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小记·作者:乔巴

作者:乔巴

这几年,我一直在山里辗转,终于回来,那个地方恐怕也不会再去了。那里是重庆的森林,山峦直往西南迤逦而去,不知所终何处。呆在山里的时光,是缓慢的、也是一倏忽即逝的,既有绵软的和煦春光,也不乏令人惊惧的雷鸣电闪。有青春做伴好还家的下水船行,又有离别亲朋寂寥的逆水而往。是的,那地方不会再去了,那山那水那森林,并未在我心里留下多少的遗憾,我已经深深记住了那些,在我的脑间,山间的风景会不经意地弹映出来,仿佛幻灯片,片中总有一个我,或坐、或行、或拄着竹杖、或摊书于膝间,那些愉快明亮与苦痛晦暗相掺揉的光阴,就在那里定格,可待追忆了。

眼看去新疆,日子一天天迫近,竟有兰舟催发之势了。那里究竟是何景象,倒也不做太多想象,对未来少做设计,随遇而安,也算是我目前的心境罢。

既然有了同山林作别的思绪,山间的苦乐便多少应该记下些许,一如照片的存留。

高家镇印象

千禧之夜降临的时刻,我正躺在长江边一个小镇的旅馆的床上,戴着耳塞,听收音机里充斥鼓膜的钟声。这里大概是我住过的最为简陋的旅馆,床是两条长凳架起的一张大木案,几只暖水瓶,四只条凳,一只被花皮电线钓着的灯泡,一台小黑白电视就是屋里的所有了,诺大的房间里显得空空荡荡。电视上凡应有按钮处皆成一窟窿,唯一可操作的是电源的拔插,随着电源的接通,电视机嗤啦啦地响起,其嘈杂绝对可以对鼓膜的承受力的作评测。

身上裹着薄薄的被子(拎起却有上十斤份量,潮!),马上要进山了,收音机里欢呼的人声如浪,而我将会去往一个怎样的所在呢?胡猜乱想中,意识渐渐地模糊。。。

醒来,外面人声鼎沸,屋子的灯已经关了(老板干的),洗漱的时候,老板守在我的身边,打湿毛巾洗脸,他帮我关紧尚在滴水的龙头,我摆手叫老板该干嘛干嘛去,还承诺要节约用水。小镇带给我最初的印象,是那些依山而建的青砖黑瓦的房屋,树木的枝叶蒙尘,连日的阴霾、江面的的沉雾,放眼不见一丝亮色。

这一天恰逢集日,山间四里八乡的人蜂拥毕至,窄窄的主街被水泄不通的人流填满,本来一起的几个人,左冲右突一番,就落了单。街道两旁排满了柑桔、烟草、红糖块之类的山货,街中的人大多为老幼妇孺,头缠布巾,掮着竹篓,往往男人叼住一管铜腔烟斗,烟斗上的一橛旱烟梗忽明忽暗,说话间烟灰就落下来,不少脸上生满皱纹的女人仍留着二刷灰白的小辫,背篓很实用,什么都往里装,流着青涕脸花花的娃娃也站在里面,如战场上站在指挥车里的将军一样神气。

早餐就免了,看看已近午时,就开始挑馆子吃饭了。餐馆不论大小,入口的一侧总是垛着一口大锅,大半的水,水里浸着一块块形状不规整的“豆腐”,其实叫豆花。看着一些山里的人,一小碗豆花拌上酱油就一碗饭,我倒没有品尝的念头。要了菜、吃过饭,才知这里实在是便宜得教人不好意思,寻思老板的赚头在哪里。

我们的设备停在镇府前一块空地上,很拥挤,可是,在此地能寻出这样的平地,也是相当难得,看样子还是新开辟出来的。山上的新镇当时正在兴建当中,如今,老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年轻力壮的男女很多都出去打工,只在校园的门口才可一睹川妹子清秀可人的风采:肤色如凝脂,身段儿苗条窈娜,泼辣的娇嗔。

下午调试仪器,直到入夜方回。这旅馆尽可简陋,热水的供应却是殷勤的,老婆婆与两个女儿在灶前不断地添柴烧水,隔一小会便来询问添水不?脚也冻麻木了,好好烫烫,沏上滚开的绿茶,一时间我竟很知足。老板的小女儿飞过来,拉我的手去家里的炭盆烤火。

