇宙背景,飞船的尺度太小,因此它的行为可以符合量子的规律——而量子的不确定性是人所共知的,它可以偶然出现于按逻辑不可能出现的地方。所以A+和A-能短暂地共相,这时它们会发生湮灭,使已发生的历史事件复零——也就是说,2523个8月7日麦哲伦号升空的事件会从这个宇宙中消失,人类的环宇探险将悄悄向后推迟。”他笑了,非常高兴地说,“这些情况虽然离奇,但仍包含在量子宇宙理论的逻辑外推中,唯一完全出乎我们预料的,是量子A-竟然可以有智能行为!它主动避开A+,挽救了这个历史事件。这对量子理论的深化和拓延有极其重要的意义。请你们谈一谈,你们是如何想到要躲避的?”

波吉坦白地说:“这是巴尔托查的功劳。实际上,我已经向A+靠拢,准备与它通话。”

穆未平悚然道:“那将导致两者的湮灭。”

“但巴尔托查先生非常果断地制止了我。”

“是吗?”穆未平走近波吉身边,俯下身问:“你怎么会有这样清醒的认识?坦率地说,我,在座的任何一位,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急智。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巴尔托查仰面看着他,满面通红。四周是共生波传来的目光,敬仰的,期盼的,鼓励的。他不好意思说出真情,但他知道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虚言粉饰是不道德的。嗫嚅了很久,他才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什么急智,当时我只是想,如果让‘那个’巴尔托查和我一块儿返回地球是令人尴尬的——两个丈夫和一个妻子怎么相处?而且他还比我年轻26岁。”

穹幕下静默片刻后爆发出开心的大笑,一浪高过一浪。巴尔托查的脸更红了。穆未平摇手止住笑声,忍俊不禁地说:

“谢谢你的坦率,谢谢。”他的脸色转为郑重,“但我知道在座诸位都不会把它看成一个笑话。瓦斯科·巴尔托查先生并没有进行严谨的推理,而仅仅是根据生活常识和一些表象,就看出两艘飞船相会合的不合理、不自然之处,从而挽救了这次探险。这恰恰就是我们称之为‘直觉’的宝贵才能。不要忘了,两年前(或他本人生理年龄的28年前),他正是基于同样的直觉,提出了环宇航行的大胆建议,令所有智力超绝的内行们羞愧无地。”他通过虚拟接触器同巴尔托查紧紧握手——在众人眼里,巴尔托查伸出的是左手,“衷心感谢你,我们对你的天才佩服得五体投地,相信人类今后还要受赐于它的恩惠。”

纵然巴尔托查天性谦逊,这会儿也不免十分得意,似乎连身高也增加了几公分。但他随即想到了同伴,忙把波吉推到前边:“这次探险成功应该归功于波吉先生,他是我的老师,26年来教了我很多知识。”

波吉难为情地摆着手,退到他的身后。科学家们为两人的谦让和友善再度鼓掌。

“亲爱的,我最亲爱的瓦斯科,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啦。”伊芙紧紧箍住他,不停地吻着,吻遍了他的额头、眉毛和眼睛。巴尔托查站在一张大理石小桌上(正好与伊芙等高),咧着大嘴,幸福得脑袋发晕。但他心中仍有几丝疑虑,谦卑地问:

“伊芙,你真的爱我——你不嫌我年迈?不嫌我是个侏儒?不嫌我贫穷?”

伊芙忙用热吻堵住他的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你永远不会年老,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她欢天喜地地抱来一堆衣服:“亲爱的,我为你定购了整套的巴黎时装,快把旧衣服脱下来吧。”

她没有唤机器仆人,亲手为丈夫脱衣。先取下那顶印有MS公司徽章的帽子,递给丈夫一支签字笔:“请为我签字,我永远是你的崇拜者。”

巴尔托查又害羞又得意地在帽子上签了字。然后伊芙为他脱下外衣,签字;衬衣,签字;外裤,签字;内衣、鞋子、袜子……最后是内裤。巴尔托查像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鸭子,他用手捂住下体,着急地央求道:

“请把衣服拿来,好吗?让我先穿上内裤再签字好吗?”

“别急,先在内裤上签字。”

巴尔托查急忙签上字,伊芙抱着一大堆签过名的旧衣服,欢喜地跑到客厅,交给守候在那儿的机器仆人:“即刻送往圣卢丹拍卖厅,那儿正等着它们呢。记住,每件衣服的底价不能少于1000万!”

“是,夫人。”

机器仆人走了,伊芙又急忙喊道:“喂,帽子的底价是5000万!知道吗,MS公司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买回去的!”

记者多巴多夫和机器人波吉走到门口时,正碰见机器仆人抱着一堆衣服上车。他们认出这是巴尔托查的衣服,因为那顶熟悉的帽子放在最上边。也许是送到洗衣房?他们按下门铃,美貌的伊芙打开房门,两人彬彬有礼地说:

“你好,巴尔托查夫人,我们想见见先生。”

伊芙冷淡地说:“请打电话给我的律师,他会为你安排时间的。”

通话器中传来巴尔托查的喊声:“是多巴多夫吗?是波吉吗?伊芙,他们是我的好朋友,快请他们进来——不,你先给我找齐衣服,我找不到内裤!”

伊芙不高兴地进去了。两人透过半开的卧室门,看见了赤身裸体的巴尔托查在小桌上团团转着,像只焦急的猴子。两人微微一笑,在沙发上坐下。少顷,衣冠不整的巴尔托查从里面跑出来,一边还在喊着:

“伊芙,快把咖哩豆端出来招待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