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岩《地图上的大乌苏》全文

1.向北

柳木没说什么就坐上了向北开的火车。

她知道火车是一直向北开的,要经过覆了雪的千里荒原和无数的山峦,比如卢旗沟、大固其固、牵牛岭和望月等,这些一闪而过的小站的名字令她激动不已。

金水在手机短信上给她发过这些个地名,那是他回来探亲又返回部队时坐在火车上跟她用手机聊天时说给她听的。

当时,柳木站在阳台上,一边看短信一边想象着这些地名,她就想每一个人的前面,都有东西在等着。这是多么好的事情。金水在短信里说:我在遥远的大乌苏,等待着一只鸟回归树林。

柳木在收到这条信息后,很久,没有再收到金水的信息。她知道那是金水的手机信号中断了,载着金水的火车正驶进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

柳木便在心里说,是什么样翅膀的鸟能飞过那些大山飞到她梦中的大乌苏呢?

柳木是个不错的音乐教师,金水是个边防警官,两个人在一年前金水回城里探家时相恋。

十几个年轻人参加音乐文化沙龙,他们喝红酒吃水果沙拉,听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不知是谁提议每个人都唱首歌,轮到金水时,他推辞说我真的不会唱歌,旁边坐着的一个女孩替他解围,说你朗诵一首诗也行啊。金水想了想,就站起身朗诵了耶胡达?阿米亥的诗《夏季开始了》。

他说,夏季开始了,在古旧的墓园里,蒿草已经枯干,又一次,你可以圈读墓碑上的文字了。

没有掌声,金水悄悄地在微摇的烛光里坐下,他觉得自己的脸比桌前的那杯酒的颜色还红。钢琴曲再次响起时,身旁的女孩笑着跟他碰杯,将酒喝尽了,然后说出去走走吧。

俩人在夜的街路上走,金水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不会唱歌。

女孩说,你的诗朗诵得很好,就是诗句太灰暗了。没想到你一个当兵的竟然还知道以色列诗人的诗。

就是女孩的后一句话,让金水不敢小瞧她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女孩的阅读量很大。后来他知道了女孩叫柳木,在南环区一所小学当音乐教师。

那一次,金水告诉柳木,他在遥远的北陲边防当兵,是个中尉,他服兵役的地方叫大乌苏。

柳木说真好听的名字,有机会一定去走走。

俩人在二十天的假期里相互有了好感,确定了暂时的恋爱关系。

金水在回去的火车上收到柳木发给他的短信,柳木说她的第六感觉告诉她,这辈子会跟一个军人生活在一起。金水却在心里想,这不可能,他这辈子不可能脱下他挚爱的军装,不可能离开边防,而这就注定要导致他的婚姻不会太顺利。说句实话,大乌苏太艰苦了,有哪个城里女孩愿意来呢?

两个人临分手时,金水问柳木说,我要回部队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柳木说你做两件事吧。第一,每个月给我写封信,每封信里给我讲一个关于你们边防警官的故事。见金水点头答应了,柳木就说了第二件事。柳木说你抱我一下。柳木的话让金水吓了一跳,忙将话岔开说,讲什么故事都可以吗?柳木没说话,而是突然间伸出双臂,将金水抱住了。柳木抱得很紧,使金水感觉到了柳木浑身的颤动,他费了很大劲才将两个人分开,柳木说,第二件事我替你完成了,你回去就用心做第一件事吧。

柳木坐上火车时,才给姐姐发了个信息,说自己利用这个寒假去看金水。

姐姐的电话跟着就打进来了。

姐姐说你怎么不跟妈说一下,她几天见不到你会着急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妈的脾气。

柳木说,这不将任务交给你了吗姐?就跟妈说我去省城进修了。

姐姐嗔怪着说,说你去省城进修恋爱课吗?

柳木用哈哈的笑声给了姐姐答复,姐姐总是拿她没有办法,在姐姐和母亲面前撒娇,会是相同的效果。

火车一直向北。

火车就像一匹马,在广袤的荒原上不停地奔跑。

柳木的心也成了奔跑的马儿,她拉琴的十根手指仿佛也要奏出如蹄音一般优美的音乐。柳木在省城读师专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她赶回去给父亲送行,父亲的遗体被火化完后,亲友们往回走了,她却不走,在殡仪馆后面的树林里,她不顾亲友的劝阻而拉起了带去的小提琴。她一门心思要给父亲拉一段哀乐,她拉得泪流满面。

柳木在心里说,家里唯一的男人没有了,父亲是我们的顶梁柱啊。

父亲是个转业军人,在工厂里做了大半辈子车间主任,勤勤恳恳地做工做人,很让她们姐妹敬重。因此,她从师专毕业当了一名音乐教师后,会选择金水这个边防军人做恋人的原因也在于此。

让柳木一下子爱上金水的是,按照俩人的约定金水给她在信中讲的第一个故事。

金水在第一个故事中说:大乌苏很美。

大乌苏在黑龙江的地图上只是一个瓢虫般大小的圆点。

金水特意问柳木说你知道什么是瓢虫吗?然后他自顾自地解释说,瓢虫就是那种在深秋的季节里满天飞舞的小甲壳虫,虽然它们都是一些没有血肉的昆虫,但却被当地的鄂温克人称为“爱情使者”呢。

