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原文_作者:侯德云

日子一天天往下数,家家户户的豆罐里都有了126粒黄豆。一天一粒黄豆,那就是126天。生产队长许茂山的心已经悬到嗓子眼儿了,整个村庄的心也悬到嗓子眼儿了。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从来没有。在人们的记忆中,船队出海最长的时间是121粒黄豆。那一回,船队遭遇了台风的袭击,损了一条船和六条性命,躲到烟台休整。接着又碰上了鱼汛,整个船队的眼睛都红了。返航归来,整个沙滩,哭声一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回呢?这一回船队遭遇了什么?!

许茂山十五岁上船,六十岁下船。他创造了一个奇迹。在此以前,许家窝棚的渔民,没有活过六十岁的。大海无情啊。

在许茂山的手里,船队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他们出渤海,一路向南,绕过旅顺老铁山进入黄海,转向东北,到过鸭绿江口,转向东南,到过胶东半岛。最远的一次,到达黄海和东海的交界,舟山群岛。船队没有预定的方向,鱼汛的方向就是船队的方向。鱼虾满舱,找最近的港口靠岸,把鱼虾换成票子,再追逐鱼汛而去。到了非休整不可的时候,才肯掉头返回家乡。所以,船队每次出海,三两个月不回家,是很正常的事。不过,到了126粒黄豆还不返航,就不正常了。很不正常。

许茂山心里打鼓了。他走出家门,望着山崖上那一指高的人影,呆呆地发愣。那一指高的人影,是他的儿子涛立。从121粒黄豆开始,许茂山就打发涛立天天爬上山崖眺望大海。

1965年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六天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是那么空洞,一点实在的内容都没有。没有。

村庄死寂死寂的0老人,妇女,还有留守的七个壮年渔民,都相对无言。都在担心,但谁也不敢说出口来。小学校里的读书声,也有气无力的。白天,人们默默地干活,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连吃饭的咀嚼声都很小,小到根本听不见。

许家窝棚的老规矩,船队每次出海,都要留下七个壮年渔民,由他们照顾村里的老小和妇女。两百口子的村庄,没有几个壮年人当主心骨怎么行?这个老规矩里还蕴藏了另一层含义,就是为村庄留下几粒“种子”。一旦船队出现意外,村庄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

这是一个世世代代以打渔为生的村庄。仅有的几十亩山坡地,是养不了人的,只能向大海里要活路。早年使用的是风船,后来才有了小马力的机帆船。据说,在清朝宣统年间,发生过一次大的海难,整个船队一去不回,村庄从此衰败下来。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才有了各种各样的规矩。

已经是下午了。许茂山心里很乱,眼睛里却红彤彤地冒了火。一锅子老旱烟咬在嘴里,一口一口,吐出了满腔的苦涩和心酸。

涛立冲进家门,上气不接下气,说:“爹,他们……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许茂山一步跨到院子里,拎起了自己的耳朵。他听见了,汽笛!九声长笛啊。

许茂山的脸上老泪纵横,他面对许家窝棚大吼一声:“杀猪,祭海神!”

“杀猪祭海神喽!”涛立奔出家门,喊声立刻传遍了整个村庄。死寂了很多天的许家窝棚立刻沸腾起来。每个人都在大声喊叫,“噢噢噢”,所有的狗,也都汪汪地叫起来了。

沙滩上很快冒出了九缕烟火。那是用青艾蒿点起的烟火。那是避邪的烟火。九堆烟火,是告诉海上的亲人,家里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啊。

海上的船队越来越清晰了。在距离海岸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十几条船一字排开,然后下锚。他们再次用九声长笛告诉许家窝棚,他们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啊。

许茂山站在沙滩上凝望着船队。他知道,船队在等待涨潮。老规矩,出海的渔船必须在涨潮的时候才能靠岸。这也是向海神爷讨个吉兆哇。

白条猪抬到了沙滩上,那是献给海神爷的祭品。全村老小也都聚集到沙滩上了。每个人都在大声喊叫,“噢噢噢噢”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泪。浑浊的泪,晶莹的泪,欢喜的泪。眼泪比沙子还多。

祭海开始了。整个村庄都跪在沙滩上,听许茂山的号令,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海神爷,保佑啦——”

声音是那么的悠远,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悲壮,那么的神圣。

许茂山站起身来。他的额头染上了斑斑的血迹。他身下的几块鹅卵石上,也染上了斑斑的血迹。

涨潮了。船队靠岸,所有的船员都跳下船来,趟着齐腰深的海水往岸上走。他们的脸色是山崖的脸色,黑中透黄。他们的表情是山崖的表情,肃穆,峻峭,坚硬。他们走上岸来,齐刷刷跪在许茂山的脚下。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海神爷,保佑啦!”

声音也是那么的悠远,那么的苍凉,那么的悲壮,那么的神圣。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许家窝棚的渔民把风头浪尖上打拼了大半生的许茂山,当成是真正的海神,至高无上的海神!

海神许茂山面对着大海默默无语。黄昏降临,海的那一边,挂着一轮血色夕阳。辽阔的大海上,无休止地涌动着一团团白色的冰冷的火焰。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