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不苟篇·译注
作者:张易萱 时间:2023-02-11 09:47:38 我要投稿!
不苟
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故怀负石而赴河,是行之难为者也,而申徒狄能之①;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山渊平,天地比②,齐、秦袭③,入乎耳,出乎口④,钩有须⑤,卵有毛⑥,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⑦;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盗跖吟口⑧,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故曰: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诗》曰:“物其有矣,惟其时矣。”⑨此之谓也。
[注释] ①申徒狄:相传为殷末人,因恨道不行而怀抱石头投河自杀。②山渊平,天地比:此是名家人物惠施的命题。《庄子·天下》作“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谓从空间高低的差别都是相对的方面来说,高山与深渊一样平,天与地一样高。③齐、秦袭:春秋战国时齐国在今山东北部,秦国在今陕西境内,两国相距甚远,但从宇宙角度来看,两者可合为一体。袭:合。④入乎耳,出乎口:这两句文意不明,有人说是指山有耳、口,人站在山上呼喊,群山都回荡他的声音,这就好似山听到了人的声音,又回答了人的呼喊。⑤钩有须:指妇女体内含有产生胡须的因素,所以说妇女有胡须。钩,通“姁”(qú 渠),妇女。⑥卵有毛:卵中含有产生羽毛的因素,所以说卵有毛。⑦惠施:战国时宋国人,曾任梁相,名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与庄子为好友,事见《庄子》。邓析:春秋时郑国人,刑名学家。⑧吟口:传颂于众人之口。⑨“《诗》曰”句:见《诗经·小雅·鱼丽》。
君子易知而难狎①,易惧而难胁,畏患而不避义死,欲利而不为所非,交亲而不比②,言辩而不辞。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
[注释] ①知:交接。狎(xiá霞):没有礼貌的亲近。②比:结党。
君子能亦好,不能亦好;小人能亦丑,不能亦丑。君子能则宽容易直以开道人①,不能则恭敬繜绌以畏事人②;小人能则倨傲僻违以骄溢人,不能则妒嫉怨诽以倾覆人。故曰:君子能则人荣学焉,不能则人乐告之;小人能则人贱学焉,不能则人羞告之。是君子小人之分也。
[注释] ①道:通“导”,引导,开导。 ②繜:通“撙”(zǔn 尊上声),抑制。绌:通“黜”。
君子宽而不僈①,廉而不刿②,辩而不争,察而不激,寡立而不胜③,坚强而不暴,柔从而不流,恭敬谨慎而容,夫是之谓至文。《诗》曰:“温温恭人,惟德之基。”④此之谓矣。
[注释] ①僈:通“慢”,懈怠。②廉:楞角。刿(guì贵):以刃伤人。③寡:当为“直”字。④“《诗》曰”句:见《诗经·大雅·抑》。
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①,举人之过,非毁疵也;言己之光美,拟于舜、禹,参于天地,非夸诞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诗》曰:“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③此言君子能以义屈信变应故也。
[注释] ①义:通“议”,议论。②信:通“伸”。下同。③“《诗》曰”句:引自《诗经·小雅·裳裳者华》。
君子,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则天而道①,小心则畏义而节;知则明通而类,愚则端悫而法;见由则恭而止,见闭则敬而齐;喜则和而理,忧则静而理;通则文而明,穷则约而详。小人则不然,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淫而倾,知则攫盗而渐②,愚则毒贼而乱;见由则兑而倨③,见闭则怨而险;喜则轻而翾④,忧则挫而慑;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儑⑤。传曰:“君子两进,小人两废。”此之谓也。
[注释] ①“天而道”前当补一“敬”字。②攫(jué决): 夺。渐: 奸诈。③兑:通“悦”。④翾(xuān宣):通“儇”(xuān宣),轻佻。一说通“懁”(juàn眷),急。⑤儑:通“隰”(xí席),卑下。
君子治治,非治乱也。曷谓邪? 曰: 礼义之谓治,非礼义之谓乱也。故君子者,治礼义者也,非治非礼义者也。然则国乱将弗治与? 曰: 国乱而治之者,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①,去乱而被之以治;人污而修之者,非案污而修之之谓也,去污而易之以修。故去乱而非治乱也,去污而非修污也。治之为名,犹曰君子为治而不为乱,为修而不为污也。
[注释] ①案:通“按”,按照。
君子絜其辩而同焉者合矣①,善其言而类焉者应矣。故马鸣而马应之,②非知也,其势然也。故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弹其冠,人之情也。其谁能以己之潐潐③,受人之掝掝者哉④!