金水还在洁白的信纸上画了一只背上有七个黑圆点的瓢虫给柳木看。

柳木看后在哑然失笑的同时,心里说,哪一个会不知道,不就是花大姐吗。

金水说大乌苏只不过是一个小镇子,镇子里有一多半的民居是木刻楞房子,住着鄂温克人的后裔。他们的哨所就驻扎在离镇子不远的苏嘟噜河边。越过苏嘟噜河向北就是黑龙江。挎着冲锋枪站在哨楼上执勤,会有很简朴的高高在上的快乐。金水说他是副站长,站长叫赵木祥,军衔是上尉,本地人,自然在本地娶了老婆。哨所里还有七个兵。他说,其实也没什么故事好讲,但答应了你,就凑合着讲吧,就讲讲哨所里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兵。

金水先讲了站长赵木祥。

金水说赵木祥是他的领导,肩上的黄牌上钉着三粒银星,金水在括号里注明自己是中尉,黄牌上是两粒银星。金水说他刚来哨所当排长的时候,正赶上赵木祥娶老婆,赵站长娶的老婆是鄂温克族人,在镇卫生院上班。按鄂温克族的风俗,新娘子要骑在配了马鞍的白马上由新郎牵马坠镫,在镇子外面兜上一圈子方可入洞房。赵站长牵着马驮新娘子出了镇子,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却双双骑在了马上。新娘家的一个堂兄生气了,说赵站长坏了他们族的习俗。赵木祥说不是我想破坏,你问问你堂妹子,是她舍不得我在前面走,硬拉我上的马。新娘的堂兄便拿眼睛看新娘,新娘竟红着脸点了头。气得新娘的堂兄转身回家了。

金水说他目睹了站长赵木祥娶老婆的过程,赵站长犟,硬是将新娘方的习俗破了。事后他说,他牵着马走到镇子外面河套边上时,故意装着崴了脚,才骗得新娘子将他拽上马背的。他说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应该尊重,但他是名军人啊,而结婚那天新娘家里又非得让他穿着军装娶亲,那为了身上这套军装,可就得想想办法了。

在金水到大乌苏哨所一年之后,他知道了他们赵站长娶老婆的详情。

那时候,赵木祥是哨所里唯一的干部,天气热,有三个兵不知怎么吃东西就中毒了,被送进了乡卫生院,当时值班的女医生叫妤肃虹,后来成了赵木祥的老婆。女医生手脚麻利地给几个人检查,确定是食物中毒后,安排住院输液。急得不成样子的赵站长一边催她,一边骂人。女医生没理他,待将几个战士安顿好了,才将他拽到值班室训了几句,什么“你这领导怎么当的”、“食堂卫生抓得不好”等等难听话一出口,倒把赵站长给震住了。女医生说你嚷嚷什么,要是不抢救及时,你就等着负领导责任吧。女医生最后这一句话把赵站长给吓住了,可不是吗?哪个士兵出了事,他都担当不起,人家父母将孩子交到部队上了,不就是让你拿亲儿子一般对待吗?结果是那个女医生跟他一直忙碌,看护了一天一夜,三个兵才陆续出院。赵站长跟乡干部打听,那女医生叫什么名,说要给她写表扬信,说红纸都买好了。乡干部说叫妤肃虹,并说你还写什么表扬信啊,干脆请人家吃顿饭算了。赵木祥果真在乡政府食堂摆了几个菜,答谢了女医生。席间敬酒的时候,赵木祥说,多亏你了妤医生,我代表全哨所的边防官兵感谢您。没想到俩人一人一瓷碗酒,当的撞了一下后都喝见了底。乡干部说我看你们两个连喝酒都旗鼓相当,还都单身一个,干脆对象得了。当时赵木祥喝多了酒,头有点晕乎,就说对就对,我一个扛枪的还怕她一个拿手术刀的不成?而女医生说,你不怕是不是,那你敢跟我喝对杯酒吗?在鄂温克族你要是跟女人喝了对杯酒就说明定了亲。赵木祥立马就跟女医生喝了。后来俩人结了婚,赵站长才逗老婆说,是上了你的套。女医生其实早就喜欢赵站长了,正找机会托人提亲呢,没想到赵站长却自己送上门去。

金水在给柳木的信上说,他的第一个故事讲完了,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他的领导,女主人公是他们这些兵的嫂子。嫂子就在前几天跟他金水说,要给他介绍一个鄂温克族女孩呢。柳木收到信后,就给金水织了件毛衣寄去了。毛衣里放了个小纸条,写着几个字:跟那个鄂温克女孩约会时千万要穿上,别冻着。

2.飞鸟和昆虫

柳木的班级里送进来一个耳朵稍稍失聪的学生,校长说他叫刘浪,是个民工的孩子,民工带家眷来城里盖大楼,因安全措施不力,不慎从楼上掉下来摔成重伤。婆娘得在医院照看病人,小孩就被理亏的包工头花钱托人送进学校来寄读了。

柳木给孩子们上的是脚踏风琴课,用音乐带着孩子们像鸟一样地歌唱。

可刘浪听不懂,刘浪的耳朵有些失聪,有好多次她都看到孩子们唱歌的时候,刘浪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的楼群发呆。柳木的心便有了痛感。

刘浪是住校生,晚饭后,柳木会带着他去校园的体育场上走,俩人跟姐弟一样。

这时候,金水给他来信了,信中正为他讲第二个故事。

故事是平淡的。金水在故事中说,站里一个叫顾大新的老兵要复员了,他在大乌苏当了六年兵,是个汽车驾驶员。开哨所里唯一的一台北京吉普车,半月一趟跑县里往回拉给养。临要复员的几天里却给站里交代出一件事来。

