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译文与赏析
作者:张易萱 时间:2023-02-14 12:40:59 我要投稿!
柳子厚墓志铭
唐·韩愈
【题解】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树立于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志”,用散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位、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以韵文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文章着重论述其治理柳州的政绩和文学贡献,赞扬柳宗元的政治才能,称颂其勇于为人、刻苦自励的精神。
【原文】
子厚讳宗元[50]。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51],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注释】
[50]讳:古人尊敬死者,不直呼其名,故在其名前加一“讳”字,以表示不得已而称之。
[51]皇考:对已经死去的父亲的尊称。
【译文】
柳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柳庆,曾经做过北魏的侍中,受封为济阴公。曾伯祖柳奭,担任唐朝的宰相,与褚遂良、韩瑗都因为得罪了武则天,在高宗时被处死。父亲名柳镇,因为要侍奉母亲而放弃了太常博士的职位,请求到江南去做县官。后来因为他不肯向权贵献媚,被免除了御史官。当权的大臣死后,才又被任命做侍御史。柳镇以刚毅正直着称,同他来往的,都是当代的知名人士。
【原文】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52],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53],踔厉风发[54],率常屈其座人[55],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注释】
[52]崭然见头角:比喻青年人才华初显。崭然,突出的样子。见,同“现”,显露。
[53]出入:融会贯通,深入浅出。
[54]踔厉风发:议论纵横,言辞奋发,见高识远。踔,远。厉,高。
[55]率常屈:率,每每。屈,使之屈服。
【译文】
子厚少年时就很精明能干,没有他不通晓的事物。当他父亲还在世的时候,虽然很年轻,但却早已自立成才。能够考取进士第,显露了超人的才能,大家都说柳家有个好儿子。此后他因为考中博学宏词科,被任命为集贤殿正字。他英俊杰出,清廉刚正,讨论起问题来能够引古证今,精通经史典籍和诸子百家,议论纵横,言辞奋发,见高识远,常常使同座的人为之屈服,因此名声大振,当时人们都敬慕他而希望与他交往。那些公侯、士卿们都争着让他做自己的门生,并一致推荐他、赞誉他。
【原文】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56],为深博无涯涘[57],而自肆于山水间。
【注释】
[56]泛滥停蓄:形容学问文章的广博和深厚。
[57]涯涘:水的边际。
【译文】
贞元十九年,子厚从蓝田尉升任监察御史。顺宗继承皇位之后,他又被升为礼部员外郎。逢遇当权人获罪,他也受到牵连被贬逐到潮州当刺史。还未曾到任,又依例被贬为永州司马。身居清闲之地,他更加刻苦用功,他专心记诵和阅览,文笔汪洋恣肆,雄厚凝练,学问广博深厚。同时尽情地自我消遣在大自然的山光水色之间。
【原文】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58],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59],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注释】
[58]子本相侔:子本,利息和本钱。相侔,相等。
[59]观察使:是唐朝中央派到各地区掌管监察的官,考察州县管理政绩。
【译文】
元和年间,子厚曾按例被召回京师,又和同案人一起被遣出做刺史,子厚被派到柳州。到任之后,他慨叹道:“这里难道不值得我做出政绩吗?”然后,他按照当地的风俗民情,替他们设置教化措施并颁布禁令,全州百姓都服从并依赖他。这地方有个风俗就是穷人们借债时往往用儿女去抵押,约定到期不能按时赎回,等到利息和本钱相等时,债主就把人质没收做奴婢。子厚为此替欠债人想方设法,让他们都能够把儿女赎回去。那些十分贫困实在没有能力赎回的,就让债主记下子女当奴婢的工钱,等到应得的工钱足够抵消债务时,就命令债主归还那些人质。观察使将这个法令推行到其他州,等到一年以后,被释放的人质将近一千人。衡山、湘水以南准备考进士的人,都把子厚当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教导指点的人所写的文章,都符合章法要求,值得欣赏。
【原文】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60]。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
