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皮机
海茨尔·莫兹在商业区闲逛,他挨着店铺的门面走路,却不往里面瞧一眼。他的脖子向前伸着,好像使劲在嗅一个总是被拽走的东西。他穿着一套蓝色的西装,白天是刺眼的蓝,夜晚华灯初上,照在它上面就变成了紫色,他头戴一顶巨大的黑色毡帽,像传教士的帽子。星期四的晚上,托金汉姆的店铺是不歇业的,很多人在购物。海茨的影子时而拖在身后,时而跃到前方,有时又被别人的影子打碎,当它孤单地在他身后拉长时,那是一个紧张的瘦影,不断地向后退去。
过了一会儿,海茨停在一张牌桌面前,牌桌是一个瘦脸男人摆在勒纳时装店门口的,他正在演示一个土豆削皮机。那个男人戴着一顶小帆布帽,衬衫上有一群倒立着的野鸡、鹌鹑和青铜色火鸡。他提高嗓门,盖过了街上的噪音,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地抵达到每一只耳朵,如同在一次私人交谈中。一群人围拢过来。牌桌上放着两个大桶,一个是空的,另一个装满土豆。两个桶之间堆着金字塔形的绿纸盒,最上面摆放着一个用于演示的削皮机。男人站在这个圣坛前面,对不同的人指点着它。“你来吧?”他指着一个头发湿漉漉的长着粉刺的男孩,说道,“走过路过,你要错过吗?”他把一个褐色的土豆塞入削皮机的一侧。这机器是一个带红色把手的正方形锡盒,他转动把手,土豆就进了盒子,顷刻间又从另一侧退出来,变成了白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他说。
这个男孩发出一阵狂笑,看着围拢的人群。他有一头顺滑的黄发和一张狐狸脸。
“你叫什么?”削皮男问。
“我叫以诺·埃莫瑞。”男孩抽了抽鼻子。
“一个有此等好名的男孩应该拥有一个这样的机器。”那个男人说道,一边骨碌眼珠,想煽动别人。除了那个男孩,没有人笑。接着,站在海茨尔·莫兹对面的一个男人笑了起来。他个头很高,戴着浅绿色眼镜,身着黑色西装,头戴黑色毡帽,像传教士的帽子,还拄着一根白色的拐杖。他的笑声像是从捆在面粉袋里的某个东西那里发出来的。很明显他是盲人。他把手放在一个孩子的肩膀上,她骨架很大,头戴一顶黑色编织帽,帽子低低地遮住了额头,帽檐两侧各有一绺橙色头发伸了出来。孩子的脸很长,短鼻子,尖鼻头。人们开始看着这两个人,忽略了那个卖削皮机的男人。卖削皮机的男人被激怒了。“你来吧,就是你。”他指着海茨尔·莫兹说,“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合算的东西了。”
“嘿!”以诺·埃莫瑞的手越过一个女人,捶了海茨胳膊一拳,“他在对你说话!他在对你说话!”海茨正看着那盲人和孩子。以诺·埃莫瑞又捶了海茨一拳。
“干吗不买一个回家给你媳妇?”削皮男说道。
“我没有啊。”海茨嘀咕道,注意力还在那盲人身上。
“哦,那你肯定有一个亲爱的老母亲吧,有没有?”
“没有。”
“哎哟,”那个男人用一只手拢成喇叭,对着人群说,“他需要一个这样的机器做伴哩。”
以诺·埃莫瑞觉得这实在太可笑了,他笑得弯下腰拍打膝盖,海茨尔·莫兹却像是根本没听见。“谁第一个买这机器,我会白送他半打削好皮的土豆,”那个男人说,“谁先上来?一个机器只要一块五,别的店都要卖三块!”以诺·埃莫瑞开始摸口袋。“你要感谢老天让你今天停下,”这男人说,“你永远都不会忘的。你们这些买了机器的人都不会忘的。”
那盲人突然径直走了过来,削皮男准备递给他一个绿纸盒,盲人却走过牌桌,九十度转身,又走回到人群中。他在散发什么东西。海茨看见那孩子也在四处走动,发放白色的传单。本来就没有多少人,而这些人也开始散去了。卖机器的人发现了这个情况,他靠在牌桌边,气得直瞪眼。“喂,说你呢!”他朝那盲人嚷道,“你以为自己在干吗?把我这儿的人赶到你那儿,你当自己是老几啊?”
