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因为春雨使得溪水暴涨,他们晚了一天抵达杜纳榭,而城里已经挤满了前来见证莫柴尔第三次婚姻的家臣:他将娶傅盖伊的大女儿更增加了等待者的好奇心。贫贱的农奴在高耸的城堡和灰泥及黏土筑成的村落小屋间的道路排列着,宾客和家仆同样地集结在张灯结彩的城门上看着他们骑入杜纳榭。

它比她原先料想的要好得多。城堡是石头筑成的,正中一个高起的土墩上有座厚墙,威利叫它巴门金。矮丘被分割成两座外庭,一座缓缓向下直至外墙,绿草地上点缀着即将分娩的牝羊;另一座在第二道墙和城堡之间开发成梯田准备耕作之用。沉重的铁门位于布有防御孔的石墙之间,自其下经过时,莉莎抬头便见到作战用的松脂桶。她对它的外观唯一的批评便是:杜纳榭缺乏像赫洛伊、李佛堡或康迪堡一样的天然防御优势。倘使敌人愿冒险损兵折将,它就会被攻下。

好似她的想法被看透了,他仿佛明白她的想法似地倾身对她低声说道:“杜纳榭位在一个古老的地基上。据说它原来是异教徒的坟场,而且我看过挖出来的东西,它似乎也是个维京人的堡垒。不过也许丹麦人是把城建在他们发现的遗迹之上,因为下面的地基没有被填起来。要攻破城墙得要一台以上的围城机器。而且我们这里不常有围城事件——敌人抢完就跑了。”

“这比我预期的还要大。”她承认道。

“而且是石头筑的,”他自豪地指出。“在我取下它时,它不过有座剥落的塔楼和焦黑的废墟罢了。”

“它那时不是你的继承产业吗? ”

“它是。不过卜赫曼不肯轻易放弃它。一个拥有弱小军队的男孩被认为不足以掌管他的产业。”他嘴角卷起一抹自嘲的严厉线条,过了一会儿又转成若无其事的表情。“他那么想实在很愚蠢,莉莎,因为男孩还是会成长为男人。”

“所以你去向大卫国王申诉吗? ”

那句话引起一阵轻蔑的嗤声。“不,我厌于等待法庭下判决!既然他们不能声明我家产的所有权,我就烧了它。”

“耶稣基督!”她半转过身来瞪着他。“你烧掉自己的城堡? ”她不敢相信地问道。

“没错,很多人死在床上。”他的黑眼与她对视时,看来凝重而冷漠。“我为无辜者做了死亡弥撒,至于其他的就让他们下地狱去。等到事情结束后,苏格兰的大卫便确认杜纳榭为我所有。”

“然后你建造了这座城? ”

“是的,它花了我将近十年的时间,现在几乎完工了。”

十年,那他当时是十六岁了。她再度抬起头望着他,这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对这些事来说,你当时太年轻了。”

“嗯,自十四岁起我就像个男人般战斗,莉莎。我没有选择余地——我不是博盖伊的儿子。”

“我父亲在十七岁时便为他的家业而战,他的父亲因此封他为武士。而我赫洛伊的外祖父在十五岁时也加入征服者威廉大帝麾下服役。”

“你很幸运拥有那种血统。我父亲在我出生时被谋杀了。据说我长得很像我母亲,”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她是莫瑞堡的人,在老征服者威廉大帝统治英格兰时,他们就已来到苏格兰。”他露出个模糊的微笑。“诚如我告诉过你的。你不是唯一拥有诺曼第血统的人。”

“但是你冠的是母姓。”

“没错。”他喀啦一声扯动缰绳,驱马步向新清好的护城河上的悬桥;当人群见到他时发出的欢呼声淹没了她的回答。有好一会儿她还在猜测他是否为非婚生子,但又挥掉那个想法。现在都无关紧要了——无论他究竟是什么人,她都已经与他定亲。但她又不安地想着,对于这个她答应下嫁的男人她了解得太少了。

他们骑进前庭,窄小的镶石地板上已经纷乱地挤满家臣、仕女、武士和仆人,一群男孩跑出来接下他们的马缰。在旁人能扶她下马之前,柴尔已径自下马并转身抱她下来。这次的欢迎场面和威克洛完全不同,因为她独自骑着--匹马,以他未婚妻的身分来到杜纳榭.并且穿着一身虽然不合身,却显然表征财富的袍子。他的财富。

