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宛因死去,到如今整整两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在我精神上,有永远的存在。我们自从相识起,都是在一处。

直到三年前她的病态显著了以后,才分离的。两年前的今日,她在形质上便永远和我隔绝了——今日为忆念她,又读她在海滨养病时寄我的几封信,无端又引起我无穷的怅惘!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啊!你许我发表你的遗书么?

四,十,一九二二。

冰心:

和你相别不过九点钟,我已和你替我介绍的朋友海女士相见了。怪不得你这样的仰慕她,阵阵的浪花,使人坐对有悠悠之思。

姑母很康健,她自己到车站来接我。她的园子里,玫瑰花都开遍了。她把我安置在三层楼上,卧处却在露台的凉篷下;因为我的病是要海风来疗治的。我写这信的时候,正坐在阑边。海面黄昏的景物,是怎样的可爱呵!晚霞也正临照着。一日的火车,很使我乏倦,不能多写什么。明天早起,精神较好的时候,可以详细的报告你。

母亲大概是过两天回去,家里还有事,她送我来,不能住得长久。她应许每两个礼拜来看我一次。

冰心!你自己在宿舍里寂寞么?我盼望我快快的好了,可以早些回去——再见罢!

宛因

冰心:

在这里真是一种从前没有经过的生活。昨晚我独自睡在露台上,母亲和姑母在旁边坐了一刻,替我覆盖好了,叮嘱了几句,便下去了。繁星在天,海波如啸,我觉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空灵和惆怅。新凉真是逼人呵!——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今晨海面上的阳光,将我的灵魂唤醒了。无边的波浪上闪烁的金光衬着东山??的晓色,这景物都陈列在我的眼底。

我不能描写,也更不敢描写。我只静静的坐着,只觉得庄严,只觉得伟大!

下楼后和母亲、姑母,一同在园子里葡萄架下用着早餐。

朝爽迎人,海滨的天气,毕竟和城市不同!——姑母真是个福人,可惜她没有儿女,太寂寞了。她的宅子和园子都极精致;山脚下还有她的田地,佃户也很多。她说过两天还要带我绕着海滨,去看农夫们秋收。

她极爱我,也极喜欢有我的朋友来看我。不知道两星期后,母亲回去再来时,你能否和她一同来?

宛因

冰心:

信收到了,三天没有回复你,因为我又觉得不很舒服。医生也来看过,只开了方,没有说什么。

这时母亲已走了,我送她到车站又回来了,我是不能离开母亲的,但现在也无可奈何。她一去了,一切都觉得泛泛无着;往深里说,就是不知我还是我。惆怅,离开母亲的惆怅呵!

近日又阴了天,凉多了。姑母不许我出去,常常和她一同坐在廊子上,谈些话儿。姑丈早故去了,我虽未曾见过他,但从姑母口中,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像片便悬在厅屋里,眉宇间充满了沉毅和慈祥。他死在海里,连坟墓都没有——这就是姑母不肯移居城市的原因——姑母每一提及,就要下泪。冰心呵!为国死是极尊荣的,坟墓又算什么呢?只添个后人伤心的资料罢了。

你近来忙得很,是不是?但忙碌比闲散好,可以省却许多无谓的思想——蒙同学们挂念我,请你替我谢谢她们。也请告诉她们说我已日有起色了。

我的书架上,近窗的那一边,有两本黄皮的书,名叫《慧劫》的,请检出寄来给我,我只看了一两页,很想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