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声音
我亲爱的善良的恩人,您的来信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它打动了我,我差点都哭了。此刻我认为您对我的灵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很蔑视我的作家行为,不停地友好地劝我不要放弃目前的职业转行当作家。
安东•契诃夫写给德米特里•V.格里戈罗维奇[1]的信
阿尔玛惊奇地看着那封尚未打开的信。
她双手抓着那封信,仿佛生怕它会飞走似的,又或许她是担心它在指间灰飞烟灭。信纸似乎很脆弱,组成收信人名字的那些手写字母写得歪歪扭扭、挨挨挤挤。
信封上没写寄信人。
她晃了晃还未打开的信,好像能让它开口讲话似的。一种甜腻的香味在罩着泛黄旧床单的家具上方弥漫开来。她努力从记忆中搜索那种香水的名字。她将鼻子贴近信纸。
“薰衣草!”她幸福地喊道,发现熟悉的东西似乎令她感到安心。
几小时之前她醒来时,全身肌肉痉挛。她的心情没有明显好转。每次她一换床睡觉,起床时就会四肢麻木。若是再加上一床几十年没人睡过的羊毛褥子,有这种感觉就再正常不过了。
她选了三楼最大的房间睡觉。她喜欢那个房间天蓝色的墙壁和摆放在床对面、柜门上装有镜子的大衣柜。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藏在里面,藏在那些旧衣服和樟脑球中间。
阿尔玛斜靠着铁艺床头,照了照镜子。她向上吹了口气,吹开了垂在前额的栗色刘海。她母亲说服她把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连这个都要管,但是剪发后的样子她可是一点都不喜欢。而那个早晨,她对自己外貌不满意的地方不止这一处。因为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她那双蜜色的眼睛下方出现了黑眼圈,而脸上其他部分看上去则比平时更加苍白。她不清楚原因,这种对比让她感到不安。
她觉得最好冲个热水澡,好让自己振作起来,去应付把她带到这个隐秘地方的那项任务。
她打开了卫生间的窗户。她任由水流轻轻抚过她的身体,想要眺望一下牧场,放松心情。隐居自有其妙处。“没有邻居看得见你。”她心想,同时莞尔,这是她到波韦尼尔之后第一次对自己笑。
命运好像故意要跟她作对似的,刚想到这里,她就看到一辆小型厢式货车正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刺眼的黄色让人远远就能看见它:是一辆邮政车。她没有在意。
那栋大房子已经二十年没有人住了。
突然她听到一道尖厉的声音,那辆邮政车在她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邮差制服的人:黄色的衬衫,海蓝色的裤子。阿尔玛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到她红色的头发。刚刚下车的女人步行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阿尔玛从她走路的方式看出她是一个女人。她体形微胖,走路轻柔。
女人在白色木栅栏前逗留了很长时间。她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阿尔玛。她朝花园两边看了看,拿不定主意是否穿过花园走进去。然后她抬起头,像是在寻找某种信号。
阿尔玛屏住了呼吸。
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她离开窗边,走出了浴室。她不希望任何人看见她在那里。暂时还不想。她应该先给自己提出几个问题,然后如果运气好的话,在那些墙壁之间找到些许答案。
她沿着直通客厅的石砌楼梯悄悄地下了楼,静立在已被熏黑的老旧的壁炉旁。在墙上的搁板上,有人似乎遗落了几张照片,相框倒在那里,无声地见证了主人的离去。
她看了看四周。在那个房间里,时间似乎停滞了。灰尘肆意驻足,只有两样东西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绿色背包和一只手袋。它们都被随意丢在了壁炉对面的沙发上。
前一天晚上,出租车把她送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什么都没碰就睡下了。她确信第二天上午再处理会容易很多。然而,她没有料到一大早就有人来。
外层窗户仍然关着,因此她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脚步声穿过花园由远及近。她惊讶地看到下面的门缝里慢慢露出一角纸片。几秒钟后,一个有些磨损的紫红色信封占满了客厅的半块瓷砖。她那双蜜色的眼睛马上被那封信吸引了,却不知道一旦她打开它,一切将会变得不同。
水电公司从来不会使用紫红色的信封。“应该是一封私人信件,”她想,“肯定是投错了。”谁会给一栋这么久无人居住的房子写信呢?