顾大新是天津人,家住塘沽三井口的小巷里,平时不善言语,主要爱好是抽烟卷,一根接一根地抽,当然他抽的是廉价的纸烟。顾大新当第三年兵的时候,他的小对象来部队上了,刚开始两天,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要走时却吵起架来。顾大新还摔了喝水的杯子。后来大家把那女孩送走后,顾大新才说了打架的原因,那女孩要他年底脱军装复员回家。顾大新说他哪舍得这身军装啊,布料虽简单,就是普通的绿涤卡,可穿上就觉得有种庄重感。顾大新的话把我和站长赵木祥的眼圈说红了。

说起来顾大新还是个多面手,既开吉普车,又开哨所里的四轮车。开吉普车是每半个月去县城的大队拉一趟给养,开四轮车是每天都要拉后勤的两个兵去苏嘟噜河西面的两块菜地干农活。

大乌苏两面是青山,一面是清冽冽的水,苏嘟噜河的水和黑龙江的水。

来大乌苏不能直接坐火车到达,火车道铺到十八站就铺尽了。去大乌苏只好再转乘汽车。兵来了之后想再多走一些地方,却是走不出去的,是汪洋的水将人圈住了,就只好站在水边上揉揉眼睛,品尝一下想家的滋味。两个或三个兵就会自己跟自己说,不想某一个地方和某一个人吧,也不被某一个地方和某一个人想起。自己就是自己的亲人,战友就是战友的亲人。

就像老兵顾大新,他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士兵,他闷着头不说话,他抽烟卷抽得牙齿都黄了,他为了一套舍不得脱掉的军装把对象谈崩了,他开吉普车跑几十里路或开四轮车去菜地风里雨里地给大家伙拉回给养和青菜,可临要复员的时候跟站领导交代了一件事情。

就是让站长赵木祥或者副站长金水接替他做一件事情。

老兵顾大新说其实这事情简单着呢,每两个月帮镇子里孔玉海老汉去县上给在外省一所监狱服刑的儿子寄一百块钱。孔玉海老汉的腿残疾了,在家里靠打制割田的镰刀,等人上门来收购换钱维持生活,老伴又有哮喘病,只好求助于顾大新。

站长赵木祥问顾大新是咋知道孔老汉需要帮助的,顾大新说是开车去老人家里给后勤班磨切菜刀时知道的,就将这件事揽了过来,并已经帮着寄了一年多的钱。

金水在第二个故事结尾时说,让他和站长赵木祥都没有想到的是,顾大新不仅帮孔老汉夫妇给服刑的儿子寄一百元钱,还每回都多寄上五十元钱。这是顾大新复员走后,站长赵木祥跟新分来的驾驶兵去县上邮局接着往外省那所监狱寄钱时,营业员透露的。营业员说,每次都是那个黑脸的老兵来填汇单,而且每次都是一百五十块,这次怎么就少寄了五十呢?回镇子里去问过孔老汉后才得到了答案,那就是顾大新每一次都从自己的津贴里拿出五十元钱加在了里面,一年零七十天,顾大新就拿出了四百元钱,每月只有一百多元津贴费的一个老兵,四百多元钱让他自己花,是很能派上用场的,他却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需要帮助的正在服刑的年轻人,而且到自己离开部队都没有说一个字。

金水跟柳木说,你是个音乐教师,你能用琴声感染你的学生,部队是不是也可以形容成是一所大学校和一座大熔炉,在潜移默化地改造着她垂爱的士兵,顾大新又算不算是一个无声的音符呢?

金水在信的末尾说,顾大新算不上是个优秀的士兵,他在刚入伍的时候还和同年兵为争看电视节目打过架呢。

金水说大乌苏的秋天过去了,那些个黄瓢虫也都隐匿起来,随着大雪的降临,鸟也飞走了,从此,哨所里的弟兄们开始想念一些人,一些如飞鸟一样飞走的人,他们就是老兵顾大新和比顾大新更老一点的兵。

3.再向北

柳木感觉到了从车窗透进来的冷风,火车越往北开车厢里的温度就越低了。

有一大半的车窗玻璃都凝上了冰霜,使她根本就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柳木不是想看景色,她是想看金水跟她在手机短信里面说的那些个小站的站名。金水说过,你凭窗就能够看到立在站台上那些粉了白漆的站牌上写的站名,诸如大固其固、望月、牙克哈尼,可那是夏天才能够看到的,火车在夏天是能够打开车窗透空气的,而柳木这次去大乌苏则是冬天。

柳木便拿出手机给金水发短信。

柳木跟金水说火车已行驶了六个小时零九分钟,她该到哪儿了?

