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缕阳光 /高维生

从拥挤不堪的大街,推开省医院保健楼的玻璃门,大厅里有些安静了。门口的保安用陌生的眼睛,注视每一个经过的人。我在电梯口,看到头发花白的老人,捧着一篮鲜花。

电梯里的空间窄小,空气不清爽,几个人挤在一块。指示板上的数字有序地跳动,我和老人与鲜花,随着上升的电梯,走进不同的楼层。老人的背影苍老,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我看到肩头一束鲜百合。10楼是内分泌病房区,父亲住2号房,推门进去,房间没一点动静。我把背包放椅子上,口渴得厉害。为了赶头班的长途车,我早早地起床,怕误了车,从滨州到济南,一路昏昏沉沉,深秋的大地,有了一种荒凉。坐了2个多小时的车,滴水没进,自己倒了一杯水,摸着烫手的杯子,不知父亲的身体恢复得怎样。门被推开,女护士探进半个身子,对我说:“老先生去针灸了。”我想问她,治疗室在几层楼,怎么走。

我坐在椅子上,打量陌生的病房,病床整理得干净,父亲一辈子喜爱干净,床上和书房规整,不零乱。他年轻的时候,风纪扣扣得严实,从没见敞开过怀,不系扣子。床头一本书,露出插的书签,滑动的输液架上,弯钩没挂药袋。桌子上摆着洗净的碗和筷子,阳光投下一片光亮。阳光和碗使桌子有了温暖,我对碗中盛着的阳光,有了特殊的感受。

打开窗子,清新的风涌进。从楼上往下看,楼前的街道,来往的车流、人群是那么弱小。嘈杂和汽车的奔跑声,像兜头的冷水,从上到下浇个透。一辆救护车鸣笛从远处驶来,又有病人被抢救入院。在窗口像看一部纪录片,一切是真实的,没一点虚假,也没导演导出的痕迹。生活无法预测,好些事情想象都来不及,不容细细地琢磨。写字台上的水杯,戴着毛线钩的套,杯子里的水是凉的,父亲饭后,还没来得及泡一杯茶。桌子的一侧,堆了一摞满族风俗丛书,铺开的稿纸上,父亲继续写满族文化系列散文。父亲七十多岁了,在病房里回忆童年、青年的事情。我看到很多的老人,在街边坐在马扎子上,双手拄拐杖,眼睛藏满了茫然,盯注街头的行人。有一次,我跟着一个老人,看他弯驼的腰身,蹒跚的步子。想多年前的他,青春活力四溢,为自己心爱的姑娘,唱着歌曲走向远方,如今力不从心,过去变得遥远了。父亲会使电脑,而且水平不低,扫描机、彩喷、移动硬盘一应俱全,他很早进入了办公自动化。但文字都是手写,很少从电脑上写作,稿子写了多页,这些是他在病中新写的文字。

病房门开了,父亲穿着蓝条病号服和母亲走了进来。他们刚去了6楼治疗室,父亲每天针灸半小时。他的气色很好,比我上一次来好多了。母亲为父亲铺好被子,他躺在床上,护士端着药进来,量血压,找血管。输液架吊上药袋,棕色的药液顺着长长的细管,流到父亲的身体里。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很少生病,他年轻的时候,背着相机,转遍了龙井的山山水水,跋涉在中朝边境线上,走进“知青”的集体户,写了大量的新闻报道,拍了很多珍贵的照片。1969年,第一批上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父亲在大连接他们到延边插队落户,从此以后,他和上海“知青”结下了不解之缘,交了许多的年轻朋友。到如今还有联系,偶尔打个电话,有几个“知青”我都熟悉。小时候,他们进城就住在我家,我们睡在一铺炕上。其中有一位,任上海一家报社的总编辑,我常给他写随笔。父亲一直在整理“知青”老照片,一千多幅,记载了青春岁月的苦难和快乐。父亲有“知青”情结,这可他年轻的时候作“知青”工作有关。但在这个时代,人们很容易忘记历史的,中国有句话“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民族记性太差,只有眼前的利益和功利。父亲为了“知青”老照片,不仅付出的心血,还付出了巨大的经济压力,这件事我理解,我又不理解。父亲得了“糖尿病”以后,身体大不如从前,而且年龄一天天大了。2005年,买了一台放大机,济南的天气那么热,洗照片时,必须关上门窗拉严窗帘,防止跑光。一张张照片在药液中显现了,岁月中的事情泡在药液中清晰了。在黑暗中,父亲一次次推动时间的石块。

回忆对于每个都很重要,老年人的回忆更有一番情景。如果人生是一部电影,那么老人是一位孤独的观众。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独自享受,身后的小窗放出一束光,转动的胶片上散出时间的气息。一张张照片是胶片上的小格子里的图像,是一段段岁月的再现。这种沧桑装在镜框中,挂在时间的墙上,一天天老了,变脆了。

父亲给我放了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大概只有5岁多,和父亲在老院门前照的。中午的阳光,把我们父子的身影投在墙上,父亲泛出笑意。父亲那时年轻,而我还在童年的日子里。现在我已进入中年,父亲到了老年,这种变化不知不觉地过去,我感受到中年人的压力。我不知当初照像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多少年后,我重新看这张照片,却有很多的想法。门是一种象征,是父亲把我领进人生的大门,我感谢他。