第二天一早,我便带车进了山,赶去一个叫做茶园溪的地方,司机知道路,那里的构造叫黄金台。

春天来了

住在山间,于季节的交替更加敏感,雪停了,雨来了,燕子回转了,雨后的黄果树枝桠上沾满了新绿,坡上的油菜花一茬茬地开,个头超过了人,被风儿吹得鼓起黄色的花浪,风是暖暖的,花香在空中流转。

屋子边的溪流比昨日汹涌了许多。我还躺在床上,听觉和意识一点点回拢,哦,夜里又下过阵雨,抬手拉开头顶上方的窗帘,推开玻璃窗,人依旧躺着。

从我仰卧的角度抬望眼,窗棂与撑起的盖板呈直角三角形,视线从三角形出去,越过谷地可达远方峦峰,峰顶一侧生长着二棵巨树:一为古松、一为冷杉。天亮得很早,不用看表,凭天色可以知道不到六点,那是很深的暗蓝,没有云,坡上的花草也不见光彩的反射。

森林里已经热闹起来,鸟儿可是起得最早的一群?交响已经起奏,公黄鹂清脆地长鸣,很华丽,母的很配合,一声声急促又婉啭,布谷鸟是进行曲的节拍,乌鸦最不合时宜,呱呱叫着从屋顶上空掠过,还有很多不知名儿的鸟。。。(每到这时,总叹我生物学知识太缺乏),背景乐总还是溪水奔流不止的声音。

牛项上的铜铃声叮咚叮咚近了,农夫的喝斥声,这是该起床时候。春天的早晨,在这里已成了习惯。

天很蓝,不由想起小时候放学的路上,一个伙伴有感于纯粹的,深不可测的蓝色天空,诗兴大发,高声吟道:天,你蓝得可怕。真的,现在再也没发现那么纯净的蓝天了,即使是在没有污染的山上。

山花正烂漫,杜鹃花、桃花、野兰花、梨花、还有更多的不知是什么花,红的白的黄的蓝的紫的都有。野蔷薇大多开在山崖边,布满花蕾的枝条顺着石壁垂挂下来;百合就是在路旁怒放,花朵太沉,将细长的茎压成一条弧线,张开个喇叭口迎向路人;杜鹃花以红的为主,也夹些黄的,开得簇簇丛丛,花期很长,长在灌木丛里的,深秋时节尚在开花;野兰花则生于溪水较浅处,从石缝间挺身而出;草地上,像星子一样缀满了各色的碎花;梨花桃花多在院落田边,像云彩一样娇艳,不时随风飘落几瓣,那些不是野花。当然最多的还是油菜花,大片大片的,很有规模,又因长在了在梯田里,多了许多纵深的立体感。花香当然是混合着的,于香型我不大懂,但以油菜最盛是可以确定的,到了夜间,花香最为宜人。

沿着溪水漫步,见有树上结着未曾见过的黄灿灿的花,三四层的瓣儿,很饱满,伸手去摘,不妨却被刺扎了手指,痛得我骂了一句,挤挤看有血渗出来,身后响起“嘿嘿”的笑声,转头看见一农夫正盯着我傻乐:“赔小心咯!”“就是嘛!有刺咯。”我学着当地方言应道。石板路上撒落着很多花,那是山里娃儿放学途中,一路摘一路掉落的,问她们摘的是什么花,回答唧喳喳的,我噢噢连连,表示知道了,其实还是没弄懂。本以为野花就应当长在野山里,后来陪阿敏逛山回来,才知道各种花儿插在瓶里有多么样令人惊艳,绝非花店里的可比。

黄果树,伞样的树冠,在轻风的吹拂和在阳光的照耀下,嫩绿细碎的光影在跳跃。溪水哗哗地流,流水中生长着被水冲圆的白色石头,在溪水转弯处,总是形成一个水潭,潭水呈墨绿色。走在路上,身边的灌木丛中不时地惊出一只野鸡或是画眉之类的鸟,扑楞楞的,后边跟着的大黑狗立即扑上去追,可它总是抓不到野鸟,有一次却把老乡家养的一只大鹅给咬死了。晚上,老乡拎着鹅上门来索赔。打发走老乡,我挑了十几首名字带“春”的曲目,循环着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