金水半天才回信说,可能是刚过了小庙台,再往前一点,也就是二十分钟后,就该到呼中了,你的手机也该没信号了。

果然二十多分钟后,柳木的手机就没信号了,她干脆关了手机看书。

柳木临要出发的前一天,给金水打电话,问需要给他带点什么。金水说哈尔滨的红肠,要秋林的,来十斤。冬姜片两盒。几本杂志,必须买的有《收获》《花城》和《读者》。可买可不买的有《恋爱婚姻家庭》《女友》。再买九顶纯毛线的滑冰帽,要大号的。柳木说颜色呢?金水在电话里喊,问她说什么?柳木说问你帽子的颜色。金水听清了,说蓝色或草绿色都行。

两个人已经谈了半年多的恋爱。通信。用手机短信。再就是打电话。柳木每月给金水写两封信。金水回一封,但每封信里都要给柳木讲一个故事。金水的信比柳木每月少一封是有原因的,邮差去送大乌苏的信件报刊,要二十天一趟,这样柳木的信也就两封一起到达。读起来跟一封一样,像电视剧,月初来的是上集,月半来的下集。上下集加起来看倒是过瘾。

金水给柳木讲的第三个故事只有一百多个字,他说大乌苏哨所里前两天来了个大校,就是肩上的黄牌是两条红杠的,红杠上缀了四粒银星,大队的领导给哨所里的兵们介绍说是黄副总队长。大校是来看营房的,说哨所的房子该维修了,过了冬就拨款来。大校还顺便看上等兵李景生。你猜大校是李景生的什么人?天老子呀,说出来惊呆了我们,大校竟是上等兵李景生的亲舅舅。

金水说,大校走时给李景生一百块钱,还嘱咐他省着点花。李景生来哨所快两年了,没谁提过他是黄副总队长的亲外甥啊,就连他自己都没说过,难怪领导走后,站长赵木祥暗地里骂李景生是个一杠子压不出屁来的闷葫芦,早知道他有这亲戚,那站里哪方面不借点光呀。

柳木回信说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哪是故事,故事讲出来得感人。尤其是军人的故事更得有血有肉,得血气方刚,得惊天地泣鬼神。柳木一连在信中说了三个不算。就不算故事。

金水说不算也得算,现在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的军人只有奉献少有牺牲。

柳木想起金水走后的又一个周末。

她跟同学又一次去那个文化沙龙时,有人问她,跟那个朗诵诗的当兵的还联系吗?柳木理直气壮地说联系啊,正考虑着什么时候结婚呢。大多数人都笑了。有一个跟柳木熟识的女孩说,你会付出代价的。柳木没说什么,她说当兵的没在,我替他表演节目吧。然后柳木就站起身,轻松而舒缓地说:你不被更好地理解,你也不理解得更好,必死性不是死,而是蓬勃的生命。然后她告诉沙龙里的人,这依旧是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夏季开始了》。柳木说,这是参加过战争的诗人写的诗,你们认为不好吗?

火车一直向北,向着边陲小镇大乌苏轰隆隆地行驶,闪亮的车窗内,是一张张安静的面孔,一种祥和而无声的倦气在他们的脸上氤氲。

4.深夜

夜深一些时,大乌苏也跟着睡了。

远处的江,银带一样翻转着身子,缓慢地流淌,有谁能知道那竟是一种很深的疼痛。

寥寥无几的几粒星星,是江岸荒甸子里一些小的灯笼。

站长赵木祥带着两个兵伏在船舱里,他们刚刚接到线人报称,有人要在这几天的禁捕期里趁黑夜越界捕鱼。

他跟副站长金水轮换着带班已经潜伏了四个夜晚。

难熬的不光是漫长的秋夜,而是那些凶猛的蚊虫的叮咬。

赵木祥点燃第三根烟卷时,江面上有了动静,两条机船从不足五十米的黑瞎子湾冲出,径直奔邻国的内河驶去。站长赵木祥扔掉手里的烟卷,果断地启动巡逻艇追上去。在离主航道十几米的水面上,巡逻艇将两条渔船兜住,借着水光渔船上的人都看清了持枪怒目而视的两个士兵和驾艇的赵木祥。

其中的一条船突然就有了变故,原本应该掉头往回驶的,却径直穿过巡逻艇斜着朝主航道驶去。站长赵木祥没办法换挡急追上去,在渔船越界几米的地方,巡逻艇将渔船再一次截住,因浪大了些,渔船回拐时竟翻入江中。两个落水的渔民有一个浮上来,被士兵抛下救生圈救起,另一个被冲走,巡逻艇又兜了两圈,终未发现,只得回返。

在这个晚秋时分,大乌苏哨所成功地阻止了一起非法越界捕鱼事件,站长赵木祥却因一个渔民的丧生而受到处分,被停职检查。

金水没有将这件事作为故事讲给恋人柳木听,他暂时挑起了哨所勤务工作的担子。他继续带着士兵去江边潜伏,一直熬过禁捕期,才舒了口气。

金水去县城看了在边防大队停职的赵木祥,给他带去一条烟卷和他老婆妤肃虹给做的满满一罐子肉丝酱。金水看到站长赵木祥的眼睛都熬红了,精神却好。金水跟赵木祥咬耳根子说,我已让上等兵李景生给他舅打了电话,估计处理你的结果很快就会下来,不会太重。

金水回哨所的第三天,站长赵木祥被大队的小车给送回来了,官复原职,当然李景生给舅舅打的电话起了作用,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落水的那个渔民没有被淹死,而是随浪被冲到下游,撞上柳毛丛子醒过来,加上他水性好,竟在三天后踩水流游了回来。

站长赵木祥回哨所后没在单位吃晚饭,而是拉着金水的胳膊回了家,大嗓门地让刚得了惊喜的老婆弄菜,说多弄几个,我们哥俩儿好好喝几杯。

金水说,站长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站长赵木祥说后福个啥呀,那个渔民要是淹死了,你哥我就得脱军装转业。

