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崇祯所以杀袁崇焕,并不只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那么简单。如果是出于一时误信,可说他只是愚蠢。《三国演义》写曹十操十误中周瑜反间计,听信蒋干的密报,立刻就杀了水军都督蔡瑁、张允,等到两人的首级献到帐下,曹十操十登时就省悟了,自言自语:“我中计了!”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然而崇祯于十二月初一将袁崇焕下狱,到明年八月十六才处死,中间有八个半月时间深思熟虑。他曾几次想放了袁崇焕,要他再去守辽,因此有“守辽非蛮子不可”的话,从宫中传到外朝来<1>。既然有这样的话,当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极的反间计。他称袁崇焕为“蛮子”,那是既讨厌他的倔强,却又不禁佩服他的干劲和才能。
然而为甚么终于杀了他?显然,崇祯不肯认错,不肯承认当时误中反间计的愚蠢。杀袁崇焕,并不是心中真的怀疑他叛逆,只不过要隐瞒自己的愚蠢。以永远的卑鄙来掩饰一时的愚蠢!
为甚么隔了这么久才杀他?因为清兵一直占领着冀东永平等要地,威胁北京,直到六月间才全部退出长城,在此以前,崇祯不敢得罪关辽部队。要等到京师的安全绝对没有了问题才动手。在此以前,他不是不忍杀,而是不敢杀。
崇祯在位十七年,换了五十个大学士(相当于宰相或副宰相),十四个兵部尚书(那是指正式的兵部尚书,像袁崇焕这样加兵部尚书衔的不算)。他杀死或十逼十得自十杀的督师或总督,除袁崇焕外还有十人,杀死巡抚十一人、十逼十死一人。十四个兵部尚书中,王洽下狱死,张凤翼、梁廷栋服毒死,杨嗣昌自缢死,陈新甲斩首,傅宗龙、张国维革职下狱,王在晋、熊明遇革职查办。可见处死大臣,在他原不当是一件大事。这些兵部尚书中,有些昏愦十胡十涂,有些却也忠耿干练,例如傅宗龙,只因为向崇祯奏禀天下民穷财尽的惨状,崇祯就大为生气,责备他道:“你是兵部尚书,只须管军事好了,这些陈腔滥调,说它干甚么?”后来便将他关入狱中,关了两年。崇祯传下来的笔迹,我只见到一个用在敕书上的花押,以及“九思”两个大字。“九思”出于《论语》。孔子说:君子有九种考虑:看的时候,考虑看明白了没有;听的时候,考虑听清楚了没有;考虑自己的表情十温十和么?态度庄重么?说话诚恳老实么?工作严肃认真么?遇到疑难,考虑怎样去向人家请教;要发怒了,考虑有没有后患;在可以得到利益的时候,考虑是不是该得。这就是所谓“九思”<2>。此人十大书“九思”,但自己显然一思也不思。倒是在死后,得了个“思宗”的谥法,总算有了一思。
我九岁那一年的旧历五月二十,在故乡海宁看龙王戏。看到一个戏子悲怆凄凉的演出,他披头散发的上吊而死,临死时把靴子甩脱了,直甩到了戏台竹棚的顶上。我从木牌子上写的戏名中,知道这出戏叫作《明末遗恨》。哥哥对我说,他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当时我只觉得这皇帝有些可怜。一九五○年秋天,我在北京住了一段时候,曾去了崇祯吊死的煤山,望到皇宫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北京秋日的艳十陽十下映出璀璨光彩,想到崇祯在吊死之前的一刹那曾站在这个地方,一定也向皇宫的屋顶凝视过了,尽管这人卑鄙狠毒,却也不免对他有一些悲悯之情。
他孤独得很,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因为他任何人都不相信。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下眼见守不住了,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君臣相对而泣,束手无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写了“文臣个个可杀”六个字,给身边的近侍太监看了,当即抹去。他在自十杀之前,用血写了一道诏书,留在宫中,对李自成说,这一切都是群臣误我的,你可以碎裂我的十十尸十十体,可以将我的文武百官尽数杀死<3>。可见他始终以为一切过失都是在文武百官,痛恨所有为他办事的人。他哥哥天启从做木工中得到极大乐趣,依恋十乳十娘十,相信魏忠贤一切都是对的,十精十神上倒很平安。崇祯却只是烦躁、忧虑、疑惑、跋徨,做十七年皇帝,过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拚命想办好国家大事,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是。
皇帝是不能辞职的!
