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刘敏敏》原文_作者:吴永强

在行人广布的城市里

习惯叩问自己

如果爱是这样的苍白

是否在开始时就应该停止

关于刘敏敏失踪这件事,我本来是应该有所察觉的,但直到有一天刘敏敏的手机停机,进而变成空号,直到那时候我才想起除了电话这一种联系方式之外,我竟然不能用其它任何方式联系到刘敏敏。也就是说,一旦她的手机停机,我就不能在想联系她的时候联系到她了。后来我想,我怎么傻到连一个具体的地址,一个邮箱,一个座机号都不问她要,就这样用两把手机把我俩系在一起呢?多么单纯,多么脆弱的方式啊,似乎预示着我们后来的分手。我在这里用了“分手”这个词,而不是“失踪”,其实失踪只是我给她假定的,她本来就在她的学校里待得好好的,一步也没有离开,怎么可以说是失踪呢?至于说分手我还是有一点儿底气的,本来交往得好好的,一下子相互间没有了联系,不是分手是什么?

后来我对水云说,那份半死不活的感情彻底消失之后,我总有种激动的感觉,我想该到一座湖里好好游一次泳了,哪怕湖水里冒着热腾腾的工业气泡,我总会感到如释重负的0

屏幕上出现了一排省略号。我不知道省略号代表什么,水云就是这样,她是对我的行为表示无奈呢,还是不屑一顾?

水云这个名字其实很俗,却能给人带来一种清爽的感觉,水中的云彩,那该是既清新又美丽的吧,不像刘敏敏,一点深味都没有,叫起来干巴巴的,石头一般,硬硬的,一点儿也不觉得哪个地方可以和敏捷联系在一起。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水云。

如果爱情是这样的苍白,那么你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应该停止。

哦?

如果在离开的时候你没有一丝忧伤,那么离开和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水云的头像,那是一只粉红色的小兔子。小兔子很漂亮,像水一样,水上的云彩。

我曾不止一次想象水云该是怎样一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总觉得她应该有一头轻快的长发,脸也应该是轻快的,还有身体,她应该整个身体都是轻快的,像水一样,水上的云彩。

这种想象并不涉及美丑问题。当你面对春天开在山谷里的黄色小花,面对广场上轻快地奔跑的少女,你还会考虑是美是丑吗,我该怎样想象一个未曾谋面的淡淡笑容呢,想了很久,想了无数个版本,好像都有可能,好像又都不是。

我还是不时设想水云的样子,她应该是美丽的,就凭她是水,水上的云彩。

我想起了刘敏敏,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一张脸,有着所有年轻女性所应该有的真实的眼睛、鼻子和表情。有时候真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当真实失去了幻想的空间,只剩下一具实实在在的肉体,以及肉体外附加的比如衣服、声音和动作,到了那时候,真实会不会变成虚假呢?

我该怎么办呢?我问水云。

去找她吧。

你认为有必要吗?

或许没有必要,但起码以后你不会后悔。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躺在床上,一个女人朝我飘过来,身体时而升空,时而踏在地板上,踏得地板咣咣直响。她到了我面前,掀开我的被子,钻进去,将身子贴在我身上,冰凉如水。她慢慢蠕动着,嘴唇像一把火炬,烤得我一阵发痒。

我睁大眼睛看她的脸,但什么也看不见。

我一下子醒来,看见月光正好洒在床上,我光滑的身体就像一条鱼。

我决定去找刘敏敏。

关于我和刘敏敏,我只能说那是一段错误的开始。然而明明知道是错误的,反而更增加了继续下去的兴趣。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我面对整夜整夜的孤独,只能用思念去化解体内的不平时,我想我是该有一份真实的感情了。看看大街上的人群你就知道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人来人往。你总会发现几个和你是相类似的。我不是说我整天闲着没事,专门躲在马路边偷窥别人,而是说我应该有一份属于我,同时也属于刘敏敏的记忆了。

刘敏敏是那种一下子就能让人心动的女孩,我总会在那所高中的走廊上见到她。我盯着这个小女孩看,用一种来自内心深处僵硬的思维想象这个外表平静的女孩,她的内心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先是在外围胡乱探寻,又不知道该如何向更深里进行。我想我是忘记了自己,或者遗失了自己。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更多让人难忘的细节,无非是吃饭、逛街,然后就在家乡那条不能被称为河的小溪边走来走去。后来我想刘敏敏究竟喜欢过我吗?这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除了刘敏敏谁也不知道。在我心里始终不能解开的是另一个包袱是,如果问问我自己,我是否爱过刘敏敏?我该怎样回答?这是难以说清的,怎么说呢,我说不清楚。

刚下火车我就后悔了,在离开火车站的最初几分钟里,我竟然忘记了来这座城市的目的。走在大街上,和走在我所在的城市里没什么分别。其实城市都是一样的,都有高楼和人群,浮躁和焦虑。在这座以泉水著名,而实际上没有几眼真正的泉水的城市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这座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城市,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去找刘敏敏了。这时候刘敏敏肯定在她的学校里,要么躲在机房上网,要么和一个有时会莫名发呆的男生吃着无聊的晚餐。我如果出现在她面前,或者仅是出现在她的背影里,那么我又能怎样呢?就算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我就能回到从前吗?