金水看到站长赵木祥偌大个汉子竟委屈得掉下了眼泪。

5.还是向北

柳木下了火车,眼睛就被漫山遍野的积雪晃得生出了眼泪。

站台上没有几个旅客,就连车厢里也都没有几个旅客了,天亮时分,列车员便进车厢里来朝旅客们喊,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懒着哪?说这话不算什么,因为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旅客,上了这趟向北的火车就已经进人了北国荒原的地界,东北方言的豪气会让你耳目一新。但说这话的是个梳羊角辫的年轻女孩却该另当别论了,你想想,一个年轻女孩能跟旅客说出这种粗犷不遮掩的话来,那真叫绝了。

柳木坐在靠窗的边座上。柳木已经收拾好了她随身带的东西,正给金水发短信呢,听到女列车员的喊声把她吓了一跳。女列车员长的不美也不丑,面皮白净,手里拿个黑色的票夹子,沿车厢的每个隔断走,不时就吆喝一声。柳木想女孩是常跑这趟车啊,泼辣惯了。

经过半天一夜的旅行,火车到了终点站十八站,下了车的柳木被两个穿军装的战士接出站台。柳木说这么大的雪啊。那两个战士提着行李只管朝她乐。柳木说你们乐什么呀?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其中一个矮胖的兵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等你到了大乌苏你再看那雪吧,大了去啦。两个战士说完就率先出了检票口。

柳木坐上绿帆布棚的吉普车后还是觉得冷,她觉得这冷绝不同于一般的冷,而是那种直接浸入骨头的冷,群山逶迤,白雪遍野,连天空都不动了,好在她怀里揣着金水写给她的信呢,那是临走时收到的一封,她还没舍得看呢,她要带着见到金水时,让他亲自读给她听。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吉普车碾压着厚厚的积雪缓慢地行走着,像孩子们课本上描写的蜗牛。

柳木记得上封信中金水还给她写了一首诗,有几句是这样写的:秋天从我的檐下走过/带走闪光的红莲和云影/就像一次愉快的爱情已经结局/冬天随后就到/清冷的雪栖落瓦顶/夜晚的哨所点燃灿烂的灯/从这以后天寒地冻/我们将从心中取得财富/来打发冬天严酷的勒索。

柳木在来大乌苏哨所之前,跟主管教学的教导主任吵了一架,原因是那个叫刘浪的民工的孩子,在学校寄读了半年后,突然被通知退学了,刘浪收拾好东西后去找了柳木,还柳木音乐课本,因为刘浪是临时寄读,没有课本的,柳木给他找了一本,还书时柳木才知道刘浪要退学了,问来接他的母亲,方知包工头找人情将事故的责任压到了最小的限度,只给了他们一点赔偿金。事情解决后孩子上学的事便不管了,学校也只好取消了刘浪的寄读资格。柳木知道后去找了主管教学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却以包工头撤回了寄读费为由给了她简单解释。柳木便跟主任吵了起来,最终也无能为力,因为区里文教方面的文件上是有规定的,不收乡下来的没户口的寄读学生,学校之所以刚开始时收了刘浪,是因为包工头找了区有关领导说了话。

柳木想,难道民工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

她将那本音乐教材送给了刘浪,还将自己的一条绿毛线的围巾裹在刘浪的脖子上,一直将他们母子俩送到公共汽车站点。

柳木想,一个人不管你多么富有,那都不算富有,关键是你要有一颗爱别人的平常心,这是金水在信中写给她的。随着时代的变迁,通讯设备也发达了,很少有人写信并相互邮寄了,可读信,尤其是读恋人的信依旧是充满了幸福。

金水就是在一个大雪的天气里给柳木讲他的第四个故事。

金水说,柳木你听着,现在我来给你说说我们的后勤班长孟德福。辽宁辽中人,小胖子,人长得精神,浓眉大眼的,逢人就说他是二级厨师。听站长赵木祥说孟德福刚入伍时身材适中,纯漂亮小伙一个,再加上军装一衬托,真是帅气呀。本来是训练执勤的料,却死活缠着站长赵木祥要进后勤班,说他在家时跟他二姑开过小酒馆,能掂大马勺还能揉馒头。站长赵木祥说他是心知肚明,孟德福这小子是怕苦思想作怪,但考虑到后勤班还确实缺人手,怎么着都得配齐,去一个会点的总比不会的强吧,既然他孟德福能毛遂自荐,就说明他多少能有两下子,就让他去了后勤班当了名炊事员。

果然拿得起放得下,饭菜做得还挺合战士们胃口,这就一做三年,直到当了后勤班长,带新炊事员了,却给哨所弄出点事来。金水说可愁坏了站长赵木祥,这小子还真能耐,把身体吃胖了不说,还在驻地附近找了个对象。

金水说他跟着站长赵木祥去了那闺女家,在镇子东头,要翻一道山坡。是一户姓毓的人家,两间木刻楞房子坐北朝南。那房子还真有特色,都是用原木一根根垒起来的,原木与原木之间结合得丝丝合缝,从墙根到房顶竟都是清一色的红松木。据说整幢房子都见不到一根铁钉,都是用松油浇铸的,经风雨之后墙上都生了苔藓,结实而防虫蛀,房子的特点是冬暖夏凉,典型的鄂温克木刻楞。

毓家是开豆腐坊的,做出来的豆腐远近闻名。小胖子孟德福是三天来一次坊里买豆腐而与这家的闺女结识的,什么叫日久生情啊,渐渐地俩人竟好成了一个人似的。

豆腐匠老毓很赞成这桩婚事,已经准备倾其积蓄为女儿办婚事了,金水跟随站长赵木祥去了解情况时,见院子里已经堆了些新采伐的木头,想必是要给闺女盖房用的。

豆腐匠老毓不在,婆娘和闺女在家。

见孟德福的领导都来了,很热情,又搬凳子又沏茶的,还直夸小孟懂事。

站长赵木祥沉着脸说明了他和金水的来意,强调战士在部队附近是不能搞对象的,何况再有两个月小孟就要复员回老家了,这言外之意是好事还能长远吗?