那盲人根本不搭理他。他接着发传单。他递给以诺·埃莫瑞一份,又走向海茨,戳打了一下腿边的白色拐杖。
“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吗?”卖削皮机的男人嚷道,“这些人是我弄来的,你自以为可以钻空子啊?”
那盲人的脸红得很怪异,像是喝醉了一样。他轻轻地把一份传单塞到海茨的一边,海茨一把抓住它。它是一篇宗教短文。封皮上写道:“耶稣呼召你。”
“我想知道你他妈的当自己是老几!”卖削皮机的男人嚷嚷着。那孩子又绕过牌桌,递给他一份传单。他撇了撇嘴,看了一眼,就开始绕着牌桌横冲直撞,打翻了那桶土豆。“这些该死的耶稣狂热分子。”他嚷道,气冲冲地环顾四周,寻找那盲人。围拢的人多了起来,都希望看一场热闹,而那盲人却在人群中消失了。“这些他妈的共产主义耶稣外地佬!”削皮男尖叫,“这群人是我弄来的!”他意识到面前有一群人,就停住了。
“听着,伙计们,”他说,“一次上来一个,东西多着呢,每人都有,别挤,谁第一个来买就会白送半打削了皮的土豆。”他静静地回到牌桌后面,举起装削皮机的盒子,“过来吧,东西多着呢,每人都有,”他说,“不用挤。”
海茨尔·莫兹没有翻开自己的传单。他看了一眼传单的封皮,就撕成两半。他把撕开的两半叠在一起,又撕成两半。他如法炮制,撕了又撕,手中已经有了一小把纸屑。他翻了下手掌,撕碎的传单撒到了地上。他抬起头来,看见那盲人的孩子就在三英尺开外看着他。她张开嘴,两只眼睛盯着他,像两片绿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她穿着一件黑裙子,肩上扛着一个白麻袋。海茨沉下脸,在裤子上擦了擦黏糊糊的手。
“我看见你了。”她说完就迅速走到盲人那里,他正站在牌桌边。多数人都已经散去了。
削皮男靠在牌桌上,对盲人说:“喂!我想你该明白了吧。想钻空子。”然而盲人的下巴向一边微微地倾斜,仿佛看到他们头顶上有什么东西。
“瞧瞧,”以诺·埃莫瑞说,“我只有一美元十六美分,而我……”
“呀,”那个男人说了一声,似乎想引导盲人看他,“我猜这会让你明白的,你不可能插上一脚的。卖了八个削皮机,卖了……”
“给我一个。”孩子指着削皮机说。
“啊哈?”他说。
她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长长的零钱包,打开它。“给我一个。”她拿出两个五十美分的硬币。
那个男人撇了撇嘴,端详着钱币。“一块五,妹妹。”他说。
她把手猛地抽回,怒气冲冲地看着海茨尔·莫兹,好像是他干扰了她。那盲人要走了。她又满脸通红地怒视了海茨一眼,转身跟着盲人走了。海茨猛地一激灵。
“听我说,”以诺·埃莫瑞说,“我只有一美元十六美分,我想要一个……”
“钱你留着吧。”那个男人说,一边把那只桶从牌桌上拿下来,“这可不是打折货。”
海茨尔·莫兹站在那里,手从口袋里掏进掏出,目光仍尾随着那盲人。他像是既想向前走,又想向后走。突然间,他把两张钞票塞到卖削皮机的男人手里,从牌桌上抓起一个盒子,沿街跑去。转眼间以诺·埃莫瑞已经气喘吁吁地在他身边了。
“哎呀,我猜你有大把的钱。”以诺·埃莫瑞说。海茨转过街角,看见他们就在前面一个街区。他放慢脚步,看见以诺·埃莫瑞在边上。以诺穿着一套米白色的西装,里面是粉白色的衬衫,打着一条青豌豆色的领带。他笑容满面。他像一条友好的长着淡皮癣的猎狗。“你来这儿多久了?”他打听道。
“两天。”海茨嘀咕道。
“我来这儿两个月了,”以诺说,“我为这个城市工作。你在哪儿工作?”
