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偿清的债
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沾上泪水。
若泽•萨拉马戈
“你的信,还有你,都是我欠下的债。”阿尔玛又出声地念了一遍。
她觉察到了那句修改了几次的话语中所隐藏的绝望。组成单词“债”的几个字母互相挤压着,仿佛感到难为情似的,都在尽可能地少占空间。
“这封信对于写它的人来说像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女孩心想,一边抬头看向天空。
阳光透过李树的枝丫洒下来,在她修长的腿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你的腿很漂亮,你应该好好利用。”母亲常常对她说。但是阿尔玛更喜欢把它们藏在破旧的牛仔裤里或者长及脚踝的裙子下面。
她已经一目十行地匆匆看完了那封信。看完之后,她产生了一堆问题。
信是谁写的?隐藏在签名“罗莎”背后的人是谁?
她从未听说过罗梅罗圣母教堂,也没听说过什么阿韦尔。信里讲述的故事对她而言很陌生,甚至很奇怪,给人一种陈年旧事的感觉。读这个故事就像是打开了一本黑白相册。她很难想象祖母还是小女孩时跑向学校的样子。她曾是一个腼腆、温柔的姑娘吗?
阿尔玛一直没有忘记路易莎,祖母去世时她还不到十岁。在她的记忆里,路易莎是一个坚强、大度的女人,和信里描述的那个难以琢磨的、脆弱的人毫不相干。
她从未见过路易莎哭,也没见她抱怨过什么。阿尔玛的父亲说她就像是一座山:坚强,并且隐藏着秘密。那封信里讲的故事或许是其中的一个?这个罗莎似乎很了解阿尔玛所不知道的路易莎的过去:年轻时,她深深地爱上了一个没能成为阿尔玛祖父的男人。很久以前,罗莎似乎很爱她的祖母。然而,她们竟然六十年没有见面了!令人心痛的是,这封信来晚了。
阿尔玛试着去想象罗莎在这六十年里会是什么样子。和祖母一样,生活也让她改变了很多吗?她生活的地方离她的城市远吗?她有其他朋友吗?
“我有一大堆问题。最重要的是:你幸福吗?要是我能听到你说‘是’,该有多好!”她又看了一遍。
她热泪盈眶:要是她也能向她的祖母问这个问题该有多好。直到几天前,阿尔玛都相信她的祖母一直很幸福。而现在,阿尔玛得知祖母最好的朋友曾经背叛了她,她隐藏了自己失败的初恋,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家……她已经不再那么肯定了。
“要是能拨个电话同她讲话,让我做什么都行!”她想。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和那位陌生的写信者有着同样的痛苦,但是阿尔玛有胜过她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她的祖母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给她生了个孙女,就是阿尔玛•梅亚斯。
在读到关于巴黎和探戈的问题时,她笑了。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一些片段形象。她发现,在罗莎的记忆开始中断的地方,自己的记忆却很牢固,这让她感到安心。她知道路易莎二十岁以后做过什么,在哪里生活,从事过什么工作。她只回过村子一次。她也大概知道是谁在照看房子以及为什么。
她想起了在她的生日会上父亲那张惊讶的脸,因为他得知他们家族的房子和土地没有留给他,而是留给了他二十三岁的女儿,并且一句解释也没有。阿尔玛替父亲感到难过。他一定感觉路易莎的灵魂背叛了他。
当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信尾的一段话时,她觉察到了祖母的气息:“这让我鼓起勇气给你写这封信。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帮你照看房子的人会收下它。我知道,你迟早会读到这些文字。我有预感,你在期待它们。”
阿尔玛想,假如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那么或许她就是某个事件的参与者。也许是命运希望她收到那封信。
她摇了摇头:像往常一样,她的想象又在捉弄她。“你不是诗才,而是诗盲。”父亲常常嘲笑她,以此来影射她认不清现实的本来面目。无论命运是否真的开始为她作证,她手中那封散发着薰衣草芳香的书信却在要求她行动起来。
罗莎并不期望得到回复。这使得阿尔玛摆脱了一个重负,因为或许她无法回信给她。罗莎也没有请求原谅。这样更好,因为“爱情之罪没有法律期限”,少女对着空气喃喃道。
不过仔细一想,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为此生气还是应该感谢罗莎。因为假如她的祖母没有离开波韦尼尔,假如她嫁给了那个阿韦尔……那么就不会有她了!
