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上舒》原文_作者:陈茂智
项上舒,本不姓项,而姓舒,叫舒秉如,衡阳人,风城有名的理发师,他的店铺就在河边街临老县衙那一段。
“项上舒”只是他店铺的招牌,估计是取“项上人头舒服”之意。
在老辈人的眼里,能到项上舒的店铺里理发,实在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到项上舒店里理发需要提前预约,因为程序麻烦,普通人很少到他这里理发,因此进出的人总是那么几个,且都是在风城有头有脸的人家。
项上舒的活是掐了数做的,铁定一天只接四个客人,上午两个,下午两个。中午客一个不接,项上舒铁定这时候要睡个午觉,雷打不动,从不破例。
上午准八点,自鸣钟一响,开门。走进店铺,刚焚过的檀香,雾气还没散,香味也正浓;炉子上坐的大铁鼎锅,水正扑哧扑哧地欢腾;镜子擦过,毛巾叠得方方正正,围袍干干净净地搭在座椅上,一切该准备的都照例准备好了,正等客人进来。
随着门外一声唱诺,厚棉布做的门帘子一掀,约好的客人准时进来,项上舒从里间捏块香胰子正在洗手,满手的洁白泡沫。他走出来,冲客人点点头,告诉客人洗罢手,立马就来。出来时,项上舒取下肩上搭的那条雪白毛巾,在座椅上拂了三下,右手轻轻将手掌一摊,请客人稳稳坐了,然后侧身将围袍啪啪啪抖了三下,捎带着抖起的那一股风,顺势就把围袍轻轻地系在了客人胸前,香胰子好闻的味道从袍布上溢将出来,让人觉得舒爽极了。
在项上舒理发,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0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十六般技艺他样样精通,只要你不声明,除去已显多余的招式,他一准给你全套地伺弄,让你头脸光洁,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畅快意。
项上舒做活,绝少说话。从镜子里看去,只见他凝神静气,手腕轻拂,左右挪腾都在无声之间。两人都很安静,店铺里只有刀剪游动和须发落在围袍上的沙沙声,屋外风吹过,树叶落地,日光晒在石板上,对面街那位小脚老太太的拐杖声……都让人能够清晰地感觉得到。
这样安静,气氛难免沉闷。客人忍不住,项上舒也不喜欢。好在这种安静只限于剃头、刮须这个环节,因为这两项都是刀剪侍候,大意不得。再就是这时候说话,难免有细碎毛发进入鼻口,对大家的身体不好。尽管如此,项上舒每周还是要吃两碗猪血,说可以排除不小心吸到内里的毛发之类杂乱的东西。到了捏肩、捶背、拿痧、按脚这些程序,项上舒就逗你开口闲聊。即使你不想说话,项上舒也要让你耳朵不闲着。
项上舒眼光特毒,据说最能相面称骨。客人进门,你没留意,他电光火石般的目光闪过,早把你的命相八字估摸出个大概,在修面按摩之际,又将你的骨相拿捏得一清二白,这个时候如若你有心要他开口,保管他能将你的前世今生说得个八九不离十。
初来理发的,大都是冲他这一点而来。但能经常来、成为他常客的为数很少。有很多人都惧怕他恶毒的目光,还有那张口无遮挡的刀子嘴。
据说在来风城之前,在衡阳老家,他也是开理发铺的,要不是日军攻城,他一家人断不至于蜗居于这南岭大山之中的小小风城。记得是1944年那个酷热的夏天,日军第68师团、第116师团另三个师团各一部共10万兵力进犯衡阳,一时间衡阳城里大乱,不少人纷纷携家带口向南逃亡。项上舒却不急,他早已得知守城的是在长沙会战和常德会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国军第10军军长方先觉,这个深得蒋委员长赞誉的“忠义将军”,有他在,决不会让衡阳吃亏。就在他说服家人留下不走的时候,一天中午,突然来了一个守城的国军军官,说要理发。项上舒一看,这军官来头不小,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地骑着高头大马,随身还带着两个护卫。一进屋,项上舒习惯地把眼朝军官身上一扫,心里就叹了口气。在给他掐肩时,项上舒忍不住在他肩上重重捶了两拳。
军官徒然吃了疼,觉得奇怪,问他:“师傅,干嘛呀?”
项上舒顿觉失态,忙说:“长官,捶得重了吗?”
军官说:“不,就是没提防你出了重拳!”
项上舒说:“长官啊,你身板子如此健硕,怎么就吃不住我一个理发的两个拳头呢!”
军官闷声问:“师傅,你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我守不住这衡阳城——”
项上舒额上顿时冒出冷汗,忙说:“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接着,便叹了口气,说:“长官,也真难为了你,你的肩膀上压着的可是一座城啊!”
一切收拾停当,军官从卫士手中拿过枪,插在腰里,看了项上舒一眼,抚了一下剃得光亮的头,说声“舒服”,便大踏步走了出去。卫士给钱的时候,项上舒接过来看也不看塞在腰里,只对卫士嘟哝了一句:“长官的枪,你让他自己带着嘛,你一个小兵管他做甚?”
卫士看了他一眼,低声吼道:“你个剃头的,你晓得个球!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方军长!军长的枪还要自己带吗?哼,多管闲事!”
等卫士拍马追着那个军官走了之后。项上舒竟哭了起来,他呜咽道:“我偏就晓得他的球啊!他长得如此英武,可惜脑后骨相怪异,有降城之兆啊!”当即连夜收拾起家当,带着家小离开了衡阳。
国军困守衡阳40余天,后因弹尽粮绝,苦等援兵不到,城破,军长方先觉率部下及千余伤兵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向日军投降。据说,城破之时,方数次欲拔枪自杀以求忠义成仁,孰料佩枪早被卫士收藏,遍寻不得,终未能全节。三月后,方从日军手中逃脱,回到重庆。
得知方先觉城破降敌的消息,项上舒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后来项上舒在给风城一个区委书记理发时,看出这个区委书记是个贪官,早晚得挨枪子。后来在三反五反时,这个区委书记果然因贪污修筑公路的工程款被查办,走上了断头台。
此后,敢来他这里理发的人越来越少,曾经一段时间,理发铺门可罗雀。就在他准备摘下店牌的时候,一些老主顾劝住了他,说有事没事给哥几个理理发,大家扯扯闲白,也好有个地方打发时间吧。
项上舒的店铺总算留了下来。他过世后,他儿子继承他的手艺照样理发,手艺好是好,却没有接下他父亲相面称骨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