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全文
一
斜阳已半沉到山的那一边了,不管什么,影子都被拖得长而又长,包括他的。他把包裹放在地上,甩了甩有些酸痛的手,从口袋里摸出根烟来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白色的烟气,在他已经渐渐苍老的肺里弥漫开来,他几乎可以看得到那些浓烟充满了每一个肺泡,又随着呼吸被挤回气管,进入鼻腔,从鼻孔里喷出来。而随着烟气在体内的流转,尼古丁带来的一丝麻醉快感也开始弥漫在全身。
吸烟有害健康。这的确是个坏习惯,可是,又能怎么样?“你若信任生命,你就执着生命。”或者换过来,假如不再执着生命,那就意味着不再相信生命。他苦笑着,有些自暴自弃地深深吸了一口,顺便,坐在边上的一块石头上。
山路崎岖,而这个小镇也与他记忆中的没有什么不同。能够吞噬一切的时间对于这一带,似乎失去了魔力,近四十年的光阴,仅仅是让这小镇子的房子更破旧一些,也许那个墓园里的树木长高了一两米,仅此而已。不再相信生命。他玩味着这句话,突然有种想对自己苦笑的欲望,而心底却似乎有一种极其苦涩的液体涌上来,一如涨潮。
烟味也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他把吸了一半的烟往地上一扔,木木地看着山脚那个小镇。鳞次栉比,高高低低,然而都是黑色的瓦片,那么宽广,宽广得让他有一种置身于海中孤岛一般的错觉。
“伯伯,请你把烟头踩灭,容易引起火灾的0”
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看着身前那个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戴着红领巾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但还是笑了笑,踩灭了脚边那个还在闪着红火的半截香烟。
“是,”他说,“伯伯,改正。”
伯伯。这个词让他想笑。两年,两年而已,两年就成了伯伯了。他几乎有种想要对着所有人放声大笑的欲望,即使眼里会淌下泪水。
“伯伯,你也是来扫墓么?”大概是他的从善如流让孩子对他亲近了些,小男孩向他走了一步。
“是啊,扫墓。”他敷衍着,“常有人来扫墓么?”
“不太有人了,”孩子看看身后,“我姑姑就葬在这儿,所以我们才来。听说,这儿葬的大多是外乡人。伯伯,你有什么亲戚葬在这里么?”
他笑了笑,把手搭在孩子肩上:“葬在这里的,是伯伯自己啊。”
孩子笑了。尽管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但在孩子听来仍然忍俊不禁。孩子的笑容又让他有一丝晕眩,孩子清澈的眼睛背后,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在触动他的记忆。
是的,记忆。
“阿清,你在哪?”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孩子扭过头,大声喊道:“妈,我在这儿呢。”
两个中年人沿着山道下来了。一男一女,显然就是这个孩子的父母。阿清走到他们跟前,道:“妈,这个伯伯刚才把烟头扔在地上没踩灭。”
女子笑了,道:“阿清,别对伯伯没礼貌,过来。”又抬起头,向他道:“真对不起,我儿子太没礼貌了。”
他又是一阵晕眩,站起身道:“没什么,阿清说得对,是我不该乱扔烟头的,容易引起山火。”
也许他的和善让这对夫妻解除了戒心,男子走上前来,道:“小心点就是了。先生你是来扫墓么?”
他笑了笑,道:“是啊,也该回去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半山腰的墓园——虽然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能,只能看到风中摇摆的荒草,和不时被风吹到空中飞舞的树叶。他叹了口气,道:“这里葬了好几百个人吧。”
“三百二十八个。”男人平静地说,“全是红卫兵,六八年大武斗时死的。大部份是外乡人啊,有好些连家里人都联系不到了,我们每年给孩子他大姨扫墓时,顺便除些草。”
“是啊,那时镇上有个师专,一共上千个学生呢。”他木然地说着。本来应该为人师表,教育人才的,结果却拿起了枪,把子弹打到别人身上,大概,这也是个最大的玩笑。
“先生,你以前也是师专学生么?”
男人明显对他感到了兴趣。他拿起包,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有点趔趄地向山下走去。等他走得远了,女子有些埋怨地小声道:“你呀,真不会说话,他肯定也是学生,现在哪里想说。说不定,那时他还开枪……”
她没有说完,男人打断了她道:“玉华,我总觉得这个人很面熟。”
“是啊,你也是在镇上大起来的,那时不常到师专去玩么。”
男人皱了皱眉,道:“不是,我觉得他像一个人。我比你大三岁,六八年,你才四岁,穿开裆裤呢,不记得了。”
阿清在一边听得了,拍手笑道:“噢,噢,妈妈穿开裆裤噢!”兴奋得不得了。女子拍了他一下,道:“你记得他是谁么?”
男人的眉头皱得更拢了,他嚅嚅地道:“要么我记错了,不会啊。”他忽然一拍前额,道:“是了,他一定是许文彦的兄弟!”
女人也皱了皱眉,道:“许文彦?不是就在我姐姐墓边的那个人么?”
男人笑了笑:“是啊。那时,我还记得他和你姐姐在搞对像呢。”他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唉,反正也过去了,你姐姐有灵的话,总该和他在一起了。”
二
“老许,老许!”