然而祖母的这位老朋友向她提出了一个非常具体的请求:写一封信来“救救”萨拉,一个即将被调到远离家乡的地方的好女人。她说的是自己从卫生间窗户看到的那个红发女邮差吗?在那样一个村子只可能有一个小邮局,并且至多有一两名员工。“应该就是她。”阿尔玛心想。
被这一想法所吸引,她再次感到自己成了那个奇怪故事的一部分,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卷入的。
对她来说,那个女邮差已经不只是一位普通的好人了。
像是在剥雏菊的花瓣一般,她反复考虑是否要应罗莎的请求写信。她想到了两个反对的理由。
第一个理由是寄信人对她祖母的所作所为,尽管六十年来她一直背负忏悔。“她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无论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再还给她。”她喃喃自语道。但是不写信只会伤害萨拉,而她那天一看到萨拉轻柔地走在她家的花园里,便已对她产生了好感。
第二个反对的理由,她觉得更有分量。波韦尼尔于她而言只是一个临时逗留的地方,她去那里暂住几乎纯属偶然。那里只是一个逃避百无聊赖的现在和不怎么令人鼓舞的未来的好地方。她踏上那列火车是为了找寻一个可以获得足够力量来对抗她的家庭的地方。她的想法是在那里待上一周,最多两周。假如她打算像来时那样匆匆离开,那么她有权利参与并且干预这个村子的生活吗?毕竟,那封信落入她的手中纯属偶然。
最可能的情况是她在离开之前卖掉那栋房子。
“最好顺其自然。”阿尔玛心想。她不是路易莎•梅亚斯,因此,她本不应该打开那封信。她折好信纸,在把它存入信封时,她又想到了其中的一句话:“首府那边说我们不喜欢寄信也不喜欢收信。他们怎么敢这么说!”
“没错,他们怎么敢这么说!”阿尔玛感觉自己受到了指责,于是大声重复道。
她是喜欢写信的,因此也喜欢别人给她写信,尽管这种事情不太常发生。
她在语言文学系上过一门有关书信文学的选修课,只是为了凑足课表。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命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位似乎带有长寿基因的老教授告诉他们,书信和书写的历史一样悠久。人们已经证实,在两河流域文明时期和古埃及就已经有书信了。在古典时期,政治家、商人或者哲学家之间的通信发挥了重要作用,圣保罗曾写信解释耶稣的福音。在一个学期的时间里,阿尔玛和她的同学们读了亚里士多德、西塞罗、彼特拉克、克维多和圣特蕾莎的书信。
她永远不会忘记,教授激情洋溢地强调,由于平民百姓的贡献,书信自十六世纪开始达到鼎盛时期。“生与死,恋爱与分手,买与卖……诸位,书信是生活的片段!你们要尊重它们。”他一再重复。
正是像萨拉、罗莎或者她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曾经让书信免于消亡。而这一经历了迫害和审查之后幸存下来的老祖先的习惯……会因为数字通讯而面临消亡吗?
