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春》原文_作者:高薇
快叫你爹回来,让他咬了春再走!娘说这话时,爹的一只脚已经迈出大门。
娘后来一直坚信,就是因为那次咬春,爹才真正回了头。
娘说,我那一声爹喊得很响,硬是把爹从门外拽了回来,爹咬一下我手里的萝卜,我还不依,非让爹拿着萝卜让我咬不可,于是我就一口咬住爹的手指头,还朝爹嘿嘿一笑,然后说了娘教给我的歌谣:
咬春好,咬春好,多远也要往家跑……
娘说,我平时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清,可跟爹说这歌谣时,竟然说得那么流畅完整。
爹蹲下身子抱我,我一伸手插进爹的上衣口袋,爹迅速攥住我的手,但还是晚了一步,一张相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相片上是个穿列宁服的姑娘,两条长辫子搭在胸前,大眼睛,瓜子脸,很漂亮。爹赶紧拾起相片,扭过头看娘,娘正把头别到一边,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爹把我放下,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外走0院子里阳光很亮,正照在爹挺直的脊背上。这时,娘突然喊了一声,他爹,你等等,还是把这带上吧,那地方冷,你肚子怕凉。娘抓起一个小包硬往爹手里塞,声音里带着哀求。
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去。爹说,不是说好不拿嘛,你看你……爹随手往背包里一塞,转身离去。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我揽在怀里。
村里人都知道,爹这次回来,名义上是看望病重的奶奶,实际上是铁定了心和娘离婚的。娘说啥也不信,娘说,就是块石头,也会有暖热的时候。
病床上的奶奶拉着我和姐姐悄声问,晚上听到你爹娘打架没有?见我们摇头,奶奶叹口气,然后轻轻啜泣。
每天早上,爹还没起床,娘已经侍候奶奶吃了饭,然后把一碗荷包蛋端到爹的炕头,爹皱眉,娘也不管。第二天仍然端。
村里人都说,幸亏奶奶这场病,娘才焐热了爹那颗石头般的心。
娘说,才不是,是老祖宗的话灵验呢,幸亏那次咬春。
在沂蒙山区,一直都流行着咬春的习俗。老人们说,咬春时说出的心愿,来年肯定能实现。
爹咬完春后就走了,再回来时,天上正飘着雪花。
娘给爹掸着身上的雪花,浮着红云的脸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爹在家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早上,娘仍将一碗荷包蛋端到炕头上。爹推挡。娘又推过去说,吃了吧,又不是不好这一口。爹就吃点,见我醒来,便将剩下的全喂到我嘴里。等爹起床,娘已经铡下一堆牛草,把一切收拾停当。
那年春节过后,我们随爹进了城。
进城的第二天,就是立春。娘对爹说,去买点萝卜,得咬春。
爹说,算了吧,城里不兴这个。
娘说,不咬春咋行。
娘还是买了萝卜,让我们每人咬上几口。
后来娘又生了弟弟,生活更加紧张。也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受了城里人影响,娘不再那么看重咬春。再后来,我们姐弟几个人长大成人,相继去外地上学、工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年前爹打来电话,问能不能早点回家,多住几天。我说看情况吧。
其实,我早就打定回去的主意,却没对爹说。每次回家都如蜻蜓点水一样,今年一定得多待上几天。
回家那天是腊月二十七,我们顶着细碎的雪花,迈进静静的院子。
悄悄来到屋门口时,我一下呆在那里:娘坐着轮椅,头歪得几乎贴到了脖子上。爹一边给娘擦嘴,一边说,咬一口吧,你的病会好的!
娘,我猛地扑了过去,摇着轮椅抽泣起来,娘,娘,你怎么成了这样?
娘歪着嘴笑着,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
爹佝偻着身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我身后低声说,两个月前的事了,怕你们操心,没敢跟你们几个说。
他们呢,都不回来?我问爹。
你姐明天回来,你弟说忙,不回了。爹的声音低沉嘶哑。
我呼地站起来,拨通弟弟的手机说,咱妈病了,回家一起过年吧!
爹又将萝卜递到娘嘴里,娘终于很艰难地咬了一口。我这才想起,这天是立春。
我拽着老公和儿子说,来我教你们一首歌谣:
咬春好,咬春好,多远也要往家跑……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