一个沙哑的嗓子在门外响了起来,寂静的夜色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破碎成无数碎片。他放下笔,刚要站起来,父亲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接着做作业,我去。”
父亲向楼下走去。仄仄的楼梯,每踏上一步,都发出叹息般的响声,那盏没有灯罩的电灯被震得开始颤动,父亲的影子也随之长长短短地不停变化。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这是本塑封笔记本,他把手指伸进封面的夹衬里,摸出一张烧过的纸出来。借着不太明亮的白炽灯光,他默默地读着上面的几个字:“你若信任生命,你就执着生命。你若信任爱情,你就执着爱……”
最后一个字被烧掉了,但他也知道,那准是个“情”字。这本笔记本是父亲交给他的,但恐怕父亲也并不知道在这里有这样一张纸片。父亲告诉他,他是受了伤,失去了记忆,这笔记本是他以前学习时所做的纪录,那么,这纸片也该是他自己放进去的吧。
他出神地看着纸片,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何时何地把这张纸片放进去的了。记忆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堆破损到无法修补的东西。生命和爱情,连这两个词他也感到陌生而难以理解,他所以理解的仅仅是鸟嘌呤,胞嘧啶之类。
楼梯上传来了父亲上楼的脚步声,他连忙将这张烧残的纸片塞了回去,看着面无表情的父亲。
“文彦,”父亲的声音像是足足老了十岁,“你做作业吧,我说的话还记得么?”
父亲的脸色也极其不好看,他垂下眼帘,道:“做完作业,上床睡觉,不要出门。”
“有人要我出诊,得出去一趟了,你只要记住,千万不要出去。”
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楼梯,虽然也知道根本看不到楼下:“父亲,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外面有什么?”
父亲的颧骨下泛起一阵潮红,盯着他,低低道:“不要出去!我跟你说过,千万不要出去!你听着就是了。你会离开这里的,只要你能完成学业。”
父亲这种武断的声音让他有些莫名地恐惧,他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道:“是。”他不敢问这些莫名其妙的生物学知识到底有什么用,但父亲的话一定有道理。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到窗前,把窗栓又插了插,这是那种老旧的砖房,窗子还是不透光的木板,缝隙都用旧报纸糊着,密不透风。父亲轻声道:“等一会,你看一下地窖。要是温度低了,就添把火。”
父亲走下楼去后,他又看了一会书,心里却一阵阵烦躁。每天都是这样,读书,做作业,学这些莫名其妙的知识,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用。他很想能看看外面的景致,但父亲却从来都不允许他出去,只说外面十分混乱。的确,他也感受得到外面的混乱,时不时会有人高呼着诸如“打倒”、“砸烂”一类的口号走过,有时远远地还会传来几声清脆的响声,父亲说那是枪声。虽然看不到,但他一听到这种声音就有种本能的恐惧,仿佛身体一下子被浸入了寒彻骨髓的冰水里,甚至,一想到这种声音就感到寒冷。
他下了楼,拉开地窖的门。与外面不同,地窖里一直保持着十多度的气温。为了保持这个温度,父亲经常去山上拣柴禾回来,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可是当他提出要帮父亲捡柴禾时,父亲又严辞拒绝了。这种旧式房屋由于底层过于潮湿,一般都不住人的,现在堆满了父亲拣来的柴火,总有几百斤上下,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湿度计,往壁炉里添了一把柴,又回到楼上。
外面正在下雨,细细密密的声音如同蛛丝,漫入每一个角落。他刚踏上楼梯的最后一级,蓦地有种突如其来的悲哀。雨声若有若无,仿佛让他有种沉入深潭的错觉,而在这种无边无际的雨声中,他耳边似乎听到一个悠远的声音。
你若信任生命,你就执着生命。你若信任爱情,你就执着爱情。
这是一个甜美而轻柔的声音。他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听来的,可是这声音如此真切熟悉,如同就在他耳边回响一般。他呆呆地站着,贪婪地听着,眼里却不知为什么淌下泪水来。
是梦吧。他想。一定是梦。
一声枪响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一阵心悸,睁开了眼。
枪声并没有让他感到吃惊。父亲说过,外面正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隔个一两天就能听到外面游行的声音,那些“誓死捍卫”和“彻底砸烂”之类的口号也不是这薄薄的木板窗隔得断的。虽然父亲不肯细说,但他也从那些口号中猜测出一些事来,外面那些人分属两个组织,一方叫“红革司”,另一方则叫“百万雄狮”。每一方都在指责对方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可是口号虽然越来越激烈,却大多雷同,他只能凭那些人慷慨激昂的演讲中所提到的名称才可以分辨出他们的立场。
对于他来说,这是十分遥远的事了。他睁开眼,看着从天窗里透进来的一缕光线。雨还在下,阳光也仿佛受了潮,湿漉漉的。他翻了身,看向桌子。桌上,父亲已经放了一盆粥和一碟咸菜。这是每天的惯例,父亲一早就下地劳作,他则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看书,做作业,这一盆粥和咸菜就是他一天的口粮。
这屋子太老旧了,一年四季都得张着蚊帐,而蚊帐最大的功能是用于挡住从屋顶落下的灰尘。蚊帐顶上,铺着一些旧报纸。在旧报纸的那一面,也一定积满灰尘了吧。他躺在床上,看着报纸上的标题。“热烈庆祝××省革命委员会成立!”在头版头条,用核桃般大的黑体字印着这样一条消息,下面还有一幅传真照片。每个字他都认识,但那个革命委员会对于他来说如同太阳和月亮一样遥远,传真照片上那些眉目不清的人也是一样。
能读到的,也只是这些无聊的字眼。他坐了起来,叠好被子,从盆里盛出四分之一的粥吃了起来,一边想着刚做的这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个破损的窗前,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血如同坏了的龙头里喷出的自来水一样飞溅而出,他能清楚看到那颗子弹的尖端以极高的速度钻进了他的皮肤,他的肌肉被极快旋转的子弹旋成碎屑,带着血液四溅,他想喊,嘴里却没一丝声响,那颗子弹仍然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体里旋转着前进,直到穿透他的身体,从背后飞出。