“不工作。”海茨说。
“那太糟糕了。”以诺说,“我为这个城市工作。”他向前跳了一步,与海茨并排走着,又说,“我十八岁了,我来这儿只有两个月,就为这个城市工作啦。”
“很不错。”海茨说。他把靠近以诺一侧的帽檐向下拉了拉,加快了脚步。
“我没听清你叫什么呢。”以诺说。
海茨说了自己的名字。
“你好像在跟着那些乡巴佬哩。”以诺评论说,“你老去参加教会活动吗?”
“没有。”海茨说。
“没有,我也没有,不怎么多。”以诺赞同地说,“我去过罗德米尔圣经男校,四个星期。把我从爸爸那儿买走的这女人把我送去的;她是福利院的女人。耶稣,四个星期,我想我快被感化疯了。”
海茨走到街区的尽头了,以诺片刻不离,一边喘息,一边说着。海茨开始过马路,以诺嚷道:“你没看见红灯啊!那是让你等嘛!”一个警察吹了声哨子,一辆车鸣了鸣喇叭,急忙停住。海茨继续过马路,仍然盯着街区中间的盲人。警察还在吹哨子。他跑过马路,拦住了海茨。警察有一张瘦削的脸,一对椭圆形的眼睛和黄色的眼珠。
“你知道挂在那儿的小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吗?”他指着十字路口的红绿灯。
“我没看见。”海茨说。
警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又有几个人停下脚步。他朝他们翻了翻眼睛。“也许你以为红灯是让白人过,绿灯是让有色人过。”他说。
“是啊,我是这样想的,”海茨说,“把你的手拿开。”
警察把手拿开,放在自己的臀部。他向后退了一步,说:“关于红绿灯,你去告诉你所有的朋友。红灯停,绿灯行——男人和女人,白人和黑鬼,都是同一个灯。你去告诉你所有的朋友,他们进城时就会知道了。”人群一阵哄笑。
“我会照看他。”以诺挤到警察身边,“他来这儿才两天。我会照看他。”
“你来这儿多久了?”警察问。
“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以诺说,“这是我自己的家呀。我会帮你照看他。喂,等等!”他朝海茨嚷道,“等等我!”他挤出人群,跟上了海茨,“我觉得刚才我救了你。”他说。
“我感激不尽。”海茨说。
“小事一桩,”以诺说,“我们要不要去沃尔格林药房,买一瓶汽水?夜总会没这么早开门。”
“我不喜欢药房,”海茨说,“再见。”
“好吧,”以诺说,“我还是陪你再走一会儿吧。”他看了看前面的那两个人,说,“这大晚上的,我才不想和那些乡巴佬搅和在一起哩,特别是信耶稣的。我真是受够啦。把我从爸爸那儿买走的那女人就知道祷告。爸爸和我,我们跟着我们工作的锯木厂搬来搬去,一年夏天,它搭建在布恩维尔外面,这女人就来了。”他抓住海茨的外套,“托金汉姆就一点不好,街上的人太多了,”他倾诉秘密般地说,“好像他们要把你撞倒才罢休——哦,她来了,我觉得她相中我了。我十二岁,我会唱些赞美诗,跟一个黑鬼学的。她来了,相中我了,把我从爸爸那儿买走,把我带到布恩维尔,和她住在一起。她住在砖瓦房里,可整天都是耶稣。”他一边说话,一边抬头看着海茨,观察他的脸。突然他撞到了一个小矮个,褪了色的连身工装服几乎把整个人给罩住了。“你干吗不看路?”以诺低吼道。
小矮个急忙停住,不怀好意地抬了抬胳膊,脸上现出恶狗般的表情。“你谁啊,说啥呢?”他怒吼道。
“你看吧,”以诺说着,跳起来追上海茨,“他们就想着把你撞倒。这么不友好的地方我真是头一次来。和那女人一起时也没有过。我在她家待了两个月,和她一起,”他接着说,“秋天到了,她把我送到罗德米尔圣经男校,我想我算是解脱啦。这女人很难相处——她并不老,我猜她有四十岁吧——不过她太丑啦。她戴着褐色眼镜,头发稀疏,就像火腿汁浇在头皮上。我以为去那所学校会是某种解脱。有一次我从她那儿跑哩,她把我找回来,我发现她有我的黑材料,如果我不和她待在一起,她可以把我送进监狱,所以啊能去那学校我真高兴。你去过学校吗?”