新沏的茶,漫出茶香,病房里安静,我不想多说话打扰父亲,让他好好休养。我来到窗前,望着窗下的街道,一辆公交车从街道走过,无数来往的汽车,有序地奔跑。

我和母亲离开了医院,父亲一个人留在病房,他执意地不肯让人陪伴,说有护士陪伴,不需要人多,消耗时间。父亲善解人意,不想让我母亲过多地操劳,因为她也年纪大了。他让我们有更多的空间,做自己的事情。走出省保健楼的大厅,呼吸街头的空气,看到父亲康复得这样快,心中轻松了许多。

穿过几条街道,我和母亲来到了医院附近的小市场。临走的时候,父亲嘱咐到这里给我们买锅贴,这儿锅贴特别好吃,五种杂面混合一起。市场不大,狭窄的小巷,两旁挤满了摊位,支的大伞,遮了半边天空。卖熟食的玻璃柜,摆着煮熟的猪内脏,女主人穿着油渍渍的白围裙,不时地挥动拍子,轰赶苍蝇。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对市场的环境适应不了,接受不了浑浊的气味。我的眼光尽量在青菜摊上扫,芹菜、山药、白菜、青椒、茄子、土豆,缓解焦躁的心。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耳中充满了嗡嗡的声音,叫卖的吆喝,不断地往耳朵里钻,弄得心意烦乱。这家的锅贴好,买的人多,母亲加入了买锅贴的行列,我站在一旁等待。我身边是卖香肠和调料的摊位,摊主是青年人,不乱吵乱嚷。没人来买的时候,就拿晚报看,这样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我不时地躲避来往的行人,装满菜的兜子,不时地撞我一下。锅贴一锅锅地出,母亲耐心地等,我在焦急地等。

街像一条线,路面高矮不平,无数双脚来往,从轻重缓急能察出人的心情。老年人节奏轻缓,他们有的是时间,不必着急回家,一个个摊位地看,青菜一棵棵地挑。年轻的人有力急促,在追赶时间,我很少这么观察过往的行人。母亲终于买完了,我拎着装锅贴的袋子,感受新出锅的温度。在人群中穿来挤去,躲开路上的积水,成功地突围市场的喧闹和人的包裹。来到街上,出了一层细汗。

我的目光被行驶的汽车不断地挡住,在这里注视省立医院高耸的楼。父亲病房的窗口看不到,他在休息,还是读书,我不知道。明天是十一,他向医生请了一天的假,准备回家和家人共度节日。母亲和我在阳光充足的街道走,彼此间话不多,但母子同在街上走,这样的时间毕竟少,我每次回济南匆匆忙忙的。

过完十一,我回到滨州的家,继续日常生活,每天打电话询问父亲的身体情况。没过几天,父亲出院,回家调养和吃药治疗。有一天晚上,我打开电脑,看到父亲发来了电子邮件,是他住院期间写的散文,《呼塔布呼和德宝》《我家的老猫》。《呼塔布呼和德宝》是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松花江是一条美丽的江,养育了两岸的人民,有过多少幸福的男女青年在江边约会,也有过多少悲剧发生。父亲写道:“德宝在对岸的河边放马,读书,他的心一下被优美的歌声搅乱,他透过柳条的缝隙在偷看,呼塔布在洗菜,全身洒满阳光,好像仙女,心潮一下激荡起来,跳动不宁,忍不住搭上腔。

“那个在叫你!”呼塔布嗔怪地说。

德宝纵情地放声歌唱道:

空咕噜,空咕噜,空咕噜哈哈齐!

春天来了满山青青,

阿哥哪有心出去打围,

给你采来一朵冰凌花……”

古老的满族歌谣,朴白地表达了人类纯真的感情。2007年1月15日,我和父亲坐在书房中的圆桌前,喝清淡的茶水,他向我讲述满族的历史和童年的经历。说到松花江,父亲有永远说不尽的话。童年对于一个人那么重要,人不论多大的年纪,是一生的快乐的精神的家园。父亲给我一本《满族萨满跳神研究》,这本黑皮书,让我一点点地了解满族的祖先了。我写了一首诗,记录那一天:

我和父亲坐在圆桌前/阳光河流在桌上穿过/茶杯是河两岸的村庄/茶壶里装满了故事/父亲递给我一本黑皮书/它的名字叫《满族萨满跳神研究》/父亲说/这是祖先的事情/我血脉中沉积的血水/看着留下的文字/却不认识一个/这不是祖先的悲哀/我似乎看到黑夜中举行的“背灯祭”/腰铃的叮当声/单鼓的咚咚声/眼睛吸足了阳光的墨水/思绪穿越时间/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心叠成鸟儿/向遥远的家乡/疾速地飞去。

《我家的老猫》写了老猫的一生,父亲的文字真实,没花哨的矫情,字字结实,像松花江边的树挂,晶莹而透明。我姥姥家养了一只大花猫,平时不动,懒懒的,从不在炕稍睡。它像家中老大似的,舒服地躺在热炕头上,好像谁也不能侵占它的地方,屋子里的声音再大,都不睁一下眼睛。它喜欢和人耍娇,只要拿一根毛线,在眼前晃一晃,它机敏地伸出爪子,勇敢地捕捉。有一天大家坐在炕桌上吃饭,它很得意地叼来鼠,不时眩耀地用爪子挑逗昏死的老鼠。很多年了,姥姥家的大花猫总是忘不掉,一行一动就在眼前。父亲写的老猫,让我的眼睛湿润,想到我童年的事情。

平原的秋天,一天天深了。阴沉的日子过去,窗外的阳光灿烂。我在书房中读父亲的散文,一股真情,阳光一样走进心灵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