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篇小说

1980年,正是大批知青上大学的年代。我并不想上大学,却想到了写小说。

我的父亲“文革”前在建工部工作,算得上中国的概预算专家。“文革”期间下放干校,再分配就到了山西省轻工局。父亲到太原后一边做具体的图纸设计,同时还和朋友合写了一本《工业与民用建筑工程概算编制手册》。这本书在“文革”后出版,辞典一样的厚度,是非常专业化的书籍,不搞这行的人是不可能感兴趣的,但问世后很受欢迎,一再加印,有好几年成为王府井书店的畅销书。

我那些年在榆次当工人,离太原几十公里,坐公共汽车一小时车程。周末常会回家看望父母,也听父亲聊聊工作上的事。父亲是个单纯的知识分子,不善社交,但若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谈锋之健,谈兴之浓,可用“滔滔不绝”形容。

建设一个项目,从立项到设计到施工,很重要的环节是概预算(概算与预算)。一个工程需要多少钱,大到厂房的材料,小到一颗螺丝钉,事先都要详细计算价钱,这就是概预算。

那几年父亲经手审核的项目常常预算超标,有些项目初始预算一千万元,等到地基打好,开始起楼的时候,建设方就要求追加预算,这时,上级单位要派专家下去审核。父亲在建筑上的概预算眼光专业到什么程度呢?不夸张地说,只要他在工地上站一站,到处走走,多看上几眼,就可大致估算出这个项目的基本造价。

这也是一种博弈。建设方要拼命提高造价,追加投资,作为监督方的专家要在审查时挤出水分,对虚报的资金项目予以剔除。

父亲在工作上严谨认真,常用的口头语是“硬碰硬”。但这种作风显然少不了碰钉子,所以常为此烦恼,感叹自己不懂“关系学”,容易得罪人。经他审核的项目有时一“砍”就是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我回到家里,父亲会如遇知音般讲出他的故事,如哪一项工程造假,被他审查;哪一项工程有猫腻,被他发现。

这就成为了我第一篇小说的素材。

《三千万》写的是一个未竣工的维尼纶厂,从最初的总概算五千万,十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超支而追加投资,已经花了一亿五千万元。这个“胡子工程”又提出要再花三千万来扫尾竣工,于是,建工局长丁猛带着预算专家钱工亲临现场,排除干扰,将三千万砍成一千五百万。

小说写好后直接寄给了《人民文学》,大约一个月后收到回信,因为是下班时收到的,未来得及拆封。记得那天晚上厂里要放电影,回家匆匆吃过晚饭,拿着凳子到空场上占座,先到的位置会稍好一些。二十多年前的榆次小城文化生活极少,看电影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但也就是找一片空地,前面拉一块大白布,人们各拿板凳找地方坐下,单等天黑下来开演。

信是等待电影开场时拆开的。之所以未及时拆信,还有一个原因:稿子的命运如何,在我很有悬念。黄昏下将信撕开,是一个叫王青风的编辑写的。他从大量来稿中发现了这篇稿子,认为有新意,但存在若干不足,希望做些修改。这封信使那时尚年轻的我有些激动,我至今很感念王青风。

接下来自然是在单位请假去北京改稿。

《三千万》在《人民文学》发表后,获当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一等奖。那时也曾有人猜测,能在顶级刊物发表处女作,一定通过了某种关系。其实我在此前并不认识《人民文学》的任何一个人。我只能说,自己遇到了非常敬业的编辑。

这篇小说的发表,使柯云路走上了文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