海茨似乎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他仍然盯着走在前一个街区的盲人。
“唉,根本没解脱,”以诺说,“耶稣呀,根本没解脱。四个星期后我从那儿跑了,可她又把我找回去,带我去了她家。最后反正我是跑掉了。”他停了片刻,“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跑的吗?”
他立刻又说道:“我把那女人吓死了,就是这么回事。我研究来,研究去。我甚至还祷告。我说:‘耶稣,指引我,让我不用杀掉这女人进监狱就能离开。’他遂了我的愿。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我光着屁股走进她的房间,把她的被子从身上拉开,让她心脏病发作啦。我回到爸爸身边,我们再没见过她了。”
“你的下巴动了哟,”他望着海茨的侧脸,评论道,“你也是会笑的。如果你不是有钱人,我也不吃惊。”
海茨走到小路上。那盲人和女孩在前一个街区的街角处。
“哎呀,我想我们总能追上他们的,”以诺说,“可是那女孩很丑啊,是不是?你看看她脚上的鞋。好像是男人的鞋。你这儿的熟人多吗?”
“没有。”海茨说。
“你也不会认识谁的。这是一个很难交到朋友的地方。我来这儿两个月了,谁都不认识,好像他们就只想着把你撞倒。我猜你有大把的钱,”他说,“我没什么钱。有的话,我就会知道拿它做啥哩。”那男人和女孩在街角停下,转身向街道的左侧走去。“我们跟上了,”他说,“我敢说我们会在唱诗会上遇到她和她爸爸,就算没跟上的话。”
下一个街区有一个带圆柱和圆屋顶的大房子。那盲人和孩子朝它走去。房子的四周以及街道的另一侧全停着车,附近的街道上也全是车。“没放电影呀。”以诺说。那盲人和女孩走上通向房子的楼梯。楼梯在前廊延伸,前廊两侧的底座上蹲着石狮像。“也没有教堂呀。”以诺说。海茨在楼梯前站住。他像是刻意要做出某种表情。他把黑色毡帽向前拉了拉,显得很凶狠,他朝那两个人走去,他们正坐在一只石狮旁的角落里。
他们走近了,那盲人向前探了探身,似乎在倾听脚步声,盲人站了起来,递出手中的传单。
“坐下,”孩子大声说,“不过是这两个男孩,没别人。”
“只有我们,”以诺说,“我和他跟着你们足足有一英里。”
“我知道有人跟着我,”盲人说,“坐下。”
“他们来这儿只是为了取乐。”孩子说。她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那盲人伸出手来摸他们。海茨正好在盲人摸不着的地方,他眯缝眼睛看着那盲人,好像要看见绿色镜片下那空洞的眼窝。
“不是我,是他,”以诺说,“他一直追着你们,从那边卖那些土豆削皮机时就开始了。我们买了一个。”
“我知道有人跟着我!”盲人说,“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了。”
“我没有跟着你。”海茨说。他摸了摸手中的削皮机盒子,看了看那女孩。黑色编织帽几乎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我压根儿没有跟着你,”他愠怒地说,“我跟的是她。”他把削皮机盒子往她手里塞去。
她向后一跳,表情有些狰狞。“我不要那个东西,”她说,“我要那个东西做什么?拿走。它不是我的。我不要它!”