这场景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几乎感到了痛楚。这是一场可怕的经历,更可怕的是他不止一次梦到这个场景,周而复始,每一次都几乎毫无变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在做这么古怪的一个梦,只是这个噩梦实在太真切了,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真实经历过,当他第一次梦到后惊醒时,带着满身冷汗看自己的胸膛。好在他的胸口连一个疤痕都没有,事实上如果一个人真受了这样的伤,那是绝对活不了的。
吃完了粥,又看了一会书,饿了就再吃掉一半剩下的粥后接着看书,直到眼睛开始感到了疼痛。窗子全都关上了,因为今天下雨,天窗里映进来的光线也实在太过黯淡,可是他没有开灯,因为父亲说过,白天绝不能开灯。
现在已经过了正午。他想,雨还在下着,只是下得很小,几乎听不到声音。他放下书本,走到后窗口。
后窗对着的是一片荒地。这所房子已经建在小镇的边缘了,如果打开后窗,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树和杂草,偶尔会有野兔跑过。他站在窗前,轻轻剥开一小块糊住窗缝的报纸。
即使后窗外只是一片荒地,父亲还是把所有的窗缝都糊住了。这个举动让他难以理解,虽然没有说什么,一年多前,当父亲糊好窗纸的第一天,他便把后窗的糊窗纸撕开一片,露出了一小段窗缝。他撕得很小心,但父亲马上就发现了,又用一条报纸糊好。然后,他第二次趁父亲上工时把这片窗纸撕开。这样的举动反复了五遍,父亲这才放弃将窗缝全都糊死的企图,只是把这片窗纸糊得更厚一些,却只糊了一头,随时可以象一扇窗一样打开,算是默许了他这个小小反抗。每一天,他看厌了书时,就到后窗前,从这个三厘米长,宽不到四毫米的小缝里向外张望。而他对外界的一切直观认识,都是从这条小缝里得来的。
她今天会来么?剥开糊窗纸时他想着。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太久了,也许快有一年吧。那是个十分寒冷的清晨,他看到外面的天空中正飞舞着无数白色的东西,是雪,也就是零度以下呈结晶状态的水。虽然从书本上他也知道了下雪是怎么回事,但直正看到却仍然是另一种感觉。那天他正着迷地看着外面这副单调的雪景,然后,就看到了她。她穿着臃肿的棉衣,没有戴帽子,齐耳的头发不时有雪花飘上。当他看到这个身影时,浑身仿佛突然有电流通过一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的脸因为寒冷,面颊上带着红晕,但眼神却又那么悲哀,仿佛那是两口幽深的古井。那天,她就站在他家的后窗外,呆呆地看着,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而他就站在后窗前,通过这条面积不到一点二平方厘米的窗缝注视着她。
那天他在后窗前站了很久,直到她转身离去。即使只有一点二平方厘米的视野,他仍然感到震惊。这个女子是谁?他不知道,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站在他家后窗外那么久,但这个女子仿佛触动了他心底埋藏的什么,让他有种想要推开窗招呼一声的冲动。
以后每个月,她总会有一天出现在后窗外这片荒地里,呆呆地站着,唯一的不同只是衣服随着季节的更替渐渐变单薄,又渐渐变厚。他不知道这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女子究竟是谁,到他家的后窗外又要做什么,只是她的眼神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极其熟稔,却想不起来。只是当他搜索自己的记忆深处时,又惊愕地发现自己完全记不得什么了。
他今年二十。父亲这样告诉他,可是他的记忆却仿佛就从看到这个女子的那天开始,再往前,一切都似乎被一层厚厚的纱遮掩着,不论他怎样回忆,脑海里总是一些隐隐约约的东西而已。也许,她就隐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吧。他想着,好几次他几乎就要推开窗子,但手放到窗闩上时又停住了,父亲的话又在他脑海中响起。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让自己出门,连窗子都不能打开,但他也知道父亲的话一定是对的,绝不能违背。
雨正无休无止地下着,从窗缝里望出去十分模糊,但还是看得到后窗外空荡荡的。他不禁有些失望,正想把这片纸盖回原处,耳边突然又传来了一声枪响。
三
“许成德,不许抬头!”
一个穿着军装,扎着红袖标的红卫兵看到他抬起头,马上厉声喝道。他连忙低下头,继续挖着土,心头却一阵疼痛。
今天中午以前,必须把这个长长的战壕挖好。和平时代的战壕,一想到这两个完全不匹配的词他就不禁想笑,但也知道绝不能笑出声来。师专的造反派组织叫“红革司”,他们要防备的是一个以重机厂和锅炉厂的工人为班底,名叫“百万雄狮”的组织。造反派要夺权,保皇派要保权,斗争就这么简单。当触及灵魂的斗争不能满足需要,就要触及到皮肉了。年初,“百万雄狮”的人偷袭了“红革司”的一辆宣传车,杀了二十多个人,这个事件成为两派组织发动武斗的导火索。前不久,中央又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两个组织都觉得自己有了理论武器,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武斗。“红革司”的头头接到通知,说“百万雄狮”有可能会来进攻“红革司”的大本营,于是马上召集了他们这批地富反坏右来挖掘战壕。梭标,砍刀,太平斧,甚至还有几枝步枪,这些孩子拿着些稀奇古怪的武器,一个个大义凛然地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值得自己献出生命的事。
“喀”一声,铁锹掘着一块硬物。他把浮土刨开,里面是一块断砖,上面还有几个凸起的文字,只是已经模糊不清了。他有些好奇地用铁锹拨了拨,试图辨认出那是什么字。
“明德……咳咳……中学。”
和他一起挖这一段的陈墨佣低低说了一声,抹了一把本来就很稀疏,被雨丝打湿后更显稀少的头发。这个羸弱的老头子是吴湖帆的得意弟子,因为帮老师说了两句话,结果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身体越发虚弱,年纪虽然和他差不多,体质却差得远了,实在受不了这种高强度的劳动,脸色十分苍白。
是。他想着。明德中学是这个师专的前身,本来是教会用庚子赔款办的一所中学,许多年前自己就是在这儿读的中学,应该很熟悉。那时这里也许是一个花坛,砌花坛用的就是这种青砖,每一块上都烧上校名。许多年过去,花坛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些砖块也大多派上了别的用处,没想到居然在泥土里还埋着这样一条漏网之鱼。他默默地把砖头堆到一边,继续向下挖着。
铁锹越来越沉重。因为下雨,泥土的黏性很大,铁锹每次插入泥土都粘上了厚厚一层,挥动时越来越沉重,而雨虽然下得不大,久了仍然把衣服都湿透了。这个秋天的雨冰冷而粘稠,甚至有时让他错以为那不是雨,而是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他机械地挖着土,边上的陈墨佣忽然低低地哼了一声,倒了下来。他放下铁锹,一把扶住陈墨佣,叫道:“老陈!老陈!”
