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7)
冰心:
病了好些天,没有起床,连接两信,未复,极歉!现在已经大好了,只是受了点凉,又咳嗽起来,没有什么大病,请你放心。
昨天姑母宴客,我也忙了一天。在广厅里,琴韵悠扬中,对着花团锦簇,倒也使人心旷神怡。我很喜欢在交际场中听那些夫人女公子们很客气很轻婉的谈话;也喜欢对有些夫人们端庄的面颜和沉静的微笑,都显出一种很高尚而又活泼的态度。我这么一个不喜交际的人,倒因为勉强尽半主之责,得到了意外的快乐。
夜中九句钟以后,姑母恐怕我太劳乏了,叫我先歇着去。
我出来觉得精神很健旺,不想睡觉,随手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廊下,望着阑外的海。——好灿烂的月光呵,海面和向月的岸上,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雾一般。山影和林影,却是深黑的,微风吹着树梢,疏叶受光,也闪烁的摇动。
月下人影清切,轻绡的衣裳,竟淡至欲无。——厅中钢琴和着四弦琴,凄清的音调,正奏着“想家乡”呢!余音袅袅中杂着很轻柔的欢笑的声音,不禁使我想起家和母亲,你和学校,以及许多的朋友。好些印象,一时都在我眼前浮现,最后是琴声也听不见了。
客散时已是十二句钟;厅中一时寂然,只剩些衣香花影——这空泛无着的境象,使我想到世界上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代一代的酒阑人散,只剩些衣香花影。
睡时错过,便不能入梦——只是朦朦胧胧的,看着月落。
青灰色的天空,用清冷寂寞的罩儿,盖住世界。晓风渐渐的起了,海潮渐渐的响了,刚要睡着,眼前又光明了,朝阳又从海里出来了!
今日我只微微的头痛,我每夜必须有九点钟或十点钟的睡眠。不睡能使我好几天没有精神,更能使我神经反常。不过昨夜的印象很深,不能不趁着光景未移,写来寄给你。世界上原有许多的情境和神趣,因写不出或不及写,便都失散在虚空之中,未免可惜!——困极,写得很无条理,请你饶恕。
宛因 十一月八日早
十二
冰心:
今天的天气,真是特别,至今木叶未脱,一连几夜的大风才把树叶儿都吹落了。推窗一望,使人爽然!
你的信中,对于我在文学上所持的论点不很赞同,我想各人原应当有自己的意见,不必相同,亦正不必强同,各人照着自己的理论实地做去,只看结果罢了。尽理论是没有用处的呵!
杨女士又是一个诗人——那天课后我们带着一群学生,在园子里看菊花。我和孩子们说笑的时候,她自己在亭子上坐着,低头写字。等到孩子们走了,我也走上亭子去,一眼望见她写的是一行一行很短的字,好象是诗。我问她要,她只得递过给我看,是几首短短的即景的诗。我刚看过一遍来,她就夺去揉了。她做得真好!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天才,只记得意思,不记得词句了。她说她倒是有时写些诗,自己消遣的,但都没有留着。——我想以她那样的性情和学问,写出来的诗一定都是很好的,不发表未免隐没却许多宇宙间的美。我相信天下有许多极好的诗,只因不能发表或不肯发表,就都隐没在黑暗之中了,可惜世人没有眼福!
你问我“什么是新诗”,我委实不知道。我有时虽然也做,但到底不自信。一段一段的小文字,你们要把它分写了,叫它做诗,我只得由你们。我想新诗的历史太浅,不容易有简单明了的定义,以后做的人多了,渐渐的自然有个界说。我自己的意思是如有含蓄不尽的意思,声调再婉转些,便可以叫做诗了,长短是无关系的。但我个人看去,似乎短的比长的好,容易聚精凝神的说一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