“我替她收下,谢谢你,”盲人说,“把它放进你的袋子。”他对她说。
海茨把削皮机又硬塞给她,眼睛仍望着盲人。
“我不会要它的。”她嘀咕道。
“照我说的收下它。”盲人不耐烦地说。
过了一刻她收下了它,胡乱地装进放传单的袋子里。“它不是我的,”她说,“我根本不想要它。我拿了它,但它不是我的。”
“她为此感谢你,”盲人说,“我知道有人跟着我。”
“我可没跟着你,”海茨说,“我跟着她是为了告诉她,她刚才冲我抛媚眼,我并不领情。”他没有看她,他看的是那盲人。
“你什么意思?”她大声说,“我从来没冲你抛过媚眼。我只是看你撕碎了传单。他撕成了碎片,”她说着,推了推盲人的肩膀,“他撕碎了传单,把它像盐一样撒在地上,然后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他跟着我,”盲人说,“没有人会跟着你。我能听见他声音里有对耶稣的渴望。”
“耶稣,”海茨嘀咕道,“我的耶稣。”他坐在女孩的腿边。他的头就在她的膝盖处,他把手放在她脚下的台阶上。她穿着男人的鞋和一双黑色棉袜。鞋带系得很紧,打着整齐的活结。她粗鲁地挪开身子,坐在盲人的身后。
“听听他的诅咒吧,”她低声说,“他从来没跟着你。”
“听我说,”盲人说,“你无法逃离耶稣。耶稣的存在是个事实。如果你要找的人是耶稣,它就会出现在你的声音里。”
“我在他的声音里什么也没听见,”以诺·埃莫瑞说,“我对耶稣可是知道一大堆,我上过罗德米尔圣经男校的,是一个女人送我去的。如果他声音里有耶稣,我肯定能听见。”他爬到了狮子背上,侧身盘腿坐在那里。
盲人又伸出手,突然捂住了海茨的脸。海茨一时间僵住了,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接着他把盲人的手打掉了。“别这样,”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对我一无所知。”
“你有一个秘密的需求,”盲人说,“只要见识过耶稣一次的人,最终是无法逃开他的。”
“我从不认识他。”海茨说。
“你略知一二,”盲人说,“这就够了。你知道他的名字,你就被标记了。如果耶稣标记了你,你就无能为力了。那些见识过他的人无法再变回无知。”他的身体前倾,却弄错了方向,好像是对着海茨脚下的台阶说话。海茨向后靠着坐在那里,黑色帽子斜扣在脸上。
“我爸爸长得就像耶稣,”以诺从狮子背后说道,“他的头发垂到肩上。唯一的区别是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我从没见过我母亲。”
“你因为知道而被标记了。”盲人说,“你知道罪为何物,只有知道罪为何物的人才会犯罪。我知道我们走路时一直有人跟着我,”他说,“你不可能跟着她。不会有人跟着她。我能感觉到身边有人怀着对耶稣的渴望。”
“只有耶稣能解决你的痛苦。”女孩突然说道。她探身向前,伸出一只胳膊,一只手指指着海茨的肩膀,海茨向脚下的台阶吐了口痰,没有看她。“听着,”她提高了嗓门说,“这儿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杀了这小婴儿。那是她自己的孩子,可是它很丑,她一点儿也不爱它。这孩子有耶稣,这女人除了长得漂亮,还有一个罪恶地同居的男人,就一无所有了。她送走了孩子,它回来了,她又送走了,它又回来了,每次她送走它,它就会回到她和那男人罪恶的同居之地。他们用丝袜勒死了它,把它吊在烟囱里。自那以后她不得安宁。她看到的每样东西都是那孩子。耶稣把它变美了,化作鬼魂纠缠她。只要她和那男人躺在一起,就能看见它,夜半时分,它在烟囱里盯着她,它在墙砖中闪着光。”她动了动脚腕,脚指头从紧包双腿的裙角探了出来。“除了长得漂亮她一无所有,”她说得又响又快,“那可不够。不够,先生。”
“我的耶稣。”海茨说。
“那可不够。”她又说了一遍。
“我听见他们在里面走动呢,”盲人说,“把传单拿出来,他们要出来啦。”
“我们要干什么?”以诺问,“那楼里咋回事儿?”
“一个活动结束了。”盲人说。孩子把传单从麻布袋里掏出来,递给他用绳子绑着的两捆传单。“你和以诺·埃莫瑞去那边,”他对孩子说,“我和这男孩留在这儿。”
“不许他碰传单,”她说,“他一心想着要撕碎它们。”
“照我说的去做。”盲人说。
她皱着眉头站了一会儿。接着她对以诺·埃莫瑞说:“你要来的话就来吧。”以诺从狮子上跳下来,跟她走到楼的那一边。
盲人摸索向前。海茨躲闪到一侧,盲人却已站到台阶上他的身边,他的手紧紧钳住他的胳膊。他的身体前倾,正对着海茨的膝盖,他快速地低语道:“你跟我到这儿是因为你有罪,但你可以成为主的证明。悔改吧!去楼梯口,摒弃你的罪,把这些传单发给大家。”他把一沓手册塞进海茨的手里。
海茨想抽出胳膊,反而将盲人拉近了。“听着,”他说,“我和你一样洁净。”
“淫乱。”盲人说。
“那只是一个词而已,”海茨说,“如果我有罪,在我犯下罪之前我就有罪了。我没有什么变化。”他想掰开抓住他胳膊的手指,盲人更加用力地抓紧了。“我不相信原罪,”海茨说,“把你的手拿开。”
“你相信,”盲人说,“你被标记了。”
“我没有被标记,”海茨说,“我是自由的。”
“你被标记为自由的,”盲人说,“耶稣爱你,你无法逃开他的标记。去楼梯口……”
海茨挣脱开,跳了起来。“我要把传单拿到那边,扔到树林里,”他说,“你就瞧着吧!你看个够啊。”
“我看到的比你多!”盲人咆哮道,“你有眼睛却看不见,有耳朵却听不见,不过耶稣会让你看见的!”
