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殇》原文_作者:赵明舒

阿黄是一条狗。

阿黄善良,无论见大狗小狗都是一副友好的模样,见人更不必说。别家的狗向它示威或挑战时,它都很有修养地立在原处,悠闲地晃动着尾巴。若对方狠狠逼来,它便起身一走了之。因此它常常挨主人的鞭子。它丢了主人的脸。它听见主人老骂它诸如熊玩艺孬货废物之类的话。它经常蹲在墙角不声不响。

阿黄日复一日在变。不久,果然凶名大震。远近很有名头的狗都被它咬得大败而逃,它自己偶尔也遍体伤痕,满身是血。每当凯旋,主人总会笑咪咪地在它窝前破旧的铝盆里装上可口的食物,且在它宽大的脑门拍上赞许的一掌或用手指梳理它脊背上的毛。之后,它老听见主人夸它好家伙有种小霸王之类的话。

主人有许多好友。每人几乎都养了一条与它同性别的公狗。主人时常在节假日与众好友相聚在镇子之外的树林中,边吃边喝边侃边看,阿黄于是开始与来作客的狗们逐一搏斗。每每战势危急之时,主人总要腾身而起,挥动酒瓶或鞭子为阿黄助威。

阿黄不负主人之望,百战百胜,名气日益增大。主人因阿黄也随之远近闻名。主人在那些好友当中与阿黄在那些臣服的狗中同样威风凛凛。

在阿黄咬遍全镇无敌手之后,主人曾对好友们说过,他很寂寞,每天傍晚带着阿黄去野外散步的时候真他妈的想遇上一只恶狼。谁知那天,邻家忽地也出现了一只狗,一只正值青春年龄的白狗,阿白有丰腴柔美的身姿有明亮纯净的眼睛有洁白美丽的毛色。

阿黄很情愿地与阿白交上了朋友0它们常在一起玩耍,阿白总用自己柔软的小尾巴缠打阿黄的脖颈,阿黄也总以自己温情的牙齿轻咬阿黄的小耳朵。

阿黄与阿白之间将要或已经产生了那种人类叫做爱情的东西。

应该说阿白首先爱上了阿黄,它深深为阿黄的强健的身体和勃勃雄姿所打动,它惯于专注而纯情地望着阿黄,它不允许阿黄以叔辈或霸王的眼光看它,不允许阿黄有半点粗鲁的动作待它。凶狂已久的阿黄对此很是受用。也许阿黄更早地爱上了阿白。

阿黄的主人与阿白的主人是很要好的同事。主人们看见阿黄阿白也与他们一样融恰相处感到格外惬意。

镇上的任何一只公狗,只要遇过面的,皆对阿白一见钟情。这免不了有心生不良的家伙,然而,凡是挑逗或欺侮过阿白的狗,尽被阿黄理所当然地加以惩治。阿白成了举镇上下令群狗望而生爱又望而生畏的美犬。

一日,一个外镇的“皮夹克”在一个本镇的阿黄主人的好友的指引下,来到了阿黄的家。主人神气十足地对“皮夹克”身后的那只黑且瘦的狗指手划脚。“皮夹克”同样是一副傲慢的架式,还不住地一口口喷着烟圈儿。

他们和它们一同来到镇外的那片树林中。阿黄与“黑瘦”撕扯一团,结果大病刚愈的阿黄被敏捷凶狠的“黑瘦”咬得血肉模糊,倒地很久方能动动身子。主人两眼睁得大而圆,其内血丝纵横。主人的好友在一旁偷偷咬唇暗笑。而“皮夹克”却只说了句“哥们儿再会啦”就转身离去,那只“黑瘦”不声不响地尾随其后,竟也有些神气十足的样子。

到家里,阿黄被主人狠鞭了数下,阿黄不躲不闪一声不吭。当晚阿白伏在阿黄的身上一口口舔着它新鲜的伤痕,然后又为阿黄叨来了自己丰美的晚食。阿黄呜呜低叫,阿白悲咽声起。

阿黄的主人为了复仇,每日给它吃营养丰富的食物,阿白也把自己主人给它的好食物省下来送与阿黄。阿黄不久就恢复了从前的体力和雄姿。

那天傍晚倏然下了一场小雨,后来至初雪之时才知那是该年的最后一场雨。阿黄的主人与阿白的主人下班时一前一后回来了。往日他们总是并肩而归,今日却没有。此时阿黄与阿白正尽兴地耍闹于一处。阿黄被主人狠狠踢了一脚,惨叫着跑回家院。随之,阿白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阿黄阿白莫名其妙。它们哪里知道主人们因为争抢长工资的名额在单位里已面红耳赤地吵斗了一整日。