捡起信后,她却发现她想错了:信上的地址正确无误。然而,最让她吃惊的是收信人的名字:路易莎•梅亚斯。
十五分钟后,她仍然穿着浴衣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个信封。她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打开?收起来?销毁?“不管我要怎么处理这封信,最好先穿上衣服再说。”她想。
她把信放在壁炉的搁板上,然后拿起她的背包回到蓝色房间。进去之后,她收拾了一下自己带来的几件衣服、一双运动鞋和一双短靴。
她还依稀记得村子周围的森林和牧场。她想去走走,将回忆同现实做个对比。小的时候她觉得它们辽阔而神秘。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会恢复准确的尺寸。
她打开柜门,两只栗色的蝴蝶笨拙地飞了出来,似乎期待自由已久。想到它们在那个半空的木制监狱里多么无聊,她笑了:衣柜里只有几个被遗忘的衣架、一条旧男裤,以及她印象中不曾见过的一条用边角料做的毯子。
她把自己带来的那点东西放好,然后敞着门,好散散房间里的霉味。
毫无疑问,如果她不想像那两只可怜的蝴蝶一样沾满灰尘和霉味,她在这座房子里最好敞开门窗。
她打开她睡觉的那个房间的窗户,然后把三楼其他房间的窗户也都打开了。总共有五个卧室,两个卫生间。她还一度想拿掉罩着家具的那些床单,就像在她的卧室那样,但是她又觉得就那么几天,没必要折腾。
她惊讶于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她一直以为无人居住的房子会堆满被遗忘的、无用的物件。但是那个房子里似乎没有什么是多余的。一切都各就各位,似乎在等待着随时有人再来居住。
“阁楼肯定没有这么规整。”她心想。这种想法让她放弃了去阁楼的打算。她下到二楼继续她的通风工作。她拿起手袋,里面有她的手提电脑、一个笔记本、几条谷物饼干和几个茶包。
她很小心,仅仅打开了客厅正面的一扇外窗。然后她走向厨房,厨房的窗户是朝后面开的。
她费力地打开一扇小木门。上午的阳光有点刺眼。她走了几步,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舒心。她弯下腰来,将手插到干燥的土里,试图拔出来点什么。她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次在夏天来这栋大房子时,她大约五岁。那时她穿着一双硕大的雨靴,笨拙地走在点缀着绿叶的深色田垄间。每遇到一个水坑,她都要踢踏一番。在她身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笑道:“哇,女士们,先生们,穿靴子的猫来了!”