“你要是能看见的话就好好看看!”海茨说着,开始跑上台阶。人们已经走出礼堂的门口,有些人就站在台阶的中央。他的胳膊肘如同尖利的翅膀,一路推开那些人,一直走到最上面,新拥出来的一群人又把他几乎推回到原处。他又奋力穿过他们,有人叫道:“给这个白痴让路!”人们给他让出一条道。他冲到最上面,挤到一侧,站在那里,怒目而视,气喘吁吁。
“我从没跟着他,”他大声说,“我才不会跟着那样一个傻瞎子。我的耶稣。”他背靠着大楼站着,抱着一沓用绳子捆着的传单。一个胖男人在他身边停下,点燃了一支雪茄,海茨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往下面看,”他说,“看见那儿的瞎子了吗,他正在发传单。耶稣。你应该看看他,他让那个丑孩子穿着女人的衣服,也在发传单。我的耶稣。”
“总有疯子嘛。”胖男人说着,向前走去。
“我的耶稣。”海茨说。他探身靠近一个黄头发的老妇人,她的衣领上镶有红色的木珠。“你最好去另一边,夫人,”他说,“下面有一个傻瓜在发传单。”老妇人身后的人群推着她向前,她却用两只明亮的跳蚤般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但她已经走远了,他又挤回到刚才靠墙站立的地方。“亲爱的耶稣基督被钉上了十字架。”他说,感觉到胸口有什么在涌动。人流快速移动。像是一圈缠绕的大线团,一条条丝线消失在一条条黑暗的街道里,最终一个人也没有了,他独自站在礼堂的门廊上。台阶上、人行道上、大街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传单。盲人站在最下面的台阶上,弯腰去摸散落在身边的皱巴巴的手册。以诺·埃莫瑞跑到了另一边,站在狮子的头顶,保持着平衡,孩子正在捡那些不算太皱、勉强能用的手册,把它们放回到麻布袋。
我不需要什么耶稣,海茨说。我不需要什么耶稣。我有利奥拉·沃茨。
他跑下台阶,在盲人那里停下。他站了一会儿,正好在盲人摸不着的地方,盲人开始向前伸手摸索,竖耳倾听他的脚步声,海茨向马路对面跑去。那声音在他身后尖厉地响起时,海茨已经在对面了。他转过身,看见盲人站在街道中央,大喊:“史莱克!史莱克!我叫阿沙·史莱克,需要时找我!”一辆车为了避开他,急转了个弯。
海茨缩头躬身,走得很快。直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才转过头来。
“我们总算摆脱他们了,”以诺·埃莫瑞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要不要去哪儿玩玩呀?”
“听着,”海茨粗暴地说,“我有自己的事。我受够你了。”他走得飞快。
以诺一步三跳地跟着他。“我来这儿两个月了,”他说,“谁也不认识。这儿的人不友好。我自己有一个房间,除了我,没人来过。我爸爸说我必须得来这儿。要不是他,我才不会来这儿。我想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你是斯托克威尔人,是不是?”
“不是。”
“麦尔西?”