这天晚上,我在大明湖旁边的一个网吧里想水云,我觉得我离她是如此之近,而离别的什么(包括刘敏敏,甚至我自己)是如此之远。屏幕上的兔子一直暗着,但这并不妨碍我一遍遍地敲击键盘,一遍遍地和水云说话。

我已经在她的城市了,我说。

但我不想找她了,我觉得她离我太远,而且陌生。

又有那么一点儿冷漠。

我觉得我像一张白纸,不管是揉碎了扔掉,还是写上一点儿什么,我都是要被丟弃的。

为什么我觉得你是离我最近的人呢?

敲玩了我就坐着发呆。电脑静止了,一动不动。屏幕上不时跳出一些有女人袒胸露乳的页面来,这些无聊的网络垃圾就像生活一样无处不在,赶也赶不走。不一会儿屏幕开始模糊了,包括我在内,什么都一动不动。

窗外,城市的夜晚又开始上演许多无聊而又顺理成章的故事。我想城市应该是孤独的,熙熙攘攘中有着无限落寞,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地球也是孤独的,不和任何物体连接,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孤独有时会因一次相遇而更加孤独,有时会因相遇后扑面而来的孤独而崩溃。

屏幕上的小兔子突然跳动起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离开网吧。我看见水云像以前一样欢快地朝我跑来。

如果你觉得心里苦闷就回去好了,要么你可以跟我说。水云说。

我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水云在我心里的印象越来越清晰了,我确定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水云应该有着长长的头发,浅浅的微笑,对了,她还应该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像水,水上的云彩。

我不由自主地说,要是我找的是你就好了。其实我是想说如果我喜欢的是你就好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能放在心里,就像电影里的爱情,小说里的故事一样,和自己永远那么近,近得让你伤心落泪,却又那么远,你只能在它的外围疯狂、自恋,却不能深入它的心里去……

水云许久不说话,她似乎猜到了我的内心。我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想,真不该说那些话的,我想水云会不会离开我,就像一片叶离开天空,一只鸟离开树枝一样,轻快又敏捷。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水云说:

我只是你心里的一处港湾,你可以在起风暴时来停靠,甚至可以长驻,但你终究还是要走的。你曾因一场不该有的感情而迷惘,你还会再犯一次错吗?

我的心一阵发紧。像是有什么在我头上狠劲敲击了一下,不光头疼,浑身都疼,尤其是心,我就像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感觉整个身体都在融化。

我只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在经过了长时间的发呆之后,我看见水云的头像又一次暗了。我静静地盯着那只活泼的小兔子,手伸到键盘上,轻轻地敲起来。我说:

我说过我就像一张白纸,如果必须写上一点儿什么的话,我会这样写——

我曾深深爱过

并被深深爱着

其中的“深深”

不要忽略。

那么我和文字就会永世相依,难分难舍。

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去了刘敏敏位于文化东路的学校。正好是初夏,校园里的环境十分优雅,参天的法国梧桐树漏下星点阳光,那些被绿色宠爱的古朴建筑物在洋洋自得中,享受着温馨的静卧。三三两两的男女在这样完美的氛围里出出进进,他们的爱情、忧郁和欢快也在这种温馨里面静静地向前推移着,完美无缺。

走出学校,我回头望见校园广场上巨大的伟人雕像,伟人面朝北方,深邃的脸上洋溢着丰富的表情。我想他在回想自己的一生时,会不会生出一丝忧伤呢?

回去之后我又重新投入到了自己的生活里,我想刘敏敏该成为过去了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她忘了呢。有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通电话,但不说话。

那边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那边小声说,你在玩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是刘敏敏!

我原来的手机丢了,这是我的新号。

你有时间来我学校玩吧,校园里可美啦。

我想回绝她,可是却答应了。我说,好吧,我会去的,不过现在我很忙。

我已经去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去,还有没有机会去。之后就是沉默,过了一会儿,刘敏敏先把电话挂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刘敏敏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究竟该怎样面对发生在另一个城市的那个夜晚,那个网吧里的夜晚呢?当我是一张纸的时候,谁又能真正成为写在我身上的那首小诗呢?

偶尔上网给水云留言,我对水云说:

我曾深深爱过

并被深深爱着

如果“深深”可以随便修饰

属于我的将是怎样一种脆弱

每一个孤独的梦里

是另一个梦

是空空如也

水云从来没有回复过我,我也习惯了这种叩问自己的方式,在行人广布的城市里,做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梦。

有时候我想刘敏敏那个美丽的校园,真是一个让人向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