那个督工的红卫兵也发现这儿出了事,跑过来叫道:“快起来!许成德,放开他,不许偷懒!”
“老陈中风了,得马上休息。”他掐着陈墨佣的人中,头也没抬。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背后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连站都站不直,一下跪倒在泥水中,但仍然抱着陈墨佣的头。
那个红卫兵抖了抖手里的皮带,喝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陈墨佣,你这个封建王朝的孝子贤孙,不要再装死了!”
被皮带抽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也许是真的流下了血。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仍然抱着陈墨佣的头,叫道:“老陈快死了!真的死了!”
那个红卫兵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权威竟然受到挑战,被他的吼叫吓得退了一步。也许又觉得自己太丢面子,不说话,抿着嘴举起了手里的皮带。他明白这下抽下来一定更加沉重,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不禁闭上了眼。但预料中的疼痛没有来,他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住手!”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服,应该也是个女生了。那个拿皮带的红卫兵走过去,和她说着什么,过了一会,才走过来道:“许成德,你送他回家。”
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还回不过神来,那个红卫兵又呼喝了一声,他才扶起陈墨佣,走出刚挖出的这道战壕,慢慢地向外走去。
那个女子想必是红革司里有点地位的头目,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自己如何宽大,也许,是因为文彦的关系吧……他扶住随时都会倒下来的陈墨佣,踉跄地走着。
“老许,谢谢你了。这世道……”
陈墨佣低低地说着,咝咝的声音仿佛是从一个破了年皮球里挤出来的,眼神也恍惚得如同梦游。他也低声道:“别说话了,走吧。”
走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看,雨还在细细密密地下着,红革司的几百人在忙忙碌碌,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挤作一堆,夹杂着铁器的寒光,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把陈墨佣送回家,又把他安顿好,天也快黑了。中午吃的两个馒头根本无法满足这一天的体力活,他只觉得双脚也发软。正要出门,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听得枪声,陈墨佣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叫道:“是,是,我坦白,我交待……”
他扶着陈墨佣,道:“老陈,别担心,不是来批斗我们的。”
陈墨佣这时清醒了一些,看了看四周,才发现自己是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家里。他苦笑了一下,道:“老许,是你带我回来的?”
“是,”他顿了顿,“你中风了。”
陈墨佣没再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前面。陈墨佣一直单身,这屋子也已破得几乎无法住人了,只是对于一个现行反革命来说,自然不会有人为他修缮。他看得有些心酸,是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药,道:“还好,这是小中风,但也不能大意。这是硝酸甘油片,觉得头晕时把一片含在舌下,会好一些,另外……”说到这儿却又顿住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小中风病人应该安静休息,进行适当的锻练,而不是拿把铁锹去雨里挖土。
陈墨佣把药瓶接过来,这时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枪声。这阵枪声十分密集,陈墨佣的手一抖,药瓶也掉在了床上。他连忙拣起来交到陈墨佣手里,茫然地看向枪声来处。
那正是师专的方向。他只觉得一阵心悸,也仅仅几个小时前,他自己也仍然在细雨中挖着战壕,而现在这道战壕已经派上了用处吧。战争,这个只在书本上见过的词,他也根本没有料到会在六八年的秋天亲身经历。
如果那个人见到文彦的话……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虽然不太可能,但他一直摆脱不了这个念头。文彦必须尽快离开了,他学习虽然很快,但离开前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所有的知识都传授给他……
“老许,是不是又打起来了?”陈墨佣也被这一阵乱枪吓呆了,低声说道。
他点了点头,道:“多半是。听说,‘百万雄狮’这两天会来打‘红革司’,我们挖战壕就是为了这一场仗,说不定现在就打起来了。”
陈墨佣没再说话。六七年七月发生的第一场武斗到现在,混乱局面已经持续了一年多,仿佛一场野火熊熊燃烧,令人胆战心悸,但总以为马上就会熄灭,可是没想到这把火总会得到新的燃料,结果越烧越旺。“红革司”仅仅是个师专学生组成的小派别,一共也才几百人,以前一直只活动在这个小镇上,最多就全体到十几公里外的那个大城市去参加活动,可是现在这把野火终于烧过来了,小镇相对的平静也终于结束。
他咬着嘴唇,默默地想着。疯了。是的,只有用这两个词才能形容,从上到下,全都疯了。
“老许。”陈墨佣已经躺在床上了,又在轻声叫他。他走过去,道:“老陈,还有什么事?”