豆腐匠老毓的闺女听站长说他们的事就躲里屋去了,婆娘却说复员了也没关系,他们会娶上门女婿,也舍得让闺女跟着小孟回老家过日子,末了,老毓的婆娘说了一句话,吓了站长赵木祥和金水一脑门子汗。

豆腐匠老毓的婆娘说,我倒要知道你们部队是啥意思,我们家的闺女怀了小孟班长的娃呢。

俩人回到哨所,气得满地转圈,豆腐匠老毓的婆娘说的话要是真的,那孟德福这小子就算完了,三年兵白当了不说,临复员还真就得领个农村女孩回老家。立即找小胖子孟德福,事情竟然跟豆腐匠老毓的婆娘说得一样,孟德福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站长赵木祥气得在小胖子的屁股上狠踢了一脚说,你他妈的不长脑袋是不?说吧咋办?孟德福揉了揉屁股说,娶了呗。

原本是想留下孟德福转士官的,这下子却做黄瓜菜凉了。

金水说多亏孟德福到复员期了,要不就得酿成事故,他们送孟德福复员走那天,小孟跟他们说实话,这个媳妇娶得值,没花一分钱不说,临回辽宁老家时,老丈人还给了他们有三块砖头那么厚的钱,让他们去那边琢磨着开个小酒馆啥的。要是在他们老家那边,娶房媳妇没个三万五万的你是甭想。

站长赵木祥说你倒是值了,拿哨所的钱三天两头的买豆腐,到最后给自己弄房媳妇回家,站里却损失了。站长赵木祥的话将跟前的几个人都说笑了。

金水在信的末尾跟柳木说,你瞧见我们大乌苏哨所的兵没有,都挺有能耐的,走到哪儿都受老百姓尊敬,说白了就是职业神圣啊。

6.是花朵也是果实

金水将柳木要来哨所探望他的消息跟站长赵木祥说了,赵木祥便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把金水叫到了家里。赵木祥说你嫂子今晚在镇卫生院值夜班,给咱俩弄好了酒菜,让咱俩喝点。金水说我值班怎么能喝酒呢?你不值班你喝点。赵木祥说不是新来了实习排长吗,我让他替你代着班呢,挺长时间没喝了,咱哥俩就整点。金水拗不过站长,俩人就坐下喝起来。

金水说我对象要来了,她非得这季节来,冰天雪地的,能待得惯吗?

站长赵木祥说大城市里的女孩,金贵着呢,哪能待得惯啊,拿你嫂子来说吧,她要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哪儿能看得上我这个穷当兵的。

见金水愁眉不展的样子,站长赵木祥便闷头喝酒抽烟,一袋烟抽完之后,赵木祥给金水倒上酒,再跟金水碰了杯酒后,脸膛紫红地附在金水的耳根处说,知道找你来干什么吗?

金水摇头。

赵木祥说教你一招杀手锏,然后跟金水说这次来,你就招待她喝酒,找机会把她拿下。

见金水没吭声,就急得抓耳挠腮地说,就是将生米做成熟饭,女人呢,只要你把她煮熟了,那她就是一粒软米,任凭你怎么嚼都成,她就会死心踏地跟你过日子了。

金水听后说,站长你不是喝醉了吧?那是咱当兵的干的事吗?

事后金水也想过,要不要听站长赵木祥的,将生米做成熟饭,但柳木却没有来成大乌苏哨所。柳木要出发的时候,不少地方都因天降暴雨而发洪水了,黑龙江更是水浪滔天,所有的部队都进入战备状态,大乌苏哨所的官兵也都上了抗洪抢险第一线,站长赵木祥的计划也跟着泡了汤。

洪水退去后,金水回了趟家,母亲病故已经两个月了,他接到母亲病故的电话时正跟哨所的兵们在大堤上巡夜呢,他在电话里跟哥哥说,抢险回不去,你们就多劳心送母亲走吧,别忘了替我给母亲磕几个头。挂了电话后,金水让战士们先回去,自己则坐在风雨交加的大坝上失声痛哭。

他是母亲三个儿女中最小的一个,也是离母亲最远的一个,当了七年兵只回去过两次,父亲去世早,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他当兵了,进了军校,成为一名军官挣钱了,却没能让母亲享一天福。

军人,自古都是忠孝不能两全。

回家的第二天,柳木陪他去了市郊的殡仪馆,取出母亲的骨灰给母亲烧了纸,然后回哥哥家里吃饭。哥告诉他,母亲将房子留给了金水,让他将来结婚成家时用。母亲留下的是一座楼房,里面的老式家具仍旧留有母亲慈祥的气息。

柳木问金水,你要是想家就回来吧,我可以找我四叔,他或许能帮上你。

柳木的提议被金水摆手拒绝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去了汉水路的一家火锅店,几瓶啤酒便把金水喝醉了,被柳木扶回家后,吐了个一塌糊涂。柳木给他洗了脸,又帮他换了衣服躺下,然后想留下来陪他,被金水拒绝了。金水说他太难过了,母亲的走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快走,他还要成家把母亲接到身边好好伺候呢。

柳木说我还是留下来吧,你不会有什么事吧?

