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解读的人名
写小说,要有故事;有了故事,自然要有人物。
中国的四大名著皆很讲究为人物起名,说法最多的当然是《红楼梦》。比如贾雨村,意为“假语村言”,甄士隐,意为“真事隐去”。又如贾府的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寄托了作者对这些女孩命运的“原应叹息”。仅是《红楼梦》的人名研究,就有多不胜数的文章和著作,人们试图从中发掘出更深刻的寓意,虽然有些我并不认同,但至少从中可见作者当初为人物起名时的用心良苦。
再说《西游记》,几位主要人物的名字也相当讲究。孙猴子为“悟空”,猪八戒为“悟能”,沙和尚为“悟净”。三个名字分别代表了佛教修炼的某种境界,给人印象很深。
《三国演义》的人物基本取自历史真实,那些名字何其响亮贴切,让人过目难忘。比如曹操、刘备、孙权、孙策、诸葛亮、张飞、关羽、赵云等英雄豪杰,再加之惊心动魄的描写,这些历史人物千百年来妇孺皆知,深入人心。
说起来起名是大事,一个人起什么名字,不仅仅是几个汉字的简单组合,而是携带了这个人出生及成长的全部血统基因、文化传承,包括家族期待。在我成长的时期,孩子中不少起名援朝、抗美、跃进等,到了“文革”时期,名为“卫东”、“卫红”、“红兵”、“文革”的有一大批。从名字中可以很容易看到时代的印记。
近日看到一篇文章,其中有一段写到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新星》。1986年《新星》电视剧热播,文章的作者陈志鹏其时正在云南任职,在一次聚会中与《新星》的责编章仲锷有过交流,谈到这部作品,认为作者取名“深有喻意”。他特别提到书中的三个人物:如“李向南”者理想实现难;干扰变革的极“左”顽固脑袋“高良杰”者高粱秸无用也;记者“顾小莉”自视甚高,其实是“顾小利而忘大义”的谐语。
读了这段分析,我不禁哑然失笑。
记得当年就有读者写信,问“李向南”是否有“理想难”之意,我觉得是一种杜撰,并未放在心上。我为自己的人物起名,从不偷懒。往往决定要写什么故事了,首先得确定人物。有了人物,要一一起名。我写的有些长篇小说,有名有姓的百十人之多,起名是个大工程。人名起对了,人物才能鲜活起来。人物鲜活了,才会在故事中离开作者人为的“把握”自己去行动。
所以,说起来起名不算写作中的大事,但我从来当大事处理,舍得花力气。名字起好了,符合我对人物的感觉了,就意味着创作成功有了开始。
再说《新星》主人公李向南,给他起名不光要带有时代特征,还要有家庭特点。比如他的父亲曾参加解放战争带兵打仗,而“向南”两字则带出主人公出生时国家和家庭的态势。我高中时就读的北京101中学,同班同学中就有一个叫“李向南”的。顺便提一句趣闻,1986年春天恰逢101中学校庆,母校很郑重地邀请了我,但我正在山西榆次进行《夜与昼》的写作,舍不得抽时间回北京。事后听校友说,以为那天我会来,校门口预先挤满了正被《新星》激动的少年校友们。久等不见,情急之下竟然把我的同学李向南拥到台上,并且蜂拥而上索要签名。李向南哭笑不得之余,也便索性给大家签开了。
至于前面提到的高良杰、顾小莉,我从未把他们简单当作“反面人物”。高良杰算是一位相当有头脑的农村干部,只是他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起名时不曾想到他的名字谐音“高粱秸”。而顾小莉后来又多次出现在我的其他作品中,这个女孩聪明、勇敢、时尚、敢爱敢恨,虽然不乏特权意识与嫉妒、偏激,但我从未简单地把她概括为“顾小利而忘大义”的人,甚至根本不这样看待这个人物。
再如《新星》中的一位“反面人物”(姑妄这样简单说之)“潘苟世”,章仲锷当年曾问“苟世”是否“狗屎”之意,我当即否认,是因为为他起名时并没有这样的谐音和联想。公社书记潘苟世出身农村,狭隘、霸道,起名必须符合这个人物的特点。在我生活过的山西农村,许多农民起名时会反着来,越是将孩子看得金贵,反而将名字起得轻贱,谓之“好养”。“苟世”顾名思义,是“苟活于世”的意思。
由《新星》中人名被“过分解读”,我想到了对文学作品的各种解读都可能有“过分”之处。当代的作品或者还有作者本人出来说明,非当代的作品,作家已经不在,种种过分解读可能远离作家原意,却加在了作家头上。因此,我们可以有足够理由对各种解读不以为然。
然而,话说回来,各种各样的解读,哪怕再离谱,不正是对文学作品阅读与欣赏的特有趣味吗?倘若作家把一切都说明了,又有何意思?
如此,我写这篇文章,倒可能算一种不聪明的做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