陈墨佣用颤抖的手在胸前摸索着,好半天才摸出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微笑的年轻人,清秀俊朗,大概是从学生证之类的证件上撕下来的。陈墨佣把照片塞到他手里,他略略有些诧异,却听得陈黑佣低声道:“是我儿子,在美院读书。”
“是么。”他说着。陈黑佣现在单身,也从没亲戚,他根本不知道原来陈墨佣还有个儿子。他又看了眼照片,道:“现在他在哪儿?”
“断绝父子关系了。”陈墨佣苦笑了一下,“大概这辈子也见不着了。如果以后他来找我,你把这照片给他吧,就说爸爸也没有别的给他。”
他突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什么声音。陈墨佣的儿子多半不会来找这个现行反革命的父亲了,可是他不忍心打破这个老头子的迷梦。
“也许不该对你说这些,”陈墨佣又重重地咳了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让你想起令郎的事,可是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他想着,只是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平静地道:“放心吧,如果他来了,我会交给他的。”
这时枪声突然一下稀疏起来,想必两派人马已经分出了胜负。他站起来透过窗缝向外看了看,道:“老陈,我回去了,你先休息吧。”
他拉开门,走上街头。踏上那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时,他的眼里一下淌出了泪水。
四
枪声突然一下稀疏起来。
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枪声起来时,外面一片死寂,当枪声停下来,这片死寂就沉重得几乎要凝结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前常常能听到零星几声枪响,但今天这阵枪实在太密了,让他心神不定。这种密集的枪声总让他想到那个纠缠不去的噩梦,每当枪声响起,他的胸口就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随之而来的就是手足无措的茫然,直到几乎失去神智。
“你若信任生命,你就执着生命;你若信任爱情,你就执着爱情。”
他大口喘息着,脑海中却突然跳出这几句话。那张被火烧过的纸片本应该属于一本诗集中的一页吧,他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张纸片夹在笔记本中了。生命可以执着么?爱情又是什么?他仍然只是茫然,手足无措的茫然,只能大口喘息着,忍受着一阵阵心悸带来的疼痛,直到枪声渐渐稀疏消失,他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外面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他也有过好奇心,然而更多的却是因为不可知而带来的恐惧。就算没有父亲的告诫,他也没有勇气打开窗子,或者走出大门一步。
父亲回来以前不能开灯,只能在昏暗中坐着。今天停电,他把油灯放在了桌上,一样没有点燃。坐在黑暗中,他觉得肚子有些饿,开始吞咽剩下的那份粥。粥已经冷透了,从嘴里滑下咽喉,说不出有什么味道。他正机械地吞咽着,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
父亲终于回来了。然而和往常不一样,父亲并没有马上上楼,楼下倒传来父亲低低的呻吟声。他呆了呆,走到楼梯口,只见父亲半坐在门边,一只手抚着胸口,面色犹如死灰。他吃了一惊,冲下楼去,扶住父亲道:“爸,怎么了?”
父亲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几乎在吞咽着空气,好一阵才道:“快扶我上楼。”
“你病了么?”他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突然间得了这种重病,在他印像中,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
“来不及了。”父亲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以为总还有两三年的。”
等他把父亲扶到了床上,点着了油灯,正想找一件干衣服给父亲换上,父亲却已从枕下摸出了一本笔记本,道:“文彦,这本本子你拿着。”
这是一本真皮封面的笔记本,但纸质已经泛黄。他呆了呆,翻开来看了看,里面写的还尽是些繁体字,写的是似乎是一个实验过程。他把本子放在一边,道:“爸,我去拿干毛巾吧。”
“把这本子放好,拿笔记下来!”
父亲忽然吼了起来,他吓了一跳,道:“爸,你还是先休息吧,我给你热饭去……”
“来不及了。你记下,培养过程中,不能低于二十五摄氏度……”
这话是父亲第二次说“来不及”了,他有些诧异,正想问究竟什么来不及,窗外又传来了一声枪响。这声枪响太近了,近得几乎就在耳边,他下意识地冲到窗前,剥开那张纸片向外望去。尽管已是黄昏,外面比屋里要明亮许多。他刚看到外面的景像,心头就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般一阵疼痛。
是她!是那个每一段时间就出现在他后窗外的女子!还隔得远,可以看到她穿的是一件没有领章的军装,上面沾满了鲜血,又被细雨打湿了,斑驳不堪。她手里握着一支步枪,但这步枪被她当成拐杖,一边跑着,不时向身后看去。
“文彦,快过来。”父亲又咳了声。他转过头道:“爸,外面有个人。”
“是红革司被打散的吧。”父亲似乎并不惊奇,声音越来越虚弱,“别管那些,快过来。”
可是他没办法不管那些,他已经对父亲的话毫无兴趣,现在满脑子只是这个女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在逃,这些他都不想知道,连这女子到底是谁都不重要,不知不觉地,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
“砰”!
又是一声枪响。那个女子离他家的后门还有二三十米时,一个趔趄,胸前突然现出一片暗红,重重地扑倒在地,枪也摔到一边。他不禁“啊”地惊叫一声,那个女子显然也听到了,马上抬起头向他看来。虽然隔着木板窗,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但这个女子的眼睛仍然让他感到一阵痛楚,中枪一样的痛楚。
“沈丹华,你跑不了了!”