“不是。”
“锯木厂有一次搬到了那儿。”以诺说,“你长得很眼熟哩。”
他们走着,不再说话。他们又走到了主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了。“再见。”海茨说完又加快了步伐。
“我也走这条路,”以诺闷闷不乐地说。左边是一家电影院,门口有一个电子显示牌,变换着影片信息。“要是我们没和那些乡巴佬搅在一起,我们就可以去看场电影啊。”他嘀咕道。他迈着大步与海茨并肩而行,抱怨地咕哝着什么。他抓住海茨的袖口,让他放慢速度,海茨猛地抽出手。“是他让我来这儿的。”他的声音沙哑。海茨看了看他,发现他哭了,他的脸哭皱了,湿乎乎的,哭成了粉紫色。“我才十八岁呀,”他哭着说,“是他让我来这儿的,我谁也不认识,这儿的人谁都不管谁。他们不友好。他和一个女人走了,让我来这儿,她也待不了多久,没等她把椅子坐热,他就会把她揍个半死。你是我这两个月见过的第一张熟悉的脸,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我知道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
海茨板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以诺仍然在哭哭啼啼地咕哝着。他们经过了一座教堂、一家旅馆和一个古董店,走到全是砖房的一条街上,那些砖房在夜色中全都一个模样。
“如果你想给自己找个女人,没必要跟着像她那样的女人,”以诺说,“我听说有个地方,那儿的女人都只要两美元。我们要不要去玩玩?下星期我就能还你钱。”
“嗨,”海茨说,“我要回家了——再走两个门就到了。我有女人,你懂吗?我不需要和你一起去。”
“下星期我就能还你钱,”以诺说,“我在市动物园工作。我看门,每周付我薪水。”
“离我远点。”海茨说。
“这儿的人不友好。你不是这儿的人,但你也不友好。”
海茨没有回答。他把脖子缩在肩膀里,像是感觉到了寒意。
“你也是谁都不认识,”以诺说,“你没有女人,也没事可做。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不认识谁也没事可做。我见到你就知道。”
“我住这里。”海茨说着,走到房前的小路上,没有回头看以诺一眼。
以诺停下了。“是嘛,”他哭着说,“哦,是嘛。”他用袖口擦了擦鼻子,想止住抽噎,“是嘛,”他哭着说,“去你要去的地方吧,可是瞧瞧这儿。”他拍打口袋,跑上前去抓住海茨的袖子,冲着他摇动削皮机的盒子,盒子咔嗒作响。“她给了我这个。她把它给了我,你这下没办法了吧。她邀请我去看他们,没请你,明明是你跟着他们。”他泪光闪闪,脸部因为一缕不怀好意的狞笑而拉长了。
海茨的嘴角动了动,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站了一会儿,他的身影在台阶的中央显得很小,然后他抬起胳膊,把手上一直抱着的那沓传单扔了出去。它击中了以诺的胸,吓得他张大了嘴巴。以诺站在那儿看着自己被击中的胸膛,嘴巴仍大张着,接着他就转过身沿街匆匆跑掉了;海茨走进了房子。
昨晚是他第一次和利奥拉·沃茨睡觉,也是他第一次和女人睡,却不尽人意。完事后他伏在她身上,就像是一件东西被冲上了岸,而她对他说了些污言秽语,第二天他才渐渐回忆起她说的话。他犹豫要不要再去找她。他不知道利奥拉打开门见到他时,会说什么。
她打开门见到他,说:“哈哈。”她是一个大块头的金发女郎,穿着一件绿色睡衣。“你想要什么?”她说。
他想做出一副他自以为的无所不知的表情,却只有半边脸轻微地动了动。他的黑色羊毛毡帽笔直地扣在头上。利奥拉让门开着,走回到床上。他戴着帽子走进来,帽子撞到了电灯泡上,他才摘了下来。利奥拉一只手托腮,观察他。他开始在屋里四处走动,东张西望。他的喉咙越来越干,他的心脏抓紧了他,就像是一只小猿猴在抓笼子栅栏。他在她的床边坐下,手上拿着帽子。
利奥拉眯缝着眼睛,嘴巴微张,嘴唇变得如刀片一样薄。“那顶能看见耶稣的帽子!”她说。她坐了起来,从下面拽下身上的睡衣。她伸手去拿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双手放在臀部,望着他。海茨茫然地盯了她一会儿,短促地大笑了三声。他跳起来去够灯绳,在黑暗中脱了衣服。
小时候他父亲曾带他和姐姐茹比去参加麦尔西的嘉年华。场地边上有一处偏僻的帐篷比别处收费要高。一个干瘪的男人用喇叭般的声音在招徕顾客。里面有什么,他却秘而不宣。他说它是如此的让人产生罪恶冲动,任何想看一眼的男人都得花上三十五美分,它又是如此私密,一次只允许十五个人进入。他父亲把他和茹比送到一个有两只猴子跳舞的帐篷,而他父亲向那个帐篷走去,沿着其他帐篷东张西望地走着,就像他平时走路那样。海茨离开猴子,跟着父亲,可他没有三十五美分。他问那个拉客的人里面有什么。
“走开,”那个男人说,“里面没有歌舞,也没有猴子。”
“我已经看过那些啦。”他说。
“好啦,”那个男人说,“走开。”
“我有十五美分,”他说,“能不能让我进去,我只看一半。”他想那可能是一个厕所。一些男人在厕所里。他又想,也许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厕所里。那个女人不会让我待在那里的。“我有十五美分。”他说。
“已经过了一多半了。”那个男人说,一边用草帽扇风,“你快走。”
“那就只值十五美分呀。”海茨说。
“滚蛋。”那个男人说。
“是黑鬼吗?”海茨问,“他们在对黑鬼做什么?”