他的双手攫住她的腰,轻易地举起她并轻轻地放她下地。他的手臂环抱着支撑她,直到她因长途骑程而疲累的双腿重新回复功用。她稳定着自己,靠近他的臂弯中,感觉铠甲之下的力量。在她一生中她未曾如此意识到一个男人的存在,即使当艾凡来到李佛堡娶她时也不曾如此;不过艾凡当时也只是个十七岁的男孩。

他的黑眸里闪烁着喜悦,她猜想着不知她是否明白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她退开一步,面颊因突然的困窘而嫣红。她抬手取下沉重的头盔,双颊上头盔印下的深痕让他看来有劳顿之色,但在把头盔和手套递给侍从时却未显露任何疲态,在他又攫住她的腰并在群众前将她举起时亦然。

“这是傅莉莎! ”他在嘈杂声中大声说道。“我的新娘! ”群众突然静默下来,然后又大声欢呼。

“圣母玛丽亚,”她咕哝道。“拜托你放我下来。”

他不顾她的抗议又大叫着说:“我要你们去找神父来,我要结婚了! ”

“现在? ”她惊喘道。

“是的。”他缓缓地让她的身体顺着他滑下。“我已经喂了他们两天,我宁愿有足够的食物剩下来好应付围城。此外,今晚我不想独眠。”

“不,可是——”

“明天跟今天没有差别,除了我们会有更少的食物来开宴席。”嘴角的微笑温暖了他的双眼。“还在怕我吗,傅莉莎? ”

“不,”她说谎道,试着配合他的微笑。“我只是想先洗个澡再换上干净的衣服。”

“婚礼和宴席之间会有足够的时间,”他保证道。“我不会为此再多等的。”

她肋骨下的心脏痛苦地敲击着,耳际大声鼓动着的脉搏令她几乎听不见。他的手指圈住她的,她的胃则开始打结。她试着抗议那太匆促了,但她的嘴却干涩得无法发出声音。现在或以后又有什么差别?她告诉自己,反正她已经和他绑在一起了,此外她亦不愿让他知道她今天这种懦弱的感觉。

“好吧。”她哑然回答,声音几不可闻。

他握着她的手走过前庭,聚集的访客和家仆们跟随着他们直到大厅旁的礼拜堂。群众的嘈杂声使得神父在进门时不得不大声嚷着:“让开点,好人们,让开点。”他在门口转过身来面对他们,对着柴尔和莉莎大声说道:“你们今日来此目的为何? ”

“ 举行婚礼和听弥撒。”莫柴尔回答。

“她也是一样吗? ”神父问道。

群众静了下来,只有那些还想挤进来的人发出的抱怨声打破沉寂。柴尔的手抓紧些,确定他的决心。莉莎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点点头说:“是的。”

“你们之间没有阻碍吗?没有太接近的血源关系? ”

柴尔又回答:“没有。”他转向莉莎,庄严地低诵:”我,莫柴尔,杜纳榭的领王,愿娶你,莉莎,为妻——珍惜、保卫并荣耀你,在所有逆境中保护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谨此为誓,愿上帝助我。”

现在轮到她了,她低头望向他缠着她的手指,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柴尔和神父才听得到。“我,莉莎,傅盖伊伯爵和康凯茜的女儿,愿嫁你,莫柴尔为妻,上帝——”

她支吾着;那神父以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提示她:“不——你将荣耀且服从他。”他低声提醒她。

在完成誓词之前,她的下巴已几乎绷得死紧。她的目光和柴尔交会,以更响亮的声音补充道:“我将荣耀并关心你,直到我们生命终止,大人,上帝为证。”

那神父还没能抗议,柴尔回答道:”这样就可以了。”

那老人耸耸肩;因为没发出结婚预告,所以便没有预定的誓言,只有男人和他妻子之间的约定。既然柴尔大人已经满意了,那么只剩下一点其他的事要说。不管怎样,一个男人的愿望便是他妻子的律法。他在他们额前各画个十字,并跟着脚尖将手平摊在他们上方。“在全能的上帝和这些见证人之前立誓之后,现在在他的眼里你们已是夫妻。愿他祝福你们的结合万事顺遂,并多子而富足,阿门。”

当柴尔握住莉莎的手高举在群众面前之时,他们异口同声地低吟“阿门”。“这是我的妻子,”他大声说道。“她的荣耀便是我的。”