一个男人嗓音从后面响了起来。从这条细缝里看不到那人的模样,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个声音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这个女子叫沈丹华么?他可以确认这名字是他第一次听到,但总觉得那么熟悉,就和——就和这男人的声音一样,似曾相识,却又模糊不清。
男人哈哈地笑着,声音更近了些:“斗争是讲策略的,沈丹华,你好歹也是红革司的司令,难道真以为我会向你通风报信么?你可真是笨,哈哈哈,笑死我了。”
从缝隙中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半个身影,男人穿着和这个女子一样的草绿色军装,手里拿着一枝冲锋枪。这支危险的武器在这个男人手上有如一件小小的玩具,枪口指着女子的身体,带有炫耀似地慢慢划动:“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别装死,你们这些伪装的革命派,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
男人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与他同名的男人会扣动扳机,只觉得每晃一下,他的神经就似乎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只能用最大的努力才能压抑住叫出声来的念头。不要,不要!他只能在心底在吼叫着,心口似乎被什么小兽啮咬一样的疼痛。
“沈丹华,你故意到这里来,想让我饶过你吧?哈哈,对待敌人,要象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不知为什么,男人没有扣动扳机,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枪口也有些颤抖。女子微弱地抬了抬头,他看见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隔得太远,他也听不清那是什么,男人显然也没有听清,叫道:“什么?”
“……你若信任爱情,你就执着爱情。”女子的声音突然响了许多,他也能听到了,眼前一阵晕眩。这不是个梦。他想着,那个梦中,就是这个女子,把那片焦黄的纸片交到他手里吧,久远失落的记忆突然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如一张旧照片一样模糊。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男人沉默了一下,又开口说话了,但这声音那么生硬,他几乎能闻到这声音中的铁锈味,不由又打了个寒战。
“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男人说着,枪口忽然向上一抬。要开枪了!他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绳狠狠一勒,再顾不得一切,猛地拔下窗闩,一把推开了窗,声嘶力竭地叫道:“住手!”
他不知道自己阻止这男人开枪会有怎样的后果,几乎是本能地不想看到流血。他推窗的动作太猛了,两扇木板窗“砰”一下被推开,他看到那个正用冲锋枪对准女子前心的男人也惊愕地转过头来看向他。刚看到那人的脸,如同一个霹雳打在头顶,他一下呆住了。
那个男人穿着没领章的军服,与他不同,但不同也仅此而已,他们两人对视着,一时间让他以为自己是在照一面极大的镜子,只不过这个持枪的男人看上去比他年纪更大一些。他看到那男人也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也许也在怀疑是不是面前出现了镜子。在他还沉浸在恐惧和迷惑中时,男人却笑了起来,冷酷地笑:“这王八蛋,原来又做了一个。”
他不知道男人这话的意思,男人已大踏步走了过来,他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后门的锁被射断了,男人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他还不曾让自己平静下来,男人已经走上了楼,冲锋枪漆黑的枪管对着他。
“你这混蛋,你说过不会再做了!”
枪虽然对着他,男人的脸却朝着父亲的床。父亲已经坐不起来,躺在床上,呻吟一样低低地道:“文彦,不要杀他。”
这男人也叫许文彦?男人的枪对着他,可是他一点都不觉得恐惧,只感到一种无边的荒谬。如果这个男人叫许文彦,那自己应该是谁?
男人有些焦躁地骂道:“不杀他,那我算什么?你这王八蛋,不是早说好事情就这样结束么?还想着你那个该死的承诺,他妈的,你要讲给谁听?”
父亲的呼吸一下子又急促起来,他吃了一惊,顾不得对着他的枪口,冲到父亲床边,道:“爸!爸!你要不要紧?”
父亲的面色已成了死灰一般,男人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放声大笑起来:“你叫他爸?哈哈,叫他爸!”男人笑得连身体都弯了下来,他只觉怒意在心头升起,抬起头,可是一看到那男人的脸却又是呆了呆。在这张与他一模一样,只是显得苍老些的脸上,竟是泪流满面,虽然男人仍在近乎疯狂地笑着。
男人擦了擦眼泪,道:“你叫什么?叫许成德还是许文彦?”
“我叫许文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你到底是谁?给我出去!”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应该算是许成德还是你,或者确切应该说你是不是我。”男人转向床上的父亲道:“喂,他用的是谁的细胞?”
父亲没有回答,他握了握父亲的手,只觉得父亲的体温正在极快地降低。他站起身,低低道:“你杀了爸爸!”
“死了?”男人用枪口捅了捅父亲的身体,“是吧,他是一代繁殖体,照理总还有两三年,大概这些年体力活干得太多。”
他怔住了,道:“什么一代繁殖体?”在这个穿军装,拿冲锋枪的男人嘴里,突然说出和父亲一样的话来,那种荒谬之感越发浓厚。
“一代繁殖体就是培养出来的第一代。”男人顿了顿,问道:“生物的繁殖方有哪两大类?”
“有性繁殖和无性繁殖。高等生物一般都是有性繁殖,低等生物中无性繁殖更普遍一些。”他没料到男人居然问起这种问题,只是下意识地背书一样说着。事实上,这也是他读的课本中的一节,父亲也曾这样问过他。
“但高等生物中,无性繁殖同样存在,植物的插条就是一种无性繁殖。虽然动物都是通过性细胞分裂发育的方式来繁殖后代,但体细胞已经包含个体繁殖的一切要素。五年前,童第周教授就成功地将一条雄性鲤鱼的遗传物质注入雌性鲤鱼的卵子中,成功培养出一条雌性鲤鱼。”
“是。”他低低说着,“人类也可以,同卵双胞胎的受精卵分裂过程就是一种无性繁殖。”这是那本笔记本上的话,他一直以为那是自己失去记忆前记下的,可是这男人竟然也能背下来。男人笑了笑,道:“你把我的笔记背得很熟。”
“你的?”
