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灯》原文_作者:姜煜暄
在辽宁南部的乡村有个风俗习惯,叫送灯,当然提灯笼的人,就叫送灯人了。
村里的侯五爷就是送灯人。谁家死了人,在出殡的头一天傍晚,本家族的亲属以及乡里乡亲的人,抬着纸扎的车、马、牛等,排着长长的队,寻个僻静的十字路口,将纸扎的物什燃烧掉。侯五爷手提一个灯笼,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地迈着小四方步,忽闪忽闪的灯火随着侯五爷的起落,晃晃荡荡,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西天大路,前程光明”之类的吉祥话语。说是这样会给死去的人照亮一条光明的大道,好顺顺当当地到达天堂,来生六道轮回再脱生为人类,否则就不知脱生什么了。
侯五爷在兄弟中排行老五,年轻时村人称为侯五,年老了村人称为侯五爷。侯五爷两岁时,爹娘就相继谢世了。身上的四位哥哥早早成家立业,留下一处老宅扔给了他。
那年冬天飘雪花时,侯五爷和几个小哥们在村里一户人家帮着办丧事,瞧着送灯挺有意思的,便跟他师父李疤偻头学会了送灯。谁家死了人不用喊他,保准第一时间到现场。目的为了讨碗酒喝,混几顿饭吃,丧家还得敬为上宾,末了给打个包,揣几个小钱。后来李疤偻头死了,侯五爷独挑大梁,十里八村的没有不认识侯五爷的。
侯五爷早年读过几天私塾,毛笔字写得特别漂亮,提笔一蹴而就,浑厚潇洒,人见人佩服。办丧事需要写写画画的,就派上了大用场。
村人说,送灯这手艺,好汉没人干,懒汉还干不来,干这行的都是些不精不傻的半膘子的人才干得来。侯五爷不用下地干农活,兜里总有些丧家送的劳神钱,闲暇无聊时,侯五爷坐在小酒馆里,喝着小酒,与人聊天,谈论着谁家的坟茔地好,下辈子出了大学生,当了大官,谁家的坟茔地犯病,下辈子出了傻子,穷的丁当烂响,诸如此类如何如何。然后醉熏熏地迈着画地龙的步子,哼着小曲,迎着青雪花,顶着小北风,悠然自得,好不惬意,朝着那个东倒西歪冷冷清清的老宅晃去。
侯五爷一辈子没娶上老婆,干这阴朝地府的活计,整天与鬼魂打交道,哪个姑娘敢嫁给他就出鬼了,大姑娘见到他就像遇见鬼蜮似的,战战兢兢吓得躲的远远的,觉得他身上有一股阴冷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谁嫁给他一辈子晦气、丧气也难于洗涤掉0因而侯五爷一辈子骷髅棒子(光棍)。据村人讲,侯五爷年轻时,与邻村的一个寡妇很要好,时常用兜里的钱讨好寡妇,舒服一夜算一夜罢了。后来那寡妇随女儿去了省城,关系也就断了,侯五爷再也没贴别的女人。
那年,老村长死了。老村长的儿子找到侯五爷,求侯五爷给他爹送灯。侯五爷紧闭双目,一声不吭,说什么就是不挪地方。他忽然想起“阶级斗争”那年月,老村长当年是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只不过村人习惯叫老村长罢了。老村长领着一群民兵,将他五花大绑,戴上大尖帽子,挂上大牌子,游斗乡里。说他搞封建迷信活动,肋骨打断好几根,将他师父传给他送灯的那些家什砸个稀巴烂,从此侯五爷怀恨在心。再后来“阶级斗争”结束了,他又重操旧业,吃香的喝辣的,乐哉悠哉。每每遇见老村长,哼着小曲,洋洋得意,趾高气扬,有时借着酒劲指着老村长骂骂咧咧的,当然谁也不会和他计较。
老村长的儿子看侯五爷无动于衷,便扑通跪地哭泣着说:五爷你千万不要记恨我爹,那不是我爹的主意,那是公社革委会主任逼他干的。不管怎样,爹已经走了,你也就算解恨了,就可怜可怜我死去的爹,给他送个灯吧。
侯五爷的泪水流淌在苍桑的脸上,颤颤栗栗的,迈着沉重的步履,给老村长送灯了。
侯五爷这些年老了,老的背佝偻的两头扣一头,脸皮老的像松树皮似的松松垮垮,阡陌纵横,走一步掉一块,就像一只老乌龟慢腾腾地爬着,再也送不了灯了。侯五爷成了真正的老骷髅棒子,祖上留下多年的老宅也轰然坍塌。新村长看他怪可怜的,便将他接回了自己的家,单独安置了一间房子,他成了村里五保户。新村长就是老村长的儿子。有人说老村长的儿子能当上村长,还不多亏侯五爷当年给他爹送灯送的好,给后代积了阳德。当然没人去考证他的真假。
那天月上树梢时,天干冷干冷的,刮着嗖嗖的西北风,侯五爷不行了,上气不接下气,张着血盆大嘴,眼睛瞪得溜圆,怔怔地瞅着老村长的儿子。老村长的儿子新村长安慰他说:五爷,你放心吧,说什么也给你送个灯。
侯五爷奄奄一息地说:送什么灯啊?声音小的只有蚊子声。又断断续续地说:我送了一辈子灯,到头来不也是光腚来光腚去的,那些都是死人给活人看的,我无非想混口饭吃罢了……
侯五爷死了,老村长的儿子新村长不让给送灯,新村长流着泪,在侯五爷的坟墓周围撒了许多五谷杂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