她喉咙紧缩哽咽,因为他的用意很明显:他不会忍受任何一个人侮辱她。在他的人民之前不会有那些嘲弄人的宠妾来羞辱她。那一刻她几乎要爱上他了。

神父打开教堂大门时,柴尔靠近她低声说道:“如果你身体其他部分和手一样冷,今晚我们都会冻僵了。”

她躺靠在潮湿的木头上,品尝着芳香浴水和身旁燃烧炉火的温暖,尽量不去想待会儿的事。但似乎无论她将思绪定焦在何处,它总是转向柴尔;她愠怒地纳闷着他有没有花上一半的时间来想她。即使她再如何努力,仍无法对自己否认心中的恐惧。不再有白日来拖延他,也不再有黑夜能独自入眠。不管是骄傲或其他任何原因使她下嫁于他,既成事实已不容改变。她在名义上已属于他,纵然事实上还不完全。

而她也不知道那会带给她什么。唉,她几乎不认识他呀!她向下望着胸上淌下的水滴,猜想着不知道他是否会认为她令人喜爱——或者他会像尤艾凡那样恶心地掉头就走。若她真的不孕呢?倘使他不顾自己说过的话仍因此而怨恨她呢?当然她和艾凡在一起的那些年不能证明什么,毕竟他为了使他父亲满意,只和她上过五次床。而且她也不知道哪一个人觉得比较恶心,她或是艾凡。

但若她也令这个男人失望了呢?他会和她那位年轻丈夫一样侮辱她吗?他会挑剔她对床笫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吗?床笫之事,除了艾凡所做的不情不愿的努力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期盼什么。

不,无论她在杜纳榭会碰到什么事,都不可能有她在尤里堡所忍受的一半糟。而且这一次,若上帝愿意成全,她会有个孩子来安慰她。嗯,如果他被证实是个差劲的丈夫,她可以终其一生守在赫洛伊,敷衍推诿她原先答应稍后将回返的条件,她决定。

“小姐,如果你不快点,你的大人会不高兴的,”乐薇提醒她。“宴席已经太晚开始了。”

“你有没有看到柴尔大人——我的丈夫? ”莉莎问道,因这称号自她口中吐出时的笨拙而困窘。“他已经派人来请我了吗? ”

“还没有,但他的客人在发牢骚了——至少那个叫威利的人这样说。结婚喜宴应该持续一整天, 在你下去之前太阳已经西下一半了。”

“啊,乐薇,可是我们骑了太长的路。圣母玛丽亚,我的背好痛。”她边自浴盆起身边咕哝道。

那女人拿起一块厚羊毛毡,准备擦干她。“要是我就不会告诉丈夫那种事,小姐。”

“他应该要知道,”莉莎愠怒地嗤声说道。“他也从赫洛伊骑来。”她静静地站着,让侍女用毛巾裹住她。“我本想在结婚前休息几天。”

“嗯,但是他急着要娶你。”

“不,你弄错了——他是怕他的库存用竭,”莉莎咕哝道“至少他是如此告诉我的。”

乐薇停止她的动作。”那么他为何来到赫洛伊? ”

“是他的骄傲驱策他那么做。”

“是吗? ”

“老天!不然我还能怎么想?你见到的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一个被认为不孕,对于没有继承人的男人来说太老的女人。不,如果我没有刺激了他的骄傲,他一定会娶别人。”即使嘴上这么说,她仍希望乐薇会反驳。

但那女人反而耸耸肩道:“现在没关系啦——你们已经交换誓言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你们是否能取悦对方。”

“没错。”

尽管觉得自己像根绷紧的弓弦,她还是努力忍受乐薇的服侍。在其他状况下她也许会要她退下,但她知道这次不会。她嫁给那位屠夫,而且现在她得和他生活在一起——或至少在她受孕之前。

一位自大厅被派上来的女孩带来两件袍子让她挑选,一件是刺绣着一株奇特树木的水蓝袍子,另一件是单色的绿丝绒。没有一件适合女人穿,然而她也别无选择。尽管下定了决心,一股短暂的凄凉感仍涌上心头:她和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丈夫一起参加自己的喜宴,在一个离家千里的地方,没有家人或自己的东西在她身边。且不论他们之间的合约怎么写,她仍然在他掌握之中,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直到她重返赫洛伊。

但是她不比其他女人处于更糟的情境,她严厉的提醒自己。嗯,许多女孩嫁给又老又肥又丑,并通常很残酷的男人,只为了满足她们家人或领主的野心。至少莫柴尔相貌堂堂而且干净。且不论他绑架她的方式,他起码是征求她的同意才结婚,有些人是先被强暴后才被逼着结婚的。