对那个声音的回忆让她重新想起了那封信,她决定去找它。
她坐在一棵李树下,轻轻地抚摩着那封信。那棵李树是菜园里剩下的唯一有生命的东西。
阿尔玛不相信巧合。
二十四小时之前她刚刚合上她的背包。她没有仔细考虑自己在做什么,就把她去波韦尼尔冒险要带的几样东西装进了背包。
在她准备行李的时候,她的母亲在走廊里追着她大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去旅行。母亲威胁说要给她父亲打电话,阿尔玛关阁楼门的时候,似乎听到了拨电话的声音。
她的二十三岁就这样揭开了序幕。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去了车站,上了火车。她没流一滴眼泪,一边向水泥丛林和工厂告别,一边重新阅读她生日那天收到的那封挂号信。
我们通过此函和您取得联系以便通知您,遵照前业主的愿望,即日起您将成为位于波韦尼尔地区的梅亚斯祖宅及其所属的数公顷土地的唯一主人,即刻起您可以接管它们,决定它们的未来。
她已经是第十次看那份已经公证盖章的文件了,她一边看,一边握紧了她在那封加了内衬的信封中发现的两把钥匙。她感觉到那些尖利的小齿扎进了她的掌心。
刺痛迫使她张开了手,同时也条件反射般地打开了她的思绪。她是主人?为什么?这是什么玩笑?可是她对那栋房子和那个村子几乎都一无所知啊!她记得自己曾经直接摘树上的李子吃,还记得有一个小菜园、一个蓝色的房间和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仅此而已。
当她努力想要回忆起更多的东西时,脑子里的一切却变得模糊起来。
“决定把遗产留给我的人并不怎么了解我。”阿尔玛心想。透过车窗,她可以看到火车经过了一站又一站。除了能够选择自己的未来,她怎么能决定任何东西的未来呢?哪怕它只是一栋石头房子。
她回想起了自两年前她大学毕业后与父母发生的所有争吵。她以优异成绩取得了语言文学学位。父母希望她参加中学教师资格考试。“你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母亲劝她说。父亲则告诉她,如果她想做研究,他会给她介绍几位在大学工作的朋友。他会帮她获得启动论文的奖学金,完成论文后,就是常规的职位资格考试了。
令父母不高兴的是,阿尔玛自己在一个服装店找了份工作。她跟他们保证,那只是她思考自己这辈子想干什么期间的一份临时工作。她只知道她的未来不能这样度过:为了月底一份体面的薪水而整天关在办公室里面对一堆议程。
在内心深处她非常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但是她不敢大声承认。在女童童装部,她一边给毛衣贴标签,一边小声地背诵巴勃罗•聂鲁达的诗。在接待顾客的间隙,她回想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的诗。午餐期间,她待在仓库里捧着一本拜伦看。晚上,她在一张张纸上涂涂写写,写下各种形象和比喻。一旦作品成形,她就寄去参加比赛或者寄给出版社,而她得到的答复尽管措辞不同,但内容永远都是相同的:不行。
她想成为诗人。但是,谁能以此为生呢?
十二个小时后她快到波韦尼尔了。半夜时分,她坐上了唯一一辆在那个被人遗忘的车站里候客的出租车。
当她把钥匙插入房锁时,她在内心重复道:“顷刻之间,一切都会改变。”她想起了这次全新的冒险开启的那一刻。
在她的二十三岁生日会上,面对蛋糕上的蜡烛,她已经准备向家庭压力屈服。她正要说让他们别再担心了。她不会虚度最美好的年华。她会做有益的事情,比如参加《欧盟公报》编辑资格考试。而诗歌,她心想,将会一直陪伴她。她没有理由拒绝。诗歌将成为她的爱好。她可以去听诗歌讲座,报名参加写作班,当然,她的手袋里仍然会装着拜伦诗集。
她吹灭蜡烛后,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切都变了。父亲递给女儿一个硕大的信封,无论对于他还是他的女儿来说,信的内容都非常神秘。阿尔玛在看到里面的一沓法律文件后差点晕倒。
文件附带了一封简短的信笺:
亲爱的阿尔玛,如果你正在读这些文字,那就说明我已经无法参加你的二十三岁生日会了。你不知道我多想聆听你的梦想,分享你的计划!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可能了。等我不在了,一位公证人将会把我的礼物——我家的祖宅——交给你。
我本想亲自把这些钥匙交给你,并陪你进行这次旅行,把每一个角落指给你看,给你讲述我遗忘在那里的每一个回忆,看看时光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记。我本想和你一起再次回到那里,让我的过去归于平静。
你替我做这件事吧。你一个人做。你必须自己做出决定。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它都将是正确的。爱你。
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李树下,阿尔玛感觉她与父母的那些争吵、她的生日会、阁楼、他们街区的沥青以及那家服装店,都与自己相隔了数光年。未来毫无眉目,而她必须马上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那封紫红色的信。
她用食指摩挲着收信人的名字,路易莎•梅亚斯,这栋大房子的旧主人。
路易莎•梅亚斯是她的祖母。
谁会这么精心地给一个十五年前就已去世的人写信呢?