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2)

从前的几封信,都没有注着日子,但我觉悟到信后的月日,有时是极有关系的。

冰心吾友:

《慧劫》收到了,很喜欢!这时夜中的风吹着窗帘,似乎代你诉说了你的寂寞。现在正是校中夜间自修的时候,你桌子对面的座儿空了;平日坐在你对面的她,正在山半听着海风呢!我又何曾不寂寞?但有海山为我的伴侣,便寂寞也不觉得了。

我平日喜欢学写些小文字;在校时总不得空闲,也不敢写,因为写起来就不免要耽搁了功课。现在整天闲着,拿起笔来,又觉寂无可写。有时被景物所鼓舞,因着一时不可遏抑的冲动,便写了,写完一看,又嫌它太“动”了。你不是常常劝我不要焚稿,姑且留着作为思想经过的历史么?但我却不能这样做,思想发为文字,到了纸上,已经着迹了,再留着就更着迹了。所以我做完便抛在炉里了,有的也留着,但至久也不过两三天。你如看见,又要说可惜。我自己却总不觉得,我做了,我烧了,原是极自由的事!

园里的花下,常常是我坐立的所在,姑母也在旁边。软椅上,对着晴光万里的大海,长夏初过,微曛的天气,使人倦极。鸟声和着隐隐的涛声,也好似催眠的歌,有时便真朦胧睡着。

你们在课室里,午后必是更困倦了。你记得上季我在班里上着课,困极,书掉在地上,把你也从微睡中惊醒了么?那时多么有趣呵!

不再说什么了,姑母不让我多写字,再谈罢!

你的朋友宛因 八月二十日

冰心:

这里下了三天的秋雨,微寒中人,窗下只有我自己,无聊极只得写信了。

离家已有两星期,山光和海色都被我思家的情绪浸透了,我十分的忆念母亲。母亲也是忆念着我!冰心呵!这不过是暂别,若是永别又当如何……我对于世间一切的事上,都能支撑自己,惟有母亲的爱,真使我柔弱到了极处!

我只得勉强说穿了,我这病恐怕很危险!我近来静坐时,常常预想以后的光景。我所最关心的,就是我——后,最好不要使母亲触绪怀人。我平日看书,遇有可心处,便用笔在眉上加些批语。现在也不敢写了,恐怕以后母亲拿起书来,要伤心的。——其他的事,也处处不使它留印迹。

冰心呵!想到这里,凡百都空了。我——后,只要有母亲,姑母,和你,忆念着我,我——去也是值得的。但这也是虚浮的话,忆念不忆念,于死去的人真没有什么。精神和形质,在亲爱的人的心目中,一同化烟,是最干净的事!

我只要一个白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栏,墓上一个十字架。倘若旁边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表明死者对于生命永远的惊诧——就更好了。这墓要在山水幽静处,丛树荫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

我——后,不要什么记念,也不必有人有什么对于我的文字。如有之,还请那人自己想一想,如宛因在世,能否应许他为她立传,他就要自止了。

冰心呵!你不要错想了,这一篇不是什么不祥的话。自古皆有死,只在乎迟早罢了。在广漠的宇宙里,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只是在灵魂海里起了一朵浪花,又没了一朵浪花,这也是无限的自然。

我不是惧怕死,也更不是赞扬死。生和死只是如同醒梦和入梦一般,不是什么很重大很悲哀的事。泰戈尔说的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