唉,但倘使他被证实是个和艾凡一样差劲的丈夫呢?倘使他娶她只因她是傅家的女儿呢?或更糟的,单纯只为报复她?她拿起一件亚麻内衣时,双手不觉颤抖着。不论原因为何,事实已造成,胡思乱想只会使自己更心烦罢了。这一次,她告诉自己,她不再是个满怀爱情梦想的小女孩了。嗯,她永远不会再让一个男人粉碎她的骄傲。莫柴尔,如果他想要统御她,在他家里将会有场战争爆发。

乐薇顺平她裸露皮肤上的亚麻布料,然后拿过莉莎借来的长袜。她坐下来,让乐薇将长袜拉上来并绑好膝盖处的袜带。“可惜我不能穿他的鞋子。”她咕哝道。

“是啊,不过鞋子看不到。”

她又站起身,让杜纳榭的侍女把莫家的绿丝绒袍自莉莎头上套下并翻转过长的袖子。一名侍女拿高一条腰带。“这是芙美夫人的。”她递出金链子并解释道。

“你曾服侍过她吗? ”

“没有。她的侍女都被送回她们来的地方了,柴尔大人不要他房子里有反抗他的人。”莉莎还想询问有关柴尔前妻的事,但是和侍女嚼舌并不合宜,所以她只能不发一语,希望那女孩能主动告诉她,但她并没有。最后她终于受不了,于是以那腰带做借口,她问道:“那位芙美夫人,她很娇小吗? ”

“嗯,像一只金鸟一样,她是——而且对他来说是够好了。”那女孩将链子环过莉莎的腰并摇摇头说:“她没有你的丰满,夫人——这带子没办法垂下来太长。”

“她漂亮吗? ”莉莎忍不住问道。

“是的。”那女孩退后一步好决定两端是否平均,显然满意了。“她看起来就像是那些神父要我们想象的天使的样子。”然后她停下来仰望她的新夫人,微笑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夫人,因为她恨他,而且他也知道。如果她花了一半她用在膝盖上的时间来用她的背,她就会为杜纳榭生下儿子了。”

“自然她不能因虔诚而被怪罪。”

“虔诚! ”那女孩嗤鼻道。“不,你搞错我的意思了。我好几次听到她向神父告解,因为她祈祷他不能回家,后来她又祈祷他不会接近她。”

“圣母玛丽亚——你是在告诉我,她希望他死掉吗? ”

“小姐,”乐薇警告道。“这不适宜……”

但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她,因为那侍女又点点头。“和他上床没有一点乐趣,”她回答道。“她说那就像和魔鬼交配。”

“自然那是因为她体型的关系。”莉莎喃喃道,并下来让乐薇开始弄她的头发。

那女孩耸耸肩。“也许吧,但是他没有和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上过床,所以我们不知道。”她的任务完成,匆匆行个礼便急忙退出房间。

“小姐,你不应该——”乐薇开始说道。

她的神经已经绷到即将崩溃了,莉莎猛烈地转向那女人。“你以为我会害怕吗?现在不论他是怎样的人都无关紧要,因为婚礼已经完成了。”

“她准备好了吗? ”

他的声音使莉莎颈际的寒毛直竖起来,喉咙也突然紧得无法出声。当他走进房里时,乐薇回答他:“我只需要编好她的头发。”

“不,这一次让她的头发放下来,”他唐突地说。“她可以用面纱盖住。”

他越过房间站在她身后,莉莎木然地坐着。他的手撩起她丰厚的头发时,她无法压制那直下脊柱的战栗,仿佛房里除了他以外已没有其他人存在。

“如果你想知道她,我要你来问我,莉莎。她们只知道她告诉她们的话。”

“那没有关系,大人,”她说谎道。“在祈祷你的死亡之前,我会先自己动手。”

他的手指在她颈部爱抚似的徘徊,轻触她的肌肤,沿着肩骨掠过。“那就是我要你的原因。”他喃喃道,弯下腰让他的双唇刷过他抚过的地方。“这一次,是个旗鼓相当的婚姻。”她闭上眼睛隐藏自己对他触摸的反应,担心他一旦看到他对她的影响便会沾沾自喜。他突然退后抓住她的手。

“如果我们不快点,他们就要开始攻击食物了。”然后在手指缠住她的之时,他取笑道:“每次我感觉你的手,都比上一回更冰冷。”

“那是北方气候的关系。”她起身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