阿黄阿白从此再不敢公开一起玩耍了。它们只好趁主人们夜间酣睡之时跑到远处亲昵。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在那片阴森的林里,阿白的腹中深深埋下了阿黄的种子。后来阿白阿黄仗着胆子夜里相互探访彼此的窝居。哪料一日夜半阿白的主人出来小便发现了股腚交连的阿白阿黄。一顿棍棒,阿黄吠声凄厉逃出门外。阿白于是被主人以粗绳拴于木桩之上。阿黄的主人闻之更是心中大怒,次日一早也将阿黄于窗前系牢。此后,阿黄阿白虽一墙之隔,却相见甚难。然而隔目不隔音,两狗每日吠声不绝,尤其夜晚,经常将主人从睡梦中惊醒。

终于阿黄的主人因某晚送出高级香烟优质美酒若干,长得一级工资,情绪重归最佳状态,遂心血来潮,便遣那好友邀“皮夹克”领狗来斗。

星期日中午,“皮夹克”果然应约而至。

阿白从敞开的院门看见了路经于此的人狗。阿白叫,阿黄叫,“黑瘦”也叫。阿白注视着身心憔悴的阿黄,满眼流泪。它担心阿黄目前的战斗力。

它不顾一切地咬断绳索追赶上来,一口咬住阿黄的尾巴不放,却被阿黄的主人一鞭打开。

树林内。阿黄与黑瘦斗得尘土飞扬。

阿黄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林间的空地上,颈下的伤口血流潺潺。

“黑瘦”一瘸一拐地跟随“皮夹克”的屁股走着。就在快出林子的时候,阿白忽于某个隐处蹿出狠狠咬住“黑瘦”的耳朵。待“皮夹克”打开阿白之时,“黑瘦”的半只耳朵已叼在阿白的口中。

当晚阿黄的家中晚餐丰盛。主人与胖镇长隔桌对坐,海盘里装的却是阿黄的被煮过的尚嫩的略带血腥味的肉与骨头。那肉与雪白的盐花与60度的白酒混合在嘴里,同入宾主的腹胃。

天亮了。垃圾坑里弃着一堆被啃得极净的骨头。这就是阿黄短暂一生中仅剩的东西。

这片林间空地,是阿黄胜利过失败过乃至最后死亡的地方,也是阿白与阿黄最初交媾而渴望孕育新生命的地方。阿白以鲜血淋漓的前爪掘出一轮颇圆的土坑,一根根地埋葬了阿黄。

阿白的主人得知阿黄死掉的佳音,哼起了带着南方风味的家乡小调。他这时觉得一级工资份量很轻。邻居再也没有那只令他切齿的大黄狗,再也没有大黄狗撕心咬肺的叫声,那小子再也没有人仗狗势的胜利者的种种神气。他于是觉得每顿晚饭后都有领着美丽的阿白大摇大摆地出去散步的必要,甚至想象着如何与阿白在邻居门前故意逗留一番……

阿白失踪了。遍寻不见。

黄昏的风很大也很凉,阿白的主人倒提着猎枪,心胆颤颤地走近林子。据说这野外的林间时常有恶狼出没。

他一下子看见了阿白。阿白就在微凸的土包上卧着,前面置放着一个破旧的十分眼熟的铝盆。它是阿黄生前的餐具。

他呆立了一阵,已经把目前的一切想得很明白,也相信了人们昨日传说的他一直不相信的事情。

阿白以泪光莹莹的眼睛望着他。人与狗对视了良久也相峙了良久。这时候,他一下子想起了阿黄想起了阿黄的主人,心中顿时怒火冲天,表情被阴冷的林风吹得不停抖动。他竟发觉阿白一直狼样地盯着他……

狼!狼!他惊慌且凶狠着。

一声枪响。阿白脑浆进出,从土包上慢慢滚下来,银白的牙齿还紧咬着半个毛茸茸的“黑瘦”的耳朵。

阿白结束了与阿黄一样年轻的生命,连同腹内尚不知数目的阿黄的后裔。阿白终于死在自己主人的手上。

阿白的确有些象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