羹之属《猪血汤》

我在金门服役时,曾参与花岗石医院施工,那医院的工程非常艰难,几乎挖空了一座花岗山。有一段日子,我们天天拿铁锹走进爆破后的坑道,在石屑烟雾弥漫中凿掘。

营长施恩般请伙房煮一大锅猪血汤赏给士兵吃,集合部队训话:“吃猪血可以清肺。”那时候我就明白高高在上的人都很会胡扯。部队杀猪,他们吃猪肉,猪血倒掉又觉得可惜,就用来安慰一下士兵的心理,却无助于每天被花岗石粉折磨的肺脏;不然,何以从不跟我们走进坑道,再出来吃猪血?

猪血清肺,恐怕只是民间传闻。明代李时珍编纂的《本草纲目》只说它的气味“咸,平,无毒”,主治“生血,疗贲豚暴气,及海外瘴气”,并无只字说猪血有益肺脏。

倒是孙中山先生在《孙文学说·行易知难》中大赞猪血:“含铁质独多,为补身之无上品。凡病后、产后及一切血薄症之人,往时多以化炼之铁剂治之者,今皆用猪血以治之矣。盖猪血所含之铁,为有机体之铁,较之无机体之炼化铁剂,尤为适宜人之身体。故猪血之为食品,有病之人食之固可以补身,而无病之人食之亦可以益体。而中国人食之,不特不为粗恶野蛮,且极合于科学卫生也。”

以一个医学家的口吻,说西方人起初鄙夷中国人吃猪血,现代医学却证实此物的疗效。孙中山是伟大的革命家,他从政治战略的高度,比较中、西饮食文化,并纳入《三民主义》《建国方略》的思想体系。我很纳闷,过去大专联招考三民主义,从来不见这方面的试题,那么多年来的出题委员都是猪脑袋啊?

猪血汤是台湾创意十足的庶民小吃,猪血色泽红润,柔软,细致,再巧妙调味,成为风味美食,迥异于吸血鬼的饮料。

别小觑这碗猪血汤,要煮成美食不那么容易。全台湾到处有人卖猪血汤,能说服吾人肠胃的却不多见。好吃的猪血汤第一要素是猪血必须很新鲜,其次是熬煮汤头和配料、调味。

昌吉街有两家猪血汤专卖店,“猪屠口昌吉街猪血汤”和“呷巴霸猪血汤”,两家对门而立。现实非常残酷,前者是门庭若市,后者却门可罗雀。

“猪屠口昌吉街猪血汤”标榜自家的猪血是“特制天然红豆腐”,后五个字做得比店招还醒目,显得自信满满,透露猪血柔嫩至极,柔嫩中带着弹劲,汤头以大骨熬煮,再加沙茶及自制酱料调味。那韭菜与猪血汤真是绝配,最初不晓得是谁的创意?贡献卓著。韭菜、酸菜有提味、去腥之效,加上大骨熬制的高汤助兴,立即将猪血提升至审美层次。

调味台上有酱油膏、甜辣酱、蒜泥、韭菜酱、芥末、乌醋供食客自行选择组合为蘸酱,桌上另有酸菜及辣椒酱。吃猪血蘸酱好像只此一家,而且蘸酱还颇为讲究,其实不蘸任何蘸酱亦十分可口。有人还未喝汤就先加入大量的酸菜,我建议先不要,那汤喝了三分之一左右再加点酸菜进去,令浓郁的汤添入甘味,一碗汤喝到两种滋味。那碗汤,一口,就回到五十年前的台湾。

此店斜对面的大同区行政中心,从前是“猪屠口”,即猪的屠宰场,围绕着猪屠口,聚集了以猪肉为主的小吃摊。当时的猪血没人要,创业主苏老先生每天凌晨两点带着桶子去屠宰场,接收新鲜的猪血;猪血必须在一小时内加水凝固,才会有好口感。处理手法自然靠经验的累积,血兑水的比例决定猪血凝固后的口感。

鹿港第一市场有一摊“老全猪血面线”,猪血、猪小肠、面线共治一锅,风味特殊。此摊乃许传盛先生创始于一九四四年,起初是挑着扁担走卖,大约三十年前才固定在第一市场的大明路口。摊家每天清晨即赴屠宰场购买新鲜猪血,制作时加盐处理(用三分之一盐水,加三分之二猪血),以避免猪血硬化、涩口。我看老板加了小肠一起用大锅熬煮,猪血面线加了芹菜、咸菜,以及猪油爆过的葱酥调味,汤里有浓浓的猪油香。起初,猪血面线一碗二角,现在则是一碗二十五元。

台南玉井乡六十年老店“老牛伯仔猪血汤店”创业老板老牛伯仔(洪春生),原先在屠宰场杀猪,猪血无人闻问,他每天提一点回家,煮汤;由于手艺深受家人喜爱,遂在旧市场摆摊,生意渐佳,乃兼卖炒米粉、粉肠,远近驰名。现在这家店由老牛伯仔的女儿和大媳妇传承,她们开发出独特的“猪肺粿”,因制作费时费工,每天仅供应两个,奇货可居,成为该店另一招牌。

新鲜才好吃,台东“卑南猪血汤”老板也是每天清早到屠宰场收购新鲜的猪血,他为了让猪血更平易近人,并体贴外国观光客,乃替猪血取了一个名字“布雷克豆腐”(Black Tofu),亲切又幽默。此店的猪血切得很大块,鲜嫩有咬劲,再加一点大肠在里头,就更添一种脂香,这种脂香,就是猪血汤重要的美学手段吧。

我难忘那次野外吃猪血汤的经验。那是一九七七年,几乎所有驻扎在金门的部队都投入花岗石医院的挖掘、兴建工程。花岗岩硬如钢铁,我每次挥动铁锹拼尽全力凿掘,亦难撼动它半寸。最后还得靠工兵连来爆破。

炸药埋妥后,我们步兵连撤退至“安全距离”,我跟小贩买了一碗猪血汤、一个茶叶蛋吃,边计算着炸药爆破的声响,九、十、十一、十二,当我数到第十三响,抬头惊见满天炸裂的花岗石块,杀气腾腾的石雨全面追击下来,我丢掉手中的食物,连跑带爬,刚钻进一座碉堡的机枪口,即见大大小小的花岗石纷纷砸落,就在几秒前我站立着吃猪血汤的位置。侥幸逃脱大难,吓得两腿发软,我知道,坑道附近又添了几具零散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