他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他连魏忠贤都没有。他没有十精十神上的信仰,一度听了徐光启的劝告而信奉天主教,但他的十爱十子悼灵王生病,天主没有救活孩子的十性十命,他便对天主失却了信心。他没有真正的十爱十好。他不好色,连陈圆圆这样的美十女送进宫去,他都不感兴趣而遣出宫来。
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中,君主被敌人俘虏或杀死的很多,在政变中被杀的更多,但临危自十杀的却只有崇祯一人。由于他的自十杀,后人对他的评价便比他实际应得的好得多。只因他不好酒色,勤于政事,后人就以为他本身是个好皇帝。甚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说他并不真的十分十胡十涂,只不过受到欺蒙,一切坏事都是群臣干的<4>。只因他遗诏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杀死一个百姓,后人便以为他真的十爱十百姓(难道他十七年中所杀的百姓还少了?),只因他说过“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后人便以为明朝所以亡,责任是在群臣身上。其实他说这样的话,就表明他是合理的亡国之君。他拥有绝对的权力,却将中兴之臣、治国平天下之臣杀的杀、罢的罢,将一批亡国之臣走马灯般换来换去,那便构成了亡国之君的条件。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专制、最腐败、统治者最残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为中国数千年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明朝当然应该亡,对于中国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然而袁崇焕抗拒满清入侵,却不能说是错了。当时满清对明朝而言是异族,是外国,清兵将汉人数十万、数十万的俘虏去,都是作为十奴十隶或农十奴十。清兵占领了中国的土地城市,总是烧杀劫掠、极残酷的虐十待汉人。不能由于后代满清统治胜过了明朝,现在满族又成为中华民族中一个不可分离的部分,就抹煞了袁崇焕当时抗御外族入侵的重大意义。正如将来世界大同之后,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国保持独立和领土主权完整的主张。清朝比明朝好,只不过中国人运气好,碰到了几个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焕当时是不会知道的。只要专制独十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运气。袁崇焕和亿万中国人民运气不好,遇上了崇祯。崇祯运气不好,做上了皇帝。他仓皇出宫那一晚,提起剑来向女儿长平公主斩落时,凄然说道:“你为甚么生在我家?”正是说出了自己的心意。他的十性十格、才能、年龄,都不配做掌握全国军政大权的皇帝。归根结底,是专制制度害了他,也害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民。
在合理的政治制度与社会制度下,万历可以成为一个十精十明的商人,最后被送入戒毒所。天启是一个十精十巧的木匠。崇祯做甚么好呢?他残忍嗜杀,暴躁多疑,十性十格中有强烈的犯罪倾向,在现代社会中极可能成为一个犯罪的不十良青年,但如加以适当的教育与训练,可以在屠宰场中做屠夫(我当然并不是说屠夫有犯罪倾向),那也是对社会有贡献的,他不能做猎人,因为完全缺乏耐心。
后世的评论者大都认为,袁崇焕如果不死,满清不能征服中国<5>。我以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只要崇祯是皇帝,袁崇焕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改变不了基本局面,除非他杀了崇祯而自己来做皇帝,这当然不符合他的十性十格。在君主专制独十裁的制度之下,权力在皇帝手里。