阿尔玛一边把紫红色的信装进信封,一边向自己提出了许多这样那样的问题。“我想写这封信。我今天就要写这封信。我甚至都知道我想写给谁了。”她一边回屋一边想。
关上通往菜园的门后,她忍不住看了看那棵李树,她刚才就坐在它的下面。她耸了耸肩膀,注意到了门玻璃中映出的自己:“阿尔玛•梅亚斯,寄那封信并不意味着你已经决定了如何处理这份地产。”
那天,给自己指定了一个任务,让她的心情好了起来。至少在她背着空空的背包轻快地走在路上时,她觉得自己心情很好。她不想在隐居的那几天里饿肚子。她打算一箭三雕:买吃的,写信,把信投入邮筒。她一边气喘吁吁地走一段长长的坡路,一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她选了前一天晚上出租车载她来时走的那条狭窄的土路。在短短的路程中,她感到陪伴她的除了几株松树,还有一种她不太习惯但令人安心的静谧。城里她所住的街道在交通高峰时段简直就是地狱。“这就是住在市中心的坏处。”她的母亲每每头疼时就会感叹。
小路的尽头与两条岔道相交:一条通往波韦尼尔,另一条通往一个更大的村子马斯坦。阿尔玛住的房子位于两个村子的交界点上,在它们中间。
阿尔玛犹豫了一下往哪个方向走。她再次遵循了不被别人发现的愿望。她向马斯坦走去,穿过在她看来像是一片小森林的地方,小道变成了沥青路。
在公路的右侧,突然露出一小片空地。阿尔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连接两个村子的公路旁能有几座教堂呢?命运再一次掷出色子,传递给她一个信息。站在一个小土丘上,她依稀看见一座屋顶铺着瓦片的方形石头建筑。她估计只需下主路走几分钟,就可以证实它是不是罗莎在信中提到的那个罗梅罗圣母教堂。
她的脚不知不觉地向那个方向走去。
那个斜眼天使依然还在门上,就像罗莎在信中所回忆的那样。
阿尔玛闭上眼睛,试着想象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六十年前。她仿佛听到了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两个女孩的笑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门轴的嘎吱声。
如同那两个好朋友常做的那样,她伸出手摸索天使的头来敲门。
她的喊叫声打破了那个地方的宁静。
阿尔玛原以为手会感受到金属的冰凉,但是她却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碰到了另一道同样受惊的目光。一道绿色的光顿时俘获了她。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金发男孩,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她刚刚碰到的是他的额头。
她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那个男孩就像被魔鬼追着似的跑开了,然后钻进了教堂后的树林。在他匆忙逃走的时候,阿尔玛看到有个东西从他的背包里掉了出来。
她在后面追着他跑,想要提醒他,但是几秒钟的工夫,那个男孩已经消失在了树林里。
《阳光之下:布鲁斯•查特文书信集》,阿尔玛念道。
她决定等几分钟,期望那本口袋书的主人回来拿它。与此同时,她忍不住翻了一下那本书。
几年前她曾读过这位作家的《巴塔哥尼亚高原上》,与其说她被作品本身吸引,不如说是被围绕写作发生的故事所吸引。七十年代初,查特文在九十三岁的建筑师、设计师艾琳•格瑞位于巴黎的工作室里采访了她。他在那里发现了她自己绘制的一幅精美的巴塔哥尼亚地图。他向她坦承自己一直想去那里。老人告诉他,她也一直想去,并且向他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请求:
“你替我去那里吧。”
于是这位二十世纪最优秀、最受争议的旅行作家果断地向南美洲出发了。他给他的上司们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辞行:“我去巴塔哥尼亚了。”他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六个月,并将他在那片遥远土地上的奇遇写成了一本书。几年后,那个地区的一些居民否认了查特文书中的部分内容,说是他编造的。
阿尔玛打开书的前言,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作者的妻子伊丽莎白的宣言:“没有比书信更直接的写作。”再往下看,一位编辑承认“书信中的布鲁斯•查特文对自己少了些肯定,显得比较敏感,但是更有人情味”。
“人们在写信时都是这样吗?”阿尔玛思索着,一边用那双蜜色的眼睛打量着支撑教堂屋顶的房梁。
正从学校往外走的一群孩子发出笑声,提醒阿尔玛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她已经等了那个绿眼睛男孩许久。等她认定那片树林已经将他吞没,不打算把他还回来后,她就重新上路了。
一到马斯坦,她就直接去专卖店买了信纸、信封和邮票。然后她去了超市。
背包里装满食品后,她在村子里四处徘徊,想找到一处特别的地方来完成当天的最后一项任务。她打算写的那种信需要一个合适的环境。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孩子们奔跑的那家咖啡馆似乎正是为此而设。大理石面的桌子,桌腿是锻铁打制的,图案是几个顽皮的仙女正在百合花丛中嬉戏。
不过,缪斯女神们似乎并没有被那家老咖啡馆吸引。无论阿尔玛怎么召唤她们,她们都不出现。
阿尔玛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桌上的信纸上。她用笔尖轻抚它,像是试图唤醒在白纸下沉睡的词语。
写一封匿名信怎么会这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