金水说你可千万别打我转业的主意。

金水要走的时候将房钥匙交给姐姐保管,说你们要是想住就住吧,我说不定要在边境安家呢。

姐姐说你要是在那儿安家了,我就跟哥帮你把房子卖了,把钱汇给你派个用场。

金水走的时候,柳木跟金水说,我想去你们哨所看看。

金水说等冬天吧。

7.向北

大乌苏又下了一场大雪,雪被悬浮于低处的蒸汽熏得高高矮矮错落有致。连苏嘟噜河也彻底被雪覆盖了,像鸟的一大块肚皮,使得河套有点冷清。

哨所的塔楼被风凛着,成了镇子里真正的制高点。

从这个月开始,站长赵木祥和副站长金水加上一个实习排长,都轮流上哨所的塔楼顶替战士值勤。老兵一走就是两三个,哨所里人手就不够用了,干部顶替战士上岗值勤是大乌苏哨所多年来留下的传统。

金水站在哨所塔楼的顶层观察屋里看四周的景色。

苏嘟噜河就是一条带子,依附在阔大的黑龙江边上,闪着白霜。

身后的小镇子在黄昏时分已经被淡蓝色的炊烟笼罩。

冬天深了,在边界,那些手指不能触及的地方,正被冷风冰凉的梳子胡乱地梳理着。望远镜的镜头里,有人从镇子里出来,挎了筐直接走进哨所,将距离拉近了,知是给后勤班送白菜的王家三婶。

金水掏出手机,还是没信号,虽说是站得高,但大雪封了山之后,就不灵了,他已经有好几天跟柳木联系不上了,上午还跑镇邮局给柳木挂长途,也信号不好,几次都没接通。

金水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真是有点爱上了柳木。他觉得柳木虽说是城里女孩,天资又高,但没有架子,重要的一点是也喜欢他,喜欢他的职业,这就足够了,至于她能不能跟他到大乌苏来像他一样扎根边防,那自然是另外一码事。

去年抗洪抢险结束,金水回去祭奠去世的母亲,临走时柳木送他,俩人在巷子里拥抱,柳木说你娶了我吧。金水说我不能舍弃哨所的。柳木说知道,就像我不能舍弃你一样,我兴许会跟你去大乌苏。当时金水抱着的是柳木温热的身体,他知道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啊。金水就在那会儿被感动了,他下了决心要好好待柳木。

回哨所后金水收到了柳木四叔写来的信,他才知道柳木的四叔是城里某人事部门的一个领导,问他想不想调转,就是回内地的任何一个部队都行,由柳木的四叔来办。

金水客气地写信回绝了。

金水利用午间休息的空闲又给柳木写了封信,给柳木讲了第五个故事。

金水语调舒缓地说,给你讲讲大乌苏的冬天吧,讲讲我们的兵踏雪巡逻的事情。他说,大乌苏边境线长着呢,从野猪滩到北口子要走上两天一夜,途经八岔河、龙甩弯和荣边亮子等大小十几个打鱼点,要勘察四个界碑。去年雪比今年大,班长赵忠厚和老兵魏棋子俩人沿江巡逻遇上了大烟泡,连对讲机也失灵了,在小黑通岛附近走迷了路,被困在了一个闲弃下来的鱼窝棚里。赵忠厚他们试了几次,都会走回原路,还不敢往陌生的地方走,怕掉冰漏子里去。雪不停地下,等金水他们蹚着没膝深的积雪找到两个兵时,老兵魏棋子被深度冻伤,最后左小腿神经萎缩,只好按病号处理提前复员回老家了。

金水说这就是我们大乌苏的边防战士,在祖国最北部守疆卫国的战士,他们从不会计较什么,巡逻迷路后两天多没吃东西,只是吃雪充饥,没有力气躺下时怀里还紧抱着自己的执勤用枪。

金水讲完这个故事后跟柳木说,你看完了会掉眼泪吗?多好的战士啊,你说我能舍弃他们回城里吗?肯定不能。

金水最后说,我把战士们在哨所黑板报上写的诗念几句给你听吧:爱她,让她的心知道;爱她,让她的亲人知道;爱她,让她的国家知道。

柳木接到金水的信时,她所在的城市刚下了一场雪,雀雀般的小学生们在铺了薄薄一层雪的操场上嬉戏着,柳木就在心里说,金水,雪再大一点我们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就会坐上向北的火车,去看你了。

8.轻描淡写

再有几天就是大乌苏鄂温克族人的传统节日米阔勒节了。

镇子却被一个突来的意外事件缠住了。乡里的两个管保卫的干部来哨所里说,一个外省籍持枪杀人犯跑到大乌苏来了,不是藏进镇子周围的几个村屯就是躲进了附近的大山里。乡干部是来沟通情况的。站长赵木祥一边往本子上记情况一边分析说,要躲只可能躲到老百姓家里去,藏山里不可能,别说是内地跑来的,就是本地的猎户也躲不了几天的,何况眼下正是大雪封山的时节。

他们说着的时候,大队也打来电话,通报了关于杀人犯的情况,命令哨所全体官兵要配合当地政府和公安机关围堵逃犯。

哨所的九名官兵除留守外,分了两个战斗小组,到江边和界河处设伏。

金水带的小组是三个人,带了七天的干粮和水,昼夜赶到鸭蛋河口界江处,搭窝棚潜伏下来。时值三九,冷正是无限大无穷小的时候,像要将人冻成冰杆杆,风肆无忌惮地扫过荒草甸子,逐浪旷野。

