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之属《金门高粱酒》
我对金门高粱酒用情甚深。
台湾的烟酒公卖之后,除了烟酒公卖局的酒厂,只有金门酒厂、马祖酒厂合法,后者的高粱酒知名度远不如前者。
金门高粱酒的历史很短,创始人是叶华成先生,先是酿米酒失败,所研发的高粱酒竟意外成功,一九五〇年遂在自宅成立“金城酒厂”。当时胡琏将军尝到这佳酿,乃请叶华成结束私营酿酒坊,到军设的“九龙江酒厂”任技术课长。四年后九龙江酒厂易名“金门酒厂”,一九九八年改制为“金酒公司”。
金门高粱酒最为人所乐道的是用该岛特产的旱地高粱和旧金城的“宝月泉”水所酿造。酿造之初先以磨碎的小麦作酒曲,糖化淀粉,再和以高粱和大麦,温控发酵。从金门酒厂到金酒公司,我算是忠实客户,三十几年来,持续喝高粱,几乎喝遍他们家的产品,包括迎宾酒、白金龙、黄龙酒、金刚酒、益寿酒、龙凤酒和各种纪念酒,尤其迷恋“陈高”。
“陈高”即陈年金门高粱酒,可谓极品高粱酒,是我最喜爱的酒之一,只用来款待“剖腹来相见”的汉子。此酒在地窖中存放五年以上,待熟陈才取出灌装,使原来的辛辣味酯化得更醇厚更圆融。
我和金门高粱酒结识于生命中最应疼惜的青春年华,那是一九七七年,部队移防金门后即驻扎坑道里,那花岗岩坑道冬暖夏凉,可惜潮湿得要命,岩壁顶部和四面不断渗着水,涓滴汇成地面上的水流,每天都觉得像泡在水里,棉被、枕头、衣物、文件……通通都是湿的。老士官长告诫:长期生活在这种地方容易罹患风湿、关节炎,预防之道是睡前喝一小杯高粱酒。在金门的十八个月我大致遵循,渐渐培养出一点酒量,并练就了一身酒胆,以及豁酒拳的功力。
金门高粱酒之美,在于纯粹,不掺香料的纯粹美感。我对大陆一些名酒不甚了了,近年爱上的“红星二锅头”亦以高粱为原料,按传统工艺发酵,经清蒸、清烧,长期贮存而成,酒质清亮透明,爽净、刚烈、浓醇,同属一样的纯粹美学,一样深具穿透力,才入嘴,即升起一股暖流,仿佛立刻舒筋活血。
金门高粱酒炮弹般的刚烈性格,坚强地,陪伴我度过一段痛苦的岁月,并安慰了忧郁落寞的青年。
服兵役的男子,尤其是在离岛服兵役,分隔日久,女友难免会移情别恋,失恋似乎是兵营里的集体经验。我服役半年后发现已被深爱的女友所抛弃,顿时万念俱灰,每天沮丧得不想醒来,乃学习借酒浇愁。不知有多少夜晚,我躺在花岗岩上,听炮弹在头顶上呼啸,以及断续从厦门传来的心战喊话。
总是在深夜,我吞泪灌高粱,似乎幻想醉后能豁达地忘掉一切,或醒来还能再次见到她。如今追忆,我结识金门高粱酒之始,竟带着养生疗效和精神卫生的功能。
在金门肯定喝了不少,退伍时,那个军用大背包里装的几乎全是高粱酒。运输舰返抵高雄港已经半夜,我激动地站在甲板上,缓缓靠近港口灿烂的灯光。
运输舰在集体的等待中打开舱口,退伍的人潮蜂涌而出。我从船舱跃向码头时,一度犹豫,忽然想到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好像是先用左脚着陆;我终于回到家乡,第一步究竟用左脚着地比较好,抑或右脚?踟蹰间两旁的退伍军人纷纷跃上码头,迈着兴奋的脚步快意奔跑。再也来不及思索左脚或右脚了,公平起见,我两脚同时跃上高雄港的陆地,背着几十瓶高粱酒在码头狂奔。
我在金门痛饮高粱最厉害的一次是遭营辅导长、副连长恶整后,一时悲愤难抑,遂自动步枪上膛,带着两颗手榴弹冲出去欲干掉他们。我的同袍、与我友谊最笃的同袍何兢武死扯活拖,把我拉去灌高粱酒。我清楚记得喝到烂醉的深夜,如何狂吐又如何爬回坑道,却不记得高粱酒如何浇熄我的怒火。小武退役没多久即移居美国,不知何时还能与他共饮高粱?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数次重游这座花岗岩岛,看到那些参与过的工事,仍不免感慨。我在那里服兵役期间,常带着十字镐凿掘各种工事,无论战壕或野战医院,那花岗岩就是硬得凿不动半寸。
金门高粱酒的形象包装营销独特,有些酒瓶甚至设计成莒光楼、炮台型。我爱它酒色清净,酒味浓冽,带着花岗岩般的形容,强硬,浑厚,刚毅,组织均匀,且个性分明。我建议金门县将叶华成先生的生辰定为高粱酒节,全岛放假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