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致士篇》原文,注释,鉴赏
作者:张易萱 时间:2023-02-10 10:52:57 我要投稿!
致士
衡听①、显幽、重明、退奸、进良之术:朋党比周之誉,君子不听;残贼加累之谮②,君子不用;隐忌雍蔽之人,君子不近;货财禽犊之请,君子不许。凡流言、流说、流事、流谋、流誉、流愬③,不官而衡至者,君子慎之。闻听而明誉之,定其当而当,然后士其刑赏而还与之④,如是则奸言、奸说、奸事、奸谋、奸誉、奸愬莫之试也,忠言、忠说、忠事、忠谋、忠誉、忠愬莫不明通,方起以尚尽矣⑤。夫是之谓衡听、显幽、重明、退奸、进良之术。
[注释] ①衡:通“横”,广。②谮(zèn怎去声):诬陷。③愬(sù诉):通“诉”,诉说。④士:当为“出”字。⑤尚:通“上”。尽:通“进”,上进,呈献。
川渊深而鱼鳖归之,山林茂而禽兽归之,刑政平而百姓归之,礼义备而君子归之。故礼及身而行修,义及国而政明,能以礼挟而贵名白①,天下愿,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诗》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②此之谓也。川渊者,龙鱼之居也;山林者,鸟兽之居也;国家者,士民之居也。川渊枯则龙鱼去之,山林险则鸟兽去之③,国家失政则士民去之。无土则人不安居,无人则土不守,无道法则人不至,无君子则道不举。故土之与人也,道之与法也者,国家之本作也。君子也者,道法之总要也,不可少顷旷也。得之则治,失之则乱;得之则安,失之则危;得之则存,失之则亡。故有良法而乱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乱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传曰:“治生乎君子,乱生于小人。”此之谓也。
[注释] ① 挟:通“浃”,周遍。②“《诗》曰”句:见《诗经·大雅·民劳》。③险:通“俭”,草木稀疏。
得众动天,美意延年。诚信如神,夸诞逐魂①。
[注释] ①案:此四句与全文风格颇不相符,疑为它篇之误脱。
人主之患,不在乎不言用贤,而在乎诚必用贤①。夫言用贤者口也,却贤者行也,口行相反而欲贤者之至、不肖者之退也,不亦难乎! 夫耀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无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
[注释] ①“诚”前当脱一“不”字。
临事接民而以义,变应宽裕而多容,恭敬以先之,政之始也;然后中和察断以辅之,政之隆也①;然后进退诛赏之,政之终也。故一年与之始,三年与之终。用其终为始,则政令不行而上下怨疾,乱所以自作也。《书》曰:“义刑义杀,勿庸以即,女惟曰‘未有顺事’。”②言先教也。
[注释] ①隆:中。②“《书》曰”句:见《尚书·康诰》,但与今本《尚书》不尽相同。
程者①,物之准也;礼者,节之准也。程以立数,礼以定伦,德以叙位,能以授官。凡节奏欲陵②,而生民欲宽,节奏陵而文,生民宽而安。上文下安,功名之极也,不可以加矣。
[注释] ①程:度量衡的总称。②陵:严格。
君者,国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乱。自古及今,未有二隆争重而能长久者。
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尊严而惮,可以为师;耆艾而信①,可以为师;诵说而不陵不犯,可以为师;知微而论,可以为师。故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水深而回,树落则粪本,弟子通利则思师。《诗》曰:“无言不雠,无德不报。”②此之谓也。
[注释] ①耆(qí其)艾:五十岁称“艾”,六十岁称“耆”。②“《诗》曰”句:见《诗经·大雅·抑》。雠,应答。
赏不欲僭①,刑不欲滥,赏僭则利及小人,刑滥则害及君子。若不幸而过,宁僭无滥;与其害善,不若利淫。
[注释] ①僭(jiàn见):过分。
【鉴赏】 诸侯并起,逐鹿中原,各国之间竞争的不仅仅在于国力、兵力上的比拼,更在于对优秀人才的争夺。“得之则治,失之则乱;得之则安,失之则危;得之则存,失之则亡”,招徕能人才士的数量多寡,牵系着国家的安危存亡。所以,小至大夫卿相,大至各国君主,都竭尽其能地招纳门客,为己所用。荀子在齐之稷下“三为祭酒”,结交各国往来之宾;又游历诸国,游说君主,于此感触颇深。“君子也者,道法之总要也”,便是其对于士人作用的经典论述。
所谓道法,乃是一个社会正义和公平的准绳,而从另一意义上来说又是一个国家民众的集体信仰。道法的坚守能否保持,归根到底在于这个国家是否存在这样的君子。“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君子们便是围绕“北辰”的群星,辅佐君主,区分是非黑白,维护国家的“道法”所在。不过,君子所坚守的何止于单纯的礼法?在人心流散的乱世之中,芸芸众生皆以利益为尚,随波逐流。唯有君子了解先贤的美德,通悉古今兴衰之关键,在“众人皆醉”之际,坚守心中的道德和理想;也唯有君子,能直面人间的生灵涂炭,不懈地思索于终极,远瞻于未来,守护着国家的命运。也正因此,在荀子看来,寻求国士比建设制度更能对国家的存亡起决定作用,“有君子而乱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
然而,“招贤纳士”虽然成为一句响亮的口号,但打开尘封已久的历史卷册,到底又有多少君主将这句口号落于实处?且不论后世秦之坑儒扑灭多少智慧之光,更不论明之廷杖令天下士人斯文扫地,清之文字狱使华夏万马齐喑。早在令后人景仰不已的百家争鸣时代,多半也不过只是可闻而不可见的梦想。回归现实,耳濡目染的是惨烈持久的战争吞并、尔虞我诈。有治国抱负的人四处碰壁,郁郁不得志,而鸡鸣狗盗之辈却被尊为上宾。面对这些热闹与虚华,荀子洞悉深刻,“夫言用贤者口也,却贤者行也,口行相反而欲贤者之至、不肖者之退也,不亦难乎! 夫耀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无益也。”君主们言行不一,打着招募贤人的旗号,却专注于私利,礼义不备,刑政不平,亲佞人而远君子,如此又怎能期待天下归心呢?荀子的诘问正点中了诸侯的软肋,而这一深刻的论断也未尝不是他对于自己终生不得志原因的总结。
君子士人既为国家道法之根本,而其人亦与礼法合而为一,成为万民师法的对象。因此,在荀子看来,君子本身也承担了引导、教化民众的职责。正是出于教化这一点,荀子以“尊严而惮”、“耆艾而信”、“诵说而不陵不犯”、“知微而论”为人师的四大必要条件。为人师者,既承担教化之责,便不仅仅是知识的灌输,而是化育万民,树立信仰,对社会风气有导引之责。因此,为师者于己,则须时时自我审视,思考生活中的精微道理,求得学识的精进;于人,则悉心教导,向求教之人讲解古代的经典,务求合乎真理道义,导人向善。
对于荀子不以博学为师,有人认为,乃是荀子重“道”而轻“术”的表现。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知识的掌握固然重要,却始终不能穷尽。因此,树立正确严谨的治学之风,培养时时思考的良好习惯也许比所谓“博学”更为重要,而这些却往往在教与学的过程中被忽视了。尤其是今天这个功利而浮躁的世界中,荀子的这番话,恰如当头棒喝,能使我们重新去思考一些渐渐淡忘却非常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