袁崇焕死后二百三十六年,那时清朝也已腐烂得不可收拾了,在离开袁崇焕家乡不远的地方,诞生了孙中山先生。他向中国人指明:必须由见识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来管理国家大事。一旦有才干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权力的腐化,变成专横独断、欺压人民时,人民立刻就须撤换他。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人民的悲剧,不会发生于一个具有真正民十主制度的国家中。把决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祸福的大权十十交十十在一个人手里,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一切灾难的基本根源。过去我们不知道如何避免这种灾难,只盼望上天生下一位圣主贤君,这愿望经常落空。那是历史条件的限制,是中国人的不幸。孙中山先生不但说明了这个道理,更毕生为了铲除这个灾祸根源而努力。
在袁崇焕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抗敌入侵,保卫人民;在孙中山先生的时代,高贵勇敢的人去反抗专制,为人民争取民十主自十由。在每一个时代中,我们总见到一些高贵的勇敢的人,为了人群而献出自己的一生,他们的功业有大有小,孙中山先生的功业极大,袁崇焕当然小得多,然而他们都是奋不顾身,尽力而为。时代不断在变迁,道德观念、历史观点、功过的评价也不断改变,然而从高贵的人十性十中闪耀出来的瑰丽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之中,也照亮了人类历史的道路。
历史上有许多人为人群立了大功业,令我们感谢;有许多人建立了大帝国和长久的皇朝,令我们惊叹。然而袁崇焕“亡命徒”式的努力和苦心,他极度悲惨的遭遇,这个生死以之的“痴心人”,这个无法无天的“泼胆汉”,却更加强烈的激荡了我们的心。
崇祯和袁崇焕两人的十性十格,使得这悲剧不可能有别的结局。两人第一次平台相见,袁崇焕提出“五年平辽”的诺言,杀机就已经伏下了。以后他请内帑、主和议、杀十毛十文龙,悲剧一步步的展开,杀机一层层的加深,到清军兵临北京城下而到达高十潮。在这悲剧的高十潮中,崇祯不许袁部入城是第一个波十浪十;袁部苦战得胜,崇祯催十逼十他去追击十倍兵力的清军,是第二个波十浪十;北京城里毁谤袁崇焕的谣诼纷传是第三个波十浪十;终于,皇太极使反间计而崇祯中计。至于后来的凌迟,已是戏剧结构上的荡漾余波<6>了。
即使没有皇太极的反间计,崇祯终于还是会因别的事件、用别的借口来杀了他的。
我们想象崇祯二年腊月中国北方的情形:在永平、滦州、迁安、遵化一带的城内和郊外,清兵的长刀正在砍向每一个汉人身上,满城都是鲜血,满地都是十十尸十十首<7>……
在通向长城关口的大道上,数十万汉人男十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骑在马上的清兵挥舞鞭子在驱赶。清兵不断的欢呼大叫,这些汉人是他们俘虏来的十奴十隶,男的押去辽东为他们做苦工,女的分给兵将十婬十乐<8>……
在陕西,灾荒正在大流行。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饥饿的父母养不活儿女,只好将他们抛在城角的空场上,这些孩子有的在哭号,呼叫:“爸爸,十妈十妈十!”有的拾起了粪便在吃。到第二天,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来抛弃。做母亲的看着满地死儿,舍得把手里的孩子抛下来吗?但如带回家去,难道眼看他活活的饿死<9>……流离在道路上的饥民不知道怪谁才好,只有怪天。他们向来对老天爷又敬又怕,这时反正要死了,就算在地狱中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管了,他们破口大骂老天爷,有气无力的咒骂,终于倒在地下,再也起不来<10>……在北京城的深宫里,十八岁的少年皇帝在拍着桌子发脾气。他又是焦急,又是害怕,不断的问太监:“袁蛮子写了信没有?怎么还不写好?这家伙跟我过不去,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你们再去催,叫他快写信给祖大寿!”他憔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十红,眼中布满了红丝,不断的说:“杀了他!杀了他!”……
在十陰十森寒冷的御牢里,袁崇焕提笔在写信给祖大寿,砚台里会结冰吧?他的手会冻得僵硬吗?会因愤怒而颤十抖吗?他的信里写的是些甚么句子?泪水一定滴上了信笺罢?
皇帝的信使快马驰出山海关外,将这封信十十交十十在祖大寿的手里。祖大寿读信之后,伏地大哭。讯息传了开去:“督师有信来!”