男人从售票台上探出身,干瘪的脸对他怒目而视。“你怎么会有这种鬼念头?”他说。
“我不知道。”海茨说。
“你多大了?”那个男人问。
“十二岁。”海茨说。他只有十岁。
“给我那十五美分,”那个男人说,“进去吧。”
他把钱放在售票台上,担心快要结束了,就急忙走进去。他穿过帐篷的门帘,里面还有一个帐篷,他走了进去。他的脸一直到后脑勺都在发烧。他只能看见男人们的后背。他爬到一条板凳上,从他们的脑袋看过去。他们正看着下面一个凹地,那是一个盒子,内衬黑布,盒子里躺着一个白色的东西,正在微微蠕动。起初他以为是一只剥了皮的动物,然后他发现那是一个女人。她很胖,她的脸和普通女人一样,只是嘴角有一颗痣,她笑的时候痣也随之而动,她的侧身也有一颗痣,也在动。海茨的头感到沉甸甸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要是每口棺材里都有这么一个,”他父亲挤在最前面,说道,“大家巴不得早死哩。”
他不用看就听出了那个声音。他从板凳上跌了下来,连忙跑出帐篷。他不想经过那个拉客的人,就从外面那个帐篷的一侧爬了出来。他钻进一辆卡车的后车厢,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外面的嘉年华正制造着一场蹩脚的喧哗。
他回家时,母亲就站在院子里的洗手池边,看着他。她总是穿着黑衣,她的裙子比其他女人的都要长。她笔直地站着,看着他。他溜到树后,想避开她的视线,他仍能感觉到她透过树在观察他。他又看见了那块凹地和那口棺材,棺材里有一个瘦长的女人,棺材对她来说有些短了。她的头在一端竖起,膝盖也抬了起来,安顿好自己的身体。她有一张十字形的脸,头发紧贴头皮,男人向下望时,她扭动身子,想要遮住自己。海茨贴着树站立,喉咙很干涩。她离开洗手池,手拿棍子向他走来。她说:“你看见了什么?”
“你看见了什么?”她说。
“你看见了什么?”她反复用同一个声调说。她用棍子抽打他的双腿,可他就像是树的一部分。“耶稣为了救赎你而死。”她说。
“我从没让他这么做。”他嘀咕道。
她不再打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紧闭双唇;他忘记了帐篷里的罪恶,因为那无以名状的无处安放的罪恶就在他身上。她立刻扔掉了那根棍子,走回到洗手池边,紧闭双唇。
第二天他悄悄把鞋拿到树林里,那是他在布道会和冬天时才会穿的鞋。他把鞋从盒子里拿出来,用石头和小石子填满脚底,接着他穿上了它。他紧紧地系上鞋带,穿着它走过那片有一英里长的树林,他走到小溪边坐下,脱掉它,把脚放进湿沙里。他想,这下他该满意了吧。什么也没有发生。要是一块石子能掉下来,他是会把它当作一个信号的。过了一会儿,他把脚从沙子里伸出来,让它们自然风干,他又穿上了鞋,石头还在鞋里,脱掉鞋之前他又往回走了半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