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之属《台湾啤酒》
华冈诗社的朋友们每周聚会一次,朗读自己的新作,喝啤酒,聊天。阳明山多风多雨,刚才窗外的风雨飘摇,回头乍见溪谷的山岚涌升,纱帽山已披挂了彩虹。我们经常在善变的风景中谈诗,痛饮啤酒,那些忽然翻升涌起的泡沫如思维激荡,我感觉到创作冲动和下肚的酒嗝一起升了上来。
传统诗词的饮酒语境很容易影响年轻诗人,以为落拓不羁,浪宕江湖才算好汉。如今追忆,我曾经很辜负台湾啤酒。大一那年侥幸得《时报》文学奖的奖金多花在宴饮上,我清楚记得那些生疏的朋友喝醉了,竟拿啤酒戏耍,泼来泼去。我自己也夜夜泥醉,数次倒卧于路旁,佯狂得非常六朝。
台湾所生产的饮用酒中,最优质的,我以为是啤酒。酒色清澈,剔透,冷艳,带着轻淡的花香和麦香。
台湾啤酒受日本人启蒙,起初由日本进口啤酒。一九一九年,日本人在台北州上埤头创设“高砂麦酒株式会社”,厂址即今“建国啤酒厂”,主要设备购自夏威夷;直到战后,这个啤酒厂仍是台湾唯一的啤酒厂。刚开始技术不成熟,进口的麦芽良莠不齐,前两三年甚至用槐花、干菊花顶替啤酒花,酒质自然也差;为了营销,公司设有啤酒车,用来运送啤酒,沿路宣传贩卖。
那时候日本进口的啤酒仍占大宗,主要品牌包括惠比寿、麒麟、朝日、三宝乐、联合,这些厂牌的酿酒技术学自德国,它们的滋味又影响了台湾人的酿酒;可以说,日本人规训了台湾人的啤酒味觉。而台湾啤酒和青岛啤酒、日本啤酒一样,都带着德国血统,主要原料无非大麦芽、啤酒花、酵母、水。酵母代谢所需的糖分来自大麦芽,发酵为酒精和二氧化碳,再经熟成产生碳酸气,产生泡沫和清凉感。制程大抵是制麦,糖化,发酵,熟成,过滤,包装。台湾啤酒在制麦时添加蓬莱米蒸煮,风味特殊。
啤酒带着落拓江湖的性格,展现一种爽朗洒脱的痛快感,充满活力的暗示。喝台湾啤酒,不能细啜慢斟,要大口大口灌下去才舒服,才能领略啤酒的豪迈。多年前去陈黎家欣赏他的音乐收藏,陈列和林宜沄讥嘲陈黎:“客人来了半天,连一杯啤酒也没有。”五分钟后,不识酒的陈黎右手提着塑料袋回来,塑料袋里有三罐台湾啤酒,拉环已经拉开了,每一罐的开口都插着一根吸管。啤酒被对待成果汁,是对啤酒的歧视和羞辱。啤酒罐插吸管?哪里像喝酒,毋宁是孝敬中元的好兄弟罢。
台湾男人一年不灌几瓶台湾啤酒,算什么男子汉?我喝台啤最猛的经验是一九八三年夏天,在渡也家,那天夜晚,我们两个人对饮台湾啤酒,竟喝掉六十瓶,害我十分钟就得尿一次。真怀念年轻的日子,身体的循环、代谢功能强,喝了那么多啤酒竟没有醉。我很好奇,比利时让·普赖默斯公爵(一二五一—一二九五)如何一个晚上喝下一百四十四大杯啤酒?他酒量神奇,可究竟几分钟得尿一次?不过也只有对啤酒感情深厚如他,才会颁布正义凛然的法令,严惩在啤酒中掺杂造假者。
喝台湾啤酒宜用冷藏过结霜的玻璃杯,能观察雪白泡沫。那泡沫不仅美丽,更能暂阻空气接触酒液,延缓氧化;啤酒过度氧化即花香消失,仅余苦涩味。因此,倒酒要倒出一定的泡沫才理想,酒液与泡沫的比例大约七比三。泡沫增添喝啤酒的乐趣,唐鲁孙就指出那泡沫能提升意境:“一杯粗壮的把手,厚重的镂花玻璃杯,注满琥珀色的啤酒,杯上堆满雪白的酒花边闻边喝,一种灵性融合的意境。”
啤酒饮用前需先降温,我试过,温度在六度至八度时饮用最爽口,刚从冰箱冷藏室取出约五度,开瓶,倒入杯中,恰好是适宜的温度;温度回升后,即带着呆板的苦味,满嘴泥泞感。此外,喝啤酒最好能带着果断的气魄,一口饮尽,想喝时再依适合自己的量倾入杯中,别让酒在玻璃杯中闲置到气泡散光,更千万别一下子要来好几瓶摆在地上,喝完了一瓶再从冰箱取出一瓶就好。
我宴客时若饮啤酒例嘱服务员先从冰箱取一瓶出来,待大家共尽杯中酒才另取一瓶,让酒等待在冰箱中。起初,朋友们多虑我吝啬,舍不得多开酒;其实是希望像把握春华般,把握最准确的赏味时间点。
大部分的酒都追求老,让光阴驯化个性和棱角;啤酒却喝鲜,越新鲜越好。喝一杯啤酒就像朗诵一首很短的抒情诗,没有人会蠢到朗诵一两句先跑去上厕所,回来再继续朗诵。法国作家德莱姆(P. Delerm)盛赞第一口啤酒:“在触到嘴唇的时候,这种带有泡沫的金黄色物质,由于气泡而变得更为清凉,然后缓慢地经过过滤苦味的味觉软腭。这第一口显得多么长啊……在开始时是最理想的;那种直接的舒适感觉,由一声叹气、由舌头的一声乍响或由一阵与这些表示相当的沉默不语而得到加强。”日本诗人中原中也(一九〇七—一九三七)的诗《溪流》中有几句:
放在溪流中冰镇的啤酒,
如同青春一样可悲。
仰望山峰的我,
恸哭般地畅饮。
湿淋淋即将脱落的标签,
如同青春一样可悲。
他的味觉流动着悲凉,一种“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的情绪。
啤酒之苦味是一种爽快之苦,淡淡的,透露花香,乃酿造过程啤酒花释放的气味。
花香极易接受,感知,但苦味之深刻往往像智慧需要开垦;苦味带着香气的翅膀,扇动味觉,欣然摇醒我们的神志,追问些许人生的奥秘。
有时候,我会觉得是在珍惜那些气泡,像世间美好的事物,得实时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