【注释】
[60]诣:前往的意思。
【译文】
当子厚被召回京师又被遣出做刺史的时候,中山刘禹锡(字梦得)也在被遣出之列,他应当前往播州。子厚泣不成声地说:“播州这个地方不是中原人能居住的,而梦得还有母亲在家,我不忍心看他如此困窘,也无法将梦得去播州的事告诉他母亲,况且也没有母子一同前往的道理。”子厚向朝廷请求,准备递呈奏章,并愿意拿柳州换播州,表示即使罪上加罪,死也无憾。恰巧碰上有人把梦得的情况告知了皇上,梦得因此改做连州刺史。唉!士人在穷困中才能表现出气节道义。
【原文】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61],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62],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注释】
[61]以相取下:互相谦虚,表示尊重。
[62]得计:做得对。
【译文】
如今那些日常无事,共居街坊相互仰慕友好的人,一起吃喝玩乐来往频繁,夸夸其谈,强作笑脸,互相亲热尊重,手握手好像要挖出肺肝给对方看,又指天流泪,发誓不论生死都不辜负对方,简直像真的一样可信;有朝一日遇到小小的利害冲突,小得仅像汗毛头发一样,就翻脸不认人;对方落入陷阱之中,非但不肯伸一下手去救援,反倒借机排挤对方,再往下扔石头的人,到处都是。这种事情,恐怕连禽兽和野蛮人都不忍心做出来,然而那些人却自以为做得对。他们听了子厚的高风亮节,也该稍稍有点惭愧了吧。
【原文】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63]。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64],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注释】
[63]坐废退:受牵连被贬黜。坐,因罪受牵连。
[64]自力:自我努力。
【译文】
子厚年轻时,勇于帮助别人,却不懂得珍重和顾惜自己,以为功名事业可以一蹴而就,结果受到牵连遭到贬官。被贬后,又没有熟识而有权有势的人推荐和提拔,为此最终死在荒僻边远的地方。才干不能被世人所重用,政治主张不能在当时推行。如果子厚在御史台、尚书省做官时,能谨慎约束自己,像在做司马、刺史的时候那样,自然就不会遭到贬斥。即使遭到贬斥,也有人能够推举他,也必定会被重用而不至于穷困。然而如果子厚被贬斥的时间不是那么久,困穷的处境未达到极点,那么他虽然能够在官场中出人头地,但他在文学创作方面必定不能自我努力,以达到像今天那样能够流传后世的水平,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让子厚实现他的愿望,在一个时期内让他做了将相,拿功名事业来换文传后世,什么算得,什么算失,必定有能辨别它的人。
【原文】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65],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66],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释】
[65]重然诺:重信用。
[66]经纪:照料,经营。
【译文】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享年四十七岁。在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他的灵柩被安葬在万年县他祖先的坟墓旁边。子厚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周六,刚四岁;次子叫周七,子厚去世后才出生的。两个女儿,都还小。他的灵柩能够回乡落葬,费用都是观察使河东裴行立先生资助的。行立为人有气节,重信用,与子厚交情很深,子厚也为他尽心尽力,最后竟依赖他办理了后世。把子厚安葬到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县人,性格谨慎,好学不倦。自从子厚被贬斥以后,卢遵就跟随他和他家人一起住,直到子厚去世也没有离开。他既送子厚灵柩回乡归葬,又代替子厚照料家人,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
铭文说:这是子厚的居室,既坚固又安稳,有利于他的后代子孙。
【评析】
这是作者为柳宗元写的墓志铭,概括了柳宗元的家世、生平、交友、文章,着重从其人品、政绩和文学成就等方面刻画了柳宗元的形象,表达了作者和柳宗元的深情厚谊以及对他的沉痛哀悼。
在本文中,作者盛情赞扬柳宗元的政治才能,并肯定他仗义为人、勤奋上进的精神,显露出作者急朋友之难的美德。后又对他屡次遭贬的坎坷遭遇饱含同情之心,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黑暗以及世道的不公。
全文感情饱满真挚,酣畅淋漓,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乃是作者至性至情之所发,堪称千古铭文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