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鸟的鸟笼》原文·周慧
文/周慧
还有谁记得这条路的僻远与寂静?这条连颗遮阴的树都吝于种植、连通可有可无的两端的路:一端是渐隐渐退的郊市,一端是废弃的坟场——荒凉得像与托城人无关。托城的扩展不同如树的年轮一样均匀,坟场便成了一个被时间与城市遗弃的背影。
还有谁记得这条路,被烤得灸烫,直寡寡地晃入眼睛的水泥路?记得阳光从空中毫无遮拦地倾倒下来,再从坚硬的路面弹上来,肆意地缠绊住脚步。围墙与路没有任何野草与树木过渡,像有意砌到路上,连绵难绝不屈不饶,盘踞着与路并肩延伸。没有人知道围墙围住的是什么,没有任何标记可以让人猜测。围墙的上方的天,飞鸟漫不经心地划着。
这条路上只适合奔走:围墙使路变成一条无尽的通道,阗寂与单调让人不得不踏出缜密响亮的脚步声。奔走于这条路上的人,要么是从市区去坟场,要么相反。没有人从这条路穿过坟场抵达坟场的另一端,那里自有另一条通途。这条路上的路人说明坟场被城市扔弃并不一定被人扔弃,它偶尔也是一种消遣的出处。尽管稀疏。
忽略它就像忽略天上偶尔的飞鸟一样,褐黑的朽木嵌在同样陈旧的围墙里,这样一扇经常关闭的窗像围墙紧闭的嘴,只是偶尔打打呵欠——这时窗子就开了。
开了的窗子并不能把视野触到围墙里去,它同样黑深,正午的阳光像一束划开黑暗的闪电破窗而入跌到地上,只有置身于光柱中才可见其貌:一个看不出年龄与相貌的妇人,一个小木架上放着几杯茶水——看不出是不是免费。
两个同行的路人看到飞鸟,看到洞开的窗子,便停下来喝水,一人问:“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只有中午才开?”
“太阳在中午要进来。”
又问:“这水您自己烧的吧,多谢!您住在这儿?这里很好啊,安静。现在想住都住不到这种地方了,呵呵!呵呵!”
妇人没回声,不抬眼,眼皮无力地垂着,有时看着手,有时什么也没看。或是闭着。路人的笑声冲进黑而静的窗内,响亮干脆却枯涩,如同没有润滑剂缆车“嗄吱——嗄吱”升到半空,再突然坠入无声的深渊。路人发现自己的笑声如此信手拈来,它是以往无数个笑声的复制品,是与任何一个客户周旋是的笑声一样。他的脸腾升出尴尬,接着浅笑两声,好像要把上句的笑从深渊里拉上来:“您知道围墙里面是什么?”
“你们看不到的,我也看不到。”妇人的声音如沙粒骤然跌到瓷盘一样清脆利索。
“你的屋子不是在围墙里么?怎么会看不到?”
“它一直在围墙外面。”
他退避着身子看了看,窗子确实是嵌进围墙里,这妇人莫不是痴的。他困惑地摇摇头准备继续赶路,虽然路的那端仍看不到尽头。为什么要到这条路上来,也许跟托城这一阵子狂扩有关,没日没夜的震耳欲聋的喧哗几乎使他们都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了。而这条路不单能听到足音,还有心跳的声音,血液在身体内奔流的声音。
他的同伴突然把身子探到窗子里,叫道:“喂,看,这里有鸟笼卖呢!”
鸟笼在光柱之外,搁在地上,很容易就从眼皮底下黑乎乎地一溜而过。路人对妇人说:“这里很多鸟么?怎么抓呢?”
这时阳光偏离了一些,像刀削一样投射在妇人半边脸上,光洁与褶皱同在,她的嘴——亦只有半边:
“它在等一只鸟飞过来。”
他们回到托城,一同洗漱时愕然发现镜子里的两张脸都变成酷似妇人的脸,他们相互犹疑,各自回忆妇人的脸:到底它是男性还是女性?年盛或年衰?记忆与镜子里的脸混成一团。后来他们越来越忙,没有时间在正午时分去看那个妇人(也许是男人),渐渐,他们发现托城的喧哗已成了一种悦耳的音乐,并享受其中,这时他们的面孔呈现出托城人惯常的样子,他们吁了一口气,像做成了一笔大生意那样。
还有谁记得这条路在没有围墙之后是怎样变成另一条路?有谁还记得第一棵树种,第一栋房子,第一扇有着美丽雕花的窗是如何在这条路上出现的?当托城的梦里不再有足音,坟场变成显赫的古墓,鸟笼里装满欢快的飞鸟。这时,还有谁能记得?还有什么能被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