“我的。”男人点点头,“我也是许文彦,和你一样。”
五
荒谬。他想着,太荒谬了,这是一个噩梦么?在噩梦中他曾面对自己,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他握了握拳,指甲掐进掌心时的疼痛才提醒他这并不是一个梦。他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许成德的确是一个天才,童第周还只能复制出一条鲤鱼时,他利用人的体细胞培殖出人就已经十二年了。他是五一年培殖出来的第一代,我是六一年培殖出来的第一代,而你,”男人的眼里突然有了些近乎怜悯的意思:“我就不知道你是用他的还是用我的细胞培殖的第二代。”
“不可能!”他叫了起来,“我是许文彦,我才是!”
他虽然叫着,却无法不相信这个人的话。我到底是个什么?他想着,眼里流下了泪水。男人有些焦躁地站起来,提起桌上的油灯道:“培养液应该还在,他告诉你,地窖要保持二十摄氏度以上,是么?”
他像木偶一样,跟着男人走下去。男人走路的姿势也和他一模一样,如果父亲还在,那他们三个人都是一样的,只是看上去年纪不同而已。我究竟是谁?他一遍遍地追问自己,却惊愕地发现根本无法回答,自己根本不算什么,甚至,连“人”都不算吧。
地窖的温度仍然很高,他刚添过一次柴,壁炉里的炭正烧得红红的。男人连看都不看,猛地一把将一个小橱拉开,里面几个碗“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但这男人毫不在意。地窖的四壁都贴着木板,他惊愕地看到男人将木板一把拉开,露出里面的一个小房间。说是小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大的壁橱,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是一个装着淡绿色液体的大瓶子,以及一些简隔的设施。
“看到了吧,这就是培养液,或者说是人工羊水,我和你都是这种液体里从一个细胞发育而来的。看啊,许成德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居然也能建成一个行之有效的实验室。人造子宫,简易恒温设施,哈哈,一样都不缺,只是这样因陋就简造出来的实验室,恐怕会吓坏人的,有谁敢相信在这种条件下,居然还能成功地进行人的无性繁殖?”
男人把油灯挂在壁上,眼神也有些迷惘,喃喃地说着,也许,这些话他一直都不能对别人说,憋在心里也太过难受,几乎是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许成德被下放到这个师专来当工友,那时就带着他。六一年,许成德中风,就死在这个地方,他为了隐瞒这个消息,就制造了我,自己成了许成德。虽然那时他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如果仔细看,应该瞒不过去,可是谁也不会注意一个在学校里扫地的老头子的,他居然就这样瞒了过去。”
他忍不住问道:“怎么瞒过去的?你说他是五一年才出生,六一年,应该才十岁而已。”
男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人的细胞分裂总不超过五十代,每次分裂的正常间隔大约是两年半,但他的细胞分裂间隔却是六个月,因此生长速度是长人的四倍多,六一年他就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的样子了。这也是许成德当初没有公开的原因,因为单性繁殖的个体细胞分裂比本体要快得多,实验不能说完全成功,他希望解决了这个问题后再把成果公开。他这个不识时务的人,被打成了右派后还不死心,也不想想还有没有这个可能。许成德是因为中风而死的,死前要他有一天以许成德的名字公开这项成果,他也答应了。他觉得自己和许成德本来就是同一个人,答应下来天经地义,可是他想过没有,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许成德的一个胡思乱想,我被拖到这世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顶着他的名字,再过几年,会比他更老!哈哈,你看到了吧,我现在的样子几乎有三十多岁了,可实际上我出生不过六年而已!培殖我的细胞用的是死后的许成德,我的细胞分裂间隔总在五个月左右,比他更快,他应该有二十年可活,而我在世上的寿命却顶多只有十五年!他制造我时,问过我么?”
男人的话已有些亢奋,说得越来越响,眼神也越来越迷茫。他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寒,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和我,究竟谁才是许文彦?他想。父亲曾经做过许文彦,这个男人也曾是许文彦,现在我也是,但实际上许文彦这个人并不存在,仅仅是一个代号而已。他越想越迷惑,喃喃地道:“那我到底是谁?”
“你和我一样,只是一个复制品。”男人冷漠地说着,“三年前我和他说,许成德的愿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我不想再呆在这破屋子里,跟他一样过完一生。等他死了我该怎么办?再造一个许文彦,我变成许成德么?我的生命只有这几年而已,我不想浪费。我要他看清形势,许成德已经死了,他要做许成德,就让他做吧,许文彦却有自己的路,就算死了,也是许文彦的事。那年我住到学校里,他也没说什么,我只以为他死了心,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想这种办法。”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如此空洞,想了想,道:“单性繁殖体,会不会有本体的记忆?”
男人显然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怔,过了好一会,才道:“有的,好几次做梦,我也梦见了许成德被批斗时的情景。”
自己比他出生得更晚,一年前才有记忆,可是他的记忆却与这个人交叉。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的记忆,应该是眼前这个人的吧。他突然有些想笑出声,那个叫沈丹华的女子?在他的梦中,她不止一次用温柔的声音说:“你若信任生命,你就执着生命。你若信任爱情,你就执着爱情。”可是,这些让他时刻牢记在心的话却不是对他说的。
可笑,真的可笑。他想着,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我到底算什么?一具行尸走肉,名字是别人的,记忆也是别人的。当知道了这些时,是不是应该哭一场?他想着,但鼻子虽然有点酸,泪水却像干了一样流不出来。男人也没有理他,用枪柄狠狠一扫,桌上的玻璃瓶被他扫到地上,那瓶绿色的液体飞溅开来,发出一股淡淡的腥味。
“你该进去了,”男人破坏了里面的一切,又走出来,露齿一笑,“你从这儿出生,那么也该回到这儿去,是吧,反正你也从来没有见过外面,得这么快法,寿命恐怕连五年都不会有,现在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他走了进去,看了看四周。那些绿色的液体流在地上,也不知从什么缝隙里流走了。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吧?他想着,男人已把枪举了起来,对准他时突然又笑了笑,道:“从生物学角度来说,我和你是同一个人的两个副本,可以说是同一个人。被自己杀掉,是不是很奇怪?”