辽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数万名间关百战、满身累累槍伤箭疤的关东大汉,伏十在地下向着北京号啕痛哭,因为他们的督师快要被皇帝杀死了。
战马悲嘶,朔风呼啸,绵延数里的雪地里尽是伏着愤怒伤心的豪士,白雪不断的落在他们的铁盔上、铁甲上……
〔作者注:每一节文末的注释只是表示:文中的事实全部都有根据,并不是小说。对历史研究没有兴趣的读者们大可略过注释不读。〕
【注释】
<1>见余大成《剖肝录》。
<2>《论语·季氏》:“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十温十,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崇祯死后,因为没有确定的接班人,也就没有确定的谥法,有毅宗、庄烈帝、怀帝、愍帝、思宗等谥。思宗的“思”字,不是美谥,《逸周书》的谥法解中说:“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即“眚”,灾害的意思)兆民曰思,追悔前过曰思,外内思索曰思。”
汉朝的王逸作过一篇楚辞,叫作《九思》,是哀悼屈原的,共有九章:逢尤、怨上、疾世、悯上、遭厄、悼乱、伤时、哀岁、守志。所说的悼乱伤时,疾世哀岁,逢尤遭厄,和袁崇焕的心境和遭遇倒也差不多。但崇祯写这《九思》二字时,所想到的当然不会是王逸的《九思》。
<3>崇祯遗诏:“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罪,致虏陷地三次,逆贼直十逼十京师,皆诸臣误朕也。任尔分裂朕十十尸十十,可将文武尽皆杀死,勿坏陵寝,勿伤我百姓一人。”这道遗诏,和相传留在他身上的遗书文字稍有不同。
<4>“君非甚闇,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十十党十十而公忠绝少。”
<5>梁启超在《袁崇焕传》的题目上,加了“明季第一重要人物”的形容词,传中说:广东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的关系很浅薄,历史上影响到全中国的人物极少,只有唐朝六祖慧能光大了禅宗,明朝陈白沙在哲学上倡明唯心论,成为王十陽十明的先驱,而“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只有袁崇焕一人。(其实,他即使不提到孙中山先生,也应当提洪秀全。)又说:“故袁督师一日不去,则满洲万不能得志于中国。”康有为在《袁督师遗集序》中说:“若吾粤袁督师之丧于谗间也,天下震动,鬼神号泣,明社遂屋,余祸烈烈,波荡至今。呜呼,天下才臣名将多矣,谗死亦至伙,而恻恻于人心,震惕于敌国,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实以一身之生命关中国之全局,则岂惟杜邮、钟室、凉风、金牌之凄感也。……假若间不行而能尽其才,明或不亡。”他认为白起、韩信、斛律光、岳飞四人被谗而死,虽令人感叹,但于国家存亡无关,不及袁崇焕事件影响深远。
李济深《重修明督师袁崇焕词墓碑》:“论明清间事者,佥以为督师不死,满清不能入主中原。”叶恭绰谒袁崇焕墓诗:“史笔只今重论定,好申正气息群纷。”注云:“近日史学家钩稽事实,证明袁如不死,满洲不能坐大,即未必克入主中原,故袁死所关之重,有同岳飞于宋。文天祥辈尚非其比也。”
<6>戏剧结构上高十潮过后的余波(anti—climax),通常译作“反高十潮”,似不甚贴切。
<7>《清史列传》卷三:“岳托(满清大将,代善之子,皇太极的侄儿)曰:辽东以久不降,故诛之。杀永平人,乃贝勒阿敏所为……六年正月,(岳托)奏言:前克辽东、广宁,汉人拒命者诛之,复屠永平、滦州汉人。”
<8>满清每次出兵,都俘虏大量汉人去做生产工具。这次进攻北京之役俘虏的实数无记录,但知阿巴泰攻掠山东之役(《碧血剑》中提到的那一次)“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相信崇祯二年一役中俘虏汉人也必达数十万,《太宗实录》卷六:“上因问达海(奉命监守明宫太监而使反间计的五将之一)等:‘是役俘获视前二次如何?’对曰:‘此行俘获人口,较前甚多!’上曰:‘金银币帛,虽多得不足喜,惟多得人口为可喜耳!’”
<9>《陕西通志》,崇祯二年马懋才《备陈灾变疏》:“殆年终而树皮尽矣,则又掘山中石块而食……安塞城西,有粪场一处,每晨必弃二三婴儿于其中,有涕泣者,有叫号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者。”
<10>萧一山《清代通史》卷上:“崇祯间有民谣曰:‘老天爷,你年纪大,耳又聋来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老天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罢!’此种时日曷丧之心理,非人民痛苦至极者,宁忍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