三个人一直潜伏了六天,睡草帘子盖皮大衣,啃冷面包喝凉开水,困了拿雪擦脸,等待着逃犯出现。金水跟两名战士说这就是咱们立功的机会,任务完成好了,说不准会像站长一样闹个奖章戴戴。要知道,你可能就是当三年或者五年兵都不一定能赶上一次立功的机会。

金水还利用潜伏空闲的时间给柳木写信。

金水趴在木窝棚里的草铺上,用圆珠笔写道:这是我们设伏的第五天了,逃犯还没有露面,逃犯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他手里不但有命案,还有枝锯短了木柄的猎枪,如果真的相遇,我们可就要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我是组长,我要先上,我的后面才是我的战士。这也算是一个故事吧,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故事。金水抬起身,抖了抖压麻了的胳膊肘,再伏身写下去。金水说,柳木你不知道的,虽然是和平时期,但也经常有危险出现,需要我们边防军人挺身而出。这是北方,要是在南方,边防警官每天都会真刀真枪地跟毒犯较量呢。

金水写着写着笔就不出油了,冷风将圆珠笔芯冻住了。金水便将半页纸小心地叠好,放进上衣口袋里,去旁边的河岔子换岗。

第六天上午,县公安局指挥部的人喊通了金水的对讲机,说任务结束,撤回。

回到镇子里才知道,逃犯从镇北越过苏嘟噜河,往大口门方向逃窜,遇到那里的公安设伏小组,打伤两名抓捕人员后被设伏人员开枪击毙。

回哨所休整期间,肩上有两粒银星的大队长来了,明里是来蹲点检查工作,暗里却是来替替站长赵木祥和金水。大队长是带兵干部出身,懂得野外设伏的辛苦,就住了三天,天天领兵提枪上哨所的塔楼执勤,临走时才让炊事员把他带来的猪肉拌子割开来吃。

9.再向北

柳木坐着哨所的吉普车到大乌苏时已是吃晚饭的光景了,驾驶员将车开进院子,为柳木打开了车门,拉她下了车。哨所门口的一个个子矮小的兵笑着朝她喊,说嫂子,快进屋接金副站长电话吧,都打过来几分钟了。柳木觉得挺奇怪,明知道她来了,而且是千里迢迢地赶来,不迎接她却打来电话。柳木随个子矮小的兵进屋时问那个兵说,你们金站长没在哨所吗?个子矮小的兵说,在河边的塔楼上带班执勤呢。

柳木说塔楼离这儿远吗?个子矮小的兵说不远,就两里路。

柳木说那还接什么电话,你带我去看他吧。说完就抓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挂了机。柳木转身跟个子矮小的兵出门奔塔楼走时,屋里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一直跟着他们走。

坐落在苏嘟噜河边的塔楼有十多米高,是室内建筑,由一层层水泥的转梯旋上去的。柳木上到六层时金水便跑下来接她了,俩人牵着手一直登上塔顶。还没站稳呢,柳木便将金水紧紧地拥在怀里。金水则冲着下面的转梯喊,通信员,回去让曹排长来替我,就说你们嫂子来了,我得带她去站长家吃饭。下面的转梯上便有了重重的脚步声。

两个人才红了脸,坐在两张高脚的木凳上往远处望。

远处是覆了雪的荒草甸子和同样是覆了雪的河套和江岸,灰白的苇草在旷野里随风舞着,拨开一些簿的积雪。再远处便是一些火柴盒般大小的黑房子了,在他们的视线里上升或者下降。金水告诉柳木,那些小黑房子就是另一个民族的另一座村庄。

柳木说那村子叫什么来着?你跟我说过的。

金水说叫格列涅沃。

柳木说原来这就是大乌苏,只是一种简单又含蓄的美。

金水说让你失望了吧?

柳木笑着摇摇头说,我早就料到了,要不然我不会来。

俩人下塔楼时,金水说让你带的东西带来了吗?

柳木说带来了,你要冬姜片和滑冰帽干啥?

金水说冬姜片是给站长的,他去年患上了老寒腿。滑冰帽官兵们每人一顶,出早操时用,保暖还轻便。

两个人出了哨塔便拐上了长满了灌木丛的回镇子里的小路,柳木一不小心便摔了个跟头,被金水拽起来后就耍赖不走了,非得要金水背她不可。金水说只能背你过这一段路,拐了弯就没有树遮蔽了,塔楼上的曹排长和兵能看见的。柳木搂着他的脖子说看见了又能怎么的,你背自己媳妇不应该吗?金水被柳木的话说得不吭声了,金水便在心里想,自己真就像戏文里的天蓬元帅一样捡了个媳妇?

金水说住过了这段,以后你还来大乌苏吗?

柳木说来呀,一年两次,寒、暑假都来,看我老公来。

金水的心忽啦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俩人拉着手进镇子的时候,柳木说到站长家你少喝点酒,晚上回去你还得给我念信听呢。

金水说也就是象征性地喝点,回哨所还得晚点名呢。

作者简介

徐岩,男,1964年生,吉林九台人。1988年毕业于武警哈尔滨指挥学校,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肩上的灯盏》,中短篇小说集《临界的雪》、《说点抗联的事》、《染指桃花》、《从北窗看雪》等。现在武警北陲某部政治处任职,黑龙江文学院合同制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