[注释] ①絜:同“洁”。辩:当为“身”字。②此句下当脱“牛鸣而牛应之”六字。③潐潐(jiào较):明察。④掝掝(huò或):不明。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①,谓之天德②。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③,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④,虽从必疑。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
[注释] ①变:改变旧质叫做变。化:使人向善叫做化。②天德:阴阳交替、四时运行等自然规律叫做天德。③嘿:通“默”,不说话。④若:然。
君子位尊而志恭,心小而道大,所听视者近而所闻见者远。是何邪? 则操术然也。故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天地始者,今日是也;百王之道,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①。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故操弥约而事弥大。五寸之矩,尽天下之方也。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者,则操术然也。
[注释] ①拜:当为“拱”字。
有通士者,有公士者,有直士者,有悫士者,有小人者。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物至而应,事起而辨①,若是,则可谓通士矣。不下比以暗上,不上同以疾下②,分争于中,不以私害之,若是,则可谓公士矣。身之所长,上虽不知,不以悖君③,身之所短,上虽不知,不以取赏,长短不饰,以情自竭,若是,则可谓直士矣。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独甚④,若是,则可谓悫士矣。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
[注释] ①辨:治。②疾:同“嫉”。③悖:怨。④甚:当为“是”字。
公生明,偏生暗,端悫生通,诈伪生塞,诚信生神,夸诞生惑。此六生者,君子慎之,而禹、桀所以分也。欲恶取舍之权:见其可欲也,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而兼权之,孰计之①,然后定其欲恶取舍。如是,则常不失陷矣。凡人之患,偏伤之也。见其可欲也,则不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不顾其可害也者。是以动则必陷,为则必辱,是偏伤之患也。
[注释] ①孰:同“熟”,仔细。
人之所恶者,吾亦恶之。夫富贵者则类傲之①,夫贫贱者则求柔之②,是非仁人之情也,是奸人将以盗名于晻世者也③,险莫大焉。故曰:盗名不如盗货。田仲、史鰌不如盗也④。
[注释] ①类:都。②求:务。③晻:同“暗”。④田仲:又叫陈仲子,战国时齐国人,不食兄禄,以清高著称。史鰌(qiū丘):字子鱼,又叫史鱼,春秋时卫国大夫,屡谏卫灵公不听,死时叫儿子不要入殓,后人称之为“尸谏”,孔子称其正直。
【鉴赏】 “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是荀子在《不苟》中开篇即现的主旨。在他看来,“君子”的可贵处不在于他能为小人所不能为之事,而在于他能时时以“礼义”这根准绳来确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做的,即使只是细微琐事都愿亲力亲为;不该做的,就算做了能轰动一世也统统不屑。不矫揉,不造作,“见危致命,见得思义”,一切都自自然然,这就是君子。若如本文篇末提到的田仲、史鰌之流,或出身贵族却以织草鞋为生,以示清高,或命其子在他死后以其尸体向君主作最后的进谏,以表忠心,都不过是靠特立独行来沽名钓誉,为真正的仁人君子所不齿。
如果把荀子用来区分君子与小人的依据比喻成一杆秤的话,应该说,在“礼义”这杆明秤背后,还藏着一杆暗秤,那就是“诚”。“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即明白地昭示了荀子在论及君子对其心境的修养时,将“诚”摆在了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上。“诚”意味着真挚,真挚才会专一,专一于对仁爱的坚守,专一于对礼义的身体力行,借此才能形成对更多人的道德感召,化成天下。就像不一定所有的人都能真正理解僧人对佛的礼拜而随其剃度出家,但却常会为他们笃信佛义的虔诚所感染,内心因此而多一分沉静,少一点喧嚣一样,君子不可能寄望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恪守做君子的要义,怀仁爱人,但至少可以用其身践行仁义的专注与执着去打动别人,使他们尽可能按照礼义的规范来立身行事。如果缺乏这份真诚,那么任何对于仁义道德的诉求都将成为一种苍白的自我标榜与伪装,感动不了自己,更感动不了他人。无论贵为君王,还是亲如父子,都将得不到臣与子的尊重与亲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个中深意早已被荀子生前身后的历史反复演绎、印证,历久而弥新。
就君王言,荀子明确地说,诚者即“政事之本也”。仁与德并非是简单的政治口号,喊喊而已,而要实实在在地体现在治理国家的过程中,让百姓看得到,感受得到。如果不是这样,说得再富丽堂皇,装得再慈眉善目,百姓也不会信服。君主把心掏给臣子百姓看,臣子百姓才会把心交给君主,要是像西周幽王那样,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不与臣民真诚相待,最终还是会自尝苦果。历史上多少政权的转换更迭,多少帝王的匆匆谢幕,总能由此得到或多或少的解释。
就父子言,亲情之所以会成为世界上最无私的感情,就在于彼此之间拒绝任何的虚伪与欺骗,无论这种欺骗是否出于善意。年幼的子女对父母都怀着全心全意的依恋与信任,幼小的心灵完全不会对父母设防。这个时期如果遭遇父母的谎言,不仅会在父母子女的关系上留下难以消除的伤痕,更会对其以后的人格养成造成长久的影响。所以曾子为了妻子对儿子的一句戏言真的动手杀猪,就是想要告诉儿子人与人之间应该真诚。或许今人免不了撇撇嘴巴嘟哝一声“迂腐”,但曾子却用自己的方式向我们诠释了何谓荀子所倡导的“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
社会发展至今,礼义越来越重要,却日渐被搁置淡忘。在许多人急于向前看,却只看到一片情感的荒芜时,或许我们应该适时地回头,去重温荀子关于如何锤炼健康人格的启示,以此来帮助我们在现实中分辨自己与他人的言行。在一个以礼义为准则,以真诚为沟通规范的社会里,所有人的生活应会更为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