他看着这个在生物学上与自己应该是同一个人的男人的笑容,虽然知道生命就在顷刻,但却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是喃喃道:“你若信任生命,你就执着生命;你若信任爱情,你就执着爱情。”
男人的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突然有些犹豫,道:“你也知道这几句?”
他没有说话,男人叹了口气道:“那是六六年破四旧时,我还在师专里,和沈丹华一块儿烧书时,飞出来的一张纸片上的话。你知道这个,应该是用我的细胞培殖起来的。”说到这儿,男人突然又笑了一下,道:“沈丹华这个傻女人,以为我真会信任爱情呢。哈,哈,哈。”
男人还要笑下去,突然一个踉跄,笑意在脸上僵住了,心口处出现一团暗红的污渍,这时他才听到一声枪响。在这地窖里听来,枪声越发沉闷。男人想要转过身去,但这颗子弹一定打中了他的心脏,他身子只是稍稍一侧直直地倒了下去,在倒下时手中的冲锋枪却突然吼了起来,他本能地向边上一闪,一梭子子弹全打在对面的墙上,他眼前一黑,还来不及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打死了,眼前又亮了起来。
那是挂在壁上的油灯被打破了,灯油溅满整堵墙,马上又沾上火星燃烧起来。只不过一瞬间,地窖里已是一片浓烟。
当火起来时,他才明白自己没有被打中,也顾不得多想,一下跳了出去。也幸亏他出去得早,火势一下从这小室中喷了出来,将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吞没了。火势太大了,也许是烧着了地基,整幢屋子都在吱吱作响,烟气呛得他拼命咳嗽。幸好现在还能看到地窖门口,他拼命向门口跑去,在门口时,脚下却踩着了一个软软的人体。
是她!他呆了呆,顾不得多想,一把抱起她便向门口冲去。烈火如同一个狂野的妖兽,几乎舐着了他的脚跟。火太大了,这种老式房子木结构太多,火势漫延极快,当他一冲出后门,几乎整幢屋子整已被火吞没了。
父亲的尸体,父亲给他的那本皮面笔记本,还有那个许文彦,都已被火吞没了。还在下着稀疏的小雨,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响,百万雄狮追击红革司的战斗大概还没有结束,所有人都躲在家里,也没有人发现已经着火了。
“文彦。”
正在他呆呆地看着的时候,怀里的女子忽然呻吟了一声。他低下头,下意识地道:“丹华。”
“你怪我么?”
她的眼睛还闭着,可能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摇了摇头,马上省悟到她并不能看到,正想说,她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笑意却像刻在石头上一样,转眼间便凝固了。
对于她来说,活着时因为信念而分手的爱人已经成了敌人,死了,依旧是她爱人。他把她放在地上,低低道:“不怪你,不怪你。”这样说着的时候,泪水终于流出了眼眶。
找到那个写着“许文彦”的墓时,他从包里取出一本红封面的塑封笔记本。这本笔记本大半都是些公式和记录,还有一些示意图,应该是相当艰深的生物学知识,他根本看不懂,能看懂的只是最后几页。
确切说,是最后的十三页。那是一篇长长的自述,第一人称,一万多字,几乎像一篇小说。
在他出生前就已去世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的身世。他第一次在家里的旧家具背后找到这本笔记本时,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事。听母亲说,父亲有点未老先衰,结果婚后仅仅半年就去世了,害她守了半辈子的寡。母亲说到父亲时,总是轻描淡写,仿佛说的是个来去匆匆的陌生人,事实上对她来说,父亲也几乎就是个陌生人。
在眼前这个墓中,埋的是那个与父亲在生物学上完全相同的同一个复制体吧?许成德的无性繁殖方法已经失传了,但生命却以另一种形式在延续。该叫你父亲还是伯伯呢?他拍了拍墓碑,从包里取出一个塑料包来。
那是父亲的骨灰,在笔记本最后,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写下的就是有朝一日将他的骨灰洒到那个小镇上。“如果可能的话”。
父亲最后的记忆,是不是这是墓中人的记忆?有一些事一定要当事人才知道,看来单性繁殖可以将记忆都复制出来。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这话十分玄妙,完全背离了科学,但许成德的实验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继承者看来,原本就已经和巫术一般无二了。而拥有的是别人的记忆,也许会因为迷惘而更加痛苦吧。父亲是第二代繁殖体,本来总可以活个十来年的,那么早就去世,这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许成德,生物学家,曾在加州理工学院摩尔根实验室工作,五一年归国,五八年错划为右派,被下放到××师专当工友,六八年,该市发生红卫兵组织大武斗,许成德因独子在武斗中被打死而受刺激,放火自焚。
他找到的官方资料中对许成德的介绍也就是这平平淡淡的几十个字。如果从血缘上来吧,我才是许成德的儿子呢。他笑了笑,摸出打火机,点着了那本笔记本。红色塑封的笔记本被火点着后,马上发脆裂开,燃烧起来。随着一阵风吹过,一张小小的纸片忽然从这笔记本中飞出,随风远去。
你若信任生命,你就执着生命;你若信任爱情,你就执着爱情。他默默地念着,那张小纸片渐飞渐远,终于再也见不到了。
附:1997年,英国罗斯林研究所宣布,他们用一头成年羊的体细胞植入无核卵子中,克隆出一头绵羊“多莉”。2005年,第59届联合国大会法律委员会以决议的形式通过一项政治宣言,要求各国禁止有违人类尊严的任何形式的克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